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钟山书院与清代学术

2021-01-06孟义昭

天中学刊 2021年6期
关键词:姚鼐汉学钟山

孟义昭

钟山书院与清代学术

孟义昭

(安徽大学 徽学研究中心,安徽 合肥 230039)

钟山书院的学术史与清代学术的发展和变迁息息相关。自创立后,钟山书院在将近半个世纪的时间内,一直在程朱理学的势力统治之下。从顾镇担任院长开始,钟山书院逐渐成为乾嘉汉学的舞台。姚鼐主讲书院时,以钟山书院为基地,从真正意义上创立桐城派,并予以发展、壮大。乾嘉时期,钟山书院被誉为“海内四书院之冠”。钟山书院之所以能够成为清代著名书院,不仅因为受到各级政府的种种支持,而且得益于学术名家轮流主持讲席。随着一批汉学名家、理学名儒主持讲席,学术交流、碰撞与融合在钟山书院内不断进行,钟山书院长期引领学术风气之先,成为当时重要的学术中心。

清代;钟山书院;学术

书院与学术的关系,是中国书院史研究的一项重要课题,理清二者之间的关系,也是解读中国历史的一条必要途径。以一所书院为中心,考察清代地方书院与地域学术乃至整个清代学术演进的关系,成为学界研究清代书院与学术关系的有效范式,但对于地方书院与总体清代学术来说,仍有可以开拓的研究空间。雍正元年(1723),钟山书院在江宁创立。它是安徽、江苏两省合办的一所书院,生源主要来自安徽、江苏两省,办学经费也由两省筹措。在两省共同支持下,该书院发展迅速,闻名全国,是清代历史上最为著名的书院之一。院长是影响书院发展的重要因素,也是书院学术的风向标。钟山书院创建伊始,学术名家轮流主持讲席,使其长期引领学术风气之先,成为全国学术重镇。钟山书院学风演变、学术传承问题,已经引起部分学者关注①。但该书院与清代学术构建、发展、变迁之间的关系,学界尚无专论。本文立足钟山书院,以其院长为视角,论述程朱理学在书院的统治地位,梳理书院成为乾嘉汉学舞台的过程,探究桐城派在书院发源、发展的历史,分析汉学、宋学在书院的碰撞与融和情况,从而揭示钟山书院与清代学术的深层次关系。

一、理学的天下:程朱理学在钟山书院的统治地位

明清之际,不少学者开始对宋明理学进行思考与批判,最典型者如顾炎武,其影响颇巨,梁启超甚至视此为“清学的黎明运动”[1]。然而不可否认的是,程朱理学在清初思想界、学术界乃至政界都占据着统治地位。

钟山书院创立后,雍正帝颁赐“敦崇实学”匾额,指示书院应以实学为研习目标,主要是为防止出现明末书院议政之风,这与其实行的限制书院发展政策是一脉相承的。此时,理学是官方的统治思想,也是实现其稳固统治的有力支撑。

钟山书院首任掌教宋衡是典型的理学家②。宋衡,安徽庐江人,官至侍读学士,曾担任云南乡试正主考官、提督四川学政。他深究理学,致力于表扬忠烈,颇受时人推崇,韩菼“见其文,拟之葵阳、具区”[2]。宋衡担任掌教后,模仿朱熹《白鹿洞书院揭示》和程端礼《程氏家塾读书分年日程》,制定教条四则:“敦躬行,以忠孝为本始;慎交游,以礼义为信从;明经学,以传注为楷模;课文艺,以经史为根源。”[3]546他将《白鹿洞书院揭示》一一开列,让诸生诵读。宋衡教授诸生学习之法,强调“课文艺,本先正理脉,参时贤风华;作经解,仿先贤注疏,酌时人论辩;作史评,宗前后定论,非有意辩驳”[3]546。他还大书联语“尊所闻,行所知,五伦以外无学术;正其谊,明其道,六经之内有勋猷”[3]546,以此令诸生每日习见。此外,宋衡还作有《孝悌讲义》《忠恕讲义》,以教书院生徒。

可见,宋衡不仅极力推崇朱熹、模仿朱熹,还将理学渗入日常教学中。此后,夏慎枢等掌教,陈以刚等副掌教,也大都以理学治理书院。在相当长的时期内,程朱理学在钟山书院占据统治地位。

最高统治者的表态是影响钟山书院学术走向的重要因素。乾隆元年(1736),乾隆帝发布上谕,要求书院不可沉溺于科举,否则“已为儒者末务,况借为声气之资、游扬之具,内无益于身心,外无补于民物。即降而求文章成名,足希古之立言者,亦不多得”[4]488。基于此,各书院“酌仿朱子《白鹿洞规条》,立之仪节,以检束其身心。仿《分年读书法》,予之程课,使贯通乎经史”[4]488。显而易见,乾隆帝将《白鹿洞书院揭示》《程氏家塾读书分年日程》作为模板,要求各书院仿照遵行,这是弘扬程朱理学的手段。

宋衡之后,钟山书院以杨绳武发扬程朱理学为最。乾隆二年(1737),杨绳武应邀担任钟山书院院长。时任两江总督庆复问其治理书院之策,杨绳武答曰:“上谕备矣!规制则仿《白鹿洞》,读书则仿《分年课程》,肄业则举乡里秀异、沉潜学问者。而推广上意,以使学者近而可循,则自励志、立本、勤学、慎业、交游以及经史、诗赋、古今文之源流派别,一一别白而指示之,约十有余条,重以广置书籍、加重膏火数事。”[5]418实际上,杨绳武的教学理念只不过是乾隆帝上谕的翻版和推广,但正是如此,它得到庆复及书院士子的肯定与欢迎。

此后不久,杨绳武即制定《钟山书院规约》,其大纲为:“先励志、务立品、慎交游、勤学业、穷经学、通史学、论古文源流、论诗赋派别、论制义得失、戒抄袭倩代、戒矜夸忌毁。”[6]859–862这个规约是在杨绳武回答庆复关于治理书院策略的基础上制定的,并且具有明显的程朱理学色彩。如“穷经学”条:“大抵汉儒之学主训诂,宋儒之学主义理。晋唐以来都承汉学,元明以后尤尊宋学。博综历代诸家之说,而以宋程朱诸大儒所尝论定者折衷之。庶不囿乎一隅,亦无疑于歧路。”[6]860再如“通史学”条:“要而论之,文笔之高,莫过于《史》《汉》;学问之博,莫过于郑渔仲、马贵舆;而褒贬是非之正,莫过于朱子。《纲目》师子长、孟坚之笔,综渔仲、贵舆之学,而折衷于朱子之论,则史家才、学、识三长无以复易矣!”[6]860杨绳武推崇朱熹不遗余力,提倡理学无以复加,使程朱理学在钟山书院达到鼎盛。

清代科举考试以朱熹对四书五经的注解为蓝本,学习程朱理学有助于在科举考试中取得优异成绩。杨绳武推崇程朱理学,使钟山书院在科举考试中取得突出成绩。尽管杨氏一再强调科举应试不是其治学的最终目标,但也不无自豪地说:“数年来,书院诸生或以乡会举,或以实学优行举,以及学使岁科、节使采风,大都得之书院者为多。”[5]420对此,两江总督高晋在向皇帝奏明钟山书院事宜时也认为:“历年来,山长叠更,不一其人,惟原任翰林院编修杨绳武及休致翰林院检讨夏之蓉掌教最久。杨绳武早已病故,夏之蓉因年老于本年秋间辞回原籍。考其平素在书院时,虽知勤于训士,然不过每月两次课以诗文,评定甲乙。生徒中间有工于词翰、获与科名,未闻别著成效。”[7]正是因为钟山书院在科举考试中取得的突出成绩,再加上弘扬理学的成效,杨绳武才在书院的祭祀对象中始终占有一席。

程朱理学能够在钟山书院长期占据统治地位,与地方大员特别是两江总督的支持密不可分。杨绳武《钟山书院规约》得到历任两江总督的认可与支持,包括庆复、那苏图、郝玉麟、杨超曾、德沛、尹继善等。尤其是德沛,素以理学自任。他赴钟山书院讲学,与生徒问答,著有《钟山书院讲学录》一卷[8],该书流布海内,颇有影响。

杨绳武之后,夏之蓉对钟山书院理学发展也有贡献。乾隆二十年(1755),夏之蓉正式出任院长。在夏之蓉主持书院讲席期间,书院在科举考试中不断取得佳绩。值得注意的是,夏之蓉虽推崇程朱理学,却也兼治汉学,这为不久以后汉学入主钟山书院埋下了伏笔。鉴于夏之蓉的贡献与影响,钟山书院也始终将其列为祭祀对象。

二、学术转向:钟山书院成为乾嘉汉学的舞台

明末清初,作为儒学主流的宋明理学渐趋僵化,日益脱离社会,也难以适应儒学自身发展的需要。新的儒学思想开始萌芽,并借助复兴汉学的旗帜不断壮大,至乾嘉时期蔚为大观,以至有“乾嘉学派”之誉。

乾嘉汉学在钟山书院的发展,离不开一位重要人物——顾镇。顾镇,江苏常熟人,乾隆三年(1738)考中举人,“十五年,大学士蒋溥以经学荐,十九年成进士,补国子监助教,迁宗人府主事,以年老乞归”[9]5479。顾镇师从陈祖范,“惟敬一切经解史义,往复辨难,穿穴诣微,得古人所未见”[10]774。他深究经学,尤以《诗》《礼》见长。陈祖范去世后,顾镇“驾其说而恢张之,以经师名天下”[10]774。乾隆三十四年(1769)二月,顾镇受两江总督高晋之邀担任钟山书院院长③。

顾镇治学兼采汉宋,并以调和汉宋之学为职志,使汉学在程朱理学占统治地位的钟山书院开始立足。当时,“讲学诸家尊《集传》而抑《小序》,博古诸家又申《小序》而疑《集传》,构衅者四五百年,迄无定论”[11]360。顾镇深恶此风,作《虞东学诗》12卷,欲以此调和汉、宋之争。该书见识广博,颇受好评。《四库全书总目》给予高度赞扬:“所征引凡数十家,而欧阳修、苏辙、吕祖谦、严粲四家所取为多。虽镕铸群言,自为疏解,而义本某人,必于句下注其所出。又《集传》多阐明义理,于名物、训诂、声音之学皆在所略。镇于是数端,亦一一考证,具有根底,盖于汉学、宋学之间能斟酌以得其平。书虽晚出,于读《诗》者不为无裨也。”[11]360顾镇在书院极为勤劳,教导诸生可谓“诲诱不倦”[9]5479,取得较好成效。高晋也说:“顾镇到院以后,督课颇勤,训迪俱有程法。”④

至卢文弨、钱大昕担任院长时,清代汉学大兴。社会环境、学术环境的变化,使钟山书院的汉学研究氛围日益浓厚。钟山书院不仅有汉学大家主持轮流讲席,还出现影响至深的汉学典籍,生徒中间也是人才辈出,俨然成为乾嘉汉学活动的舞台,推动了整体乾嘉汉学的发展。卢文弨、钱大昕等学术名家主持讲席,使汉学之风在钟山书院达到巅峰,也正因此,他们得以进入书院祭祀对象之列。

顾镇病故后,高晋延聘卢文弨担任钟山书院院长。乾隆三十七年(1772)三月,卢文弨正式到任④。卢文弨幼承家学,长而勤奋,并于乾隆十七年(1752)中秦大士榜探花,授翰林院编修。卢文弨在北京期间,与戴震交好,开始潜心汉学,尤精于校雠,所校之书极丰。翁方纲对其极为推许:“公精研许氏《说文》,晚复雅意金石文字之学……校雠经籍之功,近世儒林之所少也。”[12]归田之后,卢文弨“勤事丹铅,垂老不衰”[13]91,成为一代汉学大家。卢文弨对当时钟山书院的学风很不满意,曾批评道:“自吾来钟山,悼世人字体之不正,欲以《说文》救其失,而俗学迷昧,安于所习,其能从吾言者盖寡。”[14]34他以小学作为教学基础,以许慎《说文解字》作为突破点,力图扭转书院的学术风气。收录在《抱经堂文集》中的卢文弨与书院生徒董教增答问记录[14]330–339,可以印证其以敦崇实学为教学宗旨。经其努力,书院学风的确有所改观。乾隆四十一年(1776),卢文弨在写给房师孙汉的书信中说:“在钟山几五载,幸有一二同志,信而从焉。至于渐染俗学已深者,殆终不能变也。始文弨初至时,肄业者百数十人,今则倍之矣。”[14]257钟山书院不仅肄业生徒倍增,而且汉学大盛,故卢氏所谓“幸有一二同志,信而从焉”,实为自谦之语。

乾隆四十三年(1778),卢文弨辞去钟山书院讲席,高晋延请钱大昕为院长。钱大昕自幼被誉为“神童”,读书又极为勤奋,因而学问日进。乾隆十六年(1751),乾隆帝首次南巡,钱大昕赴钟山书院参加召试,与吴烺、褚寅亮等人被“特赐举人,授为内阁中书学习行走,与考取候补人员一体补用”[15]。在北京期间,他与褚寅亮、吴烺探究中西算学,声名鹊起⑤。乾隆十九年(1754),钱大昕中庄培因榜进士,散馆后授翰林院编修,充任日讲起居注官。乾隆帝对其极为器重,“官侍读学士时即命入直上书房,授皇十二子书”[13]91。钱大昕始以辞章闻名,后精研经史,勤于著述,“于经义之聚讼难决者,皆剖析源流,文字、音韵、训诂、天算、地理、氏族、金石,以及古人爵里、事实、年齿,了如指掌”[9]5500。阮元对其高度推崇:“国初以来,诸儒或言道德,或言经术,或言史学,或言天学,或言地理,或言文字音韵,或言金石诗文,专精者固多,兼擅者尚少,惟嘉定钱辛楣先生,能兼其成。”[16]

钱大昕担任书院院长后,极力弘扬汉学,“与诸生讲论古学,以通经读史为先”[17]。此外,他对书院建制颇有贡献。比如,乾隆四十六年(1781),钱大昕为书院制定学约,为学人称道。钟山书院“嗣是率循旧章肄业,称最盛焉”[18]。在钱大昕的努力下,钟山书院汉学达到鼎盛。

钱大昕任职四年后辞去讲席,状元秦大成继而担任钟山书院院长。秦大成本是告病回籍,后应两江总督萨载之邀担任院长,但他在主持讲席仅一年有余后便因病去世。萨载、闵鹗元等人再次延请卢文弨担任院长,理由为:“告假在籍原任翰林院侍讲学士卢文弨,人品端方,学问优裕,从前曾主钟山书院讲席,士子颇为悦服,仍堪延为院长,于训课诸生有益。”⑥可见,卢文弨在钟山书院极得人望。

卢文弨、钱大昕担任院长期间,不仅教授生徒学问,还潜心研究汉学,留下大量著述,其中有些著述甚至成为汉学经典著作。

卢文弨著有《钟山札记》,这是其比较有代表性的学术笔记。《钟山札记》并非卢文弨在钟山书院时所写就刊刻,其自序云:“余前后忝钟山讲席最久,故以钟山札记标其目。”[19]但毋庸置疑的是,该书乃他主讲钟山书院时校勘古书所积而成。卢文弨精于校雠,校书成就令人望尘莫及。有学者统计,卢文弨“一生校书的数字为184种次,而其中在钟山书院期间校出75种次,占总数的40%以上。卢氏从20多岁至殁世,共有近60年的校书生涯,以在钟山书院11年中校书成果为大”[20]。

钱大昕担任院长时,与学人多加讨论,撰成《廿二史考异》。柳诒征认为《廿二史考异》“实成于钟山”[21],并于乾隆四十七年(1782)最终定稿。

在汉学大师的指导下,钟山书院涌现出大批人才,既有传承汉学的名家,也有身居高位的政治人物。即便是政治人物,对汉学发展也起过推广和保护作用。

在培养学生方面,尤以钱大昕最有成就。钱大昕担任院长期间,书院学风大为改观,人才层出不穷,士子经其指授成名者较多。比如董教增,颇有识量,强毅不阿,“为诸生时,钟山书院掌教钱竹汀先生尤器重之,载其所解《汉书》数十条,入《廿一史考异》”⑦,后官至闽浙总督。钱大昕乐育后进,“归田三十年,历主钟山、娄东、紫阳书院,门下士积二千余人,为台阁侍从、发名成业者不可胜计”[22]。在钱大昕的弟子中,以孙星衍、谈泰治汉学最为有名。钱大昕培养孙星衍,不仅令其读书治学,还授其躬行实践之道。乾隆四十四年(1779),时年52岁的钱大昕携其弟子孙星衍同游茅山,拜谒道观,探寻山洞,问碑访碣,欲寻“陶隐居旧馆坛碑”,终不能得。钱大昕后以此事写就《游茅山记》,收录在文集中。

清代江宁府书院的学术氛围较浓,其中最为突出的是钟山书院。一批汉学名家先后任教,使其成为乾嘉汉学的重要基地。值得注意的是,卢文弨虽以治考据之学名闻天下,却有深深的理学情结。卢文弨师从理学名儒桑调元,受其影响颇深。实际上,“卢文弨治考据之学服膺汉儒,而关乎躬行实践则尊崇朱子之学,并始终以理学名家劳史、桑调元为师”[23]。因此,卢文弨在推动汉学发展的同时,也为程朱理学再度入主钟山书院提供了可能。

三、桐城派的基地:姚鼐执掌钟山书院及其成效

桐城派是清代著名的崇奉程朱理学的文学流派,是宋学的重要分支。姚鼐是桐城派的集大成者,也是实际创立者,他不仅一手建构桐城派的谱系,还为其提供理论支撑。姚鼐曾执掌钟山书院长达20余年,培养出管同、梅曾亮等桐城派重要人物,使钟山书院成为桐城派的重要发源地之一。

姚鼐,字姬传,安徽桐城人。乾隆二十八年(1763)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散馆授兵部主事,官至刑部郎中。他受家学影响极深,尤以其世父姚范为最。姚范为古文名家,以经学教授姚鼐,奠定其学问基础。姚范与刘大櫆交好,令姚鼐以其为师。姚鼐师从刘大櫆学习古文法,但并不囿于其说。姚鼐的文章“根极于性命,而探原于经训。至其浅深之际,有古人所未尝言,鼐独抉其微而发其蕴。论者以为辞迈于方氏,而理深于刘氏焉”[9]5919。

姚鼐先后两次担任钟山书院院长,首任时间为乾隆五十五年(1790)至嘉庆六年(1801),二任时间为嘉庆十年(1805)至嘉庆二十年(1815),前后共达21年。姚鼐极为推崇程朱理学,他在《复蒋松如书》中说:“自秦汉以来,诸儒说经者多矣!其合与离,固非一途。逮宋程朱出,实于古人精深之旨所得为多,而其审求文辞往复之情亦更为曲当,非如故儒者之抽滞而不协于情也。而其生平修己立德,又实足以践行其所言,而为后世之所向慕。故元明以来,皆以其学取士。”[24]48在主讲钟山书院期间,姚鼐弘扬宋学不遗余力,使宋学大有东山再起之势。

姚鼐以古文义法教授生徒,培养出桐城派的大批骨干力量,使桐城派真正具有学派所需的规模与气势。姚鼐主讲钟山书院期间,管同、梅曾亮、方东树、姚莹、刘开等皆师从其学,前四位被称为“姚门四杰”。此外,还有不少人因不能肄业钟山书院而私淑姚鼐。这些人后来成为桐城派的骨干力量,奔赴各地讲学交友,使桐城派的影响波及海内。如梅曾亮,字伯言,道光年间进士。曾亮肄业于钟山书院,极得其师姚鼐赏识。由于管同早逝,梅曾亮成为桐城派中流砥柱、学界一代宗师。当时,不少人都以得到梅曾亮的文字为荣。咸丰初年,梅曾亮返回江宁居住。不久太平天国攻占江宁,梅氏避难淮安。在此期间,南河总督杨以增助其刊刻《柏枧山房诗文集》,文集甫成而曾亮卒。梅曾亮是姚鼐门下创作成就最高的,成为弘扬桐城派散文理论的核心人物,是姚鼐之后影响最大的桐城派代表人物[25]。再如方东树,主要致力于推崇宋学,对桐城派文学理论也有贡献,曾主讲亳州柳湖书院、祁门东山书院等,有众多弟子和广泛影响力。

姚鼐还刊印有一批著作,为桐城派提供了理论支撑和传播范本。姚鼐担任院长时,刊刻《惜抱轩文集》《九经说》《三传补注》《国语补注》等著作,对于弘扬桐城派理论起到了重要作用。

需要提及的是,姚鼐虽治宋学,却也兼采汉学。他当年欲师从戴震,遭婉拒后一直耿耿于怀,致使其治学“博集汉儒之长,而折衷于宋”[9]5919。尽管姚鼐对汉学多有批判,但只是为了反击汉学家的批评,其本人一直具有汉学情结。他的这一治学取向,也为汉学不久以后再度风行钟山书院提供了机缘。这恰如卢文弨当年一样,只不过两人所举旗帜正好相反。

四、争鸣与交融:汉宋之争与汉宋调和中的钟山书院

嘉庆二十年九月十三日,姚鼐病故。不久,两江总督百龄“查有前任山东督粮道孙星衍由乾隆丁未科一甲二名进士,历官翰林、部曹,洊升道员,因病回籍,旋因亲老,在籍侍养。该员品学兼优,居乡端谨,素为士林推重,延入钟山书院督课,堪为多士楷模”⑧,延聘孙星衍担任钟山书院院长。孙星衍曾肄业于钟山书院,师从钱大昕,后精研考据,成为汉学名家。孙星衍担任院长后,汉学在钟山书院再度占据统治地位。

清代汉学是在与宋学斗争中萌芽的,并在斗争中逐渐成长。在钟山书院,夏之蓉、顾镇担任院长时为汉学萌芽、成长期,至卢文弨、钱大昕主讲书院时汉学蔚为大观、如日中天,而到姚鼐主持讲席时宋学则取代汉学。孙星衍担任院长时,汉学在钟山书院又呈东山再起之势。综观汉学、宋学在钟山书院的不断变迁,可知汉、宋之间既有争斗,也有调和。在此过程中,钟山书院始终为江南学术中心之一。

尤需注意的是,当时不少被视为汉学代表人物的学者如戴震、钱大昕等,不仅对宋明理学提出批评,也对汉儒治学表示不满,更对当时汉、宋对立局面痛心疾首。最典型者如戴震,他对汉儒、宋儒治学方法均表示异议:“圣人之道在六经,汉儒得其制数,失其义理;宋儒得其义理,失其制数。”[26]144戴震还对古文之学提出看法,他在《与方希原书》中说:“得郑君手札,言足下大肆力古文之学。仆尝以为此事在今日绝少能者,且其途易歧,一入歧途,渐去古人远矣。古今学问之途,其大致有三:或事于理义,或事于制数,或事于文章。事于文章,等而末者也。”[26]143钱大昕不仅对宋明理学提出批评,还对当时将“德性”“问学”严格对立之风极为不满。他说:“德性,天之所以与我者也。知德性之当尊,于是有问学之功。古人之学问,将以明德性也。夫以孔子大圣,犹曰‘好古,敏以求之’,又曰‘德之不修,学之不讲,是吾忧也’。天下岂有遗弃学问而别为尊德性之功者哉!若夫离德性而为问学,此程子所讥为‘玩物丧志’者。而先儒乃以是二者各分宗旨,何邪?”[27]

自从拜师被戴震婉拒后,姚鼐心中颇存芥蒂。他对汉学的批评言辞犀利,在《复蒋松如书》中说:“然今世学者,乃思一切矫之,以专宗汉学为至,以攻驳程、朱为能,倡于一二专己好名之人,而相率而效者,因大为学术之害。夫汉人之为言,非无有善于宋,而当从者也。然苟大小之不分,精粗之弗别,是则今之为学者之陋,且有胜于往者为时文之士,守一先生之说,而失于隘者矣。博闻强识,以助宋君子之所遗,则可也;以将跨越宋君子,则不可也。”[24]49姚鼐毕竟是鸿学大儒,虽批汉学,却在治学之时强调义理、考证、文章缺一不可。他在《述庵文钞序》中指出:“余尝论学问之事有三端焉,曰:义理也、考证也、文章也。是三者,苟善用之,则皆足以相济;苟不善用之,则或至于相害。”[24]31姚鼐所谓“论学问之事”,与戴震“论学问之途”有异曲同工之妙。至姚鼐弟子方东树,姚鼐“论学问之事”并未得到继承。方东树历主亳州柳湖书院、祁门东山书院等,在当时声势甚大。针对江藩所著《国朝汉学师承记》,他撰写《汉学商兑》,极力攻击汉学。

汉、宋两派大有水火不容之势,识者颇思予以调和。自汉宋之争起,兼采汉宋、调和汉宋之士大有人在,如顾镇等。另外,钟山书院的生徒中也不乏治学兼采汉宋之人。清中期江宁著名学者胡镐,肄业于钟山书院,曾先后师从卢文弨、姚鼐,治学兼取汉、宋两家之长,号为通儒。胡镐融会汉、宋两派学问,后主讲惜阴书院,在当时江宁府书院中影响较大。甘熙认为:“近时,经学淹贯者,莫如吾师胡心斋,先生幼承母训,长受业于卢抱经、姚惜抱两先生……先生于《十三经注疏》《廿一史》及诸子百家靡弗精讨,所作制艺胎息正、嘉。惜抱先生谓:‘浑浩流转似归震川。’每课辄冠其曹,刊入《钟山课艺》。说经取汉宋两家之学折衷,至是其心得为多。”[28]

五、结语

如果梳理儒学的历史,可以发现儒学的发展经历了极其复杂的过程。在自身原因及社会环境的作用下,儒学总是出现新问题,却又不断地予以解决,而这也正是儒学的生命力所在。清朝初期,程朱理学仍在思想界、学术界乃至政界都占据着统治地位。钟山书院创立后,在将近半个世纪的时间内,一直在程朱理学的势力统治之下。然而,自明末清初以来,作为儒学主流的宋明理学渐趋僵化,日益脱离社会,也难以适应儒学自身发展的需要。新的儒学思想开始萌芽,借助复兴汉学的旗帜不断壮大,至乾嘉时期蔚为大观。自顾镇担任院长开始,钟山书院逐渐成为乾嘉汉学的舞台。姚鼐主讲书院时,以钟山书院为基地,从真正意义上创立桐城派,并将其发展、壮大。汉宋迭起、汉宋之争、汉宋调和,不断地在钟山书院上演。钟山书院的学术史,可以说与清代学术的发展和变迁息息相关。

由于规模的扩大、影响力的增加,钟山书院成为当时全国的学术重镇,其科举成就也较为突出。高晋在向乾隆帝奏明院长更换事宜时说:“今三十三年戊子乡科,书院中取中正榜三名,副榜二名,是以本城及外郡士子无不鼓舞奋兴。虽内课、外课限于定额,不便逾额多收,而现在各生中自愿不支膏火在院附课者,统计不下一百余人,似已稍有成效。”③书院肄业名额有限,各地士子竟情愿自费赴此学习,可见当时钟山书院的名气之大、吸引力之强。乾嘉时期,钟山书院被誉为“海内四书院之冠”,这使其他书院难以与之比肩。直至晚清重建钟山书院时,冯煦还不忘提及此事:“江宁钟山书院,权舆于查尚书弼讷时,乾隆之中,文治大昌……卢抱经、钱竹汀、姚姬传诸先生相继主讲席,劘之、砻之,郁为国宝,上备天子顾问,下亦通一经之业,领衷来者。故钟山之目,魁然为海内四书院之冠。”[29]钟山书院之所以能够成为清代著名书院,不仅因为得到各级政府的种种支持,而且得益于学术大师主持讲席。随着一批汉学名家、理学名儒轮流主持讲席,学术交流、碰撞与融合在书院内不断进行,使钟山书院长期引领学术风气之先,成为当时重要的学术中心。

① 主要研究见雷春芳《清代江宁钟山书院学风演变研究》(中国人民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4‍年)、刘玉才《试论钟山书院的学术传承——兼及〈乙未课艺〉的文献解读》(程章灿编《中国古代文学文献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凤凰出版社2006年版)等。

② 钟山书院设掌教(或称山长,院长)1位,主管行政管理和教学事务。乾隆三十年(1765)以后,官方统一改称院长。

③ 当时顾镇已年逾六旬,但高晋认为他精力健壮、学问甚优,因此延至钟山书院担任院长。参见乾隆三十四年三月十二日奏折《两江总督高晋奏为江苏钟山书院院长叶酉年老辞职为延原任宗人府主事顾镇任职事》(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04-01-38-0183-032)。

④ 参见乾隆三十七年十月二十九日奏折《两江总督高晋奏为拣选原任翰林院侍读学士卢文弨为江宁省城钟山书院院长事》(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04-01-13-0046-001)。

⑤ 吴烺,安徽全椒人,吴敬梓长子,乾隆帝首次南巡时与钱大昕等人被特赐举人,授内阁中书学习行走。《国朝汉学师承记》(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41页载:“在京师与同年长洲褚寅亮、全椒吴朗讲明九章算学及欧罗巴测量弧三角诸法。”该处作“吴朗”,显系有误。

⑥ 参见乾隆四十九年十一月初二日奏折《两江总督萨载奏为江苏钟山书院院长秦大成病故另延原任翰林院侍讲学士卢文弨为院长事》(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04-01-38-0184-032)。

⑦ 参见道光《上元县志》(《金陵全书》甲编方志类县志第9册,南京出版社2011年版)第490页。按:道光《上元县志》此处记载有误,实际应为《廿二史考异》。

⑧ 参见嘉庆二十一年正月十六日奏折《两江总督百龄奏为江宁钟山书院院长姚鼐病故以孙星衍延任事》(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宫中朱批奏折,04-01-01-0566-001)。

[1]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M].北京:中华书局,2011:13.

[2] 光绪重修安徽通志[M]//顾廷龙.续修四库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767.

[3] 汤椿年.钟山书院志[M]//赵所生,薛正兴.中国历代书院志.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5.

[4] 清高宗实录[M]//清实录.北京:中华书局,1985.

[5] 程延祚,何梦篆,等.乾隆上元县志[M].蓝应龙,修.南京:南京出版社,2011.

[6] 杨绳武.钟山书院规约[M]//丛书集成续编:第78册.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4.

[7] 两江总督高晋奏报江宁省城钟山书院历任山长情形折[Z]//台北故宫博物院.宫中档乾隆朝奏折.台北:台北故宫博物院,1984:621.

[8] 德沛.钟山书院讲学录[M].清乾隆年间刻本.

[9] 王钟翰.清史列传:儒林传[M].北京:中华书局,1987.

[10] 钱仪吉,缪荃孙,闵尔昌,等.清朝碑传全集:碑传集[M].台北:大化书局,1984.

[11] 钦定四库全书总目[M]//纪昀,永瑢,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12] 翁方纲.皇清诰授朝议大夫前日讲起居注官翰林院侍读学士抱经先生卢公墓志铭[M]//卢文弨.抱经堂文集.王文锦,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0:1.

[13] 江藩.国朝汉学师承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3.

[14] 卢文弨.抱经堂文集[M].北京:中华书局,1990.

[15] 钦定南巡盛典[M]//纪昀,永瑢,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217.

[16] 阮元.十驾斋养新录序[M]//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上海:上海书店,1983:7.

[17] 钱辛楣先生年谱[M]//陈文和.嘉定钱大昕全集.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28.

[18] 伍光瑜,陈栻,等.道光上元县志[M].武念祖,陈道恒,修.南京:南京出版社,2011:695.

[19] 卢文弨.钟山札记[M].北京:中华书局,2010:3.

[20] 陈鸣钟.清代南京学术人物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3:188–189.

[21] 柳诒征.江苏书院志初稿[J].江苏省立国学图书馆,1931(4):45.

[22] 汪士铎,等.光绪续纂江宁府志[M].蒋启勋,赵佑宸,修.南京:南京出版社,2011:575.

[23] 刘玉才.试论钟山书院的学术传承:兼及《乙未课艺》的文献解读[C]//程章灿.中国古代文学文献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南京:凤凰出版社,2006:657.

[24] 姚鼐.惜抱轩文集[M]//续修四库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25] 周勋初.中国地域文化通览:江苏卷[M].北京:中华书局,2013:207.

[26] 戴震.戴震文集[M].赵玉新,校.北京:中华书局,1980.

[27] 钱大昕.潜研堂文集[M]//陈文和.嘉定钱大昕全集.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267.

[28] 甘熙.白下琐言[M].南京:南京出版社,2007:151.

[29] 冯煦.蒿庵类稿[Z]//近代中国史料丛刊.台北:文海出版社,1969:1209.

The Zhongshan Academy and the Academics of the Qing Dynasty

MENG Yizhao

(Anhui University, Hefei 230039, China)

The academic history of the Zhongshan Academy closely relates to the academics in the Qing Dynasty. Since its establishment, the Zhongshan Academy had been under the influence of Neo-Confucianism for nearly half a century. Beginning with GU Zhen as president, the Zhongshan Academy gradually became the stage of textology. When YAO Nai was president, he founded the Tongcheng School. During the period of Qianlong (1736-1796) and Jiaqing (1796-1820), the Academy was regarded as the No. 1 of the four Academies. It could become a famous Academy not only because of all kinds of support from governments at all levels, but also the academic masters in various periods. With a number of famous scholars as principals, academic exchanging was carried out there, making it an important academic center at that time.

the Qing Dynasty; Zhongshan Academy; academics

G649;K249.3

A

1006–5261(2021)06–0132–09

2021-05-12

安徽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一般项目(AHSKF2018D75);安徽大学淮河流域环境与经济社会发展研究中心重点项目(HHYJZX2019ZD016)

孟义昭(1989―),男,安徽亳州人,助理研究员,博士。

〔责任编辑 赵贺〕

猜你喜欢

姚鼐汉学钟山
乾嘉诗坛“混江龙”姚鼐
金钟山秋色
佛禅老庄思想与姚鼐文学创作
杨联陞《汉学书评》出版
汉学方法论值得关注
《国际汉学》增刊征稿启事
《国际汉学》:从辑刊到CSSCI期刊
疏逸文气 清雅超然
姚鼐与袁枚诗学关系考论
雪生动在钟山的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