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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梅雨记

2021-01-05蔡舒晓

散文 2021年11期

专家声称是地球自转速率的微弱减慢导致了这个春季的气候异常,属于春天的特殊水汽味道已经出现,潮湿的、朦胧的绿色也已经蛰伏在小区的角落,但是总是下雨,总是缺乏阳光,过量的水汽隔离了紫外线已近整月,兼有衣服因布料纤维的水分不得干燥而沉重地贴附在身形轮廓之上,以至于大多数人的脸盘子都呈现出一种苍白的颜色,看起来也比从前苗条了。

长年生活在亚热带季风气候带的人们已经可以相当熟练地对最近将春未春的天气特征进行总结。我从我刚上小学的外甥的日记本中偷看到他极有天赋地概括道:春天好像踏空了脚步,一只脚在门外,一只脚在门里。但他的老师很有可能是一个敏感而挣扎的股民,在作业本上用红色圆珠笔重重地圈出了“踏空”这个词并批注为用词不当,在这个绵长潮湿的春天,在吸水而变厚的作业纸上,留下数个下凹的醒目的感叹号。

在咀嚼冰箱里剩面包的时候,我想起小时候读到后全然不理解的某位西方哲学家的话,直白来说意思就是:身体是个大老爷,我每天伺候他吃和穿,还要给他洗脚,真的浪费时间。根据我人生前二十几年的观察,人只有在大脑或身体高速运转、意志力尤为集中的时候才会发出这般感慨。比如早高峰的日本地铁站便利店里,到处都是拉开功能饮料易拉罐一饮而尽后奔向工位的上班族,动作熟练有如赛车在加油站接受补给后迅速离场。《千与千寻》里衣着光鲜的年轻夫妻埋头只顾吃终于变成可怖猪头的寓言故事缠绕着我,让我从童年时代起就产生一种本能的紧迫感,并且在这紧迫感的带领下长成一个积极向上、精神紧张、学习进步的好青年,像一只不断抽打自己的陀螺一样转得又稳又快。而因为下雨,我最近的日子快活得有如在加了滤镜的梦里做戏,我大把大把地浪费时间:用一个小时认真抄写一份食谱、研究葱姜蒜和蚝油的配比;用一个小时腌制一份生鸡翅,想象自己是大长今,以赋予食物本味之名徒手给予鸡翅不定期的搅拌;等鸡翅下锅后用一个小时洗掉手指甲上的葱姜蒜味,晚上再用一个小时给手指甲涂上完美得即使在灯光下检查也没有一丝折面的透明甲油。近期从网络上听说日本有一位中年男子因为长年寄居在父母家无所事事,除了吃饭打游戏外对所有事情都不大感兴趣以至于被亲生父亲杀了,这让我一阵恐慌;但是突然想到我的父亲母亲相对通情达理,并且住得离我很远,又稍感释然。我猜我的某些神经突触可能长得更敏感一些,漫长的雨季所带来的阴暗光线、黏湿空气和时刻以不同频率敲打窗玻璃的水滴声,恰好从各种感官上钝化了紧张感,让我保持了难得的持久稳定的好睡眠。在本地媒体粗制滥造的晚间新闻里,外景记者穿着黄色雨衣一边一步一顿地走路,一边僵硬地伸出一只手,对着镜头介绍今年的雨水是如何之多,以至于节前节后的交通是如何拥堵。而我自私地想着:这雨还是可以再下一会儿的。

梦境中经常出现的场景是:水汽腾腾的半透明磨砂玻璃,高大绿植的叶片从低到高依次沾满雨水附身于其上,在风里瑟瑟发抖;昏暗光影里浓白色的背景和深浅不一的蓝绿色,足够让我这个对色彩极其不敏感的人像被击中一般在梦境里反复回忆。其实它只是一块位于公司一楼门厅公共卫生间里的巨大磨砂玻璃,内侧紧邻着一只高档抽水马桶,一门之隔外,造型极尽高调复杂的水晶灯具悬吊在大厅里,亮如白昼的灯光让人分辨不出窗外的晴雨;剪裁严丝合缝、质地丝滑精良的西服勾勒出精英分子薄薄的身形,配以时刻举重若轻的自信笑容,足够折射出优越的智力与意志层面的控制力。第一次,精英分子中突然有人抬起脸来对我礼貌一笑,我在一阵心脏快速跳动中躲进了卫生间,坐在马桶边时稍有不注意,膝盖就碰到了冰凉的玻璃,尖锐地提醒我仍是这间公司的实习生,应当尽快被这些自信笑容所感染并成为其中熟练的一员。后来,在我琐碎生活的诸多其他场景里,我时常克制不住想转身走进那间公共卫生间的念头,或是闭眼跌入那个乳白色交织蓝绿色的梦境里。

总有人比我更加热爱雨季。离我们不远的日本的作家就相当中意阴天与湿冷,声称在这样的天气里,钟表会因为上弦过紧而自杀性崩坏,香水会顺着湿润的毛孔入侵血管和心脏,男人不要触碰女人的手臂,否则会因为过分依恋而难舍难分。初次读到这段话时,我就遗憾地认识到了自己文学才能相形之下是何等有限,继而耳边响起日本黑白电影里诡转的配音,总是冷不丁就出现的、让人感到无处落脚并且头颈一凉的4音和7音,带给人淡淡的刺激。

我拢了拢手头的钱,所谓拢一拢,无非就是打开手机里的各个理财APP,将每个抽象的小数字倒来倒去直到相加成一个总数字,看到这个总数字大于来去京都的廉航机票钱后,我决定短暂地离开家里这扇临街的落地大窗,走出这块过滤了雨水和市声、只能让我看到行人彼此面面相觑的玻璃。恨抛水国荷蓑雨,贫过长安樱笋时。一天比一天更浓重的水汽在发酵,密密编制的竹篾斗笠因不得曝晒而散发出并不讨人厌的头油气味,春天独有的植物色香味俱全,让人想在菜肴碟子里从纤维的嚼劲、收口的香味中一遍遍地全身心复习它们。一旦起了这个念头,每个夜晚打开窗户透气的时候,就十分期待有从树枝上一路滚动下来的雨滴恰好从衬衫领子的空隙间,掉落在后背皮肤上。

这个纬度稍高的地方也在下雨。预订的住所位于新京极市场的内部,人声喧哗,奶茶店前排长队。通过和章鱼丸子铺老板一番英语和日语夹杂的愉快交谈,我在大啖丸子的同时,逐渐感觉身体被激活。油布纸颜色的半透明顶棚覆盖了回转连通的长廊,我学着当地小女生的样子买了一把长柄伞,挽在手上慢慢地走,忽然头上顶棚的雨滴敲击声音更大了,市场里的行人渐渐多起来。长街两边暗色的是杂货铺,造型古怪、摆放密集的小物件将光线反射再反射,最后如黑洞一样吸收了空气里的波长和灰尘;亮色的是神社,通常以橙色的光面油漆将门头刷得格外显眼,宗教的爱、慈悲与神秘不可言说都浓缩在这个颜色里头了。

走出长廊后就需要撑伞,然而作用不大,站在黄昏中的三条大桥上,流水以趴伏的姿态缓慢从河床的沙石上前进,随着日光的温度减退,天空和流水逐渐融合成为一样的灰黑色。湿漉漉的空气和黑夜一起到来,逐渐浸透了全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我收起了手头的伞。听说这里曾是刑场和坟冢,但是如今有人在堤岸边慢跑和骑行,有人将彩色的塑料布铺在地上野餐,更多游客拥挤在这里一座木头结构的星巴克内拍照打卡,乌鸦从天上哇哇而过,没有人感到害怕。

《感官世界》这部电影里,窗外总是连绵的雨水和男女主人公总是突如其来、大动干戈的热情和欲望让人感到费解,窗户纸薄薄的一层,搪不掉团团的雨汽,久居其中的人们必定是油粉满面,浑身上下不得干松。倘若是我,一定早早地用中医理论进行了自我诊断,因为湿气侵袭导致五脏六腑转动降速,我应当找一块粗布纤维的床单,终日以虾米的姿势躺着休养生息。直到亲眼在这里的艺伎小巷看见一位将脸孔扑得和脚上的袜子一样白的女人,层层叠叠的和服下拖着小碎步快步行走,看见生人时低头牵动嘴角,随即用纸伞巧妙而礼貌地挡住脸以避免同游客的视线接触,留下一截雪白的脖颈给人以想象,我才感受到了电影里男主角眼睛发红的迷狂状态。

没有荤油味可以长期贮存的天妇罗,佐以调料捏合而成的精致鱼寿司,劈开后滴上柠檬汁就可以吮吸的生蚝,没有什么比这些不需要大动柴火的、永远只能吃个七八分饱的清淡饭食更适合他们了。和四川人民围坐在火锅前用花椒和牛油驱寒祛湿的对抗方式相比,这个民族更想去适应和融入,将这些从水里捞出来的生冷食物日复一日地用肚腹去温暖和感知,直到拥有同样柔白滑腻的脖颈,直到能够用这样的脖颈在水汽中自在呼吸。

旅行的这几天,每一天都有断断续续的雨水。电视机里的早间新闻应景地播放着一辑名为“伞之迷惑行为大赏”的特别节目,镜头对准大街上种种不文明用伞的行为,最后采访了一个妆容精致但是笑起来粉底层层剥落的老太太,她说希望大家都能撑透明布料的伞,这样能够大大降低在路上戳到周围人的概率。我突然有一点想念家乡本土电视台的节目了。

但是当我回到家的时候,梅雨季已经结束了,小区里家家户户都格外珍惜有金灿灿太阳光的日子,被褥和换季衣服横在阳台上等待暖烘烘的杀菌消毒。我穿上硬邦邦的白色短袖衬衫,阴差阳错地进入一间公司实习。因为长期独处而额外生长出的丰富神经突触,也纷纷迅速凋亡。

责任编辑:田静

蔡舒晓

英国二十世纪前半期文坛名师及重要散文作家。伦敦大学毕业后,长期从事编辑、出版与写作,历任《笨拙》杂志编辑、副主编等职,公务之余勤奋创作,出书多达百种以上。他的随笔,文风简朴,属于本色或清淡一派,遣词造句朴素自然,不刻意也不多加藻飾。他的作品言语幽默,也带有较清淡的韵致,往往似有若无,意趣情理交融。本文由他的散文集《炉火与阳光》选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