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南方水草

2021-01-05卫浮舟

散文 2021年11期
关键词:阳台外婆

卫浮舟

树啊树

外婆家院里有两棵树,一棵是柿树,另一棵不是柿树。

是香橼。淡黄、微皱、朴拙,沟壑纵横的果实像一件古物,它们灿灿地亮着,挂满一树。我小时候坐在瓦檐下望出去,深秋树影浓淡相宜,外婆站在树下,老花棉衣上映出暗绿枝叶漏下的光点。那时外婆还未如此佝偻,她抬手,有些费力地想要拧下一个。香橼离枝时,柔韧的枝子几番曲折,终是坚持不住,猝然一记脆生生的断裂声。

外婆双手捧着香橼,慢慢步上石阶,再跨进堂屋去。老人的手是皱的,香橼也是皱的,水滴石穿的光阴磨洗,得到一种微妙的相得益彰。我小时候以为香橼有佛性。因为它的老,因为它温和的甘,因为外婆将它小心翼翼放进白瓷盘,端上老旧矮小的供桌,再点起香炉来,火柴刺啦划出火光。许多年前的春节,堂屋大桌上的烛台会被一一点亮,几只香橼堆在暗红的木头上,烛光下的它们看着越发古老。老屋的小阁楼里也有神龛,天光从木窗间隙闯入,打亮墙壁红纸上写着“天地君亲师位”的烫金毛笔字。每逢节日,外婆都会从陡峭的木梯爬上去,因病颤抖的手点起一束香,口中念念有词地一拜再拜,小辈们跪在麻袋上轮流磕头,香灰与尘土在额头点出椭圆的痕迹。

据闻外婆年轻时脾气暴烈,在不甘与摔打中生下了三姊妹,我妈妈正好是最不受宠的二女儿。故而妈妈的少女时代相当粗粝,充满伤疤、冷落、逃离与追赶。我想象她所描述的与姊妹拼命奔跑着以期躲避打骂的事迹,画面应该布满尘覆的昏黄颗粒感,每一步都要往田埂上狠狠地踩,将漫山遍野的紫色迎春花蹬到身后,茫茫然地跑向那么巨大却没有前路的、举目无亲的世界。

在二十世纪业已迟暮的灰色天空下,她最终成为三个女儿里离开得最彻底的一位。我是她唯一的女儿,虽然没有亲历过骂声中的追打,但在懂事后的彼此冲撞与针锋相对里,我逐渐明白自己也在做她年轻时做过的事。

自然,我妈妈并不知道我私下的艺术加工,我们共情甚少。她将艰涩的青春期持久地背负,直至走过人生半程。三代女性将那一点不合时宜的刚硬脾气传承下来,一样瘦骨嶙峋的手臂举起相同的细树枝抽打向不同的小腿肚,每一下都留下一道通红疤痕。

香橼性味属苦、辛、酸、温,切开后,大块厚实皮肉十分紧密地包裹住一拳空空的心,经络将密密麻麻的种子连结网罗。香橼像女性,起码像我们家的女性,咬牙切齿地用脊背与生硬情感当作盔甲,严丝合缝地抵挡住故作温驯的姿态与明知虚无的悲哀。于是成为女儿,成为母亲,再成为外婆,成为一件沉默寡言的古物,成为挂在树上黄灿灿的、酝酿苦水的香橼。

后来院落被推倒又重新盖起,柿子树和香橼树都遭砍伐,如今的院子遍种黄梨。梨树长不大,枝垂叶稀,秋天时候结出一溜鸡蛋大的雀斑小梨,大多落在地上被鸡鸭追啄到腐烂,十分可怜。

院墙不会再伸出香橼树或柿子树的手,瓦檐寂寞垂头。雨水淅沥几回,整个屋顶都单薄伶仃起来。堂屋里悬挂十数年的油漆相框子又被放进许多照片,我这一辈共五个孩子,其中四个女孩,落灰的玻璃下数不清有几张柔软的笑脸,今后的日子,我们自然会有的变成柿子,有的变成香橼。

总要有人变成香橼。那场黄昏从二十世纪末延续至今,空旷庞大的世界始终在前方展开似有若无的胸怀,夕阳寂寞地叹息,我和少女时代的母亲一前一后狂奔在田野里,谁都不敢停下。

按照习惯,大年三十的夜晚,上至外婆,下到我和表姊妹,全都要到后山上的寺庙去,这是一年到头家里所有女儿聚得最齐的时刻。我们打起手电筒手挽手地穿过村里漫水的小路,在水坑与水坑之间辨别月亮的影子,屋檐外是大山的连绵暗影,它们拱着轮廓清晰的巨大脊背。寺庙烟雾缭绕灯火大盛,香案金黄,荷花状油灯排在台阶上一盏一盏地闪。高处的寒悄悄裹住佛像躯体,暖灯下的人们低头填名册,山下则是小小的山城,有烟花从楼房间迅疾蹿起迸裂。万象更新,好似所有新年胜旧年的愿望都被神灵听见了。

或许,神灵也有一群女儿,院落里也有一株香橼树呢。

南方

“南方”是个暧昧的概念,于我而言它是潮湿、砖墙、爬山虎。小时候翻看书本,有一节是“梅雨”,占了半页的图片让我至今记得——压低的天空布满暗紫厚重云层,骑自行车的人影模糊地被定格。

南方雨季的确如此。灰蒙蒙的人间,马路上有黑不溜秋的小学生穿着被淋湿的校服骑车一闪而过,胸前领巾早在风中歪斜。破旧街道和梧桐树都透露出疲惫姿态,晚高峰的公交车亮着金黄的前灯摇摇晃晃走了一辆又一辆,小城市总体低矮,所以连一道银色闪电都会显得年纪大些。

齐豫唱“今生就是那么开始的”,我的今生就是这样开始。在潮湿的楼房与街道间穿梭,按部就班每年长高一点,下雨就撑起伞来。家里的雨伞总是旧,松散的格纹被脆弱的伞骨撑开,仍然残留着上一场雨水的不洁气味。年纪尚小的我会把脑袋贴在阳台的石栏上眺望鳞次栉比的石棉瓦屋顶,雨水在楼房枯黄墙面留下的渍痕像窗口流下的眼泪。地面升腾起的水汽附着在砖墙上,当你抚摸其粗粝表面,手心总会染上泥土气味。

西瓜泡泡糖五毛一个,金黄的硬币被放上玻璃柜台。狭窄人行道外是高大粗壮的香樟树——也许是香樟,我对树木种类无甚了解。那条街道并不肮脏,但我总想象它是一条沟渠,黑森森的人行道,逼仄又拔地而起的建筑物,挤出那么一条道路。我四五岁前住在那儿,当时太矮,一滴雨也要多赶零点几秒的路才能落在额头,我正仰视世界的时候,它也正从一条名叫复兴巷的小街上泱泱而来。

我们一家三口曾经蜗居在红砖楼的小小套间里,楼层不高,春风秋风低低吹拂,似乎怀中缠绕透明柳梢。红砖楼的人都要到对面水泥楼房使用公共厕所,而我尚幼,父母便在小阳台放一只小桶,每到天黑再提着它去清洗。清凉夜里,小小的人穿着背心坐在阳台的板凳上,看见如水荡漾的夜色里,父母手拎小桶,一步步踩着月光下他们自己的影子,逐渐被对面楼房鬼魅般的黑影吞没。夜晚如梦似幻,四岁的我仅仅坐在那儿,就被月光浇淋了个透。

后阳台是厨房,支了個小小灶台。“忘记关火了!”某次外出时,我妈妈这么惊呼过。于是曾有一满壶水在那个小阳台上沸腾到枯竭,再用余温将壶底灼烧得焦黑。我牢记这件事,大概后来在梦中见过——我站在另一个高些的阳台,默默注视那只孤独的铁壶,它银色的壶身嘟嘟冒起猛烈的白烟,再寂寞地干涸,带点幽幽的愁怨。

这段悠远的历史总是如梦,梦无头无尾,像妈妈对着笨重黑色录音机用空磁带录古诗却被我放下饭碗大喊“吃完了”打断般戛然而止。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我常用第三人称视角回忆起住在大院里的事,想象红砖房的后阳台里有一扇小门和一扇小窗,蓝色的窗帘后是一对小小的母女,风是清清白白的淡青,夹带嫩绿柳条和小燕子。

忘了什么原因,有段时间我被放在姨妈家。那是个老小区,暗灰房屋排布紧凑,防盗笼锈迹斑斑,老弱的胖狗不动声色地四处踱步,温热芭蕉叶将每一个夕阳拦在后窗。我在小客厅里的红皮沙发上坐着,一页页翻动两层茶几上乱堆的小报书籍,津津有味饱读城乡爱情故事,饭桌旁的窗户贴了红黄蓝交错的玻璃纸,在水磨石地板投下波光粼粼的色块。

当时最爱唱的歌是《小白船》,好似白衬衣红领巾和春天是绝顶般配,仰头对着高高的礼堂屋顶开嗓,任声音在空气中抖出一个清亮漂亮的收尾,如同一只白鸽子振翅凌空飞走。六七岁时虽则心智未开,却也隐约有洁净的自知,因此又不自觉地骄矜。这实则也是一种了不起的、一去不回的本领。那是春天,万物生发。于是一轮又一轮月亮落下去,永远有六七岁的孩童唱《小白船》,船上的桂花从来没有谢过一朵,童声连绵不绝地唱,在遥远的地方闪着金光——“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仙人垂两足,桂树何团团。”

我在北方另一种狭窄的生活里也常常想到这些画面,它们铺展开来,明明暗暗拼凑成我的童年。或许它会成为小时候跳皮筋时脚下的砖块,周围密密匝匝冒出浓绿苔藓与杂草,成为一个不引人注意的陷阱,一个年华流逝的暗格,等你在伙伴们放声大唱的歌谣中一脚踩下。如今的我,一年也只在南方驻足三个月,南方逐渐模糊得如同镜花水月,使人筋疲力尽两手空空。

尤其令人沮丧的是,我从小就不会跳皮筋。

责任编辑:田静

猜你喜欢

阳台外婆
破耳兔
出生十天就当“外婆”的蚜虫
唠叨的外婆
外婆的钱
意外收获
外婆回来了
“非洲人”外婆
危险的阳台
阳台上有条布绳
工薪族住宅为何不能有阳台等5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