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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居【外一篇】

2021-01-05叶晓燕

散文 2021年11期
关键词:米勒钟声劳作

叶晓燕

一个小女孩,从外面玩了回来,蹦蹦跳跳,推开后门,穿过中户的小门,爸爸妈妈躺在前厅水泥地的草席上睡午觉。她看了几眼,歪头听听他们很安详的呼吸声,继续迈过前门,右拐,那里会有奶奶开的小店,有琳琅的东西,一袋一袋,一瓶一瓶,瓶子旧旧的,袋子也旧旧的,上面绑着细绳子,勉强看得出里面是瓜子或者蚕豆,也可能是花生、炒米。奶奶会坐着打瞌睡的,头一点一点,一个小小的动静,她就惊醒过来勉力睁眼看看来人,然后继续瞌睡。炎夏的午后,空气都像是凝固了,凝固在一种明媚的、宁谧的状态中,是一种天长日久的感觉。

再伸头一看时,小店不见了,唯有一块空荡荡的水泥地,叔叔在寂寞地骑着自行车打转,我的眼泪莫名地哗哗直流,不受控制。再一回头,老家的老房子也没有了,更没有了爸爸。我疑惑地一瞅再瞅,一幢高大的房子,有点陌生有点疏离,耸立在我身旁。

这一瞅之间,我跨过了时间的沟壑,小女孩一下子就没了,成了一个“我”,不知多少岁,三十岁?四十岁?或者六七十岁?也可能只是二十多岁。有时候,一个人对“我”的定位,是一个无关现实的心理节点,那个节点可能缘于生活经历了巨变,也可能出于醍醐灌顶般的顿悟。有次玩一个心理测试,测出我的心理年龄一百○八岁了,我觉得很形象,这个心理年龄的人也不是我,她飞跃般的看透了人生的把戏,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让她惊慌失措。

母亲希望我能回村参加这场宴席。村里的文化祠堂落成,大摆酒席,村里出嫁的女儿们都收到请柬,要送人情,母亲已经代送。而在造祠堂时,收份子钱,五百起档,我和另外几个外嫁的女儿被要求出一万起档,母亲也是替我答应下来了。所有母亲答应的希望的,我也都无怨地做到。

祠堂高大恢宏,雕梁画栋。我挽着母亲手臂,由她带领一一参观。只能用“参观”一词了,这里再也不是儿时的乐园,那时我们把这个地方叫作“宫”,那个吱呀作响的大门,露天的方正的天井,周围长着顽固的杂草,当然还有一个戏台,木板做的。孩子们在上面跑着玩“抱柱子”的游戏,十来个孩子一起站在戏台中间,一起大声数数,每个人的眼睛都瞄准四根柱子之一,到数了就快速地冲过去抢抱。这游戏其实有点危险,一不小心就会冲到台下去,不过戏台也不高,没人真正摔伤过。正月的时候,这戏台会有十天半月特别热闹,戏班子来唱戏。还记得当年母亲和几个村里的嬷嬷婶婶追星般跟着一个戏班子的旦角,到处串村去看戏,她们称她为“哭旦”,每唱到动情处就只有她真的眼泪滚滚。

有次母亲争取到“哭旦”住家里,把最好的房间让出来给她睡。那时我还看不懂戏,喜欢看的是台下的各种人群热闹和小吃,还有哭旦唱哭时下面哭声一片的应和。还渴望看看哭旦脱下戏服卸下妆后的样子,可惜都没看到,即使她曾住在我家。演戏每天有下午场和夜场,哭旦起床迟,起来即是穿着戏服,开始化妆。我看不到她的真面目,只看到她从我家袅袅娜娜地过小桥去宫里,或者她袅袅娜娜地从门前的小桥过来到我家。

眼前高大的油彩浓厚的文化祠堂,我很陌生。时有村人打招呼,一位长者,说我长大后再没见过了,问我几岁。母亲一下子愣住,想了想,似乎想不出来。就看向我。我笑笑说,比你小二十一岁。母亲再一愣,喃喃说,要过四十了,怎么这么老了呢?看向我的眼神充满着疑惑和怜悯。村人说,怎么看起来这么年轻啊!只是这年轻不是真正的年轻,对母亲一点也没有安慰作用。我看到她的心情忽地暗淡了些许。

去老家看望奶奶。刚换了车,对车型的感觉还有些不确切,不敢开入老家场院有些狭窄的入口,就停在了邻居小卖部的路旁。恰是黄昏时的闲散时间,小卖部里面外面都是人,坐着站着,此刻都把眼睛转过来。我推开驾驶室的门,看到這么多的眼睛,猝不及防有些尴尬,尽量笑着,心里想着要怎样打招呼。想起儿时,或者说在我离家读高中前,那时奶奶开着村里唯一的小卖部,这样的盛况属于我家场院。每当这样的场合,我一出现,一般就成了大家话题的聚焦,或开玩笑,或是表扬,或是打趣,有的大人则对着我姑姑、小婆地喊,因为按习俗我家辈分高,我则如入无人之境般,应对自如,打趣我的打趣回去,表扬我的则会大大方方地谦虚一下。奶奶笑眯眯地看着这一切,一脸的自豪满足。

那时我还管理着奶奶的账簿,我小学二年级从小叔手里接管过账簿,一直管到初中,那时常有村人买烟啊买零食啊都要记账。到年终收账,有的人还会赖,不免还要争吵一番,我战无不胜,有理有据,态度把握得好。那时看到我收账的村人说,此女长大后了不得,肯定成大才。尤其是一位我喊他方哥的,对我更是赞叹不已。其实喊他方哥也无关血缘,只是村里按辈分的称呼,虽然称哥,实际上他比我父亲年纪都大得多。还记得有次他问我,以后我去城里,你还会喊我一声哥,叫我到你家坐坐吗?那时不会你的眼只往天上看,不理我们这些乡下人吧?大家一片起哄。我回他一句,我又不是城里人!

但是后来的我大概算是成了大家口中的城里人。一年,五年,十年……奶奶越来越老,蜗居、乡村小店和那份热闹都在时光里散去。一年内偶尔几次来去看望奶奶。有时,看向窗外偶尔路过的人,都是如此陌生,不知是谁家的孩子长大了,婚嫁了,有小孩了,难得闪现的几个熟悉的面孔,也不会特意开门去打招呼,觉得自己完全成了这个地方的过客。

当这个黄昏把我猝不及防地推到了大家的跟前时,我不知道自己是当年的那个小女孩,还是被大家也逐渐忘掉的路人。而站在人群之前,离我最近的就是当年的方哥,他已老态龙钟,眯缝着眼,似乎想把眼前引起大家关注的人看仔细。但终究一脸茫然,他没有认出我来。嘈杂的店里,响起一句话:这是阿玲的女儿,来看她奶奶。阿玲是我妈的名字,显然有人完全不认识我,也显然有人还认识我。

我八岁时,堂姐十八岁。她当了两年的裁缝学徒,出师了,可以自己裁剪衣服。夏天时,她有很多漂亮的裙子,还有一群和她一样花枝招展的女伴。晚饭后,她们成群地从我家后门的路上走过,笑容甜美,笑声灿烂。乡村的劳作似乎和她们都无关。一次掌灯时,她们拥进了奶奶的小卖部,要买梨子吃,两个姑娘分吃一个,削皮,分梨,嘻嘻哈哈叽叽喳喳,似乎连空气都变得明媚欢乐。我坐在角落里,看着并不明亮的电灯光恰好打在堂姐的脸上,那么动人鲜艳,她轻启小口咬下,然后看到奶奶无比爱怜的眼睛。奶奶说:“我家的娜姑娘,连吃东西都特别的小口,真像个千金小姐。”盈盈的笑意,烘托得堂姐确如大家闺秀一般。我仰望着堂姐,仰望着这一群笑靥如花的姑娘,心中第一次有了强烈的渴望,我多么想变成十八岁!

后来,我也到了十八岁。正是高三,学习繁忙,前途的渺茫和对未来的期许交织着鞭打我。雪上加霜的是,一场厉害无比的台风刮走了我们的房子,我和奶奶在房子轰然坍塌的最后一刻夺门而出,巨响在脚后跟响起。两人在凌晨的暴雨中相拥而泣,既为侥幸的逃生,也为这珍爱的房子的毁于一旦。父母在另一个小镇经商,打算安排我临时转学。我拒绝了,开始了周末寄居堂哥家的生活。奶奶的小店也在台风中毁坏,奶奶年纪也大了,为小店操劳半辈子,经此打击,从此“金盆洗手”。

这一年,我完全忘了自己是十八岁,曾经那么渴望抵达的美好年华,就在无意识中溜过去了。再想起已是岁月不再。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到奶奶怜惜的眼神中那个“娜姑娘”般的动人十八岁。即使回去,也没有奶奶的小店,没有那样的黄昏。在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我没有赶上一个恰好的点。刹那间感觉如此遗憾:我似乎没有过青春——不是太小就是已经太老了。

米勒的钟声

翻画册,目光又是流连于米勒的《晚钟》。米勒说,你听到钟声了?你听到钟声了?这是一百多年前的声音,似乎还可以听到画家那种抑制不住的从内心涌上来的惊喜,他把橙红、淡蓝、黄褐等色彩调和成萧瑟、静谧、平和、肃穆、苍茫。画家先于任何人爱上了自己的作品,他知道每一抹色彩后面涌动的情感,也深知每一笔线条是怎样传递了自己的心声又超越了自己的期待。他多么欣喜地把这幅画给亲友们看:喂,你听到钟声了吗?你可以听到钟声的。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同时代的人,有幸第一时间第二时间目睹这些杰作的人,总是听不到。不仅仅米勒遭遇如此,凡高、莎士比亚、塞万提斯、屈原、孔子等等,古今中外这样的名单可以开出很长,大概正是有了太多这样的实例证据,余秋雨在《中国文化课》中断定:杰出的文化创造者大多身处卑污的环境,受尽诽谤和磨难,就像绘画中的玄黑色背景让光亮更加光亮,一生平顺的文化人,历来无足轻重——或许,真的如此?

画作中的夕阳照在衣衫粗陋的农民身上,也把现实中画家潦倒的身影拉长得更加落魄,当年这幅画作只换回颜料的钱,但无法换回画家六个嗷嗷待哺的孩子的口粮。若干年后,在竞拍现场,人们喊着“法兰西万岁”,用天价把它买回,放在了卢浮宫博物馆,此时,距离米勒寂寞地告别这个人世已经十四年了。

但故事只是增加了画作魅力的外在光晕,而非画作本身。我到底喜欢着《晚钟》什么呢?因为钟声?

钟声从画面一角的那个教堂传出,穿过黄昏暮色,响遍每个角落。画中劳作的农民夫妇听到了,我也听到了,它从很远的时空里远远传来,久久回荡。好像是只为你而来,即使是没有信仰的人,这钟声也为你而响。这圣洁、平和的一刻,抚平了人世间的不安、动荡、苦难,包覆一切,又忘记一切。忘记自己。忘记一切的不义。忘记人世。艺术中,总有那么一些隐秘又狂喜的时刻,庄严又温暖的时刻。

钟声无形,画面的主体背景是大地。这苍茫的原野,那么丰饶,又那么荒芜。棕黄色的草,在夕阳余晖中泛着凝霜的微光。装满土豆的袋子、插进泥土的铁叉、独轮车、竹篮,这些构成的并不是丰收的喜悦,而是荒凉,是艰辛,是萧瑟。这些和农民夫妇的平静、安和、虔诚构成一种内在的对峙,又归于不动声色的坚忍的和谐。这是一种很难描述的生命力。借用温克尔曼评述古希腊雕塑的名句——“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但《晚钟》消解了伟大和渺小、高贵和贫贱,一切都回到初始的宁静,回到对命运的认同和遵从。

一边是信仰的虔诚和安和,一边是劳作的艰辛和忍耐,两者汇聚成了涌动和暗流,生命静水流深。

劳作本身也有着艺术魅力。想起杜拉斯的小说《平静的生活》,也是把劳作表现得非常动人。这本薄薄的小说,我连着看了三遍。劳作的力量,表现在女主人公弗朗索的身上。作为家里的长女,因为父母经历人生变故后的无作为,弟弟的不谙世事,还有赖在家里的不靠谱的舅舅,她被埋在艰辛的劳作和繁重的家务中,青春在艰辛和贫困中日渐磨蚀。但是她身上散发出的迷人的魅力,轻松地打败了以美丽著称的富家女孩。遵循四季的循环,弗朗索日复一日地劳作不止,她也有着不动声色的坚忍,在坚忍背后她的心蓄势待发,她的目光像是看穿了生活的团团迷雾,让自己以不变的姿态应付生活的各种无常。因为她,我想,在大地和農作物面前直起的腰身,一定会更容易望见天堂。

米勒的钟声持续回荡。

或许,我们每个人其实都是农夫,即使没有苍茫的大地供你耕耘,心灵也可以是一片永远开垦不完的园地。傍晚六点时,让我们停下来,听一听那晚钟吧。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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