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清初《李诗纬》的选评标准与风雅诗教观——以李白《古风》分类选编评点为中心
2021-01-06谷维佳
谷维佳
论清初《李诗纬》的选评标准与风雅诗教观——以李白《古风》分类选编评点为中心
谷维佳
(华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1400)
清华大学图书馆藏有清初应时选编、丁谷云评点的《李诗纬》四卷,以此本对李白《古风》的分类选编评点为中心进行考察,发现“体分正变”是其一以贯之的诗歌归类标准,评诗则遵循意、辞、章相结合的诗法准则,分为“上”“上次”“中”“中次”“三者一居”五等。此本选编宗旨明晰,体例归类严谨,评点与分类互相照应,体现了编选者和评点者独特的“正变诗学观”和崇尚《雅》道的“风雅诗教观”。此本诗歌选评标准明晰,体例严谨规范,是清初重要的李白诗歌选本。
《李诗纬》;《古风》;应时;丁谷云;正变;风雅
清初应时、丁谷云合编李白、杜甫诗歌为《李杜诗纬》,其中《李诗纬》(又名《诗纬李集》《纬李诗》)四卷,康熙十七年(1678)刻本,现藏清华大学图书馆和成都杜甫草堂博物馆,笔者所见为清华大学馆藏本。《李诗纬》的编撰者应时,字泗源,慈溪人,生卒年不详,约生活于清初顺治、康熙朝。《李诗纬》由应时的门人丁谷云整理评点,有“慈溪应时著”“慈溪应时泗源删定,门人归安丁谷云龙友辩疑”字样,每半页9行,每行20字,小字双边,白口,单黑鱼尾,四周双边。目前李白研究学界对《李诗纬》关注较少,只有濮禾章的《述〈李诗纬〉》对其结构、编次及要点略有摘述[1]。《李诗纬》共选李诗137首,包括《古风》12首。其编选者有明确而严格的评选标准,对所选李白各体诗歌皆以“正风”“变风”为准的进行归类分卷,同时以“意”“章”“辞”三者相互结合对各篇进行品级评定,分为“上”“上次”“中”“中次”“三者一居”五等。下面我们试以《古风》的选编评点为例,看一看其严谨规范的选编归类标准与明确清晰的诗法评点准则的具体体现。
一、“体分正变”的选编归类标准与意、章、辞相结合的诗法评点准则
“体分正变”是应时合编《李杜诗纬》时一以贯之的归类标准①。《李诗纬》卷一包括“乐府正风”“乐府变风”和“五言古诗正风”;卷二包括“五言古诗变风”和“七言古诗变风”;卷三包括“五言律诗正风”“五言律诗变风”“五言排律正风”“七言律诗正风”;卷四包括“五言绝句正风”“五言绝句变风”“七言绝句正风”“七言绝句变风”等,以此类推。从各卷所包含诗歌来看,《李诗纬》在传统“以字数分类”(五、七言诗歌)和“以体分类”(乐府、古诗、律诗、绝句等)的基础上,又掺入诗之“正变”的准则,“分言”“分体”与“分正变”三者互相结合,来对所选诗歌进行归类分卷。
《李诗纬》所选李白诗歌的编排是先分体,之后每一体又以对情感表达把控力度的得当与否划分为“正风”“变风”两类,“五言古诗正风”部分共选李诗16首,其中包含《古风》7首,编次于首位,分别是《大雅久不作》(其一)、《秦皇扫六合》(其二)②、《庄周梦蝴蝶》(其九)、《齐有倜傥生》(其十)、《黄河走东溟》(十一)、《松柏本孤直》(十二)、《天津三月时》(十八)。“五言古诗变风”部分选李白《古风》5首,也位于卷首,分别是《太白何苍苍》(其五)、《胡关饶风沙》(十四)、《燕臣昔恸哭》(三十七)、《凤饥不啄粟》(四十)、《八荒驰惊飙》(四十五)。结合该书所选李白《古风》的情况,我们先来看应时对五言古诗“正风”“变风”的相关论述。
按选编者的标准,李白诗歌总体上属于“风”诗③,只是有“正”“变”之别。“正风”7首的情感表达比较内敛,对情感有所控制,《大雅久不作》被朱熹力举为“雍容和缓”的代表作[2],自不必说;《秦王扫六合》通体论史事而丝毫不涉及现实,却又处处隐含映射时弊之意;《庄周梦蝴蝶》叹息人生虚无,有如一梦;《齐有倜傥生》以鲁仲连自勉;《黄河走东溟》伤年光易逝,青春不再;《松柏本孤直》借松柏自陈心曲;《天津三月时》描写上朝之盛,宴会之乐,借以发出警惕之语。整体上看,这几篇的情感表达都比较含蓄、克制,以隐喻、映像的方式表达而避免直露。“变风”5首产生于社会动荡、自我不遇之时,有追慕黄老以游仙逃避现实的倾向,情绪的把控显得有些失当,如《太白何苍苍》篇末“吾将营丹砂,永与世人别”显然是感愤之语;《胡关饶风沙》通过对战场累累白骨的描写向世人展示出战争给家国民众带来的巨大伤痛;《燕臣昔恸哭》从题目中“恸哭”二字即能看出情感的失控;《凤饥不啄粟》感别之时发出了“焉能与群鸡,刺蹙争一餐”的愤激之语;《八荒驰惊飙》展示的是一幅萧瑟衰败的乱世之象。通观这几篇所写内容,作者心绪的跌宕起伏和情感表达的激愤是其共同特征。
我们还可以从所选“正风”7首和“变风”5首的评点中,略窥应时以《风》之“正变”来分类的评判准则。“正风”7首评点如下:
《大雅久不作》总评:措词简洁,,且。龙友云④:此八代诗评,又自叙立言意也。句评:扬马激颓波,开流荡无垠。(下接脉紧而。)⑤
《秦皇扫六合》:总评:挥斥驱骤,而。
《庄周梦蝴蝶》:总评:不落理窟,其起结有之乐。龙友云:虽黄老之精微,却可醒世,故入于正。
《黄河走东溟》:总评:气紧势劲。龙友云:“春容舍我去,秋发已衰改”,二语删之恐急,否曰:对起已排,故接滚语,若再排则犯矣,且“人生”句,未始。
《松柏本孤直》:总评:。句评:“还归富春山”,。“冥栖岩石间”,。
《天津三月时》:总评:摹拟景色,有自然风致,尤。龙友云:“今人复后人,年年桥上游”二语,在“相续流”句下,不特意气索然,而且章法隔碍,删之。
通过对以上正风7首评点划线关键词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应时认为,凡是能归入“正风”的篇目,在“情”的表达上要做到“发乎情,止乎礼义”,即情感的表达要克制、含蓄、隽永,不能肆意流荡而无所收束,整体诗歌的风貌要雍容和缓、古朴自然。甚至为契合自己评判诗歌之“正”的要求,编选者对认为有碍文气的句子直接予以删除,如《天津三月时》之“今人复后人”二句,可见其严格的“正变”观念。
再来看“变风”5首的评点:
《太白何苍苍》:总评:不结束,,竟飘然霞举。龙友云:,变也。
《胡关饶风沙》:总评:通体沉着,结峭劲,气从汉魏来。龙友云:,故入变风。
《燕臣昔恸哭》:总评:怨而不诽。龙友云:此为,与后《拟古》同意,但《拟古》是比体,此是兴体。
《凤饥不啄粟》:总评:初非自负,因感恩未报而发,章法甚巧。
《八荒驰惊飙》:总评:起处意对句活,下能短兵相接。龙友云:此又为,词气飘逸,掩其。
由各篇评点关键词句可知,应时所选李白《古风》归入“变风”者,多写于去国之时,表达的是太白不遇的心绪,情绪的控制有不当之处,显得过于愤激、峭厉,这样的作品是符合“变风”风格特征的。
总体来说,编选者对所选12首《古风》“正风”“变风”的分类和评点,是与《诗经》之传统所倡的“正变”标准相契合的。
具体而言,《李诗纬》的诗法评点标准极为细致具体,评判标准明晰且森严。总论中对所选每篇诗歌的具体诗法评点,以“意”“章”“辞”三者相结合,分为5等,有详细说明:
篇分殿最有三法:曰意,曰章,曰辞。三者俱美,上也。意、章兼美者为上次,辞、章美者为中也,辞、意美者为中次,三者一居其至,亦在集焉,凡五等。意致美者,题首加上圈;章法佳者,题首加中圈;辞气美者,题首加下圈。以辞累章,以章累辞,以辞章累意者,俱删之。
卷一选李白《古风》7首,其品级分别为:
〇〇〇古风按:《大雅久不作》,上中下三圈,意、章、辞三者具美,上
〇〇〇其二 《秦皇扫六合》,意、章、辞三者具美,上
〇〇〇其九 《庄周梦蝴蝶》,意、章、辞三者具美,上
○□○其十 《齐有倜傥生》,上下两圈,辞、意美,章法不佳,中次
○□○十一 《黄河走东溟》,同上,中次
□〇□十二 《松柏本孤直》,中圈一个,章法佳,意辞欠,末
〇〇〇十八 《天津三月时》,意、章、辞三者具美,上
卷二选李白《古风》5首,其品级分别是:
□〇□古风之五按:《太白何苍苍》:中圈一个,章法佳,意辞欠,末
〇〇〇十四 《胡关饶风沙》:意、章、辞三者具美,上
〇□□三十七 《燕臣昔恸哭》:上圈一个,意致美,辞章欠,末
〇□〇四十 《凤饥不啄粟》:中下两圈,辞章美,意致欠,中
□〇□四十五 《八荒驰惊飙》:中圈一个,章法佳,意辞欠,末
由上可以见出,归入“正风”的7篇中,意、辞、章俱佳者有4篇,意、辞占两端者有2篇,章法佳者1篇;而“变风”5篇中,三者俱佳者只有1篇,占辞、章两端者1篇,其余3篇均只占1端。且对每篇意、辞、章各自的优劣都有具体明确指出。相较之下,品评者对“正风”类的评价是明显高于“变风”的。
二、体分正变:基于社会教化意义的传承与通变
相较于“字数”和“诗体”这两个较为明确的评判标准而言,对每首诗歌类属“正变”的判断具有很强的个人主观性,也就是说“体分正变”基本上是编选者诗歌正变观念的直接反映,而这种诗歌正变观念又和社会现实有着极为密切的关联。
在我国古典诗歌发展史中,诗歌的“正变”观念伴随着《诗经》早早出现,是一个为后人普遍接受的诗歌源初概念。“体”的概念也产生甚早,随着四、五、七言,古诗、律诗、乐府等诸体诗歌的逐渐完备,而日益成为人们普遍接受的诗歌分类标准。但提出“体分正变”,并且把二者结合起来,在“分体”的基础上,又将诸多诗体以“正风”“变风”再次划分,却是《李杜诗纬》的独特之处。这与当时的社会政治状况多有联系,丁谷云所撰《李杜诗纬·凡例》明确阐明其意:“圣人不分正变,暗次先后,以昭训戒。今兹《诗纬》,则严以考定,何也?因世风日下,如朝廷律设大法,尚多作奸犯科,乃欲高言刑措乎?”认为古人选诗,“正变”隐含在其中而不发明于外,即能够昭明训诫之意,但当今世风日下,即使朝廷设定了严苛的律法,作奸犯科之事尚有许多,故选诗之“正变”不可不明示于外。所以在其目录与正文中,所选李白乐府、五言古诗、七言古诗,均严格按照“正变”的标准分类相从,每篇下又细批总评,彰显教化之道与阐明作诗之法二者并行不悖。这样做的目的,就是用选诗、评诗的方式更加明确地助益社会风教。
“体分正变”是与《诗经》所倡传统相联系的,但应时所秉持的却是比较通达的“正变”观念。“五言古诗变风”下有一段小序,结合了《诗大序》所言家国王道衰微时变风、变雅自然而生的观点继续阐发:
吾读李白乐府、歌行及诸选体,于颓流日微时,亦既见横制之力矣。然史称李白好黄老,黄老书非可治国家,李白不遇时每欲放游虚无,永与世诀,故好之,终亦类感愤言也。其李白之变乎?但以视世之贪小荣,龌龊不足比数者,其何如哉?亦可以风矣。
编选者认为,李白乐府、歌行及诸选体,即使是在颓波日微之时,也能显出横制之力。李白好黄老,每当人生不遇之时,即放游虚无,生出“永与世诀”之语,类似感愤之言,对情感力度表达的把握不够恰切,乃李白诗歌中“变风”之类,但是相较其他贪慕荣利的龌龊小人,仍然有益于风教之处,亦可以称“风”也。这里所显示出的,实际上是比较通达的“正变”观,相较于传统的雅正之词,李白诗歌中“感愤”之言可谓李白之“变”,但若相较于“贪荣龌龊”者,“亦可以风矣”,也能起到风人教化的目的。编选者注意到了正变划分的标准会随着比较对象和程度的改变而自然互换位置,不能一概而论,这是比较通达的论调。
三、崇尚《雅》道:践行李白《古风》的风雅诗教观
《李诗纬》崇尚《雅》道,其凡例云:“钟、谭圈点,剔镂字目,并尖巧之句,遂使学者务极雕琢,《大雅》云亡,故兹集圈点,确遵《雅》道,似宽实严。”从“体分正变”的归类选评标准看,《李诗纬》或为应时纠正前人选诗评点之弊端、践行李白《大雅久不作》中“我志在删述”的宏愿而成。虽然目前学界对“我志在删述”的理解仍有分歧⑥,但李白《古风》继承“风雅精神”的主观意愿和创作实践却是十分明显而确定的。
如果说李白《古风》是在诗歌创作层面上溯“风雅”,那么《李诗纬》正是以诗歌选编和归类评点的方式践行李白《古风》中的“风雅正变”观编选而成。丁谷云所撰《李杜诗纬·凡例》有言:“《诗纬》之书,先生继《三百篇》而删定者。所以辅圣人之经,扬雅化,正世风也。”⑦可见李白《古风》的创作和应时《李诗纬》的编选在观念上是一致的,他们都继承《三百篇》之精神而删述诗文。圣人之作称为《经》,此本以《纬》命名,《说文》释“纬”曰:“织横丝也。”[3]《释名》:“纬,围也。反复围绕,以成经也。”[4]正可以见出应时认为自己所选李、杜诗歌是“经”之补充,紧紧围绕《诗经》而作,最能体现其风雅精神,能对圣人之《经》起到横向的辅助作用,《经》《纬》相辅相成,弘扬《雅》道,矫正世风,丁谷云认为应时编选此书之要旨大义正在于此。
应时崇尚《雅》道,以正世风为删定宗旨和目的,具有极强的针对性和社会现实意义。丁谷云《李杜诗纬·凡例》又言:“所定风雅之正变,专意主持风教。而每章下细批总评,只论作诗之法,所谓道并行而不相悖矣。”李白《古风》的创作缘起,《大雅久不作》前半篇交代了是基于诗体代变、日益衰退的历史现实而发,而诗歌风格的变化是社会宪章沦没的直接反映,李白认为自己对改变诗体的颓势责无旁贷。从这个层面来说,李白、应时二人以创作或编选的方式复归风雅之道的精神实质是统一的,都表现出了极为强烈的社会责任感,或许应时正是以编选李诗的方式继承了李白这一精神。但二者又有细微差别,应时是针对一朝一代的当下社会现实状况而发,李白的视角则更为宏大,是针对历朝历代而言。
《李诗纬》在“古诗正风(五言)”下有一段小序,具体阐述了编选者的“风雅”观念和诗之“正变”准则:
《风》以言一人之情,而事隐乎其中,《雅》以记四方之事,而情生于其际。是故发乎情,止乎礼义,风人美之。发乎情,越乎礼义,风人刺之,然其事可考而知也。若《雅》者,因其事裁乎礼义,而美刺兴焉,乃其情亦可知矣。夫人有不得志于时类,以情之所种,发其抑郁忧思,宛转相深于不已,则耳目之感通莫不达之声歌,即不必有其事,亦将曲喻引伸,而出其情之所以然,使百世而下,或有得吾意所存而相与发明焉,未始不小有裨于风教,此亦《风》《雅》之遗也。吾谓杜少陵有雅道焉,而李东山盖尽风人之致乎!然而少陵深远矣。
在编选者看来,《风》言一人之情,情彰而事隐;《雅》记四方之事,情生于事。也就是说“风”偏重个人、主观、抒情,它以“礼义”为界,情礼相当者,美之,情越乎礼者,刺之,李白诗歌是此类代表;“雅”偏向社会、客观、叙事,它在叙事过程中已经依据礼仪对事件的表达进行裁夺,故美刺自然彰显,而诗人情感也自然流露出来,杜甫诗歌为其代表。李白诗歌分为“正风”“变风”两类而杜甫诗歌则分为“正变风雅”四类的做法,也是基于各自对抒情和叙事的偏重。对偏重抒情一脉的诗人来说,创作要以合乎礼仪为标准,注意把控情感抒发的力度;对偏向叙事一端的诗人来说,其创作也要以合乎礼仪为标准,但要注意的是裁度所叙事件的性质、角度和详略程度。合乎此者即为“正”,越乎此者自然为“变”。这就是应时的风雅正变观。
丁谷云在《李杜诗纬·凡例》中又言:“风雅名义,与圣人所定者稍异。统论已入古集中,其绪论原委则散入于诸定体之下。”圣人对风雅的定义,自然以《毛诗大序》为准的。那么,应时的风雅正变观念与《毛诗》有何相似与不同?《李杜诗纬》篇末总论曰:
诗能立意高远,而措辞隐约,《风》《雅》《颂》取神而不袭,兴比赋互用而不乖,绚彩灿然而非绮靡也,模范肃然而非痴肥也,而且温厚之中有风力,错综之内有条理,其声爽朗,其韵悠扬,言有尽而意无穷,使读之者忘倦,闻之者鼓舞,斯其至矣,太白有之,少陵其亦浅于化耶。
这段话从总体上概括了编选者对能真正继承“风雅”精神的好的诗歌作品的要求,丁谷云认为,好的诗歌既要立意高远,又要做到措辞隐约,对于《诗经》中的《风》《雅》《颂》诸篇,可以取其神韵为己所用,但不能照搬照抄;可以穿插使用赋、比、兴的写作手法,又不能使其互相冲突,外在形式上,语词的运用要做到粲然明亮却不流于绮靡,有模范、肃然之姿,又不至于面目臃肿,温柔敦厚中有风人之力,错综交叉之下又很有条理,读起来声音爽朗、韵律悠扬,言有尽而意无穷,有感发人心的力量。这类诗歌太白集中有(暗指《古风》五十九首而言),而杜甫此类诗歌就略显得浅薄了。
我们用这一准则来比照《毛诗大序》中对“风雅”的论述和定义:
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戒,故曰风。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国史明乎得失之迹,伤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吟咏情性,以风其上。达于事变,而怀其旧俗也。故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是以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是谓四始,诗之至也。[5]
《毛诗序》中“上”“下”本身就带有阶级属性,是以诗人的身份划分的,上对下是以风化之,下对上本身就是违反社会阶层正统划分的,故而只能委婉地以“风”刺之。但“言之者”和“闻之者”又是超越了阶级属性的,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此为风之意涵。而变风、变雅则和王道运作、国运兴衰、政教得失、社会风俗相关,一旦走向社会动荡不安的末世,变风、变雅自然而生。
从比较中可以看出,《李诗纬》中的“风雅”观念与《诗大序》表述虽略有小异,实质却是相同的。在国家发展的上升阶段,政治制度有着勃勃生机,统治者一般比较睿智开明,社会秩序井然。在这样的社会风气影响下,“礼义”对社会各阶层的约束力和规范性都比较高,统治者对谏言的接纳程度比较宽容,诗人的情感表达也往往恰切有度。而末世则相反,王道衰,家国乱,礼义废,诗歌的情感表达和叙事侧重自然有所偏离。但《李诗纬》又与《诗大序》稍有不同:《诗大序》认为“风雅”是记事的,不同之处在于是“一人之事”还是“一国之事”,即事之大小;《李诗纬》认为《风》是言“一人之情”的,“事”隐藏在“情”中,《雅》是记事的,但是“情”却生于其际,更加强调“人”的参与以及“事”和“情”之间的对立相生关系。另外,在清人已经意识到诗歌由以教化为重转为以抒情为重,即“古人以诗观风化,后人以诗写性情”[6]的情况下,《李诗纬》更加强调“风雅精神”教化世风的重要作用,称之为“风雅之遗”。
四、余论:《李诗纬》对钟嵘《诗品》的借鉴和提升
在历代诗歌选本中,相较于分体归类而言,分品定级者是比较少的,最早为诗人“分品定级”者是钟嵘《诗品》,然为诗歌评定等级者却不多见,《李诗纬》在这方面具有独特的范式意义。同样是为诗人和诗歌分品定级,《李诗纬》在借鉴《诗品》的基础上,又有所提升,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其一,《诗品》是对所选各家诗人追溯源流,先从源头的相似性上划分为《国风》《小雅》《骚》三派,然后根据“文”“质”对所选诗人划分为上中下三品;《李诗纬》选李白一家诗作,统归入《风》诗,先以体分类,后各体再分“正风”“变风”两部分,最后各篇根据“意”“章”“辞”三者划分为五等。其二,《诗品》属诗话类,以诗歌理论的探讨为主;《李诗纬》属诗选类,理论与实践相互配合,以诗歌选编的方式反映其诗教理论。其三,钟嵘《诗品》以不同诗人作为划分目标,关注点在“人”,这与当时品评人物之风联系紧密;《李诗纬》只对同一诗人的不同作品划分等级,其关注社会风气、宣扬风雅教化的目的更加强烈和明确,同时以品评诗歌、划分等级的做法申明作诗之法,以与教化世人之目的相辅相成。
总之,应时、丁谷云合编的《李诗纬》目的明确、标准严格、旨意清晰,是清初重要的李白诗歌选本,其选评中所体现出的“正变诗学观”和“风雅诗教观”,以及遵循意、章、辞三者相结合将诗分为五等的评诗方法,从各个方面都值得我们重视,显示出其作为清初重要李白诗歌选本的典型价值。
① 《杜诗纬》亦分正变,与《李诗纬》稍有不同的是分为正变《风》《雅》4类,《李杜诗纬叙》曰:“故删李诗分为四卷,而定以正变《风》;删杜诗分列七卷,而定以正变《风》《雅》。”
② 其余篇目次序与通行的王琦本所标次序相同,唯有此篇在王琦本中为“其三”,《李诗纬》却标为“其二”,不知所据为何。
③ 这一点仍有待讨论,我们不能仅以名目的相似就把李白《古风》单纯归入《风》诗一类。据笔者初步探索,《古风》从《风》诗中继承的主要是委婉讽刺的表达方式和风人教化的创作目的,即朱谏所言“效古风人之体”“得古风人之意”(见《李诗选注》卷一,明隆庆六年朱守行刻本)。除此之外,源自《大雅》“圣代复元古”的家国社会责任和王道盛世幻想,承接《小雅》“文质相炳焕”的内容主旨、艺术手法和“怨诽而不乱”的情感表达,以及《骚》体诗的“明君贤臣模式”“士不遇主题”和“香草美人意象”等,《古风》也均有所继承和体现。《古风》在多方面吸收借鉴前人的基础上,真正做到了“《风》《雅》嗣音”“体合《诗》《骚》”。
④ 凡“龙友云”即丁氏评点,“龙友”为丁谷云字,下同。
⑤ (清)应时、丁谷云《李诗纬》,清康熙十七年(1678)刻本,现藏清华大学。文中所引用凡例、序言、小序和对《古风》各篇的评点等,如无特别注明,皆出此书,下文不再一一注明。
⑥ 对“我志在删述”的不同解读主要有两种:一种以俞平伯、袁行霈为代表,认为该句表达了李白修史的愿望,他想要效仿孔子作《春秋》之举作史书;另一种以王运熙、薛天纬为代表,认为该句表达了李白要效仿孔子删《诗》之举编选诗歌,可参见缪晓静《李白〈古风〉其一“我志在删述”解》(《文史知识》2014年第10期,第46―51页)。钱志熙在《论李白〈古风〉五十九首的整体性》(《文学遗产》2010年第1期,第31页)一文中认为:“李白所说的‘删述’,并非如文中子王通编《诗经》以后历代诗歌为《续诗》那样的实际的删述工作,而是指通过自己的古风、古乐府的创作上探风骚的作品,为诗坛立一标准。如此,则虽未于编籍间删述,而删述之功自然成立。”受钱志熙观点的启发,缪晓静在考察了“删述”一词的用法后,进一步认为,“后世文人论及孔子删述,主要视其为诗文创作的典范,用典或旨在强调自我创造、树立标杆的意义,或意在突出诗文的社会政治功用。对他们来说,‘删述’的具体行为或对象并不是用典时必须考虑的,重要的是‘删述’本身的精神。”
⑦ 继《三百篇》后对后世诗歌进行“删述”努力者不乏其人,隋末大儒王通就曾自编《续诗》以明王道、兴儒学,惜佚。李白有没有从诗歌选编的角度对自己或前人的诗歌进行“删述”以上追“风雅”,由于唐时与李白《古风》相关的资料散逸严重,唐人魏万、李阳冰、范传正等人所编最接近李诗原貌的诗歌全本也全部佚失,今已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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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Selection and Evaluation Criteria ofin the Early Qing Dynasty and the Perspective of Elegant Poetry Education——Focus on the classification, selection and comments of LI Bai's
GU Weijia
(South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Guangzhou 511400, China)
Focusing on the four volumes ofselected and edited by YING Shi and commented by DING Guyun in the early Qing Dynasty stored inthe library of Tsinghua University, LI Bai'sare investigated from the aspects of selection and evaluation criteria. We find that “positive variation” is the main standard to classify the poems into five categories: “upper”, “upper-middle”, “middle”, “lower-middle” and “lower”, which reflect the editor and commentator's criteria of “positive variation” and “elegancy” which advocates the way of. It is a significant anthology of LI Bai's poems in the early Qing Dynasty with clear selection and evaluation criteria.
;; YING Shi; DING Guyun; positive variation; elegancy
I206.2
A
1006–5261(2021)06–0109–08
2021-03-15
2017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17ZDA247);2020年度华南师范大学青年教师科研培育基金资助项目(20SK03)
谷维佳(1987―),女,河南舞阳人,博士,博士后。
〔责任编辑 杨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