为人类未来进入存在做好准备性工作
——海德格尔后期思想的一个维度
2021-09-18苏振甲
苏振甲
(安徽大学 哲学学院, 安徽 合肥 230039)
自从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出版以来,引起的世界性轰动的余音至今还未消退,人们还在对其作广泛性的阐释。尽管如此,海德格尔依旧没有被广泛地理解,特别是随着他的更多后期作品——八大秘密文献(1)参见张一兵《回到海德格尔》,载于《学术月刊》2012年第5期,第54-61页。该文中,张一兵先生提到了海德格尔的八本至关重要的著作,即“八大秘密文献”。的问世,完全打破了仅仅由《存在与时间》单方面提供的理解维度。理解海德格尔仍然是一个难题,主要在于如何以百卷全集为底本重新把握海德格尔一生都在思索的课题——“存在”。但当人们面对这部“没有完成”的作品时,仍然充满疑惑。这是因为《存在与时间》中使用的语言的失效[1]9,让其成为了过渡性的著作[1]10。虽然如此,有一点还是需要明确的,即在形而上学语言与诗意语言的双重纠缠中,以回到早期希腊的思想状态为契机,为另一条思想道路的发生准备好开端事宜。这个开端还需要从追问存在开始。“因为,自柏拉图以降,从来就未曾追问‘存在’诠释的真理性。”[2]188
海德格尔的这一判断,无非是向人们指明,要本真地去思存在,而不是去思作为存在者基础的存在。[3]10自柏拉图以其理念论为形而上学奠基以来,作为存在的存在虽然不断被提及,但并没有被思及。这不仅是一种理论的缺憾,而且更为重要的是造成了围绕理念论的进步强制,并迫使思维完成了主体性赖以成立的基础问题。在这样一种基本情势中,思想的真正任务被耽搁了。它忘记了最为本源的问题,并且通过向形而上学的转换,也遮蔽了最值得思的东西。但毕竟这种来自于希腊的哲学,其“开端是苍劲和有力的”[4]164,但随着希腊世界的衰落,罗马帝国的展开,希腊语词经验被带进拉丁世界,并经过拉丁语转释,使其失去了思想的能力。虽然后来西方世界不断地转换语词经验,甚至通过不断叠加各种语义让其进入存在的本源世界,但都表现得极端匮乏和无力。整个世界的“世界化”乃是遗忘存在的无根的“非世界化”,为这个世界充当理论基础的形而上学最终通过尼采得以完成[5]431。面对如此这般的一个形而上学世界,人类应该如何秉持思想?在海德格尔看来,应该是“放弃以往的思想,而去规定思的事情”[3]90。这个值得去思的东西乃是作为存在本身的存在,作为存在本身的存在乃是纯粹的思想所思及的问题,它是海德格尔真正的乡愁(2)参见苏振甲《存在与家园:论海德格尔的“乡愁”意识》,载于《甘肃理论学刊》2021年第1期,第73-80页。在拙作中,笔者讨论了海德格尔思想中隐匿的“乡愁”意识。。因此,海德格尔通过阐释荷尔德林诗歌所表现出的返乡姿态不过是对原在(seyn)(3)参见苏振甲《沉思与保存:论海德格尔对存在概念的扬弃》,载于《学术探索》2021年第1期,第9-14页。关于用原在(seyn)来替代存在(sein)的意义,在拙作中进行了讨论。即作为非形而上学之思想对象的一种深沉的思念状态之表达。
一、执着于存在问题及其对存在的沉思与追问
众所周知,海德格尔以追问存在并尝试将存在归本于时间而登上哲学舞台。作为让海德格尔终其一生都抓住存在不放的人乃是布伦塔诺。这位奥地利人以自身独有的亚里士多德情怀长期逗留于古代希腊思想世界,坚持阅读和阐释亚里士多德的作品,时刻不忘表达对亚里士多德的无限敬意。其阐释亚里士多德的著作《论亚里士多德关于存在含义的多重解释》让海德格尔从1907年开始就已经爱不释手,给这位生活在德国巴登-符腾堡州的梅斯基尔希的年轻人以持久的惊讶,滋生了许多令其苦恼的思想难题,他长期追问,“如果存在者具有多重含义,那么何种含义是占支配地位的基本含义?存在表示什么?”[3]93从1927年出版其研究存在的著作《存在与时间》来看,他的思想始终聚焦“存在”问题。
但要真正解决关于存在的问题,并非一件容易的事。因为这个问题被耽搁了很长时间,并且也叠加了各个时期对于存在的不同解释。因此,要想真正地通达存在问题,不仅需要对存在有所领会,而且还要不断清除和梳理整个形而上学传统。对海德格尔来说,真正开启存在之路并不能通过继承传统形而上学的旧思想形态且持续在这种形态中寻找意义得以完成,而是需要一种跳跃。这种跳跃乃是对作为意识形态的整个西方形而上学传统的跳出。只有追问存在,并且尝试完成这样一种跳跃时,对存在问题的开启才得以真正上路。而这个跳跃只有在通透整个形而上学历史遗忘和遮蔽历史的事情原由时,才是可能的,否则这种跳出就会造成对问题的彻底回避。海德格尔指出了这种存在追问所要实现的历史任务,即“围绕存在问题,将古代存在论流传至今的问题拆解为一些源始经验——因为开端伊始且之后占支配地位的存在之规定就是从这些源始经验中获取的”[6]30。
因此,海德格尔不得不通过现象学的还原将存在问题归本,即拉入生存论范围中来。通过这样一种基于还原的归本,存在问题就被当下化了,进而为展开讨论存在问题提供了思路。这也就是说,对存在秉持的态度并非一上手就来自于形而上学的整个传统奠定的思维路向,而是将形而上学把握为整个遗忘存在的传统之后,把问题导向了切近于本己性的存在之中。这种本己的问题乃是作为追问存在之追问者的生存现象之开启。他把原来隶属于对象化领域的存在问题归结为非本真讨论的问题,从而将存在问题由柏拉图理念论支配的彼岸世界彻底地拉了回来。因为存在问题必须要从源始经验出发才能予以澄清,即按照一种发生现象学所提供的基本思路图景,将存在引向与之关涉者。这种关涉存在本身同时又能追问存在之意义的乃是需要真正开启的视野,该视野乃是由这样一个存在者提供的,并且它自始至终的存在问题才是根本性的、基础性的,这一存在者乃是此在。“此在乃是对何以存在这个问题有所领会的存在者。”[6]24但此在并非什么高深莫测的事物,始终不过是对于人之真正生存状态之开放境遇的整个动态化描述的语词。
从这一点看,海德格尔追问存在问题的视域转化乃是通达所谓的基础存在论问题的主要路径。将追问的起点放在此在身上,只是因为相对于真正存在问题而言此在在存在论上的优先地位而非其他。[6]22通过澄清此在的存在问题从而有效达及存在,在海德格尔这里成为理解和把握存在的关键手段。毫无疑问,存在真理的问题并非强求主体达到对对象的符合,而是试图将对象的存在意义奠基于此在存在的澄明中。因此,在达到此在澄明的这一维度上,海德格尔获得了理解和解释存在的一个基本存在论立场,并形成了超越形而上学整体支配的一种新的可能性。一般来说,只要在形而上学整体奠定的框架内运思,根本就不可能达到超越这样一种思维框架的维度。对海德格尔来说,看出自柏拉图以来成形的形而上学整体运思的界限,就是看到了克服了形而上学的可能。只有克服传统受限制的思维框架,关于存在真理的沉思才能通达。正如德尔默特·莫兰指出:“海德格尔拒绝传统形而上学理解存在的方法,因为通过把存在者把握为‘物’,把握为简单的所是、事件、现实性以及上手之物而误解了存在者。”[7]197
形而上学的整个传统并未将存在带向澄明之境,反而遮蔽了真正的存在问题。虽然作为存在问题的希腊开端始终秉持着自身基于惊讶而来的伟大沉思,但存在问题一直没有如同开端伊始所保持的伟大传统一般,反而由于自身处于矮化存在问题的位置而无法真正将伟大的问题抬高至伟大的地位。近代以来的思维路向的转变,沿着主体性的维度考察人类思维的合理性,但这种奠基于人的生存之开放状态的思维之存在论基础并未得到沉思。现象学作为开辟通达存在性维度的科学理论,为真正解开存在之谜提供了方法论基础。因此,追问存在才有了可以依凭的坚实的方法论根基。正如海德格尔强调的:“从形而上学角度来看,返回至被遮蔽的事物中进行追问乃是对存在论基础的依恋。”[8]380
海德格尔从此在出发追问存在,此在并非形而上学意义上的一个实体化的人,而是始终处于生存中,它自始至终保持着生存相对于其本质的优先性,也即海德格尔关于此在之性质的基本判定:此在在生存上先于本质[6]58。这一判定旨在指出,此在并没有固定的本质,它也无法用形而上学传统的定义法则对其进行把握。它始终处于生存中,而并非成为某个东西。将存在问题的开启奠定在此在上,是海德格尔追问存在独有的方式。任何一个存在者,包括人这种存在者在内,必须要在生存的维度上来把握。理解此在才能理解存在问题。因为只有此在这样一种存在者才会去追问存在之意义。一棵树、一块石头的存在开显依赖于此在。脱离开此在,所有存在者均处于幽暗不明状态,何谈存在的意义问题。故而此在之意义显明就是对存在问题的整个揭示。而此在,作为生存于世界中的存在者,它受到时间本身的限制。因此,海德格尔将存在与时间这样两个主题对象通过时间勾连了起来。这也是追问与沉思存在的必然图景。因为此在生存本质上乃是时间性的,这一限制性的条件乃在于说明此在的有死性。在这个意义上海德格尔指出了此在本质上“乃是属于我的此在”[6]58,从而将此在作为单独个体的人的存在而予以敞开,而非作为类的概念的存在状态来把握。因为作为类的概念来讲,人这种此在就是永恒的。一个个体可以死去,但是人类却不会死去。
因此,他对建基于此在之敞开状态的存在问题通过考察日常此在即作为一个个体的生存状态而揭示出来。他反对作为普遍支配地位的非个体的“常人”之人云亦云。这样一种人云亦云的状态乃是作为此在的命运的常态运作,但要挣脱这种运作,立足死亡而看出“我”的此在的本质性意义。只有如此,关于存在的追问才能得以彻底化。从海德格尔对于此在之生存状态的揭示来看,他并不在意理念论构造的整个彼岸状态,反而比较强调手头之物。强调作为日常生存状态的各种上手之物的存在状态以及整个基于上手事物而来的世界性关联。一个锤子在此在之存在中并不是作为物理的一个铁块而存在,它在此在之世界中已经超越了作为物理事物的存在,它是此在揭示自身世界以及揭示锤子之为锤子的存在的一个入口。正是在这个被使用的日常工具中,“用具的存在以及‘自然’被一并揭示出来了”[6]94。
如果从海德格尔对于此在的这种分析来看,仿佛进入到农人的世界,在农人日常的劳作中面对的周遭世界,与现代大都市工业社会中的个体面对的世界具有明显的不同。但作为此在来说,不论是一个农人的此在,还是一个城市个体的此在,在面对揭示世界的普遍意义上都是一样的。海德格尔只是用一套看似农人的语言来表达一种关于此在生存的基本状态及其对存在意义的揭示。在存在的普遍性问题上,此在不限于某一个群体,它只是作为个体的当下的“我”的一种基本的生存状态。但就这样一个问题,海德格尔认为却是真正的值得追问的问题。不揭示出存在问题的本质性意义,那么科学不管发展到何种精致的程度,它终究是无根的。可以说,正是通过展示存在问题的普遍价值以及追问存在问题的至关重要性,唤起人们走进存在的良知,从而决心回归到存在。
二、形而上学的遗忘及其存在的蜕变
海德格尔充分认识到,“存在的意义是尚未明了的”,这恰好说明“重提存在的必然性” 。[6]6当通过深入探查此在从而将存在引入时间之后,也即依备时间性的视域来追问与沉思存在问题时,也就是获得了通达基础存在领域的一条道路。这来自于他对本真存在问题的深度领会。但借助此在之时间境遇而开辟出关于存在的基本视野之后,海德格尔发现真正的存在问题并不能依靠形而上学世界的语词经验体察到。因为任何追问,既是对所追问对象的一种何以如此这般的追问,也是通过语言而对语言自身的追问。这是因为存在通过此在之日常生存状态而被带进语言中。语言显现出存在的根本性意义。如果缺乏语言,那么任何追问都将不可能了。但是能否通过形而上学所塑形的世界中的语言来追问存在问题呢?很明显,在海德格尔看来是不可能的。因为这些言说着“存在”语言的语词已经经过多个时代的更替而使其无法真正地通达源始存在经验。也就是说,试图通过充满现代性的语言来领会源始存在经验就会显示出自身不可遏制的贫乏性。
西方哲学开端于古希腊。希腊独有的思想气质和存在经验诞生了追问万物始基的哲学问题。这个问题自从古代希腊世界提出来之后,就成为整个西方世界的支配性问题。这个问题结构主要集中于对支撑万物之为万物的存在基础,这对于西方思想之发端来说是一个伟大的命运,也说明开端本身的伟大。因为自始至今这个问题所引发的世界性的命运已经毫无保留地贡献了自身的力量。希腊人有自身经验世界的方式,并将这种关于世界及其存在问题的经验带进语言中。希腊语伴随着整个希腊世界向罗马世界的过渡而发生了转释,从而希腊语中保持的存在经验进入到了罗马人关于存在的经验中了,但此时这种转释毫无疑问无法秉持希腊开端时的伟大性,反而在具有本质差异的存在经验中丧失了自身持久性的活力。海德格尔指出了这种伟大性丧失后的命运。他说:“后来者并非是发展,而是将开端肤浅化了,它无法保持开端的伟大。”[4]164
因为开端之后的情形乃是,哲学产生了,那种因持续性的惊讶而引起的普遍惊异之思想同时被哲学也即形而上学代替了。这种代替完成了一种对存在经验的强行转换。形而上学始自柏拉图。柏拉图首次确定了永恒在场的地位,并且将理念把握为唯一的存在。海德格尔指出:“存在从西方——欧洲思想的早期到今天所指的就是在场这样的东西。”[3]6这样的在场,也即是存在,西方思想关于存在与时间的关联就从这个在场中来,但这个在场乃是事物的当下化,并与过去、未来构成了时间序列。但这个序列作为线性序列的表达,并未真正切准时间问题。从过去、当下、未来这样的序列来看,时间无非是流逝着的线性的三维的时间,但海德格尔通过此在自身的生存状态,发现了时间的第四维,因为“本真的时间乃是四维的”[3]20。这也就是说,本真的时间乃是统一了这样三个流逝的线性时间序列的时间。在这个统一性之中,“三个维度之间相互传送(Zuspiel)”[3]20。问题是,西方哲学——形而上学并未讲出这样一层意思,反而在线性时间观的支配下将存在问题存在者化,并未充分认识到存在与存在之间的差异,也即“存在论差异”[9]322。
在这里,海德格尔看出了问题的症结。将存在把握为在场,把握为此时此刻的当前,无疑存留有时间性的痕迹,但这个时间性的痕迹来自于线性时间的无限流逝的思想情境。这个时间观是整个形而上学所设定的时间观。但要想超越这个时间观,并且超越奠基于这个时间观的存在解释,并非一个简单的问题,而是它作为哲学——形而上学开端之后的普遍塑形,已经成为支配整个西方乃至世界命运的源始性观念。要想真正实现超越并阐释出此在的基本存在状态,时间性问题一定程度上来说提供了这种超越的现实性根据,但是还并不能解决整个形而上学传统及其他所带来的规定力量。因此,梳理清这个传统之开端及其关于存在的语词经验,乃是真正实现超越的方法。因为,这些基本的存在经验均植根于语言之中。语言并非文字符号或者可写可说的基本词语,语言是“存在之真理的家”[8]318。其实在这里海德格尔把任何一种理解的对象都语言化了。
从语言与存在经验以及与时间的关涉角度来看,清理存在与时间的本质关联,并彻底获得存在的意义,唯一的做法乃是进入语言,进入到此在在世存在的基本经验之语言中去。通过这样一种思路的转向,便将关于此在的整个生存状态的现象学描述转变为关于存在语词经验的解释学。在实际的生存中,“‘如何’与‘何时’等一些细节需要固定的解释”[10]15。
因此,语词经验的沉沦实际上是存在之沉沦,即存在完成了自身的整体性下降,这种下降乃是存在的命运。这种命运可以把握为一种在形而上学世界中的存在之完全蜕变。因为存在被形而上学真正地遗忘了。这种遗忘本身是对存在的遮蔽,因为形而上学着力聚焦的是“永恒在场”,但“存在”不是永恒在场。它无法通过形而上学开辟的视野通达,也无法在永恒在场的凝视中显现自身。对存在的言说不能按照形而上学既定的语式结构,而要按照存在自身的显现来言说。在这个意义上来讲,形而上学无力去揭示存在本身的真相。因为就存在之显现来说,它乃是动态的生发,而非静态的某种结构。如果单纯凭借形而上学的既定模式来思考存在,那么终究是得不偿失的。因此,一种对语言的沉思就是要唤起领会本真存在的意识。
海德格尔始终强调形而上学对存在的遗忘,主要原因在于形而上学所塑造的世界一直以来没有对存在有切身的领会。存在并非存在者,对存在者的沉思不能代替对存在的沉思,更不能将存在转换为存在者来予以沉思。存在比存在者更为根本。此在的生存的本质性的维度如此切近存在反而在整个形而上学的世界中没有地位。某种意义上来讲,此在生存于世界的本质性的敞开恰恰没有吸引思维的目光,反而认为耀眼的光芒在于理念世界的恒久性。柏拉图在整个流逝的线性时间中抓住了永恒在场,并将这种流逝之物把握为对理念之永恒在场的模仿与分有。自此之后,形而上学的整个思路就是沿着这个理念所塑造的世界持续前进。它也追溯世界的本源,但本源在理念,本源并不在此在之存在即生存本身对存在意义的开显中。在海德格尔看来,“自柏拉图以来,关于存在者之存在的思想就成为了哲学,因为它是对‘理念’的仰视。但是这种开始于柏拉图的哲学自此以后就具有了后人称之为‘形而上学’的特性”[8]235。因为,在柏拉图看来,“理念是值得真正沉思的”[8]225。
柏拉图将存在经验为理念的时候,“理念”这个语词经验本质上就回到了与整个此在的存在相对立的彼岸世界中去了。“理念是于在场中对被给予的外观之眺望。”[8]225在柏拉图看来,对理念的把握需要理智之眼的凝视,感性之眼无法窥见理念的存在。因此,理念乃是超感性的存在。柏拉图将存在的理念化导致了一种对承载这种理念之存在的真正的此在生存论存在论基础的陌生化,从而消散了凝聚于源初世界存在经验的整个语言表达。在海德格尔看来,存在进入到柏拉图的理念存在的经验也就意味着形而上学的世界的展开,进入到形而上学的世界本质上意味着本该被思的源始存在经验却被理念以巨大的力量遮蔽掉了。从此,形而上学忘掉了应该去思存在本身这回事情,虽然它还努力地在向这个方向前进,但毕竟是南辕北辙。
在海德格尔看来,要试图获得真正的源始存在经验,并能够释放存在之为存在的本真力量,需要的不是如同尼采抬高身体或者力量本身的地位这种情形。无疑尼采发现了潜藏在柏拉图思想中的那个核心支配性因素,但将柏拉图理念所否定的事物置于理念之上且完成与理念自身的相互对峙并不能拯救存在问题。因为源始存在经验本质上乃是一种语言经验。而语言经验需要考察语词在整个思想历程中所经历的跌宕起伏。此在对存在的开显需要真正进入到关于存在的语言经验中去开显。因此,回归存在,乃是回归到语言,同时返回到语言之为存在经验的那个本真的事情本身。
三、返回到纯粹思想的事情本身即作为源始存在的原在
思想的事情是什么?思想应该如何开启自身关于存在真理的言说?海德格尔指出:“一旦我们身处思之源头的故乡,那么我们敢于从哲学中退回,并进入到原在(seyn)之思中。”[11]82而原在,乃是未进入形而上学世界的存在经验之表述,也即源初存在。因为,当海德格尔开始追问存在之意义并试图找出一条通达存在的道路时,这条道路并非另一条宽敞的通途,反而荆棘丛生。各种在形而上学规定的世界内沉思存在的语词已经无法起到源始的扭转存在路向的力量了,用海德格尔的话来说,即“语词已经被用烂了”[2]1。这是沉思存在遭遇到的真正困境。但这并不意味着海德格尔思想道路的某种转向,仿佛海德格尔由原来的道路转到其他道路上去了。海德格尔始终走在“重新思量存在问题”[7]195之道路上,虽然“道路让人通达”[12]245,但通达本身却受到各种阻挠。因此,当海德格尔对存在的把握转回到对作为存在经验的语言之阐释时,更加凸显出此在在世存在的本真意义,也是对生存这一现象的深层领会。生存作为此在开显存在之意义的方式,本身并不是单纯对意识现象的描绘,当然现象的描绘必不可少,但重要的是如何把这种基于现象的描绘表达为存在经验,这就需要对语言(特定为语词意义上)进行松绑。这一思维意向的转换可以看成是对存在真正问题的切准,也是对存在经验进入语言的认知。
进入到存在经验的语言之中,也就是超越既定的形而上学实体性思维的一次契机。海德格尔对语言的存在论把握超越了单纯将语言把握为交流工具或者是文字符号的非本真看法,毫无疑问具有开拓性意义。海德格尔自始至终无法释怀的关于澄清存在意义的理想,可以说是对源始存在经验的一种“浪漫主义”推动下的“乡愁”,但此一乡愁非彼乡愁,而是愁如何达到存在,进入存在。当把存在推进到此在之时间性,推进到语言时,存在就已经慢慢地超出了当下语词经验无法把握的境地。因为当思碰到真正的问题并且试图要回答这个问题时,如果答复本质上切准了问题,那么这种答复是超越性的,它会跳出自身所属的框架从而运思于源始经验层面,而不是依靠诸多已经建构的范畴来固化这种经验。本真的思是对思——物本身的释放。因此,当海德格尔超越形而上学思存在时,表明存在已经超越了形而上学传统的整体视界,存在已经获得了通向源始经验的唯一权能。基于这样一种情况,海德格尔不得不再次将存在进行彻底的改写,以期适应本真思的要求。也可以说,最为切近存在的思乃是对存在一词在纯粹事情本相面前的无所保留的启用,存在不得不再度回归到源初存在即原在(seyn)的维面上,这个维面是未经形而上学触碰的维面,它乃是思想真正的开端,它乃是真正的存在经验之语词显形。在海德格尔看来,恰是“对原在(seyn)的探究打开了它本质现身的时间—游戏—空间,也即此在之建立”[2]87。
当把存在退回到源始存在即原在的意义上来时,意味着跳出了形而上学对存在本身的强制,也意味着跳回到了作为思想开端的源始场域中。这样一来,原在作为新的语词被赋予非形而上学世界的属于整个希腊思想开端的源始存在经验,并且形而上学也得到了真正克服。因为“形而上学的克服将被思为存在的历史,它是存在之被遗忘状态的开端性失真的迹象”[14]77。而比这迹象更早的,并且在“这种迹象中自行显示的东西,也就是Ereignis(缘发境遇抑或本有)”[17]77。当海德格尔把存在的真理显现的领域推进到Ereignis的时候,也就是对返回开端之思的一个强有力的说明。返回到开端,即返回到对原在经验的领会,从而将此在对存在真理的开显带到这种源始经验本身所隶属的一种缘发境遇中,并且只有这样,关于存在问题才能得到更好的道说。
因为存在问题不仅仅是当下的问题,而且还是一个具有历史性维度的久远的问题。它一方面来说是此在当下的存在所开显的整个时间性状态,另一方面来说它是一个已然在此在存在于其中的世界中长期逗留的问题。因此,对此在当下的存在所开显的意义之答复就是对整个希腊开端所运思于其中的原在经验的深刻领会。否则,西方哲学——形而上学遮蔽掉的本真经验仍然得不到很好的清理,而人们却一直在这种遮蔽掉本真存在的经验中运思着。在这个意义上来说,“面向事情本身”的现象学宣言则彰显出雄厚的力量,因为这个宣言就是要让人们跳出形而上学所塑造的整个概念范畴,从而思入源本的原在经验本身,并以此为契机来回答存在问题。所以,海德格尔将存在之思导回到原在,乃是对存在经验的纯粹把握,也即是说他切准了跳出形而上学思维塑形后所面对的事情本身。事情本身不是在形而上学世界中围绕着塑形存在来说出什么,而是相反,这种说出是不可能的。面对形而上学世界的存在之言说将会是一无所说,所述说出的东西也并不是存在本源地显示的东西。形而上学依备理念论所塑造的一切均遮蔽了源初直观经验本身。自始至终让源初经验经过范畴领域而被固定化的思维操作,无疑不可能对源初直观经验给予存在立场有所述说。因此,海德格尔在面对存在展开追问时,返回到希腊开端思想家曾大胆言说的原在经验乃是必然的。因为在返回中,才能对存在有所开启。
四、归于原在乃是返乡经验的最终意义
在追问存在的路上,实行回归路径的方式,乃是通达事情本身的步骤,也是获得本真存在经验的思想要求。海德格尔指出:“回归步伐并不是某个偶然的思想步伐,而是思想运动的方式,这种返回也意味着一条漫长的道路。”[15]59的确,这条道路是漫长的,其主要原因在于形而上学历史的漫长。回归步伐所指向的乃是存在家园,这也是海德格尔思想所要栖居的最终地方,回到这个存在的这个家园,也就是回到了存在经验赖以始发的源始直观的近旁。因此,对海德格尔来说,这种返回要求“思想之步子必须要返回它所思的事情本身面前,也即是回归到存在面前同时将被思之物带到对面,在对面中,我们来审视这个历史整体并且紧盯产生这种整体思想的根源,而这个根源一般地为思想之逗留准备好了地方”[15]59。
思想的这种回归步伐,要求着作为源始存在经验自身的显形,也要求着对这种经验的切实打开。因为如果思想不返回到此在所操心的事情面前,那么思想就还没有为存在问题的解答提供出任何有意义的方案。源本的思是对存在的思,思本身乃是对能够让思的感恩。对海德格尔来说,澄清存在进入迷途的真正原因,也就是立足此在存在经验的基本立场对形而上学历史遮蔽存在的一次必要清理。如果不这样做,那么形而上学依旧作为制约存在开启的幽暗力量将会持续在场。因此,返乡乃是一种试图开启源始存在即原在的重要举措。把未曾异化的经验——本真的存在经验——作为获取思想力量的事情本身,一方面可以取消形而上学异化经验的实在性含义,另一方面又赢得了实质性的开端力量。对于形而上学历史来说,“遮蔽支配着真理的开端性本质”[16]38。也就是说,遮蔽本身对抗无蔽的澄明,以便保持自己隶属于形而上学的开端性。但毕竟这种遮蔽活动与存在真理的开启是无法彻底相容的,并且若要让存在得到开显,思入遮蔽并将遮蔽本身予以去蔽乃是思想极为迫切的任务。而返乡就是要让思从形而上学的语词困境中抽离出来,返到真正思想起兴的存在家园。
在这个意义上来说,思入存在乃是归家,旨在为人类提供一个新的开端。因为在这个开端中,“经验原在之真理,同时也追问真理的原在,从而首先为原在之本现建立基础,以便让存在者作为那个本源性真理的真实者发源”[2]179。因此,海德格尔指出:“当开端成为原在,并且原在仅仅成为开端性本质时,原在自身(作为Erignis)必定初次生成‘时间’(时间—游戏—空间)”[17]51。在海德格尔看来,古希腊只有三个思想家可称为开端性思想家,即阿拉克西曼德,赫拉克利特和巴门尼德。[16]10他们之所以被称为开端性思想家,乃是因为他们思开端。[16]10他们一开始就走在本源上,经验到源始存在的真理即原在真理,并且言说了原在真理。同时他们也经验了真理之为真理,也即无蔽本身的澄明。这乃是原在本身的真理之敞开之境。这样的言说对海德格尔来说是一种道说,它是对原在经验本身的言说,因为道说“意味着显示,让显现、让看和让听”[12]241。
这里不难看出返乡的本真意义。返乡实则是存在之思的必然归宿。在海德格尔这里,这个乡乃是作为原在经验本身被经验到的希腊开端之处。在返回到希腊之乡这一点上,存在作为海德格尔探查既定历史的第一个思想词语,也作为对整个被忘却的幽暗之境的重新去蔽之词,已经显示出源始希腊思想经验对整个人类世界经验的本质性奠基意义。丧失了这样一层关系,海德格尔试图基于存在经验的整个“返本开新”也就失去了意义。对形而上学的这个沉思与克服也将半途而废。因此,返乡作为对存在的源始经验的追寻,也就是“返回到本源近旁”[18]23。这个本源就是希腊,就是阿拉克西曼德、赫拉克利特和巴门尼德所思的存在家园。
从这个视角出发,可以说海德格尔的整个对存在问题的解决所持的基本立场就是对整个希腊源初思想高度推崇的立场,这个立场通过阐释荷尔德林的诗歌得以基本显明。或者可以说是由于荷尔德林的整个诗歌所显明的希腊源初存在思想的透亮,为他将存在这个词替换为原在,并推进到希腊思想的源发性境遇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通过这样一种做法,存在被弃用,而原在被启用,一种基于希腊源初思想的基本经验就被打开。这种经验长期被压制着、被隐藏着,但这种经验却是真正的本源性的经验。也可以说,海德格尔选择阐释荷尔德林,也是看到了荷尔德林诗中高贵的希腊品质。这种品质只有在真正懂得存在与思在本源处相互纠缠的人中才能被找到,因此,海德格尔对荷尔德林有一句深切的评价:“如果他根本上说来不是一个神秘的诗人,那是令人奇怪的。他就在那里,他的名字叫荷尔德林”[18]182。正是在荷尔德林的诗之思中,海德格尔找到了一种通达并打开源始存在经验的道路。
因此,存在之思也就是返回到希腊源始经验的诗思,这种思不仅窥视到当下的存在本质性意义,而且通达扭转并开启整个形而上学终结之后的思想道路。可以说,海德格尔对存在的解答本质上是对形而上学历史持久而富有深度的“解构”历险。思入存在越深,存在回到自身源泉的力度就越大。思越是逃离已经塑形的形而上学存在史的束缚,思才能更源本地企及澄明之境,而这些只有在返乡—归家即归于原在的意义上才有可能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