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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水浒传》中骈文的来源及其对后世小说的影响

2021-09-18杨志君

关键词:骈文演义水浒传

杨志君

(1.复旦大学 中文系, 上海 200082; 2.长沙学院 影视艺术与文化传播学院, 湖南 长沙 410005)

明代批评家胡应麟在《少室山房笔丛·庄岳委谈下》中指出,《水浒传》“所载四六语甚厌观,盖主为俗人说,不得不尔。余二十年前所见《水浒传》本尚极足寻味,十数载来闽中坊贾刊落,止录事实,中间游词馀韵、神情寄寓处一概删之,遂几不堪覆瓿,复数十年,无原本印证,此书将永废矣。余因叹是编初出之日,不知当更何如也”[1]。引文中的“四六语”便是指骈文,可见胡应麟已经注意到《水浒传》中的骈文。不过,从“甚厌观”三个字,可见出胡应麟对《水浒传》中的骈文是持否定态度的。但他指出“盖主为俗人说”,可见这些骈文当是面对大众而创作的。

近现代以来,逐渐有一些学者关注《水浒传》中的骈文,如王利器的《<水浒>留文索隐》从《水浒传》中辑录出71则留文,虽然它们主要是诗词,但也包括少量骈文,如王利器列入“是人都可使用”这一类的第五则:“柴门半掩,布幕低垂。酸醨酒瓮土床边,墨画神仙尘壁上……” 这是《水浒传》第六回中以“但见”领起的写独木桥边小酒店景致的骈文。只是该论文主要是文献辑录,对骈文的特征、功能所论甚少。于景祥的《中国骈文通史》有一小节是谈骈文对明代小说的影响,主要论及《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在景物描写、人物描写、议论等方面运用骈文的情况,但所论较浅,尚未深入。刘蕙的《浅析<水浒传>中的骈体文》从《水浒传》的成书过程考察骈文的融入及流变,并且论述《水浒传》中骈文在塑造人物、描写环境、铺排场面等方面的运用情况、功能,以及艺术特色。现代学者对《水浒传》的骈文虽有所注目,但对《水浒传》中骈文的来源及其在中国古代小说史上的意义鲜有涉及,故笔者拟对此问题加以阐发。

一、以人物描写为中心:《水浒传》中骈文的概况

《水浒传》中的骈文,从内容来看,可分为人物描写、景物描写、场景描写、状物、说理等五种。《水浒传》共含223则骈文,其中人物描写有83则,景物描写有67则,场景描写有63则,状物有8则,说理有2则。由此可见,《水浒传》中的骈文是以人物描写为主,以景物描写、场景描写等为辅。

《水浒传》中的骈文,描写人物主要着重于装扮及外表。《水浒传》对梁山英雄的描写,主要着重于描写他们的披挂,如第三回描写鲁达的骈文:“但见:头裹芝麻罗万字顶头巾,脑后两个大(太)原府纽丝金环,上穿一领鹦哥绿纻丝战袍,腰系一条文武双股鸦青绦,足穿一双鹰爪皮四缝乾黄靴。生得面圆耳大,鼻直口方,腮边一部貉腮胡须。身长八尺,腰阔十围”[2]86。此文前面描写鲁智深的穿戴,后面描写他的容貌,且以穿戴描写为主。而在其他的英雄描写中,甚至只有披挂的描写,如第七回描写林冲的骈文:“头戴一顶青纱抓角儿头巾,脑后两个白玉圈连珠鬓环。身穿一领单绿罗团花战袍,腰系一条双搭尾龟背银带。穿一对磕爪头朝样皂靴,手中执一把折叠纸西川扇子”[2]225。这里就丝毫不涉及林冲的长相,只是纯粹地描写披挂。《水浒传》中108个好汉,几乎每个好汉出场时都有一次披挂描写。《水浒传》对人物的描写着重于装扮及外表,大概是由说唱文学的性质决定的。说书人面对的是文化素养不高的普通百姓,直接描写外貌,便于听众的理解与接受,也符合普通人对人物外貌的兴趣。

《水浒传》中的骈文,也有不少描写景物、场景。如《水浒传》第三回:“但见:崎岖山岭,寂寞孤村。披云雾夜宿荒林,带晓月朝登险道。落日趱行闻犬吠,严霜早促听鸡鸣。山影将沉,柳阴渐没。断霞映水散红光,日暮转收生碧雾。溪边渔父归村去,野外樵夫负重回。”[2]84-85此文是借史进之眼描写其前往延安府路上所见的风景,为人物的行动提供一个背景。再如《水浒传》第四回:“但见:心头火起,口角雷鸣。奋八九尺猛兽身躯,吐三千丈凌云志气。按不住杀人怪胆,圆睁起卷海双睛。直截横冲,似中箭投崖虎豹。前奔后涌,如着枪跳涧豺狼。直饶揭帝也难当,便是金刚须拱手。恰似顿断绒绦锦鹞子,犹如扯开铁琐火猢狲。”[2]147-148此文描写鲁智深与一班职事僧人的打斗场景,写得十分热闹好看。《水浒传》中的场景描写,以打斗场景最多,有19则;其次是阵营场景,有13则;再次是宴会场景,有5则。

《水浒传》中还有少数状物的骈文,如第十三回:“但见:鬃分火焰,尾摆朝霞。浑身乱扫胭脂,两耳对攒红叶。侵晨临紫塞,马蹄迸四点寒星;日暮转沙堤,就地滚一团火块。休言火德神驹,具乃寿亭赤兔。疑是南宫来猛兽,浑如北海出骊龙”[2]394。此文描写杨志的坐下马,凸显该马的非同一般,一定程度也衬托了杨志的英雄本色。

《水浒传》也含有两则说理骈文,如第五十回的开篇:“乾坤宏大,日月照鉴分明;宇宙宽洪,天地不容奸党。使心用幸,果报只在今生;积善存仁,获福休言后世。千般巧计,不如本分为人;万种强为,争奈随缘俭用。心慈行孝,何须努力看经;意恶损人,空读如来一藏”[2]1639。这则骈文主要是议论说理,劝人本分为人、随缘俭用、心慈行孝。

《水浒传》中骈文以人物描写为主,与《水浒传》以人物为中心的叙事结构相一致,它迥异于以历史事件为中心的《三国志通俗演义》,体现了对人物形象塑造的重视。

二、民间说唱:《水浒传》中骈文的主要来源

《水浒传》是世代累积型小说,它的源头是宋元话本小说。胡士莹先生在《话本小说概论》中说:“水浒故事,大部分原是单行的宋元短篇‘小说’,经过前人的贯串整理,特别是施耐庵的‘集撰’,把大量的水浒‘小说’和北宋农民起义的历史背景相结合,作了极大的集中、概括、丰富、提高,形成了既保留‘小说’特点又具有讲史规模的长篇章回小说。这是说话艺术交流发展成为完美的历史小说的第一个成果,是‘小说’、‘铁骑儿’和‘讲史’合流的第一个成果。”[3]732这其实就指出了《水浒传》的源头是“说话”门类下的“小说”,同时也指出了《水浒传》是施耐庵融汇几十种有关水浒英雄的杆棒、朴刀、公案的“小说”,并参考平话《宣和遗事》编撰而成。

正因为《水浒传》的源头是宋元话本小说,故而《水浒传》有少数骈文见于《清平山堂话本》,如:

(1)怎见得?北斗斜倾,东方渐白。邻鸡三唱,唤美人傅粉施妆;宝马频嘶,催人争赴利名场。几片晓霞连碧汉,一轮红日上扶桑。(《清平山堂话本》之《西湖三塔记》)[4]63

(2)但见:北斗初横,东方渐白。天涯曙色才分,海角残星暂落。金鸡三唱,唤佳人傅粉施朱;宝马频嘶,催行客争名竞利。牧童樵子离庄,牝牡牛羊出圈。几缕晓霞横碧汉,一轮红日上扶桑。(《水浒传》第十四回)[2]421

(3)却便似:戏水鸳鸯,穿花鸾凤。喜孜孜连理并生,美甘甘同心带绾。恰恰莺声,不离耳畔;津津甜唾,笑吐舌尖。杨柳腰脉脉春浓,樱桃口微微气喘。星眼朦胧,细细汗流香玉体;酥胸荡漾,涓涓露滴牡丹心。一个初侵女色,由(当为“犹”)如饿虎吞羊;一个乍遇男儿,好似渴龙得水。可惜菩提甘露水,倾入红莲两瓣中。(《清平山堂话本》之《五戒禅师私红莲记》)[4]234

(4)正似:交颈鸳鸯戏水,并头鸾凤穿花。喜孜孜连理枝生,美甘甘同心带结。将朱唇紧贴,把粉面斜偎。罗袜高挑,肩膊上露一弯新月;金钗倒溜,枕头边堆一朵乌云。誓海盟山,抟弄得千般旖旎;羞云怯雨,揉搓的万种妖娆。恰恰莺声,不离耳畔;津津甜唾,笑吐舌尖。杨柳腰脉脉春浓,樱桃口呀呀气喘。星眼朦胧,细细汗流香玉颗;酥胸荡样(当为“漾”),涓涓露滴牡丹心。直饶匹配眷姻偕,真实偷期滋味美。(《水浒传》第二十四回)[2]784-785

众所周知,明代嘉靖年间洪楩所辑的《清平山堂话本》主要收录的是宋元话本小说。而据胡士莹先生考证,上引《西湖三塔记》《五戒禅师私红莲记》皆为宋话本。[3]209-214对比上引四则骈文,会发现第二则《水浒传》第十四回中的骈文是对第一则《西湖三塔记》中骈文的袭改,主要是在后者基础上增加了“天涯曙色才分,海角残星暂落”、“牧童樵子离庄,牝牡牛羊出圈”,并将前引词“怎见得”改为“但见”;第四则《水浒传》第二十四回中的骈文则是对《五戒禅师私红莲记》中骈文的袭改,主要是在后者的基础上增加了“将朱唇紧贴,把粉面斜偎。罗袜高挑,肩膊上露一弯新月;金钗倒溜,枕头边堆一朵乌云。誓海盟山,抟弄得千般旖旎;羞云怯雨,揉搓的万种妖娆”,将后者的“一个初侵女色,犹如饿虎吞羊;一个乍遇男儿,好似渴龙得水。可惜菩提甘露水,倾入红莲两瓣中”改为“直饶匹配眷姻偕,真实偷期滋味美”,并将后者的首句“戏水鸳鸯,穿花鸾凤”增饰为“交颈鸳鸯戏水,并头鸾凤穿花”。

话本小说中的骈文,与诗词赋赞一样,属于韵文系统,是民间说唱的产物。若考虑到这一点,上述两则《水浒传》袭改自《清平山堂话本》的骈文,有可能是来自民间说唱。也就是说,《水浒传》与《西湖三塔记》《五戒禅师私红莲记》相似的两则骈文有一个共同的来源,那就是民间说唱,它们可能是书会才人为说书人创编的,也可能是说书人根据某一种程式而临场创作的。

事实上,《水浒传》中骈文更大的源头,可能就是民间说唱。笔者之所以作出这样的判断,是因为《水浒传》中的骈文具有程式化的特点。

从形式上来看,《水浒传》中的骈文,大多数具有明显的程式化特点。如《水浒传》描写英雄好汉的披挂,大体遵循着从头顶盔冠到脚底靴子的次序,试比较下面三则均以“但见”领起的文字:

(1)头戴一顶熟铜狮子盔,脑后斗大来一颗红缨。身披一副铁叶攒成铠甲,腰系一条镀金兽面束带。前后两面,青铜护心。镜上笼着一领绯红团花袍,上面垂着两条绿绒缕领带,下穿一双斜皮气跨靴,左带一张弓,右悬一壶箭。手里横着一柄金蘸斧,坐下李都监那匹惯战能征雪白马。[2]392-393

(2)头上三叉冠,金圈玉钿;身上百花袍,锦织团花。甲披千道火龙鳞,带束一条红玛瑙。骑一匹胭脂抹就如龙马,使一条朱红画杆方天戟。背后小校,尽是红衣红甲。[2]1113

(3)头上三叉冠,顶一团瑞雪;身上镔铁甲,披千点寒霜。素罗袍光射太阳,银花带色欺明月。坐下骑一匹征马宛玉兽,手中轮一枝寒戟银蛟。背后小校,都是白衣白甲。[2]1114

第一则为第十三回中写索超装扮的骈文;第二、三则皆出自第三十五回,前者写吕方披挂,后者写郭盛披挂。三则文字,都是从头上盔冠开始写起,都写到了身上披的铠甲或袍子,都写了其坐骑,也都写到了其手中使用的武器。而第二、三则文字,处于同一回中,且前后仅相隔一页,居然出现了两句相同的句子——“头上三叉冠”与“背后小校”,且这两处文字明显遵循着相同的句式,只是替换了一些词语而已,比如将“百花袍”置换成“镔铁甲”,将“朱红画杆方天戟”置换成“寒戟银蛟”,将“红衣红甲”置换成“白衣白甲”。这样极其相似的人物描写,很鲜明地体现了程式化的特点。而《水浒传》中描写风景及场景的骈文,大致与此相似。

《水浒传》中骈文的程式化,也表现在《水浒传》与同是明初的《三遂平妖传》中所拥有的相似的骈文上,如下面两则骈文:

(1)但见:苍然古貌,鹤发驼颜。眼昏似秋月笼烟,眉白如晓霜映日。青裙素服,依稀紫府元君;布袄荆钗,仿佛骊山老姥。形如天上翔云鹤,貌似山中傲雪松。(《水浒传》第五十三回)[2]1748

(2)但见那婆婆:苍形古貌,鹤发童颜。眼昏似秋月笼烟,眉白如晓霜映日。绣衣玉带,依稀紫府元君;凤髻龙簪,仿佛西池王母。正大仙容描不就,威严形象画难成。(《三遂平妖传》第七回)[5]146

两文皆56字,句式完全相同,但内容相同的只有划线部分,共28字,个别字词的区别姑且不管,如前者“苍然”,后者“苍形”,刚好占一半。前者描写公孙胜母亲的外貌,后者描写圣姑姑外貌。对象完全不同,字句却有一半相同,说是后者抄袭前者,它没必要只抄一半;说后者是根据对象的不同而对文字进行调整,也没见两文不同的文字有何本质的区别,或者说其不同的文字并未写出对象的特殊性,而成为黑格尔所说的“这一个”。而其余更多相似的骈文,要么是一部分句子相同或相似,要么是一部分词语相同或相似,如下面两文:

(1)但见:青松郁郁,翠柏森森。一群白鹤听经,数个青衣碾药。青梧翠竹,洞门深锁碧窗寒;白雪黄芽,石室云封丹灶暖。野鹿衔花穿径去,山猿擎果引雏来。时闻道士谈经,每见仙翁论法。虚皇坛畔,天风吹下步虚声;礼斗殿中,鸾背忽来环珮韵。只此便为真紫府,更于何处觅蓬莱。(《水浒传》第五十三回)[2]1753

(2)但见:金钉朱户,碧瓦盈檐。交加翠柏当门,合抱青松绕殿。仙童击鼓,一群白鹤听经;玉女鸣钟,数个青猿喂药。不异蓬莱仙境,宛如紫府洞天。(《三遂平妖传》第十回)[5]226

《水浒传》中的骈文是描写紫虚观景致的,《三遂平妖传》中的骈文则是描写妖人婆婆以法术变出的仙境景观。前者104字,后者52字,虽然大部分不同,却包含一些相同的短句与词汇,如“一群白鹤听经”“数个青衣碾药”“青松”“翠柏”“紫府”“蓬莱”等画线句、词,且两文的句式基本一致,表明两文是存在密切关联的。据笔者统计,《水浒传》与《三遂平妖传》具有小部分相同的骈文共有7则,它们应该是民间艺人常用的韵文。

美国民俗学家洛德指出:“一个说唱艺人通常只要掌握一些基本的程式,他就可以根据人物、时空的转换,在这些基本的程式内进行词语的替换,以适应不同的故事场景,这种程式化和替换律,乃是说唱文学的基本语法。”[6]这里虽然针对的是西方民间说唱文学而言,但大致也适用于中国民间的说唱文学。

《水浒传》《三遂平妖传》由于受说唱文学的影响,其骈文也具有程式化的特点,它们应是说唱艺人或作者针对不同的情境而在基本的程式内进行了词语的替换。其他五则相似的骈文,不管内容大同小异还是大异小同,皆包含一些相同的句子与词汇,且句式基本相同。这种现象,恐怕是抄袭不能完全解释得了的,更大的可能是程式化所带来的。

综上所述,我们大致可以得出结论,《水浒传》中的骈文,可能有一小部分来自宋元的话本小说,但更大的来源,当是民间说唱。作为韵文系统一部分的骈文,本身就是说唱技艺在章回小说中的遗留。

三、“状以骈俪”:《水浒传》中骈文对后世章回小说的影响

按照学界的通行说法,《水浒传》与《三国志通俗演义》在明初就已成书。不过,在明前中期,《水浒传》主要是以抄本形式流传。到了嘉靖年间,作为政府机构的司礼监率先刊刻《三国演义》和《水浒传》,推动了这两部章回小说的广泛传播,并受到了大众的欢迎。这两部章回小说的成功,为后来章回小说在体例格式、情节结构、表现手法及故事内容等方面树立了典范。具体而言,《三国演义》主要是为历史演义的创作提供了示范,尤其是“据正史、采小说”的编撰方法,对后来的历史演义有很大的影响;《水浒传》的影响似乎更为广泛,其不仅为英雄传奇的编撰树立了典范,还影响到世情小说、神魔小说、时事小说乃至历史演义的编撰方式,这从后世各种体裁的章回小说对《水浒传》中骈文的袭改就可见一斑。

历史演义是明代章回小说最先兴起的文体,早在嘉靖、隆庆年间余邵鱼的《列国志传》就有少数几则骈文见于《水浒传》,如:

(1)但见:盆裁绿艾,瓶插红榴。水晶帘卷虾须,锦绣屏开孔雀。菖蒲切玉,佳人笑捧紫霞杯;角黍堆金,美女高擎青玉案。食烹异品,果献时新。弦管笙簧,奏一派声清韵美;绮罗珠翠,摆两行舞女歌儿。当筵象板撒红牙,遍体舞裙拖锦绣。逍遣壶中闲日月,遨游身外醉乾坤。(《水浒传》第十三回)[2]399-400

(2)但见:门悬绿艾,户挂青蒲。水晶帘卷虾须,锦绣屏开孔雀。从人笑乐白玉杯,美酒浸香蒲;小童欢捧黄金盘,角黍堆碧玉。食烹异品,味献时鲜。弦管笙簧,奏一派清音雅韵;绮罗珠翠,排两行舞妓歌儿。当筵歌,口启樱桃;对席舞,腰摇嫩柳。消遣壶中闲日月,邀游身到醉乾坤。(《陈批列国志传》卷十二)[7]2077

对比上引两则骈文,文字大同小异。根据余邵鱼的书坊主身份,以及《列国志传》根据史传、话本、杂剧等现成文献而编创的创作方法,[8]大致可以判断余邵鱼当是袭改自《水浒传》。再如同卷“不韦西游说立嗣”中描写朱姬外貌的骈文:“但见:齐直直发儿,曲湾湾眉儿……”[7]2095其中“直隆隆鼻儿”“香喷喷口儿”见于《水浒传》第四十四回;而“齐直直发儿,曲湾湾眉儿,烱青青眼儿”也与后者中的“黑鬒鬒鬓儿,细弯弯眉儿,光溜溜眼儿”有明显的对应关系。又如同卷“不韦计娶朱女”中再次描写朱姬美貌的骈文:“云鬓轻挑蝉翠,蛾眉淡扫春山……”[7]2098此则骈文中的“朱唇点一颗樱桃”见于《水浒传》第八十一回,而“犹如织女下瑶池,好似嫦娥离玉殿”见于《水浒传》第三十二回。可见,余邵鱼当是参考了《水浒传》,只是在袭取《水浒传》中的骈文时进行了不同程度的修改。

同样作为历史演义的《残唐五代史演义传》,通常被作为明初的章回小说,但据笔者考证,其成书时间当在叶逢春本《三国演义》之后,因为其中有多则散文袭改于后者,如《残唐五代史演义传》第三十五回中唐昭宗禅国之诏书:“制曰:伏以生人以来,树之司牧……朕今在位二年,遭天下荡覆,赖祖宗之灵,得梁王竭诚尽力,率先锋镝,今仰瞻期运已去,天命有适,逊位而禅于梁。今莅倍臣,献上国玺,追则尧典,禅位于朱全忠,梁王无致辞焉!钦此”[9]339-340。其中“朕今在位二年……钦此”袭改自叶逢春本《三国演义》卷七“废献帝曹丕篡汉”中汉献帝禅国之诏书:“制曰:朕在位三十二载,遭天下荡覆,幸赖祖宗之灵,得曹氏父子力为辅政,今仰瞻天运,俯察民心,炎精之数已尽,大历合归于魏。是以前王既树神武之迹,今王主有光辉明德以应其期,历数昭然,已可知矣。夫人道相继为贤为能,故唐尧不私于厥子,而名无穷羡而慕之。今位陪臣,献上国玺,追则尧典,禅位于丞相魏王,无致辞焉。”[10]比较两则诏书,会发现前者是对后者的删改,袭改痕迹十分明显。而据黄毅先生考证,现存最早之《残唐五代史演义传》的刊刻时间在1602—1619年间。[9]卷首

据笔者统计,《残唐五代史演义传》有8则骈文袭改自《水浒传》,具体如表1:

表1 《残唐五代史演义传》袭改自《水浒传》的骈文统计表

这里首先需要解决一个问题:凭什么判断《残唐五代史演义传》中的这8则骈文是袭改自《水浒传》,而《三遂平妖传》中与《水浒传》相似的7则骈文不是来自《水浒传》,而是说唱文学程式化的产物?笔者的理由是,《残唐五代史演义传》中与《水浒传》相似的8则骈文中,有5则的用文方法是照录,而另外3则也基本是小幅度的改写,且基本能看出是在《水浒传》对应之文基础上的改写,如表1第7则骈文,与《水浒传》对应之文相比,其不过是将《水浒传》最后两句“手掿梨花点钢枪,坐骑银花拳花马”增改为:“左手执一面金兽面防牌,背插飞刀二十四把。右手使一条浑铁点钢枪,坐下一匹银色梅花马。百步斩人,无有不中”[9]293。《水浒传》最后两句的关键词(如“点钢枪”“马”)及文意基本上包括在《残唐五代史演义传》中,后者不过将这两句变得更通俗,并增加了“左手执一面金兽面防牌,背插飞刀二十四把”、“百步斩人,无有不中”而已,完全不像《三遂平妖传》与《水浒传》主要是一些词语的碎片及句式相同。基于此,笔者认为《三遂平妖传》与《水浒传》中相似的骈文,当是说唱文学程式化的产物,而《残唐五代史演义传》与《水浒传》则存在着沿袭的关联。

神魔小说是明代万历中期兴起的文体。自万历二十年(1592)世德堂刊刻《西游记》以后,《封神演义》《三宝太监西洋记》《北方真武师祖玄天上帝出身志传》等一大批神魔小说相继问世。而作为“四大奇书”之一的《西游记》,也有四则骈文袭改自《水浒传》,如:

(1)好山!看那八面崖巍,四围险峻。古怪乔松盘翠盖,枯摧老树挂藤萝。泉水飞流,寒气透人毛发冷;巅峰屹立,清风射眼梦魂惊。时听大虫哮吼,每闻山鸟时鸣。麂鹿成群穿荆棘,往来跳跃;獐豝结党寻野食,前后奔跑。佇立草坡,一望并无客旅;行来深凹,四边俱有豺狼。应非佛祖修行处,尽是飞禽走兽场。(《西游记》第三十六回)[11]889

(2)但见:八面嵯峨,四围险峻。古怪乔松盘翠盖,杈桠老树挂藤萝。瀑布飞流,寒气逼人毛发冷;巅崖直下,清光射目梦魂惊。涧水时听,樵人斧响;峰峦倒卓,山鸟声哀。麋鹿成群,狐狸结党。穿荆棘往来跳跃,寻野食前后呼号。伫立草坡,一望并无商旅店;行来山坳,周回尽是死尸坑。若非佛祖修行处,定是强人打劫场。(《水浒传》第三十二回)[2]1022-1023

对比上面两则骈文,虽然两文略有不同,但《西游记》对《水浒传》袭改的痕迹还是比较明显。此文又见于《金瓶梅词话》第八十四回、《征播奏捷传通俗演义》书集五卷。而《水浒传》中有三十多则骈文见于《金瓶梅词话》与《征播奏捷传通俗演义》(详见后文),可知《水浒传》成为后来章回小说袭取骈文的共同源头。《西游记》第十一回中的骈文“乾坤浩大,日月照鉴分明……”[11]249袭自《水浒传》第五十回。《西游记》第三十回中的骈文“青如削翠,高似摩云……”其中的“上连玉女洗头盆,下接天河分派水”“丹青妙笔画时难,仙子天机描不就”“日影动千条紫艳,瑞气摇万道红霞”等,[11]744-745明显袭改自《水浒传》第五十九回。《西游记》第八十四回中的骈文“十字街灯光灿烂,九重殿香蔼钟鸣……”[11]2140袭改自《水浒传》第三十一回。而天启三年(1623)金陵九如堂刊本《韩湘子全传》也有一则骈文“金钗斜亸,掩映乌云……香肌曲簌瑶台月,翠鬓笼松楚岫云”[12]袭改自《水浒传》第四回。

刊于万历三十一年(1603)的《征播奏捷传通俗演义》,由于是关于当朝历史事件的小说,且距离历史事件只有三年,故而是典型的时事小说。据笔者统计,《征播奏捷传通俗演义》的骈文,袭自《水浒传》的有37则,约占其袭旧文(58则)的64%,可见《水浒传》成为《征播奏捷传通俗演义》袭旧文的主要来源,具体如表2:

表2 《征播奏捷传通俗演义》袭自《水浒传》的骈文统计表

从表2可知,《征播奏捷传通俗演义》袭自《水浒传》的骈文中,有29则的引文方法是照录,约占袭自《水浒传》骈文数量的78%,这是我们判断《征播奏捷传通俗演义》表2中骈文取自《水浒传》的重要依据。

刊刻于万历四十五年(1617)的《金瓶梅词话》,是世情小说的开山之作。而《金瓶梅词话》也有33则骈文见于《水浒传》,具体情况见表3:

表3 《金瓶梅词话》袭自《水浒传》的骈文统计表

续表3 《金瓶梅词话》袭自《水浒传》的骈文统计表

众所周知,《金瓶梅词话》是根据《水浒传》第二十三回至二十六回事迹,“中加穿插,衍成洋洋洒洒一百回之《金瓶梅》一部”。[13]鉴于这种密切关系,我们大致可以判断表3中《金瓶梅词话》的33则骈文当是袭自《水浒传》,只是作者会根据故事情节作不同程度的修改。据笔者统计,《金瓶梅词话》共含骈文71则,其中袭旧骈文38则,其中33则来自《水浒传》,可见《水浒传》也是《金瓶梅词话》袭旧骈文的主要来源。

除了广泛见于明代各体章回小说之外,《水浒传》中的骈文还散见于清代的章回小说中。如《水浒传》第五十三回描写九宫县二仙山秀丽风景的骈文:“但见:青山削翠,碧岫堆云……”[2]1746-1747此文既见于《梼杌闲评》第十八回,又见于《草木春秋》第三回。据笔者统计,《草木春秋》有13则骈文袭自《水浒传》,还见于《九云记》第四回。《梼杌闲评》为明末清初之时事小说,《草木春秋》则为清嘉庆年间历史演义小说,而《九云记》为约成书于清嘉庆年间的朝鲜小说。[14]此外,《水浒传》中的骈文还被袭于冯梦龙的“三言”,以及清乾隆年间神魔小说《绿野仙踪》第二十七回、道光年间侠义小说《荡寇志》第八十二回、光绪年间狎邪小说《青楼梦》第六回等。由此可见,《水浒传》不仅是我国多部明清章回小说中骈文的共同来源,甚至还成为明末拟话本小说,乃至国外章回小说中骈文的来源。

明代万历中后期章回小说的创作大量从《水浒传》中引录骈文,这说明章回小说创作发生了一个重要的变化:编撰者不再像《水浒传》那样依托民间的说唱技艺,按照一定的程式去组合积累的语词“配件”,从而临场编撰出一则骈文来;而是直接从现成尤其是同时代的章回小说中抄录或袭改骈文。前者植根于民间的说唱传统,具有很强的民间趣味;后者来源于书面文学,由于编撰者对抄录之文有一定的修改,故而既有一定的民间色彩,又有一定的文人特色,如《西游记》第八十四回描写灭法国城中黄昏情景的骈文对《水浒传》第三十一回对应骈文的修改,就兼具民间性与文人性的特点。与此同时,这也表明,在当时大多数章回小说编撰者的心目中,描写人物、风景、场景的骈文是章回小说必不可少的有机部分。

从《征播奏捷传通俗演义》《金瓶梅》对《水浒传》中骈文的大量袭改,我们可以想象这两部小说的编撰者在创作之前已经将《水浒传》中的骈文摘录出来,并分好类置于手边,以便写到类似场合时能够直接用上。这种现象一方面说明了“说话”门类的“小说”传统——具体来说便是说唱传统影响之深远,塑造了大众的欣赏习惯与趣味爱好,而当大众的欣赏趣味尚未发生根本变化时,面向大众编撰的章回小说就不得不延续这一传统;另一方面,这也说明《水浒传》在明中后期的经典地位与巨大影响,它为章回小说在白描手法、结构方式、编撰方法等方面提供了规范,[15]以致于后来章回小说的编撰者,不仅把说唱传统的产物——骈文视为书面文学章回小说的必要部分,还直接从《水浒传》中取文,表明当时大多数章回小说的编撰者尚未认识到场上之作与案头之作的根本区别。

不过,少数评点家与书坊主,如叶昼、余象斗、金圣叹通过对《水浒传》的评改,或指出《水浒传》中骈文属于冗余,或直接大量删除小说中的骈文,实际上已潜在地指出了这种来自书场的程式化骈文与作为案头之作的章回小说的矛盾。只是这种掺入描述性骈文的做法,要到清代乾隆年间《红楼梦》《儒林外史》中才得以超越——前者主要是将骈文与人物的个性及情节紧密联系起来,后者则主要是很少运用描述性骈文。不过,之后的章回小说,如《草木春秋》《荡寇志》《青楼梦》等清末小说,仍有不少描述性骈文,且部分袭改自《水浒传》,这一方面说明说唱传统的根深蒂固,另一方面也表明,在大多数章回小说的编撰者看来,描述性骈文就如诗词一样是章回小说的必要组成部分。描述性骈文的销声匿迹,大概要到胡适等人倡导的新文化运动之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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