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思无邪”新释及其现代诗学意义
2021-01-07邓艮
邓 艮
(西安外国语大学 中文学院, 陕西 西安 710128)
一、一个无限阐释的诗学命题
孔子在《论语·为政》中对“《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的总评,几千年来一直成为后世学者议而不决、争讼无果的诗学命题。东汉的包咸、郑玄,魏人何晏,南朝的刘勰,唐代的孔颖达,宋代的邢昺、朱熹、程颐、程颢、王质,清人刘宝楠、姚际恒、俞樾等儒士皆有相关论说。然而正如宋代张戒在《岁寒堂诗话》中直云,这些“世儒解释终不了”[1]465。
到了20世纪,鲁迅、朱自清、郑振铎、陈子展、钱穆、钱钟书、李泽厚、陈鼓应、杨伯峻、叶秀山、李零等一众大家卓见迭出,也只是花开数朵,各表一枝。置身今天学术研究更为宽阔、自由、科学、开放的背景中,纵观这一聚讼纷纭的历代难题,无论在学术研究的科际融合方面,如从语言学、文字学、政治学、哲学、美学、文学等多角度来研究,还是20世纪90年代郭店楚墓竹简《语丛》与上博竹简《诗论》等原始珍贵文献的出土,“思无邪”的阐释史在某种意义上说,既是学术研究中交叉学科发展的历史,也是历代知识分子学术生产与学术生态状况的折射,更是文艺领域一个诗学命题无限阐释之开放性、有效性的绝佳案例。
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并非所有疑难都有答案,有些问题甚至无需答案,还有些问题,比答案或许更重要的是,当我们剖开问题本身,看到了问题的构成,看到构成里更多小的问题,看到小的问题里更小的问题。如此缠绕、反复、增殖、新生,对象本身的繁复与丰茂才得以呈现。尤其是像“一言以蔽之”之类的要言不烦,虽为学术研究抽绎与归纳所不可少,但往往又有极大地简化对象之丰富性的危险。“思无邪”的论争,就像一个巨大的永不消融的雪球,在几千年的学术大地上滚动出泥泞的轨迹,一路上时不时留下几瓣晶莹的雪花,又时不时将路边其他的雪片裹挟而去,经过雨刷风拂,日晒霜冻,反倒成了一个质地更为坚韧的冰雪晶体,无论从哪个方向看,都能折射出观者希望看到的光亮。这一独特现象,恐怕不是春秋时期用诗之“断章取义”惯例,即《左传》所言“赋诗断章,余取所求焉”[2]1145能简单解释得了的。那么,我们不妨追问,“思无邪”本身是否具有人人皆能“余取所求焉”的开放性要素呢?在回答此一问题之前,有必要先简单梳理回顾一下几千年来“思无邪”之阐释史。
二、“思无邪”的阐释史
在某种意义上说,“思无邪”的阐释史也是一部论争史。考虑到论述和梳理的清晰与方便,下文笔者尽可能按照时间的顺序,但又根据需要兼顾其他分类方法,从较为混合的向度展开对“思无邪”的解释论争历史,由此就会造成分类标准的不统一,而且对每一类的评述也难免会挂一漏万。先声明如此,倒不是推卸无力爬梳之责任;虽说这不能不是一大遗憾,但本文的目的显然不止于厘清前人论述,更重要的是探寻这个聚讼纷纭、几乎成为士林一大疑案的命题所呈现的现代诗学意义。
其一,从“思无邪”的语源看,有两种代表性的观点。孔子以“思无邪”总《诗》三百,本出《论语·为政》,然历代解诗者泰半皆追溯到《诗经·鲁颂·駉》第四章:“駉駉牡马,在坰之野。薄言駉者,有骃有騢,有驔有鱼,以车祛祛。思无邪,思马斯徂。”因此,“思无邪”与《駉》篇就有了天然的合法联系,加之有春秋时期赋诗“断章取义”惯例以为援,此论占居着难以撼动的地位。但宋人王质认为“思无邪”一语乃孔子自己制造,并非引用《駉》文,其在《诗总闻》第二十卷读解《诗经·駉》时说:“思皆辞也,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孔子自发此辞,非引语也,或用此语亦可盖辞韵,虽不同而意故在也”[3]2。由于对语源出处的不同认识,相应地,在意义阐释上与《駉》文有无关系也就构成了“思无邪”阐释史上的一个重要节点。
其二,从语言学角度看,争议焦点之一当为“思”与“邪”究竟各作何解?关于“思”,主要有三种观点:或为实词,作“思想”“思虑”解;或为虚词,无实义,在《诗经》中放句首句末皆可;或为发语词,放在句首表达祝愿。关于“邪”字,毛序说“《駉》,颂僖公也”[4]1384,但不提“思无邪”句;郑笺称“思遵伯禽之法,专心无复邪意也”[4]1392;包咸注《论语·为政》云“思无邪,归于正也”,从此“无邪僻”、无邪即正,成为一种主流的观点。刘宋时期裴駰解“邪”为“馀”,“穷尽”之意。南宋王质认为邪有三种读音:“祥余切,与徐除同”,“羊诸切,与馀余同”,“徐嗟切,与斜澍同”,作“不正”解。[3]2程子曰:“‘思无邪’者,诚也。”[5]9“诚”即“诚正”“信实”,也有人理解为“真实”。
其三,从时间上说,对“思无邪”之解释有几个时间节点值得注意。自后汉包咸解作“归于正”而历代相因,郑玄、孔颖达、朱熹等作“思想纯正”“无邪僻”的解释几乎成为一种主流的接受,以至于到21世纪的今天,此种解释对当下文艺创作和批评还有相当大的影响力。但是,在这看似整一的时间之链上,宋代经学是一个重要的分岔。这个分岔的意义是,第一次将“思无邪”与《诗经·鲁颂·駉》的关联性在“断章取义”的历史压力下最大限度缩小又拉大了距离。说“拉大”,指的是宋代对“思无邪”的义理阐释与《駉》篇本旨相去甚远;说“缩小”,指的是这种义理阐释又处处曲迎并强加于《駉》。
随着世界学术交流与对话的进一步开放,到了20世纪,新见频现,但最大的发现无疑是1993年湖北荆门郭店楚简的出土与1994年上博楚竹书的问世,其中的《语丛》与《孔子诗论》涉及“思无邪”相关内容,为此一难题开辟了新的研究进路与学术空间。进入21世纪,在过去的二十年间,如果说该命题有了新的生长点,首先当为李零、叶晓锋等新解“思无邪”为祝辞、祝福语,意为“愿福寿无边”“祝福无邪僻疾病”之类。李零认为,“思”表“愿望”,“无邪”表示“没完没了”,“邪”字“未必就是邪僻的意思”。[6]70叶晓锋认为“思无邪”大意是“愿没有邪僻或疾病”[7]。其次当为叶秀山、晁福林等从历史哲学角度对“思”与“诗”与“史”的关系辩证。叶秀山强调“‘思—诗—史’成为一体”“思者无邪,诗人亦无辜”“孔子以儒家为宗师,为诗定性”。[8]晁福林也说,“关于诗与思的关系,可以说诗是思的跳跃和律动,思则是诗的动力之源泉”“‘思无邪’的理论,大体来说包括诗作者和诗读者两个方面皆‘无邪’的意义”。[9]可以看出,二人的解释离《诗经·駉》及《论语·为政》中“思无邪”的文本语境越来越远。
以上三个方面的述评,当然是简之又简。事实上,“思无邪”的释义,涉及政治学、音乐学、伦理学、接受美学、经学、历史学、阐释学、社会学、文化学、训诂学、文献学、人类学、文字学、文学等多学科多向度,古往今来,治诗者博搜冥考,诸家杂陈,真可谓无限衍义!这一聚讼纷纭的难题,其焦点自然落到对“思”与“无邪”这两个关键词的理解和阐释上。然而对“思”无论作发语词、无实义解,还是作思想、内容和想法等实义解,对“无邪”作纯正、真诚解还是作无边、无余解,都难以获得争讼者另一方的首肯。
那么究竟怎么办?已故学者朱东润先生的一番话可谓至理名言,他说:“《诗》三百五篇之作,不必以美刺言诗也,而后人多以美刺言诗;不必以正变言诗也,而后人多以正变言诗。此其蔽发于汉儒而征于《毛传》。读《诗》者必先尽置诸家之诗说,而深求乎古代诗人之情性,然后乃能知古人之诗,此则所谓诗心也。能知古人之诗心,斯可以知后人之诗心,而后于吾民族之心理及文学,得其大概矣。”[10]104要得诗心,则需尽置诸论,求乎诗人情性;而搁置前人诸说求乎情性的前提条件,乃是回到文本本身。尽管这一重返未必能完全解决问题,但回到“思无邪”的原初语境却相当必要,因为围绕“思无邪”的许多衍义正是脱离原文本才生发开的。更何况,孔子本就是一位诗人,至少具备诗人的气质,是有一颗诗心的人。姑且不论孔子删诗之真假,单是《论语》中提及孔子言诗之多处,亦可见一斑。基于此,那种认为“思无邪”一语乃孔子自撰的观点实在令人不敢苟同。我们认为,它与《诗经·駉》的关联,恰恰是理解“思无邪”的唯一出发点。
三、思无邪:诗心与含混的赞辞
“思无邪”的源出文本是《诗经·鲁颂·駉》:
駉駉牡马,在坰之野。薄言駉者:有驈有皇,有骊有黄,以车彭彭。思无疆,思马斯臧。
駉駉牡马,在坰之野。薄言駉者:有骓有駓,有骍有骐,以车伾伾。思无期,思马斯才。
駉駉牡马,在坰之野。薄言駉者:有驒有骆,有駵有雒,以车绎绎。思无斁,思马斯作。
駉駉牡马,在坰之野。薄言駉者:有骃有騢,有驔有鱼,以车祛祛。思无邪,思马斯徂。[11]655-656
对于该诗,别说其主旨,就连句读本身,也有些云遮雾罩。仅以第四章为例,有人以为“以车祛祛”该放在下一句和“思无邪”相连,即:“駉駉牡马,在坰之野。薄言駉者:有骃有騢,有驔有鱼。以车祛祛,思无邪,思马斯徂。”还有人认为“思无邪”应与后一句“思马斯徂”的“思”相连而成“思无邪思”,也即:“駉駉牡马,在坰之野。薄言駉者:有骃有騢,有驔有鱼,以车祛祛。思无邪思,马斯徂。”这里不纠缠句读问题,因为无论哪种断句,都不影响该诗写马、誉马。毛诗序、郑玄笺、孔颖达疏等,皆以为该诗意在颂鲁僖公;而宋儒朱熹、今人郑振铎等,则以为“颂僖公”乃穿凿附会之解。
我们读《駉》,实在只看到对毛色各异的骏马协力拉车时的美赞,并为这些良骥骏马“以车彭彭”“以车伾伾”“以车绎绎”“以车祛祛”的气势和力度所折服、所陶冶、所灌注,乃自然而然生“思无疆”“思无期”“思无斁”“思无邪”之感,即一种强健宏阔之生命伟力的无边无羁无束。通篇写马,与僖公何干?正如三百之始,《关雎》乃咏爱情,而《毛诗序》言“后妃之德也”,谬矣。因此,“思无邪”之“思”,与僖公无涉,并非僖公之“思”,亦非学界有人以为“写诗者之思”“读诗者之思”,更非“马之思”。宋代的范处义、项安世解“思”为“语辞”,然也。清季之曲园老人俞樾亦以之为是,还说“《駉》篇八‘思’字并语辞”。今人杨伯峻《论语译注》说:“‘思’字在《駉》篇本是无义的句首词,孔子引用它却当思想解,自是断章取义。”[12]11此言前半句当无疑义,然后面说“孔子引用它当思想解”来得突兀,不知何据?同理,李泽厚《论语今读》一面说“‘思’是语助词,不作‘思想’解”,一面又直译“思无邪”为“不虚假”,[13]50岂不自相矛盾?这显然赓续的是经学以来一直解“思无邪”为“无邪思”的路子。
退一步说,即使我们同意孔子取“思无邪”来“一言以蔽”《诗》三百乃属断章取义,但其“断取”也并非与《駉》文“断”得毫无关联。这一点,清代戴东原《毛郑诗考证》说得相当明白:“考古人赋诗,断章必依于义可交通,未有尽失其义,误读其字者。使断取一句而并其字不顾,是乱经也。”[14]634孔子为《诗》选定经典,评诗时亦当顾其字、交其义,而不可能自乱其经。问题在于,孔子以“思无邪”总括诗三百,究竟是评其思想道德、内容范围、社会文化功用、审美效果,还是孔子一贯以诗评乐、以乐评诗的一个乐评?今人马银琴在《论孔子的诗教主张及其思想渊源》中认为,古人“赋诗之义与诗句字面意义之间的联系,必须以承认赋诗之义与诗句之义彼此疏离为前提”,并强调几乎所有的断章取义“都是以诗句的字面义,而不是诗歌之义为基础展开的”。此言何据,原文未详,但由此判定《駉》文“无妨孔子断取其句后以‘思’为思虑之‘思’,以‘邪’为正邪之‘邪’”[15],似乎仍未脱经学义理之解窠臼的嫌疑。
几千年来,释“思无邪”为“思想纯正、无邪念”之意不绝如缕,且与孔子的诗教观念、中庸思想若合符契。然而,如朱熹指出,《诗经》中“辞荡而情肆者多矣”。鲁迅也说《诗经》中“然则激楚之言,奔放之词,《风》《雅》中亦常有”[16]366,并非全是“无邪”之作,更何况孔子本人也说过“诗可以怨”,此皆与思想纯正相龃龉。与其强作思想无邪解,不如顾其在《駉》文语境中的意义,同意前人释无邪为无边。因此可以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无垠!但真正的问题是:什么无垠?无垠何谓?这恐怕得从对“诗”本身的理解入手。再提醒一下,别忘了孔子也是能说出“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诗人。
孔子之前,《尚书·尧典》云:“诗言志,歌永言”。《毛诗序》云:“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发乎情,民之性也”。《诗纬》云:“诗者,天地之心”“诗者,持也”“故诗之为学,情性而已”。陆士衡《文赋》云:“诗缘情而绮靡”。刘彦合《文心雕龙·明诗》综合前说:“大舜云:诗言志,歌永言。圣谟所析,义已明矣。是以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舒文载实,其在兹乎?诗者,持也,持人情性;三百之蔽,义归无邪,持之为训,有符焉尔。”所谓言志,所谓抒情,大略来说不过二而一罢了,如白乐天所言:诗者,根情。《駉》篇中,在郊野驰骋的“駉駉牡马”们,“有驈有皇,有骊有黄”“有骓有駓,有骍有骐”“有驒有骆,有駵有雒”“有骃有騢,有驔有鱼”,真可谓色彩斑斓,辉煌夺目;且置之以宏阔的郊野背景,再加之以“彭彭”“伾伾”“绎绎”“祛祛”的声威,目之者安能不生“思无邪”之慨叹:多么壮观、阔大、惊心、动魄啊!这正是无邪、无边、无垠带来的心灵激荡,又是引发读者共鸣的审美效果。
故“思无邪”或许本无需逐字理解,而应当作一个整体的赞语,就像我们平日所言“棒极了”“太美了”“真伟大啊”之类的混沌之词。这油然而生之情,鲁迅在《摩罗诗力说》里道得最是痛快:“盖诗人者,撄人心者也。凡人之心,无不有诗,如诗人作诗,诗不为诗人独有,凡一读其诗,心即会解者,即无不自有诗人之诗。无之何以能解?惟有而未能言,诗人为之语,则握拨一弹,心弦立应,其声澈于灵府,令有情皆举其首,如睹晓日,益为之美伟强力高尚发扬,而污浊之平和,以之将破。”[17]70试想,如果那些拉车的马色泽单一,或数量上形单影只,或者牧马于山谷而非“在坰之野”,还能让观者“心弦立应”吗?即便有,那感触也不可与此同日而语。所以还是在此文中,鲁迅接下来说:“如中国之诗,舜云言志;而后贤立说,乃云持人性情,三百之旨,无邪所蔽。夫既言志矣,何持之云?强以无邪,即非人志。许自繇于鞭策羁縻之下,殆此事乎?然厥后文章,乃果辗转不逾此界。”推崇“恶魔”诗人拜伦、济慈、裴多菲等为“精神界之战士”的鲁迅,自然对“设范以囚”诗、“许自繇于鞭策羁縻之下”的种种做法表示不满;同时,鲁迅在此显然也对孔子“强以无邪”概论诗三百之旨不以为然。但我们也应看到,鲁迅关于诗歌等文学之审美本质“皆在使观听之人,为之兴感怡悦”的看法,与古人说诗言志或抒情之论并非方枘圆凿。
由《駉》回到孔子对《诗》三百的总看法,或当情同此理。因为《诗》三百,无论题材内容还是社会文化功用等等,可谓包罗万象,杂多繁复,就像色彩丰富的駉駉牡马在郊野构成了天然壮丽的景观。正如宋人欧阳永叔言:“盖《诗》述商、周,自《生民》《玄鸟》,上陈稷、契,下迄陈灵公,千五六百岁之间,旁及列国君臣世次,国地山川,封域图牒,鸟兽草木鱼虫之名,与其风俗善恶,方言训故,盛衰治乱美刺之由,无所不载。”[18]1057而孔子亦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论语·阳货》);说“不学诗,无以言”(《论语·季氏》);说“温柔敦厚,诗教也”(《礼记·经解》);说诵诗三百以“达政”“专对”(《论语·子路》);说“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泰伯》);说“诗亡隐志”[19]119等等。孔子谈《诗》的角度本是多向度的、开放性的,而强要用一言以蔽之,其难度可想而知。强调任何一方面,就必然掩盖另一方面,这样就会大大简化和降低《诗》之为“经”的经典性;更重要的是,孔子对《诗》说了那么多的好话,最后用“思无邪”一语来总括之,就更像一句脱口而出的口语化的赞词:哦,《诗》三百篇,写得真好,经典,值得看!
这样的赞语,这样的解释,虽然含混,倒也符合中国历代诗话印象式诗评的特点。董仲舒说“诗无达诂”,这本就是汉儒解经时的重要原则。“思无邪”,几千年来聚讼不已,几千年来对中国文学与文化、政治与思想、社会与伦理等的影响如此之大,或许这种“影响”真被夸大了?顾颉刚先生批评王柏的《诗疑》时就指出:“他又不知道声歌的动人不靠在义理,凡能使人听了回肠荡气的往往专赖音调的曲折,其字句是无甚意义的。”[20]416-417这倒是提醒我们,“思无邪”的诸争百陈,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恐怕正在于历代解诗者太过执着于诗的义理而受其拘囿。清潘德舆说:“《三百篇》之神理、意境,不可不学也。神理、意境者何?有关系寄托,一也;直抒己见,二也;纯任天机,三也;言有尽而意无穷,四也。”[21]7“直抒己见”“纯任天机”,不也正符合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的一声由衷感叹?如果我们从一个诗人的诗心出发,就会发现:孔子似乎不经意间早为我们开创的这个中国式的无限阐释的现代诗学观念,不也同样显示和表征了孔子本人那颗世俗的诗心和一副活泼的诗人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