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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复原本《孝经述议》管窥刘炫学术特色

2021-01-06王燕君

天中学刊 2021年6期
关键词:孝经经学学术

王燕君

从复原本《孝经述议》管窥刘炫学术特色

王燕君

(南京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刘炫与刘焯并称“二刘”,为南北朝至隋时重要的经学家。二人虽著述宏赡,但所作几乎全部亡佚,唯刘炫《孝经述议》于日本发现残卷,经日本人林秀一复原辑佚后,原书面貌得以恢复十之七八。以复原本《孝经述议》为研究对象,从中窥探刘炫的学术特色,对“二刘”研究以及中古经学史的探讨都大有裨益。刘炫的学术特色根植于南北朝经学发展的大背景,同时渗透着其独特的个性气质,在转益多师的学术历练下,他最终形成了敦实谨笃、条达融通的学术风格。

《孝经述议》;刘炫;学术特色

刘炫,字光伯,河间景城(今河北献县东北)人,与刘焯并称“二刘”,一生著述颇丰。据《北史·儒林传·刘炫》所载,刘炫著有“《论语述议》十卷、《春秋攻昧》十卷、《五经正名》十二卷、《孝经述议》五卷、《春秋述议》四十卷、《尚书述议》二十卷、《毛诗述议》四十卷、《注诗序》一卷、《算术》一卷”[1]2767。如此著述规模,刘炫当之无愧为“硕学鸿儒”。此外,《北史·儒林传序》记载:“于时,旧儒多已凋亡,惟信都刘士元、河间刘光伯拔萃出类,学通南北,博极今古,后生钻仰,所制诸经义疏,缙绅咸师宗之。”[1]2707由此可知,刘炫在隋时,与刘焯同为经学之宗师,所著为当时经学之轨范,影响力极大。此外,孔颖达《五经正义》多以“二刘”义疏为底本。《毛诗正义序》言:

其近代为义疏者,有全缓、何胤、舒瑗、刘轨思、刘丑、刘焯、刘炫等。然焯、炫并聪颖特达,文而又儒。擢秀干于一时,骋绝辔于千里;固诸儒之所揖让,日下之所无双。其于作疏内特为殊绝。今奉敕删定,故据以为本。[2]4

另《春秋左传正义序》与《尚书正义序》皆有载录“二刘”对《正义》底本的创作贡献[3]。《五经正义》是唐代一统之后官方编订的经学教科书,对当时及后世经学的影响都甚为深远,如皮锡瑞所言:“自《正义》、《定本》颁之国胄,用以取士,天下奉为圭臬。唐至宋初数百年,士子皆谨守官书,莫敢异议矣。故论经学,为统一最久时代。”[4]146这样一份具有一统性质的教科书在几百年间都被士人奉为圭臬而莫敢有人异议,其权威性自不言而喻。《五经正义》中有三经之《正义》都是以“二刘”之义疏为底本,可以想见,二人对唐以后的经学发展产生了多么深远的影响。故此,对“二刘”学术特色的研究是十分必要且有价值的。遗憾的是,“二刘”的著作与同一时期的其他书籍一样,都没有逃离亡佚的厄运,二人虽著述弘富,却不能为后人窥得一二,实为经学研究领域之一大憾事。

好在历史上由于文化的往来,使得许多在国内久已亡佚的典籍在域外得以留存,如《孝经述议》。1942年,日本学者武内义雄在担任日本国宝调查委员时,清点了清原家后裔舟桥清贤家的藏书秘库,意外地发现了《孝经述议》的残卷,存卷一、卷四。后来林秀一全面搜访日本镰仓、室町时代学者讲解《孝经》所用的各类资料,辑录其中所存的《孝经述议》佚文,并结合残卷复原了原书三分之二以上的内容。于是《孝经述议》在两度亡佚之后,以复原本的形式重新面世。对《孝经述议》的研究,目前来说还比较零散,但这无疑是一份十分珍贵的资料。无论是对刘炫个人,还是对南北朝经学乃至整个经学发展史而言,其研究价值及影响都不容小觑。本文将以林秀一复原本《孝经述议》(以下简称《述议》)为研究对象,拟通过深入细致的文本分析来考察刘炫的学术背景和个性气质,从而探讨其学术特色,为“二刘”经学研究添砖加瓦。

一、南北朝经学发展概况

在通过《述议》文本来窥探刘炫的学术特色之前,有必要对南北朝经学史做一个简单的梳理,此举能更明确说明刘炫作为“硕学鸿儒”在南北朝经学史中所处的地位,同时也可联系时代特色进一步呈现刘炫个人的学术特质。南北朝是经学发展史上的重要一环,也是带有转捩点性质的特殊时代。于时,烽烟并起,无论是经学史还是思想史,南北分异的地域隔阂激发的是群星璀璨的高蹈性思想交锋,完成的是对古老经学文本的一次次“异质性重构”。在这样的背景下,刘炫的个人文本无可避免地呈现着时代的内蕴,其学术风格与时代的学术风气必然有着极为深刻的联系。由此,本文将先行讨论南北朝经学概况及刘炫的生平和学术背景,再在此基础上剖析《述议》文本,以期更加深入地探求其学术特色。

南北朝是中国经学发展史上的重要阶段。纷纶杂沓的时代背景决定着经学的“命途多舛”,即便如此,仍不乏各类英才学士于动荡时局中抱残守缺,坚护“斯文不坠”。皮锡瑞在《经学历史》中将南北朝看作“分立”时代,其言:“自刘、石十六国并入北魏,与南朝对立,为南北朝分立时代;而其时说经者亦有‘南学’‘北学’之分。此经学之又一变也。”[4]118由此可以看出,政治及地缘上的南北分立,使经学也自然地呈现出南北分立的特点。在此基础上,南北各方分别受到不同的外部环境制约及影响,“南学”和“北学”各自走上了不同的历史发展轨道。《北史·儒林传》序云:

大抵南北所为章句,好尚互有不同。江左,《周易》则王辅嗣,《尚书》则孔安国,《左传》则杜元凯;河洛,《左传》则服子慎,《尚书》《周易》则郑康成。《诗》则并主于毛公,《礼》则同遵于郑氏。南人约简,得其英华,北学深芜,穷其枝叶。[1]2709

由此可得,南北经学的传承好尚差别较大。北学更笃守汉代经学传统,守成持重;而南学则更多承继汉以后的新著新说,标新立异。师训方面,北方的师承授受源流十分清晰,而自北往南,即使是青、齐这样的南北相交之地,师训也渐呈式微。《北史·儒林传序》云:“自魏末,大儒徐遵明门下讲郑玄所注《周易》,遵明以传卢景裕及清河崔瑾。景裕传权会、郭茂。权会早入邺都,郭茂恒在门下教授。其后能言易者,多出郭茂之门。河南及青、齐之间,儒生多讲王辅嗣所注。师训盖寡。”[1]2708又马宗霍《中国经学史》言:“然江左疆理殊隘,规模不宏,人尚清谈,家藏释典。故《宋书》《南齐书》儒林无传。梁、陈二书有之,其源流授受亦莫若《魏书》《北齐书》详也。”[5]南学师训较之北学为寡,学术风气也不似北学那样笃重保守,而是与玄学交织,显得更为开放。唐长孺认为永嘉之乱后,大批名士南渡,本来盛行于京洛的玄学和一些新的理论,被渡江名士传播到江南。不仅琅琊王氏等侨姓高门在江左大倡玄风,就连一些偏于保守的江南学门,如吴郡陆氏、会稽虞氏与贺氏等,虽然大体上仍传授汉代以来累世相承的家学,也不免为侨人风尚所移,开始重视玄理。而此时,北方玄学却几乎绝响,南北学风呈现出显著的差异[6]。对此,皮锡瑞亦言:

南学则尚王辅嗣之玄虚,孔安国之伪撰,杜元凯之臆解,此数家与郑学枘凿,亦与汉儒背驰。乃使泾、渭混流,薰、莸同器,以致后世不得见郑学之完全,并不得存汉学之什一,岂非谈空空、核玄玄者阶之厉乎![4]118

皮锡瑞站在今文派的角度贬损当时杂乎玄风的南学固然有所偏颇,但南学之不纯确为实际。南北之学虽于风气上差别较大,但当时南北并不是完全隔绝而无所交流,其在各自发展的同时,也不断受到彼此之影响。如“二刘”为北人,但传南人费甝伪孔《古文尚书》义疏,南朝雷次宗详于礼记丧服之学,考证敦实谨详,与郑玄齐名。此皆可旁证南北之学也有折中交融之处,而不是完全独立不相联系的[7]。

二、刘炫生平及其学术背景

考察刘炫的生平及学术背景,可参《北史·儒林传·刘炫》一节:“少以聪敏见称。与信都刘焯闭户读书,十年不出。炫眸子精明,视日不眩,强记默识,莫与为俦。左画圆,右画方,口诵,目数,耳听,五事同举,无所遗失。”[1]2763从这段材料可知,刘炫天赋异禀,记忆力尤为突出,在同时代几乎独占鳌头,没有可以与其匹敌的人。他曾在晚年自为一《赞》,其中说:“内省生平,顾循终始,其大幸有四,深恨有一。性本愚蔽,家业贫窭,为父兄所饶,厕缙绅之末。遂得博览典诰,窥涉今古,小善著于丘园,虚名闻于邦国。其幸一也。”[1]2766“博览典诰,窥涉今古”足见刘炫学养之深厚。于是,他在谋求一份官职时,敢于毛遂自荐:

尚书韦世康问其所能,炫自为状曰:“《周礼》《礼记》《毛诗》《尚书》《公羊》《左传》《孝经》《论语》,孔、郑、王、何、服、杜等注,凡十三家,虽义有精粗,并堪讲授。《周易》《仪礼》《谷梁》,用功差少;史子文集,嘉言故事,咸诵于心;天文、律历,穷核微妙。至于公私文翰,未尝假手。”吏部竟不详试。然在朝知名之士十余人,保明炫所陈不谬,于是除殿内将军。[1]2763–2764

刘炫曾与刘焯一道闭门读书10年,学识渊博宏赡,对五经各类重要注本无不精研细究,至于史子文集、掌故记录,也都“咸诵于心”。不仅如此,他对天文律历也颇有研究,于精深处甚至能“穷核微妙”。除此之外,他还擅长做文章,“公私文翰,未尝假手”。刘炫在尚书韦世康面前毫不掩饰个人才华的光芒,这与传统儒家精神所倡导的虚怀若谷大相径庭,这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方面是他对仕途前程的渴慕之心,这固然无可厚非;另一方面源自其个人性格中的躁竞成分。恃才傲物不是士大夫所追捧之襟怀,但在初定大统广纳贤才的隋初,“锦衣夜行”绝不是刘炫这样的才士最好的选择。过往的寒窗苦读使他积累了足以傲世的文化资本,他有底气也有实力向时代尽情地呈现。由此,玄通该览的刘炫若一夕得遂青云之志,则可扶摇直上扬名天下;若稍涉他途耽溺旁道,不以爱惜羽毛为念,则必为冒进躁烈之个性所误。刘炫的遭遇就属于后者。《北史》载:

时牛弘奏购求天下遗逸之书,炫遂伪造书百余卷,题为《连山易》《鲁史记》等,录上送官,取赏而去。后有人讼之,经赦免死,坐除名。归于家,以教授为务。[1]2764

刘炫有着广博的学识,又性格躁竞恃才傲物,当朝廷开始购求天下遗逸之书时,他竟然将自己的满腹才华用来“作伪”,且不是简单的小试牛刀,而是大刀阔斧地行瞒天过海之举,他伪造的书竟多达百余卷,所题之“连山易”“鲁史记”等名显然是有意增加伪书的“真实性”。作伪之举不光在当时,对他后来的整个人生都有着相当负面的影响。他本可以凭借才华在仕途上节节晋升,却因作伪之事差点丢了性命,后来一度除名归家从事教授之业。此后,刘炫也因此事而失去了一些不错的仕进机会。《北史》载:“纳言杨达举炫博学有文章,射策高第,除太学博士。岁余,以品卑去任。还至长平,奉敕追诣行在所。或言其无行,帝遂罢之。”[1]2765因为作伪之事,刘炫被终身冠以“无行”之污名。不过刘炫作伪之事既已坐实,那便也无法征得世人的怜悯,某种程度而言,他完全是自蹈自戕。“作伪”在读经史、统群言的儒生士子眼中是极其恶劣的行径,刘炫这么做的真正原因现已不得而知,但这种行径与他的性格必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北史》又载:“炫性躁竞,颇好俳谐,多自矜伐,好轻侮当世,为执政所丑,由是宦途不遂。”[1]2767刘炫性格“躁竞”,又杂“俳谐”,多有玩世不恭之意,兼之恃才傲物,好贬低侮慢当世,这样不讨喜的性格自然不受世人待见,宦途不遂也是情理之中。“作伪”一事在某种程度上也可说是刘炫个人的性格悲剧。刘炫以“无行”在仕途上屡屡受阻,晚年郁郁不得志,自著一《赞》云:

仰休明之盛世,慨道教之陵迟,蹈先儒之逸轨,伤群言之芜秽,驰骋坟典,厘改僻谬,修撰始毕,事业适成,天违人愿,途不我与,世路未夷,学校尽废,道不备于当时,业不传于身后。衔恨泉壤,实在兹乎!其深恨一也。[1]2766

刘炫认为隋代的学术风气是“道教陵迟”“群言芜秽”,但即便世风如此,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道不备于当时,业不传于身后”,由此而尽享“衔恨泉壤”的悲哀。在“学校尽废”的景况下,刘炫不能行教授之业,以致满腹才华不得为世所用。由此可以看出,刘炫虽然性格冒进才高傲物,被时人评为“无行”,但对于道统的存续大业,他也同样秉持传统知识分子的拳拳赤诚。这种绍继“道教”的理想显然对他的学术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他注疏的思想基础也正是儒家的种种道德纲纪。刘炫作伪的“无行”与其对“道统”的赤诚共同构筑了他复杂的学术性格,这些不同的侧面在具体的经学文本实践中化作其裁定经义的影响因素,他的解经风格也由此呈现出既“持重”又“融通”的多维性特征。

我们在研究刘炫的学术背景时,不可不着重提一下他的挚友刘焯。《北史》载,刘焯“少与河间刘炫结盟为友,同受《诗》于同郡刘轨思,受《左传》于广平郭懋,尝问礼于阜城熊安生,皆不卒业而去”[1]2762。从这段材料可知,刘焯是刘炫为学道路上的同窗密友,二人不光一同闭门读书,还同时转益多师,且每每受学都不卒业而去。这种为学不拘泥于专家旁搜远绍的态度使得二人的学问较同时代之他人而言,可谓玄通该览,条达远甚。二人为学的地域在北方,虽不知其后是否有所迁徙,但可以肯定的是,二人的学术根底植于北壤无疑,他们是地道的北地学人。南北隔着长江天堑,为学气质截然不同。二人深耕北壤传统经术,学术风格偏向“深芜”无疑。而如前章所述,南学和北学虽在经学分立的时代背景下沿着各自的学术轨道前进,但不论是“约简”还是“深芜”,学术的发展并非毫无交涉。“二刘”为学上的通达个性,使得他们较之北地其他学人更易受到南方学说的熏习。他们在一定程度上可视作经学承上启下时代中学通南北的范式,只不过刘炫的成就比刘焯更高,在复杂性和广博性上,刘炫的学说也更值得深入探究,下文拟对其学术特色稍加论说。

三、刘炫学术特色略论

《述议》是刘炫对开皇十四年发现的《古文孝经孔传》所做的义疏,他在自序中说:“经则自陈管见,追述孔旨;《传》则先本孔心,却申鄙意。前代注说,近世解讲,残缣折简,盈箱累箧。义有可取,则择善而从;语足惑人,则略纠其谬。”[8]334其书取名为“述议”,可谓有“述”有“议”。“经则自陈管见,追述孔旨”“传则先本孔心”皆为“述”,而“却申鄙意”则是“议”的部分。刘炫的学术特色在这“述”及“议”中展露无遗。综合来看,《述议》文本所展现的刘炫的学术特色主要有以下三点。

(一)但论事实,不为附会

《孝经·谏诤章》有经为:“昔者,天子有争臣七人。”[8]479孔传释此经言:“七人,谓三公及前疑、后丞、左辅、右弼也。凡此七官,主谏正天子之非之也。”刘炫对此有不同看法,其议曰:

传以经言七人,即数七官以充之。《文王世子》曰:“虞夏商周,有师保,有疑丞,设四辅,立三公,不必备,唯其人也。”伏生《尚书解》曰:“天子必有四邻:有问无以对,责之疑;可志而不志,责之丞;可正而不正,责之辅;可扬而不扬,责之弼。其爵视卿,其禄视次国之君。”孔见记传既有此文,谓此即充“七”数,故云:“凡此七官,主谏正天子之非也。”非徒孔为此说,先儒尽然。其言非经旨也。[8]483

从此段论述中可以看出,刘炫对孔传作者将“争臣七人”理解为“三公及前疑、后丞、左辅、右弼”表示不赞同,他引《文王世子》之“设四辅,立三公,不必备,唯其人也”及伏生的《尚书解》,认为四辅、三公既“不必备”,那么争臣七人也就不能附会确指为七官。这是刘炫不为附会、讲求事实的学术特色的体现。考察此特色的来由,不能不联系刘炫的学术背景,其为北人,受北方学风浸染,故其为学也远承汉儒敦实、保守持重的特点,若不是有十分确切明显的文献,他绝不会轻易地比附解经,而是会持“多闻阙疑”的态度,严谨地对待每一段文本。

(二)驳诘反复,言辞犀利

《孝经·应感章》有经文为:“子曰:‘昔者明王事父孝,故事天明;事母孝,故事地察。’”[8]468《古文孝经孔传》(以下简称《孔传》)解释为:“‘孝’谓立宗庙,丰祭祀也。王者父事天,母事地。能追孝其父母,则事天地不失其道;不失其道,则天地之精爽明察矣。”[8]468刘炫对此处传文则“议曰”:

万物资始于天,资生于地,故王者以父道事天,以母道事地。父母即没,能四时祭祀,是则孝之至也。以此孝心,奉承天地,则“事天地不失其道”也。(“不失其道”)言其照下明察也……此言虽于理无害,其于经意,则未尽也。何则?孝之为道,义兼万行。“明王事父孝”“事母孝”者,当谓尽力尽心,极爱极敬,“德教加于百姓,刑于四海”,然后可以动天地,致祯详。非独立庙丰祀,即能使天地降福,神鬼效灵也。且立祧庙,祀春秋,人君之大礼,有国之事,自非殷辛之类,葛伯之伦,未有不立宗庙,不丰祭祀者也。岂得立庙丰祀,即称孝哉?《左传》随季梁曰:“民,神之主也。圣王先民,而后致力于神。于是民和,而神降之福。今民有心,鬼神乏主,君虽独丰,其何福之有?”是知洁粢丰盛,孝心未尽,安得专举“立庙”“丰祀”以解明王孝乎。经言“事天明”“事地察”,犹言“事父孝”“事母孝”耳。自言“事”之明察,未是“天地察明”也。王者用心明察,见于神祇,神祇降福。人君乃及下明察,《诗》所谓“明明在下,赫赫在上”,即此之谓也。下句言“鬼神章矣”,乃可言“天地精爽,明而察”耳。于此未当说也。[8]470–471

此处刘炫以大量篇幅洋洋洒洒地解释经传,开始解释《孔传》,转达《孔传》作者的观点,接着便以“此言虽于理无害,其于经意,则未尽也”一句承上启下,对孔传传文展开驳斥,揭示《孔传》将经文中的“孝”解释成“立宗庙,丰祭祀”的不合理性。他认为经文中“孝”的含义绝不能狭隘地理解为宗庙祭祀,此“孝”的内涵应该是十分广大的,是“义兼万行”且“德教加于百姓,刑于四海”的孝。此外,他还认为此章第一句经文中所言的“明”及“察”并不能像孔传作者那样,将之作为形容词来理解,视为“事天地不失其道”之后天地所达到的状态,而应理解为“事之明察”,即将“明”及“察”理解为修饰“事”这个动词的状语,表达的是“事天地”时的一种虔敬状态。刘炫还举《诗》之“明明在下,赫赫在上”来佐证他的观点。从这段论述中可以明显地看到刘炫言辞犀利、驳诘反复的学术特色。关于此点,孔颖达的《毛诗正义序》有言:“然焯、炫等负恃才气,轻鄙先达,同其所异,异其所同,或应略而反详,或宜详而更略,准其绳墨,差忒未免,勘其会同,时有颠踬。”[2]4《春秋正义序》云:“又意在矜伐,性好非毁,规杜氏之失,凡一百五十余条,习杜义而攻杜氏,犹蠹生于木而还食其木,非其理也。”[9]刘炫这种犀利的言辞风格引得当时及后世一些人的不满。《北史·儒林传》言:“炫性躁竞,颇好俳谐,多自矜伐,好轻侮当世,为执政所丑,由是官途不遂。”[1]2767可以想见,刘炫这种鲜明的学术特色恐与其“躁竞”的性格密不可分。文如其人用在刘炫身上可谓再合适不过。

(三)博采文献,罗列精审

《孝经·谏诤章》言:“曾子曰:‘若夫慈爱、恭敬、安亲、扬名,参闻命矣。’”[8]478《孔传》曰:“慈爱者,所以接下也。恭敬者,所以事上也。安亲、扬名者,孝子之行也。曾子称名曰:‘参既得闻此命也。’”[8]478刘炫议曰:

传解“慈爱、恭敬”,非经旨也。《曲礼》曰“不胜丧,比于不慈不孝”,《内则》说子事父母云“慈以旨甘”,《丧服四制》云高宗“即位,而慈良于丧”,《庄子》云“事亲则孝慈”,此等诸文,“慈”皆发于父母。则“慈爱”亦施上,非独以接下也。《尚书》曰“接下思恭”,《礼记》曰“三代明王,敬妻子也有道”,《中庸》称“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其一曰敬大臣也”,则“恭敬”亦施于下,非独以事上也。[8]481

由这段文字可以看出,刘炫为了解释“慈爱”与“恭敬”二词,博采文献,且随文罗列,精审严密,为自己的论述提供了有力支持。刘炫对文献谨严诚敬的态度与他个人的学术成长轨迹密不可分。联系其学术背景及生平为学事迹可知,其天资聪颖、禀赋异常,天赋异禀及过往的勤奋使得他攒下深厚的学术功底,文献阅读记忆能力皆超时人。而他与刘焯一同转益多师,为学不拘泥于终始,务条达融贯,这样开明的学术态度决定了他既能接触更为广泛的文献,也更能包容与“北学”背景截然相异的观点。厚积薄发之下,他的学问确乎如其自述中所言渊综广博,故终成一代硕学鸿儒。由此,这种广罗文献的学术特色实则是刘炫渊博学识自然而然的呈现,也是其作为一代经学大师不可或缺的学术能力。

通过对《述议》文本的解读和剖析,刘炫大致的学术特色即为上述三点:但论事实,不为附会;驳诘反复,言辞犀利;博采文献,罗列精审。第一点,对事实的追求可算是刘炫为北学“敦实谨笃”的学风所做的注脚,使得我们对当时的北学学风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第二点则与刘炫个人的性格特性及其学术背景联系紧密。其“躁竞”的个性在其犀利的文风中可谓展露无遗。直至后世孔颖达在谈及他时仍不忘斥之为“性好非毁”。从其转益多师这一学术经历上看,可知刘炫为学通达、视野开阔,故能旁征博引、反复驳诘,使得文势磅礴、犀利十足。最后一点与其所处时代的学术背景和其个人的性格特色密不可分。对于文献的旁征博引则是刘炫背后深厚的北学传统和其个人渊综的学识在阐释文本时的自然流露。“二刘”是南北朝经学史上的重要人物,由于《五经正义》多以二人之义疏为底本,所以关于“二刘”学术特色的探讨对南北朝及隋唐以后之经学研究都有着重要的意义。于此,学界还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

[1] 李延寿.北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4.

[2] 李学勤.毛诗正义[M]//《十三经注疏》整理委员会.十三经注疏.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

[3] 焦桂美.南北朝经学史:刘炫的经学成就及治经特色[D].济南:山东大学,2006:305.

[4] 皮锡瑞.经学历史[M].周予同,注释.北京:中华书局,2011.

[5] 马宗霍.中国经学史[M].上海:上海书店,1984:73.

[6] 唐长孺.魏晋南北朝隋唐史三论[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1992:212.

[7] 本田成之.中国经学史[M].孙俍工,译.北京:中华书局,1935:206.

[8] 林秀一.孝经述议复原研究[M].乔秀岩,叶纯芳,顾迁,编译.武汉:崇文书局,2016.

[9] 李学勤.春秋左传正义[M]//《十三经注疏》整理委员会.十三经注疏.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4.

LIU Xuan's Academic Characteristics of the Restored Version of

WANG Yanjun

(Nanjing University, Nanjing 210023, China)

LIU Xuan and LIU Zhuo were called Er Liu. They are important Confucian scholars from the Southern and Northern Dynasties to the Sui Dynasty. Most of their works are lost except some volumes of LIU Xuan'swhich was found in Japan. The broken volumes were recompleted by Japanese scholar Rinn Syuu Iti and about 70%~80% of the original contents were restored. Based on the restored version, LIU Xuan's academic characteristics and Er LIU's researches on the Confucian classics studies can be found. LIU Xuan's academic characteristics lie in the historical background and his own personalities. Absorbing from various masters, he finally forms the solid, serious and correlated academic characteristics.

; LIU Xuan; academic characteristics

K239

A

1006–5261(2021)06–0125–07

2021-05-12

王燕君(1994―),女,安徽安庆人,博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 赵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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