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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内阁文库藏范濂《杜律选注》考述

2021-01-06张其秀

图书馆研究与工作 2021年9期
关键词:云间诗话

张其秀

(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 山东济南 250100 )

明代人范濂的《杜律选注》是一部杜诗五、七律选注本,书名仅见录于范濂家乡松江一代的方志。由于流传甚少,不易得见,学界除郑庆笃《杜集书目提要》、周采泉《杜集书录》、张忠纲《杜集叙录》等一些专门书目文献有简略介绍外,关于其具体面貌和价值,尚未展开系统考察。以下根据山东大学《杜甫全集校注组》所藏日本内阁文库复印本范濂《杜律选注》,对范濂的生平著述及《杜律选注》的版本体例、特征、价值、不足等方面予以探讨,就正于各专家学者。

1 范濂生平著述考辨

范濂,明代华亭人,与西晋文学家陆云同乡。云字士龙,因对客自称“云间陆士龙”,后云间成为华亭广为传扬的别称。其地现为上海市松江区一带,北与青浦区接壤。故今检《云间志略》《华亭县志》《青浦县志》《松江府志》等均有范濂传,详略不一。仅引《(嘉庆)松江府志·古今人传六》所载范濂小传,以见其生平概况:

范濂,初名廷启,字叔子,华亭人,万州知州廷言弟也。日诵万言,补县学生,名与兄埓。是时才士多以鞶帨相高,乃作《文机十论》矫之。又著《一家言》,一时推为赤帜。寻上书学使者,请削博士弟子籍,服山人服,隐佘山。长贫善病,顾泛览群籍,高视阔步,以作者自命。著《空明子》《据目抄》两书,傲睨当世,讥切时事。有以阴怨言于抚军者,遂逮系。已而出之,陆平泉诫之曰:“无再为,足以杀其身也。”既免,署所居为“一寒斋”,以诗酒自娱,年七十余卒[1]。

范濂,初名廷启,字叔子,别号养庵,谢诸生后更名濂。博学傲岸,颇负声名,然不遇于时,“凡四试,失利于主司”[2],后遂谢诸生,隐居佘山以终老。《云间据目抄序》云“叔子生于嘉靖庚子”[3],与《杜律选注》卷前范氏自序署“万历辛亥上元日七十二翁云间范濂”相吻合,可知范濂生于嘉靖十九年(1540年),各传皆谓其年七十余卒,然具体卒年不详。《杜律选注引》作于万历三十九年(1611年),则范濂当至少卒于该年或之后。其兄范廷言,为万州知州,鞠躬尽瘁,卒于职任;范濂之著作,对云间郡掌故史乘多有裨补之功;故时人称两兄弟为“大范”“小范”[4]。

范濂才思敏捷,多有著述,除上引《文机十论》《一家言》《云间据目抄》《空明子》外,另有《云间信史》《四书理解》《一寒斋集》等。今传本易见者惟《云间据目抄》[5],是书分人物、风俗、祥异、赋役、土木五卷,比较全面地反映了“云间”一郡社会生活的基本面貌,且其在“据目”实录的基础上,对官绅之奢靡腐化痛加诋斥,引起了较大的社会反响。时人谓:“孔子作《春秋》,乱臣贼子惧;范君作《据目抄》,而贪官污吏惧。”[6]《云间据目抄提要》称:“有明中叶,倭寇之屡犯东南,赋税之供亿重困,外侮莫御,民生日蹙,载笔及此,如绘郑监门一幅流民图,范氏诚深心人哉。”[7]足见《云间据目抄》强烈的现实关怀,亦可看出范濂感时伤世、关心民瘼的情怀。《空明子》向与《云间据目抄》并称,不过现已不见传本。清代蔡显《闲渔闲闲录》记录最详:“《空明子》八篇,分贵遇、开心、发微、理论、志儆、怀俗、通务、谑虐。姚江进士丁懋建令义兴,爱而梓之,篇为小引。”[8]《空明子》大概是指摘世风、抒发愤懑的讽喻之作。蔡显此书尚引录《开心》跋与《谑虐》引,但最主要的篇幅却是细述本书引起的讥刺风波。

另外,《文机十论》《一家言》均为论说性散文,乃范濂早期为矫正浮靡文风所作。《四书理解》是范濂的理学著作。范濂生活的明代中后期,朱熹理学的权威已经开始受到挑战,其理学观就与朱熹不同,《四书理解》自成一说。但是范濂极为崇敬朱熹,自称紫阳忠臣。《一寒斋集》或称《一寒斋副墨》,应该是范濂的诗集或诗文集。《云间信史》与《云间据目抄》类似,记载云间郡的风物、节俗、掌故、遗事等,对家乡历史多有传承之功。范濂这些给当世和自己带来巨大影响的著作今日大都亡佚殆尽,除《云间据目抄》外,只《杜律选注》尚知日本内阁文库有藏本。

2 范濂《杜律选注》的著录及版本体例

就翻检所及,范濂《杜律选注》一书仅著录于方志中,最早为《(天启)云间志略》卷二十二《范文学叔子传》,另见五种县志的《艺文志》,分别是:《(乾隆)华亭县志》卷十五、《(乾隆)娄县志》卷十二、《(嘉庆)松江府志》卷七十二、《(光绪)重修华亭县志》卷二十、《(民国)青浦县续志》卷二十一。六处书名均为《杜诗选注》,末一处有按语云:“明范濂辑。自序万历辛亥沈及之写刻本。书分朝省、天文、地理、咏物、舟楫、游览、登眺、纪行、隐释、怀古、感旧、宗族、送赠、简寄、宴酬、闲适,都六卷。”[9]十六个类别及卷数皆与题名《杜律选注》之日本藏本相同,二者当为一书。周采泉《杜集书录》亦录作《杜诗选注》,是条“编者按”云:“又据《(光绪)嘉定县志》称此书六卷,万历辛亥沈及之写刻本,分朝省、天文、地理、咏物各类,知亦为分门类体例,且其书光绪间尚存。”[10]编者按然遍检《(光绪)嘉定县志》未见著录是集,周氏所据或当即《(民国)青浦县续志》。除方志著录外,明清诸公私书目皆未见著录,可能由于范濂布衣终身,影响力小,致其书仅在乡里一代传播,流布不广。

日本内阁文库所藏范濂《杜律选注》,索书号16720,以下所论皆据此复印本,不再逐一出注。此书钱龙锡序后有“沈及之书”四字,卷末又题“辛亥人日沈及之书于一寒斋”及“书林种德堂□□□刊行”。卷前范濂自序亦署“万历辛亥上元日七十二翁云间范濂撰”。则此书当为沈及之于万历三十九年(1611年)正月初七(人日)于范濂居所“一寒斋”完成眷抄,八天后的正月十五(上元日)范濂作序,由书坊付梓。故而周采泉先生据此径直判断其版本为“万历三十九年(1611年)沈及之写刻本”[10]。书林熊氏种德堂是明代福建著名书肆,据方彦寿研究,熊冲宇种德堂刻书在熊姓书坊中刻本最多,而范濂《杜律选注》是其所刻众多书籍中唯有的两种集部书之一[11]。故书末阙漏三字极有可能是“熊冲宇”。此书为坊间写刻本,字体板滞肤廓,墨迹浓淡不均,刊刻质量不高。

此书行款为半叶十行,行二十字,注释置于诗后,为双行小字,低正文一格,行十九字,白口,四周单边,版心上题卷数,下题页数。卷首载钱龙锡《杜律选注题词》,次为范濂《杜律选注引》,次为《杜律选注书目》,共计34种。此书凡六卷,卷一首行题“杜律选注卷一 华亭范濂叔子著、侄昶次,次行题“同邑吴炯晋明、钱大复肇阳同校”。卷二至卷六,首、次行格式同卷一,唯卷二、四、六,编次者署为启宋,启宋为范昶之子。卷二到卷六同校者分别是:陈所蕴子有、陆彦章伯达,张所望叔翘、唐有家元声,陆万言君策、林有麟仁甫,陆应阳伯生、钱龙锡稚文,袁之熊非之、陈继儒仲醇。每卷两人,各卷不同,然皆冠以“同邑”或“同郡”,可见范濂曾与当地诸多文人就注杜有过交流,其中不乏钱龙锡、陈继儒这样的高官名士。钱龙锡既作序又参校,可见对是书颇为推重。该书分类编次,卷一朝省、天文(五言),卷二天文(七言)、地理、咏物、舟楫,卷三游览、登眺、纪行、隐释,卷四怀古、感旧、宗族,卷五送赠、简寄、燕酬,卷六闲适,共十六类,每类先五律后七律。卷一收诗一百六十首,卷四六十首,余四卷皆在一百二十首上下。经细致核查发现,该本共收杜诗五律562首,七律150首,五古6首,计718首,作为一个杜律选本,体量较大。六首五古分别为:卷一《立秋后题》、卷二《望岳》(岱宗夫如何)及《赤谷西崦人家》、卷三《游龙门奉先寺》、卷四《得舍弟消息》(风吹紫荆树)、卷六《屏迹三首》(衰年甘屏迹)。从总体上看,范濂此书确是一个律诗选本,但在编选过程中,却不慎混入几首五言八句的古体诗,各方志都录作《杜诗选注》,或因此故。

3 范濂《杜律选注》的特征及价值

范濂《杜律选注》具有极为鲜明的元明杜律选注本特色,因其征引广博又具有不可忽视的文献学意义,以下分别论之。

3.1 范濂《杜律选注》的集注特征

是书卷前范濂《杜律选注引》云:

五言律宗赵子常注,赵注虽无訾议,独逸其大半,未称完璧。七言律宗虞伯生注,虞虽全帙,而注多繁琐纰缪,稗说家以为非伯生的本。兹二者令后学之士往往遗憾。予最喜读《少陵集》,亦窃有概于此,以为赵可续、虞可正,何至为美玉之累也!惜余老矣,幸志尚未衰,乃广搜博采,自千家注而外,如单复《愚得》、周甸《会通》、张綖《杜通》、徐常吉《注释》,合刘须溪批点,以及诸名贤诗评、诗话,细加检校,须合理趣,方入品骘,且求不简不烦,有裨便览。于赵则补其全,于虞则汰其缪。中间分门别类,虽从虞、赵旧例,而次序有方,一览可镜,皆余以臆见,自为铨订者。盖不敢自谓老杜之高足,亦庶几虞、赵之忠臣矣。

元代赵汸的杜诗五律注和伪托虞集之名而大行于世的张性七律注,是杜律注本之祖。但赵汸注所收五律未足一半,张注虽收全部七律,却有诸多不尽人意处。为补赵注之阙、正张注之缪,范濂博采众家,断以己意,编成是书。其《杜律选注书目》所列,首为千家注,其后以简称列七种注本,依次为单复《读杜诗愚得》、周甸《杜释会通》、张綖《杜工部诗通》、赵汸《杜律赵注》、虞集《杜律虞注》、徐常吉《杜七言律注》、董养性《杜工部诗选注》。再次于“名贤诗评”后列“刘须溪批评”。再后依次为:白香山金针集、司马温公诗话、朱晦庵诗话、王荆公诗话、洪容斋诗话、苕溪渔隐诗话、潘邠老诗话、蔡宽夫诗话、陈简斋诗话、鹤林玉露、严沧浪诗话、范德机诗话、石林诗话、张子韶诗话、何孟春诗话、葛常之诗话、杨升庵诗话、王元美诗话、李于鳞诗话、徐子与诗话、张伯复诗话、公自注、默翁诗话、后村诗话。仅从书目就可看出此书具备广集众家注语的特征。

经过仔细对校发现,该书确以赵汸注和伪虞集注为根本,博综董养性、单复、周甸等元明注本之成果,剪裁熔炼而成,体现了元明杜诗注解中鲜明的集注特征。如卷一《端午日赐衣》范注曰:“首句见在赐衣之列。三四见所赐之衣。五见衣上有题。六见服之宜暑。末言宫人以意裁之,而长短恰与己称也。乾元元年,公在谏省,六月出为华州司功,时年四十七,自是不复至长安矣。”此条全袭赵汸注[12],唯赵汸在“乾元元年”前标“黄鹤”二字,乃是言其编年之出处,范濂却删去。出自伪虞注者亦与之相似,多有一字不易或仅有数字不同者。另外对明代单复注和周甸注亦多袭用。如《月夜》一诗,范注曰:“首二句指妻女,时长安陷,公在贼中。三四正见‘独看’。‘香雾’、‘清辉’,俱月夜景,‘湿’因不寐,‘寒’以独眠。未归曰‘虚幌’,‘双照’则非独看矣,情思凄惋。”除“三四正见‘独看’”外,余皆为周甸注。单复《读杜诗愚得》虽是明代第一部杜诗全集注本,但对宋元旧注及诗话搜集甚丰,又不似千家注那样芜杂,故有“独为集大成”(杨祜《杜律单注序》)之誉。周甸《杜释会通》,题即标明会通诸家注释之意,亦对前人注征引甚多。范濂此本对宋人旧注之征引,文字多与单注、周注同,故颇疑范濂并非直接引用千家注,乃转引自单、周之注本。关于范濂《杜律选注》集注诸家的具体情况如表1所示。

据统计,范濂《杜律选注》除去白文77首,有注者计641首,由表1可知,近三分之二的篇目全部或部分注语出自此赵汸、张性等七家旧注,全书仅有三分之一的注语出自范濂自注,其集注特征甚为显豁。赫兰国认为范濂《杜律选注》是一部专门针对赵汸注的集子[13]。虽然范濂此书取材于赵汸注数量最多,但是其成书选择博采众家、断以己意的集注方式,显然并非专门针对赵汸一家而发。若说五律注针对赵汸注而发,尚较为客观,若说全书专门针对赵汸注,则近于偏狭。总之,范濂《杜律选注》是一个汇集前代及同时人注杜成果的杜律注本,集注特征鲜明。其手法或径取原注,或略加改写,或错综结合几家注而成,甚至有些冠以“愚按”的注语也都有迹可循,只有辨驳旧注时方标明出处。这种做法在今天的研究者看来不免有剽窃之嫌,但范濂本是欲通过“广搜博采”而成一“不简不繁”之杜律注本,以“有裨便览”。其根本目的是希望以阅读上的便捷易懂来推动杜诗的传播,使更多人能受到杜甫思想和诗艺的良好影响。而此一点正是有明一代注杜诸家的主要追求,其积极意义是值得首先肯定的,我们不能只从当今学术规范的角度对其过分苛责。

3.2 范濂《杜律选注》的价值

范濂《杜律选注》保存了珍稀的杜诗文献,在早期杜诗文献的辑佚、考订和校勘方面有较高的价值。《杜律选注》保存了五处元代董养性《杜工部诗选注》。董养性《杜工部诗选注》原本亦藏于日本内阁文库,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赖美国车淑珊博士之帮助,此书的复印件方辗转传回国内,与范濂《杜律选注》的复印本一起保存于山东大学《杜甫全集校注组》。萧涤非先生主编的《杜甫全集校注》,两书均被作为参校书目,可见其文献价值。董养性《杜工部诗选注》只有二十一世纪初綦维对其作者和基本面貌进行过简要介绍[14]。由于版本稀见,学界关注甚少。近年来才有孙微对董养性《杜工部诗选注》进行了全面考察[15],并出版该书点校本(中华书局2020年),其中范濂《杜律选注》就成为其校勘异文的底本之一。范濂《杜律选注》所录董养性本五条注语,分别出自《晚》、《官亭夕坐戏简颜少府》、《呈吴郎》、《铜瓶》及《喜观即到复题短篇二首》(待尔嗔乌鹊)等。范濂《杜律选注》还保存了五条徐常吉注。徐常吉,字士彰,号儆弦,撰《杜七言律注》二卷,在明代颇为风行,可惜此书已经亡佚,其具体面貌已经不得而知。范濂引录徐常吉注如下:

卷二《至日遣兴奉寄北省旧阁老两院故人二首》其一,徐儆弦云:“三承首二句来,追思昔时趋走之地,转觉伤心。”

卷二《见王兵马使二首》其二,徐儆弦曰:“赋二鹰,浑茫点意,然白者不可移之黑,黑者不可移之白,若他人便须着相。”

卷三《望野》,徐儆弦曰:“一身祗以供多病,而不以报圣朝,则天涯涕泪岂徒以哭吾私。”

卷五《简吴郎司法》,徐儆弦曰:“鹊巢鸠居,反云‘许坐’,所谓‘却望并州是故乡’也。”

卷五《呈吴郎》,徐儆弦曰:“嫠妇杞人,各忧其忧。”

范濂所引“徐儆弦”语,即徐常吉注,可补文献之阙,弥足珍贵。另外范濂注所引注本八种,其中以赵汸注、张性注为根基。赵、张二注是杜律注本的始祖,在杜律注释方面有开山之功,筚路蓝缕,功莫大焉。范濂注恰巧保存了大量的赵汸注和张性注,且文字相似度极高,若遇到文献疑问,可用范濂注作一本,进行文献的考释校订。因此范濂《杜律选注》具有较高的文献辑佚[16]和考订价值。

4 范濂《杜律选注》的成就及不足

范濂注虽多承袭前人之语,然对杜甫人格精神的通融及杜诗艺术的阐释,多有精警之见,其注杜成就同样不容忽视。范濂之子范机慧而早夭,有为之伤心者,范濂曰:“吾假老杜传,不假子传。”其寄托之深重可以想见。故有借注杜以抒己之愤懑者,如卷二天文类末云:

愚谓:老杜天文律四十五首,中间唯《曲江》二律稍见意兴。余皆忧身、忧国事、忧家事,曾无一日破颜作一快心语,亦足悲矣。夫丈夫具须眉,如老杜所谓千古一人者非与?乃不能超然远举,奋其鸿鹄之志,且日困愁苦,随人哭笑。矧吾辈夏虫井蛙,即穷约没齿,且为吓腐鼠者僇辱,亦何怨焉!

范濂才高运蹇,热心民生,却又放旷不羁,直言刺恶、毁誉交加的经历使他对杜甫的困苦处境和高尚人格都有着深刻的体会。范濂对老杜诗艺的探讨亦有精深之见。如卷二《见萤火》云:“老杜咏物全在用字得神理,所以莫及。如咏萤火曰‘忽惊屋里琴书冷’,盖萤火本是虚名,只一‘惊’、‘冷’二字衬出‘火’字意,则形容尽矣。”认为杜甫咏物诗用字传神。在赞美杜诗艺术成就的同时,也不讳言其短,甚至敢于指责名篇之缺憾处,如卷三《登高》:

此诗诸名家评者皆云当作老杜压卷,独惜结语卑弱,遂成不振。大抵作诗全要收句好,如做人一般,全要收成得好。如老杜《九日》诗曰“再把茱萸仔细看”,何等含蓄!《秋兴》诗曰“秦中自古帝王州”,何等感慨!又曰“江湖满地一渔翁”,何等悲壮!皆收句之最可法者。又如“目极伤神谁为携”、“诗成吟咏转凄凉”、“潦倒新停浊酒杯”,则神气俱枯,且落宋人卑格矣。

《登高》诗历来评价甚高,范濂毫不讳言其结语卑弱之缺陷。范注中常见“更俟高明”等商酌之语,可知其秉持着不知即不知、不强为之解的注解原则。如卷四《故武卫将军挽词三首》其一注:

此诗首四句言将军之勇敢足以鼓舞士卒,精灵足以感动主上。曰“思”曰“惜”,皆死后之词。独后四句,解者俱未贯彻。赵云:“当承平时,不事战伐,故功未立,爵未崇高,名不著于史册,惜之也”单云:“王者无战而将军封侯,意亦疏矣。今既死而墓铭已勒,后将军垂名于青史矣。”据赵,则六七二句之义何居?据单,则“已勒”、“为谁”四字之意何居?姑并存以俟高明者。

态度之审慎透露出善以谑虐之言轻世的范濂,在注杜上却是满怀虔敬之情。

范濂引杜甫为异代知音,注杜成为他晚年人生的寄托,因此书中抚今追昔、感叹不遇之悲者特多,也最能引人共鸣。范濂熟谙杜诗,理解深入自不必说,对一些杜诗的体会甚至达到了再创造之水准。然其注语既不盲从前人,又不故作高深,或许只有希望假杜以传,长久沉酣于杜诗的人才能做到如此公正、理智。正如钱龙锡《杜律选注序》云:“叔子负才坎坷,经历忧患,而崎嵚历落之概不少衰阻,其神志殆相往来。诗云‘维其有之,是以似之’,斯是编所以传也。”范濂《杜律选注》的成就和珍贵之处,正在于范濂将自身与杜甫的相似、相合注入到对杜诗的注解当中,以此来寄托其人生理想,这或许也是《杜律选注》能够流传后世的原因所在。

不过范濂《杜律选注》亦存在一些不足之处。首先是在注释方面,有失于过简者,有失于谬误者。如卷三《禹庙》“荒庭垂橘柚,古屋画龙蛇”[17]两句,被胡应麟称为“用事入化处”“老杜千古绝技”[18],范注却未言及其用典,这就使读者对杜甫诗歌艺术成就的认识大打折扣。又如袁绍杯、美芹炙背等至关重要的典故,范濂亦未注出。卷二《洛阳》“翠盖出关山”一句,指明皇出蜀,范濂却注为“明皇幸蜀也”,一字之差,却是大谬,暴露出范濂对一些史实缺乏必要的了解。其次,此本版刻亦有不少错漏之处。如卷三游览类《与任城许主簿游南池》缺首二句“秋水通沟洫,城隅集小船”;登眺类《湘夫人祠》末句脱第二字“泪”。卷二《燕子来舟中》《见王兵马使二首》《题桃树》《野人送朱樱》数首错乱尤为严重。《燕子来舟中》诗题后错接《见王兵马使二首》其二的后两联;《野人送朱樱》错接《燕子来舟中》诗歌正文;《见王兵马使二首》其一错接《野人送朱樱》诗注。另外一个不严谨的地方是,目录于每个类别后都列五言与七言诗歌数,但却有数处统计错误。如卷一目录载天文五言一百四十九首,然《晚晴》《对雪》《九日》《日暮》皆录二首,目录中却未标明;《九日杨奉先会白水崔明府》目录标三首,实仅录一首;《缆船苦风戏题奉简郑判官》一首,目录中缺。故其实收诗为一百五十二首。同样,卷二舟楫类《放船》、卷三登眺类《野望》、卷五送赠类《巴西闻收京阙送班司马入京》,卷内皆录二首,目录中未标明,故其统计皆少计一首。

总体来说,范濂《杜律选注》是一部能鲜明地体现元明杜诗学特征的杜律选注本,注释简明通达,虽多承袭旧注,但亦不乏别有会心处。保存了稀见的杜诗文献,尤其是已经亡佚的徐常吉《杜七言律注》,具有不容忽视的文献学价值。其取得的成就虽然无法和一些注杜大家相比,却是整个杜诗学发展链条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对于了解元明杜诗学的发展更有着不可替代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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