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城市特性:话语、乡愁与传统乡村建设
2021-01-05强乃社
□ 强乃社
近几年,城市哲学研究有不少进展。这与社会生活中城镇化及其发展有关,也和学界逐渐普遍重视城市研究有关。一个值得重视的倾向是,城市哲学往往带有中国问题的研究意识和背景,同时与国外马克思主义城市哲学提出的现代和当代城市问题有比较密切的联系,其重要的表现是——中国城市特性(Chinese urbanity)问题受到一些学者的关注。
如何理解中国城市特性?在近年国内外相关文献中,有几个方面的研究有助于我们深入理解这个问题。首先,国内外有不同的话语,关键在于中国城市特性和国外不同。中国城市或都市有很多不同于西方的地方,仅仅用西方话语可能会遮蔽中国城市特性。其次,一些乡愁研究似乎忘记城乡有密切联系,居住在都市也有不少人乡愁满满,这种乡愁固然复杂,但也是对乡土既往熟悉地方感的眷恋。这种乡愁不单是背井离乡后追忆故土,更多的是身居闹市的城市文化与精神的追求。再次,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传统乡村建设运动中,对城市的忽视或误解较多,对中国城市特性理解存在一些问题,虽然这场运动对乡村发展做出重大贡献,但城市化应该才是出路。
一、城市还是乡村:话语差异
中国城市哲学研究最先面临的一个问题就是,如何理解中国城市特性。一些影响颇大的西方学者,如韦伯认为中国的城市和西方不一样,甚至认为中国没有城市。这个问题逐渐受到国内学者的重视,同时使得国内城市哲学的话语体系、学术体系、知识体系建设的意识增强。事实上,不同文化甚至文明的城市和都市的特性及其具体所指应该有区别。我们应该树立中国的城市意识和城市研究意识,尤其重视中国传统城市发展历史、城市思想史和城市哲学史的研究。
韦伯在《非正当性的支配:城市的类型学》中认为,东方和中国城市没有共同体和市民,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城市。他指出,自中世纪以来的西方城市,其核心特征和要素是“共同体”性格与“市民”的身份资格[1]22。作为人们聚居和生活的场所的城市共同体,至少有较强的工商业属性,要有防御设施、市场、自己的法庭和法律、团体的性格,至少得有部分的自律性和自主性,比如市民以某种形式参与市政。后面这个特征颇为重要,“在政治性定义里,城市的特征就是作为上述权利之担纲者的、一个特别的使命身份团体的出现。”[1]23亚洲的城市基本上没有适用于市民的实体法或者诉讼法,也没有以市民自律基础上任命的法庭。“在亚洲,城市基本上没有自律性的行政;更重要的,城市的团体性格,以及(相对于乡野人的)城市人的概念,从未存在于亚洲,就算有,也只是些萌芽罢了。”[1]24这些城市有自己特殊的体制,和西方城市的要素颇为不同。“在东方我们从未发现城市——以工商业为主,且相对而言较大的聚落——的居民对当地行政事务的自律权力及参与的程度,会超过乡村。事实上,一般而言都比不上的。”[1]26甚至连村落那种自主的现象都不会发生,“因为城市通常是高级官吏或者君侯的治所,所以直接置于其卫士的监督下。亚洲的城市是君侯的要塞,因此是由君侯的文官与武官来治理,君侯也拥有所有的司法权。”[1]26韦伯还认为,“中国的城市并不像村落那样得以缔结纯粹形式的契约——无论是私法的还是政治性的,也不能径自举行诉讼,总之,一般而言是无法像一个法人团体那样地运作”[2]46。这种乡村特征重要的表现方式就是乡规民约。韦伯强调了西方自治共同体意义上的城市,强调了西方城市市民自身的自主。因而,韦伯在一定意义上强调的是,中国没有西方那种特殊的理性化的城市理想类型,中国城市自身没有进入现代化的要素,比如与市场有密切关系的共同体与市民身份资格。
韦伯将中西文化甚至文明僵硬二分的做法,很多学者亦不同意。比如施坚雅从区域经济中心与边缘的关系来分析城市和乡村的关系。施坚雅甚至将其扩展到对中国历史的结构分析,用时间和空间结合,用大的地区的空间经济关系、市场体系关系来分析之。“我们对城市网与区域结构之间关系的探讨也揭示出,城市植根于社会并构成该社会总体结构的基本要素,这种关系的程度是相当巨大的”。中国城市是一个区域,一个和市场有关的区域的中心,甚至大多数城市是一个明显有中心—边缘结构区域的中心点[3]222。从市场和经济的角度来解释中国的城市是不错的思路。问题是,很多时候中国城市的经济和市场因素并不是很强,施坚雅自己也很清楚,“帝国时期的中国城市是帝国的缩影,或多或少是一个国家权力至高无上的产物。……官僚政府完全可以将中国城市在行政上塑造成千篇一律的模式。但这种做法完全抹杀了城市体系内部在功能上的区别与变化”[3]222。从一定程度上来说,与韦伯一样,施坚雅仍围绕市场及其相关因素来确定城市,但是韦伯否认了中国城市以市场为基础的特征,而施坚雅强化了中国城市的市场特征。其实城市非常复杂,未必所有城市都和市场有那么多的关联,尤其是将城市放到一个长的历史时期看的时候,就必然如此。甚至在当代,各个国家发展不同,城市形成的原因也不同,所以,过分强化和弱化市场因素,对中国城市特性而言,在城市哲学的研究中是不可取的,至少是不准确的。
当代一些学者的研究,以西方的尺度来衡量中国城市特性的依然较多。德国学者哈森普鲁格相关研究的主要观点可以概括为:中国城市较西方根本不同,人们的城市意识中,既存在对于先进的、现代的、想象中的西方城市的朦胧憧憬,也混杂着尚未转变的、依然是乡村集体色彩的思想观念与社会结构。令哈森普鲁格最为感叹的是中国城市有很多封闭社区:“经常保持一种乡村风味……一个没有市场的社区不能称为城市,充其量是一个村庄。然而中国的城市同时连接着封闭的社区和开放的商业空间,因此它实际是一种城市化村庄的景象。”[4]297他认为空间上的封闭性,是乡村空间的特征。大而言之,诸多社区“都是一个城市化了的村落,或者一个按照城市生活的需求进行重塑的类村庄社区。”[4]300那村落又是什么样的呢?“中国很多被界定为县的乡村地区,其人口密度明显超过西方的城市郊区。就这点而言,中国的乡村是城市性的,而城市是乡村性的”[4]298。这其实意味着在中国历史上、现实中的城市和乡村并没有那么大的差别。他的解释是,在中国,“城市和乡村之间从来都不存在实质性的文化差异,如果真有什么差异,也是一种无所不包的政治的和社会文化整体中的一种等级地位关系”[4]303。城乡差别在这里变成了一种社会等级的差别。他甚至认为,“城市大体还是乡村型的,而两千年以来,乡村在帝国权威的政治和文化霸权下被强制城市化,乡村变成了皇宫的前院”[4]304。这种中国城市特性的解释,混淆了城市和乡村的界限,连基本的确定性都没有了。
在有关中国的城市研究中,一些国外理论依据西方的一些主流话语研究中国城市特性。其实中国城市本身还是城市,是一种和西方不一样的城市,这个特点被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了,尤其是中国学者。比如,从中国传统城市发展看,中国城市和西方城市有很大区别。自从郡县制以后,地区中心、国家治理中心逐渐成为中国城市的典型特征。这需要更多的论证。比如李零提出中国城市有自己的特性,以城为主,以中心城市统摄四方。市场的因素并不突出。城市确实一开始就是有城墙的,城市尤其是典型的重要城市,其政治、经济、文化功能是复合型的。城也是一种以社会统治中心为理想类型的,比如周代的王城[5]。中国城市很早就展现出和西方城市不一样的特征,直到今天也依然如此。市场固然重要,但是城市的形成、运营、变迁中因素很多。中国城市往往是多因素促成的区域中心。
也有国外学者对这种视角进行了探讨。比如中国早期尤其是商代城市,已经有了一种比较特别的城市理念。美国学者路易斯的《早期中国空间的建构》的研究很有借鉴意义。他从身体、家庭、城市和首都、区域和风尚、世界和宇宙等几个方面探讨中国早期空间概念的建构。路易斯在进行空间建构的探讨时候提出了一个观点,就是所谓的晚商国家是城邦国家(city-state)。从一定角度看,中国早期的国家空间以城市为核心,把城市的建构作为一个国家最具标志性的空间事件。中国城市不是西方意义上的,从一开始有城市起就是这样。按照路易斯的说法,在中国历史上,从周代、春秋战国时期开始就普遍存在城邦,即以城市为核心的多个诸侯,但和西方不同的是,这种城邦没有和贵族、国王分开,不是一个独立的政治形式。这里似乎说的是,中国和西方早期都有城市国家,但这些城市国家不同。“中国思想家没有形成关于自治城市和普遍参与治理的理论。”[6]149我们可以得出一个初步的结论,早期中国和西方的区别不是有无城市国家的问题,而是城市国家形成和治理的方式不同。引申而言,中国和西方城市在早期发展历史上具有不同特性。
也有国内学者指出,中国周代社会是城邦社会,“一个政治社会聚落外围圈筑着城墙,就是城邦,古书称为‘国’”。“至于说中国古代的‘城邦’会不会与两河近东、希腊罗马、中古中晚期北意大利和北日耳曼的Polis或City-state混淆,这要比较历史来解决”[7]再版序言。可以说中国传统城市和西方城市有共性,当然其个性也是存在的。
这些例证只是随手偶举,不能解决所有问题。但根据这些研究,如果把中国城市和西方城市做截然区分,甚至认为中国没有城市,那么是值得商榷的,不能一概而论。中国城市,从基本来说就是区域中心,这个区域是大范围的,有一个层级的区别,可能是乡镇、县域、地区、省级,或者是多个诸侯国的中心。这些城市、都市在功能上是复合型的,政治、经济、文化、军事等要素都参与到城市的营造、运行中并发挥作用中,确实和西方城市不同。
如何界定、确定中国城市特性或者城市性(urbanity),这里有一个话语差异的问题。西方近代以来的科学发展比较成熟,其城市研究的话语也比较发达。所以,以西方城市为尺度,尤其是韦伯强调的以自治、市场等为尺度界定城市特性是一个普遍的现象。现在看来,城市应该有更多的类型,城市特性也不仅仅是西方意义上的。城市本身具有一个发展的历史,城市特性也有一些变化。比如中国传统城市和现、当代的城市,应该有很大的区别。韦伯和施坚雅的研究,比较多集中在传统城市中。哈森普鲁格的研究在一定程度上有先入之见。
二、都市里的乡愁与恋地情结
如何理解中国城市特性,和中国城市居住者的认知与感受有关。在中国近代城市研究中,城市被理解为一个消费性的、生活性的场所,乡村则是一个生产性的场所,甚至彼此之间存在对立。城市和乡村的关系非常紧张。在费孝通看来,近代的市镇并非生产基地,新兴的通商口岸作为都会是生产销售中心,市镇与都会一起构成了都市,但是,“乡村也靠不上都会”,有“都市破产和乡村原始化的悲剧”,“不能两利”[8]16,17。在城市和乡村对立的意义上理解城市,并不符合辩证的城市哲学理解,城市和乡村的关系非常复杂,经常有交织,二者之间存在密切的关系。当代城市中的乡土元素,在有关田园城市的讨论中已经逐渐形成共识,乡土性的田园对于城市来说是积极的和有吸引力的。原因在于,近代以来乡村和城市比较,有自身的优越性,比如自然环境、阳光、空气,一般情况下比城市好很多。与此有关,对于城市生活的很多人来说,有时候心里有满满的乡愁,可谓身居闹市,心怀乡愁。
这些年来在城市哲学研究中,乡愁概念也得到很多学者的高度关注。乡愁研究很多时候或在城市精神和文化研究中进行,或在都市和城市文学研究中进行,在“三农”研究中还比较少。一个很重要的情况就是,不少人身在城市甚至大都市,却满怀乡愁,心在都市和乡村之间游走,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现象。
乡愁可谓古已有之。中国古代诗词中,乡愁是一个大的主题。比如像北宋李觏的《乡思》:“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9]427诗人吟咏到,人说日落处是天涯。能够看到天涯处,但依然不见故乡,故乡多么遥远;也许登上碧山可以望见故乡,可是连碧山也被暮云遮住了,和故乡似乎距离更加遥远。这是以空间上的区别和隔离为基础形成的乡愁。离开自己的故乡,距离遥远,不能常见故土、故园、故旧,故乡给人的那种熟悉感、亲切感、归属感等不能经常体会到,无论故乡是如何破旧甚至萧条荒凉,在游子、宦居他乡者那里都显得美好。应该说这些乡愁还是具有理想化色彩的。甚至进一步推广到田园诗,不少也是作者以他乡生活经验为基础所写。
中国乡土文学,在近现代是很发达的,那时的很多人从中国社会和西方社会的差别出发,即对中国的乡土以及乡土特征尤为重视。中国是具有乡土特性的社会,其中以费孝通在20世纪40年代的概括最为有名。这种社会有很多的特点,和乡土、乡村有密切的联系。它有土地黏性、地方性、熟人社会特征,约定俗成的规矩比法律地位重要,人际交往中文字并不重要,生活虽然不富足但是比较安定,人际、社会结构中差序格局比较重要,传统的地位比较重要,等等。费孝通认为,“直接依靠农业来谋生的人是黏着在土地上的”[10]3。“大体上说,这是乡土社会的性质之一”[10]4。“乡土社会在地方性的限制下成了生于斯、死于斯的社会”。“这是一个‘熟悉’的社会,没有陌生人的社会”[10]7。“乡土社会里从熟悉得到信任”[10]8。“乡土社会的信用并不是对契约的重视,而是发生于对一种行为的规矩熟悉到不假思索的可靠性”[10]9。“乡土社会的文盲,并非出于乡下人的‘愚’,而是由于乡土社会的本质”[10]19。“乡土社会是一个生活很安定的社会”[10]25。“在中国乡土社会中,差序格局和社会圈子的组织化是比较的重要”[10]53。“在乡土社会中,传统的重要性比了现代社会更甚”[10]73。“冷静的考虑,不是感情,于是理性支配着人们的活动——这一切是现代社会的特征,也正是乡土社会所缺的”[10]111。乡土文学一般都是乡土生活的叙事,这里一般都带有淡淡的忧伤,因为乡村在现代文明,还有现代的工业、城市化的冲击下,都容易产生一种破败、凋落的感觉,比如说,鲁迅的《故乡》中所写的闰土这个形象,从新鲜活泼,到木讷,到对等级有明显的理解和认识,都有浓浓的乡愁。这是与现代社会、现代文明不同的一种乡土意识,是一种寻根的意识。实际上这里也有我们的文化之根的追寻问题。乡愁可以是乡村空间、乡村伦理、乡村政治、乡村文化的反思问题。乡村意识的凸现是与城市、都市的存在不能区分的,离开乡村以后乡村意识才凸显出来。在一定意义上,都市经验让乡愁自觉而突出。
在当代中国文学的城乡书写中,以“陕军”为代表的贾平凹、路遥、陈忠实等作家,从某种意上来讲,他们的写作是以乡村为基础的,很多地方其作品表现为一种乡土文化的悲歌甚至挽歌。这些作家的生活经验、生活经历基本上不是乡村的,实际上他们身居城市甚至闹市,心系乡村,表达了一种乡村情结,他们可以算得上当代颇具特色、激发了很多人乡土想象的作家。在都市写作中,少有作品告诉我们,怎么在城市里安顿灵魂、精神,反而却往往充盈着满满当当的乡愁。当然,乡愁中的“乡”,可能是故园、故乡、家园,和乡村有关,但很多时候变成了一种隐喻。隐喻有很多种解释,有一种解释是,隐喻就是一种用很少的词语就能够表达很多甚至无限内容的表达方式。因此,乡愁成为精神家园寻求和建构的动力,内容非常丰富。
当代乡愁中,有一种情况,和乡村没有直接的关系,而是和在不同地方之间频繁往来与迁居有很大关系。比如很多人一直在不同城市之间流动,无论是国内城市间,还是国际城市间。城市对他们来说是一种容易把握的地方,但这种流动性很强的生活方式,导致一种跨地方(translocal)生存。这种生活的特点有时在外形上和流浪一样。这种移居者可能是在不同国家之间、城市之间、地区之间、地方之间漂泊着,将某些地方当做自己的故乡、故国、故土、故园,形成一种怀念和向往。这是现代甚至后现代的乡愁,和传统的背井离乡形成的乡愁有区别。在当代国外城市与空间哲学研究中,值得注意的一个现象是,一些离开亚非拉到西欧北美发达地区生活的研究者,发现其在自我和他者的关系中形成怀旧、乡愁。亚非拉的知识分子,他们离开了自己熟悉的故土,到了其他地方。随着认识的加深,他们寻求一种精神上的自我认同、自我归属感,导致对乡愁的深度思考。这个乡愁就是在国际、族际甚至人际形成的差异中,对原来自我同一和认同的依恋。在原来的文化系统中,围绕强势话语建构起来了自我,但这些自我是强势话语的持有者建构起来的,比如汉学中的中国、海外中国研究中的中国概念包括中国城市概念很多时候是西方的强势话语建构起来的。这些文化上所谓的自我是以西方文化为主体建构起来的,所以,当中国文化中浸润日久的学者,身处西方文化,试图建构自身作为非西方文化主体的自我的时候,就是以中国文化自身、社会生活自身为基础建构自我和自我文化,就可能变成了怀旧和乡愁。
到底如何理解当代乡愁包括以城市生活为基础的、向往乡村的乡愁,其实已经有不少的解释。人文地理学家段义孚的解释,颇有说服力,可以让我们明白乡愁的机制。简单说来,段义孚认为,乡愁是一种地方感的丢失。这种地方感和人的安全、归属等联系在一起。乡愁的纾解需要建立新的地方感,这种地方感和归属感、意义、亲近、认同、舒适等联系在一起。乡愁往往和乡村与城市的关系相关,但是更多时候其深度和广度要复杂得多。
具体来说,段义孚的《恋地情结》(Topophilia,1974)对我们理解乡愁是很重要的。该书名可译为爱的地理、 亲地方性、空间癖、乡土爱、场所爱、地方和地方之爱、乡土情等[11]序言。其人文主义地理学的精髓在于,一定要通过生存于某一地域当中的人的经验世界去获取关于某一地域的知识,该知识并非是脱离了人而存在的普遍性知识,而是一种地方性的知识,它能帮助人们达到对某一地域的深度理解[12]401。
地方性知识中经验的视角特别重要。段义孚 1977 年出版的关于空间和地方研究的专著《空间与地方:经验的视角》,对于我们理解空间和地方以及地方感为基础的乡愁具有重要的意义和价值。在人文地理学视野中,地方和空间不仅仅是地理现象,更是一种价值和文化的现象,比如“地方意味着安全,空间意味着自由。我们都希望既有安全,又有自由。没有什么地方能够与家相提并论。什么是家?它是老宅、老邻居、故乡或者祖国”[11]1。在一定意义上,“地方是一个使已确立的价值观沉淀下来的中心”[11]14。地方是沉淀,是价值的沉淀,是价值观的沉淀,而且是人的活动的关键和核心。因为人的生活和生产与地方有太过紧密的联系。
在地方感形成过程中,家和故乡是一个很特殊的地方。与其他物比较,“人类的独特之处在于其把家作为地方的意识”[11]111。人类早期经验中生活的地方,具有一种人类探索外部世界的基地的意义和价值。基地对于人来说,是弱者的养护所,是健康者的休憩地,这个基地有人们需要的工具、食品,还有一些人类栖息需要的遮身蔽体的东西。甚至我们觉得,家、地方是一个人的活动暂时停止的地方,“地方是运动中的停顿,包括人类在内的动物会停留在一个能满足某些生物需求的地方。停顿使一个地方有可能成为一个感受价值的中心”[11]112。这种价值可以理解为是物、空间对于人的有用性。停顿而后让这种价值得以实现和完成,这个价值形成、实现的场所就成了地方,成为家。这种停顿对于背井离乡或者疲于奔命而满怀乡愁的人特别有吸引力。
家的形成和人的特殊的体验和经历有关。这里,亲切是形成地方、家的重要要素。“家是一个亲切的地方”[11]117。故乡也是独特的。“故乡是一个亲切的地方”[11]118。它的独特性之一在于,“它可能平谈无奇,缺乏历史魅力,我们却讨厌外乡人对它的批评。它的丑陋并不要紧”[11]118。在家乡感形成的过程中,主体或者自我在这里和故乡的多个要素紧密接触,比如可以攀爬的树,坑洼不平的道路上骑着旧自行车,还有在小池塘里畅快地游泳。熟悉的往往是真实的,我们不是仅凭观看获得生活的。电影、观看、旅游都不能让我们活得更加真实。
当然,地方和地方感包括乡愁也是建构起来的,不是单纯的和被动的反映所形成的。很多时候,关于一个地方的作品,无论是文字、声音、雕塑、图像,还是其他形式的如传说、景观等,都能够通过艺术家的想象力,扩展经验和概念的边界,让经验变得更加丰富和稳定,都能够让地方更加凸显出来。艺术性的表达,让经验从沉睡中醒来,让关于地方的经验更加多彩,更加全面。这里似乎显得有些相悖的是,“思想创造了距离,从而破坏了直接经验的即时性,然而,我们通过认真的反思在当前的现实中又找回了过去那些难忘的时刻,并使其有了永恒的意义”[11]121。经验中的故乡也是如此,家庭也是如此。我们需要将那些可能有些含糊、不能言说,仅仅是内心的一丝牵挂明确化,然后,让地方敞亮起来。这让故乡、家更加清晰地印于心头,形成挥之不去的乡愁。
所以乡愁本质上是在人的归属感的丧失和重建过程当中出现的,这个“乡”可能是地理之乡,也可能是心灵之乡,可能是现代人的这种频繁移动、快速变化、加速变化的生活的一种冲击或者反映。那么,逐渐回归当下生活,将原来的熟悉感、归属感、认同感转移到新的地方与空间,就能形成一种乡愁的消解、升华。当然,这是较为不易的。
中国城市生活中,身居都市、满怀乡愁,很多时候是对我们精神故园、家园、故乡的一种怀念、向往。乡愁主要是都市和城市文化与精神现象。我们在文化上重视乡村,我们长时间以来在那里形成了自己的归属感,这种归属感对我们饱含着意义和价值,这种乡愁是当代中国城市精神和文化的重要内容,也是中国城市特性的重要内容。
三、城市视野中传统乡村建设运动的反思
在对中国城市特性的理解中,如何处理城市与乡村的关系,这是近代以来乡村建设的一个重要的方面。其实,从一定角度来看,乡村建设的结果是改变乡村、改变乡村与城市的关系。城市化、城镇化是世界各国的比较有代表性的道路,也是中国近现代以来乡村发展的趋势。
乡村建设近年来受到各界的关注。乡村建设本身的含义从其历史来看是复杂的。中国共产党十九届五中全会在关于“十四五”规划和2035远景目标的建议中,对乡村振兴做了擘画,也提出乡村建设,其含义主要是指农村的基础设施、民生、公共服务等的建设[13]37。另外,从学界研究看,乡村建设概念至少有另外两种含义:第一种是20世纪二三十年代相对狭义的界定,第二种是一些学者和实践者的解释,包括了20世纪二三十年代民国时期以及后来甚至到当代的乡村建设活动[14]。这里我们集中考察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乡村建设运动,姑且称之为传统乡村建设运动,集中在这个运动对于中国城市特性的理解方面。
20世纪二三十年代,在中国中东部地区尤其是河北、山东、江苏等地发生了乡村建设运动。这场运动的重要人物梁漱溟在《乡村建设运动由何而起?》一文中指出,其缘由可分四层:起于救济乡村运动、起于乡村自救运动、起于积极建设之要求、起于重建一新社会构造之要求[15]75-85。一些知识分子、官员、实业家加入这场运动,有很多针对农业、农村和农民的生活、生产的思想、制度、试验活动,由于抗日战争的全面爆发,这场运动基本上终止了,给今天的我们留下了许多值得反思的东西。其中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是,这场乡村建设运动本身有自己独特的文化观念,概括起来看,这场运动的一些重要人物对于都市、工业文化或者文明持批判的态度,赞美甚至试图回归传统农业文化、农村社会。他们非常重视教育、卫生、农业技术等,以为这些能够解决农民、农村社会甚至国家的救亡图存问题。
传统乡村建设运动包含不同的派别。大致上分为两派,一派是村治派。他们从国家、社会、民族整体来理解农村和农民,提倡自治、批判西方城市文化、重视儒学实学,提出村本政治等。清末民初河北定县米鉴三、米迪刚父子在翟城村开办模范村,并先后创办《中华报》(1924年3月到1925年12月)、《村治月刊》(1928年初开始),梁漱溟、吕振羽、彭禹廷、茹春普等人介入。另外一派是乡村教育派。比如陶行知1927年3月在南京晓庄创办试验乡村师范学校(1930年被国民政府关闭),后担任1938年12月在桂林成立的生活教育社的理事长;如1926年晏阳初领导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动员500余名知识分子,携带家眷到河北定县定居进行乡村试验,尤其重视平民教育;1917年黄炎培等人创办中国职业教育改进社,1929年在江苏昆山建立试验区;以及高践四、陈礼江等为理论指导者的20世纪二十年代末到三十年代初江苏无锡民众教育试验工作[15]1-15。
这些派别在文化观念上有共性,其主流思想重视传统文化,重视乡村文化和农业文化的重要意义,批判都市文化和工业文化。他们从整体上看是文化保守派,政治改良派。虽然传统乡村建设运动大多因外部原因(比如战乱和经费等)而终止,但实际上也有其内在原因。失败原因简单来说就是,当时的乡村建设不能解决中国发展问题,不能解决中国当时的世界弱势境况。城市化是大势所趋,当时的社会背景是,中国处于弱势地位,中国承受外来压迫;从农村和城市看,农村几近破产或者瘫痪。为中国及其民众寻找出路是社会的首要问题和追求。传统乡村建设运动中不同主体,其具体认识、决策和做法不同。
其实,传统乡村建设运动的问题很大程度上与对城市特性的理解有关。十九世纪末以来,乡村社会不断走向都市和城市社会。当代社会正在或者已经进入到城镇化率比较高的城市或者都市社会,我们可以从这个角度来理解“三农”问题、乡村建设问题。城市化、工业化尤其是大工业化,是乡村发展的重要方向。这一点在传统的乡村建设运动者那里是不清楚的,甚至一些人认为应以农立国,以传统文化立国,而批判或拒绝都市和城市社会。
村治派代表人物王鸿一认为,“全国人民,十九皆在农村;而城市区域,不过因经济政治之关系,构成临时聚合之团体,其居民十九来自田间,虽市居仍村民也。是则城市者,亦不过变相的农村而已”[15]42。固然当时(该文章发表于1929年3月《村治月刊》第一卷第一期)中国城市化水平很低,进城者也有很多村民,但很显然,城市不是临时的,城市不是变相的农村。他不认为城市是关键出路,而工业才是关键出路。
梁漱溟在1937年出版的《乡村建设理论》(又名《中国民族之前途》)中指出,“中国近百年史,也可以说是一部乡村破坏史”。近百年可以以欧洲大战即第一次世界大战划分为两个时期,前半期“跟着近代都市文明的路学西洋而破坏了中国乡村”,后半期“跟着反近代都市文明的路学西洋而破坏了中国乡村。”[15]76这种破坏还不是因为工业都市兴起,“在欧洲工业都市兴起的时候,农村衰落亦成了趋势;但亦不算乡村破坏史。因为工业发达是其更重要的正面的趋势”。问题在于,“中国近百年史里面,乡村是一直破坏下去不回头的,其关键全在要走都市文明的路而未成之一点”[15]77。梁先生并不认为都市和工业文明不好,他认为中国要从乡村建设入手。这种乡村建设运动由何而起?即,救济乡村、乡村自救,积极建设、重建一全新社会。救济和自救尚可,但以为乡村建设能够重建一新社会,大概很难。这是一种对城市与乡村关系比较折中的观点,但梁先生还是认为工业和都市文明至少是不适合当时中国发展的。
晏阳初是研究乡村建设运动的重要代表人物。他对于都市也有自己的看法。他在1934年10月《民间》第一卷第十一期的文章《农村运动的使命及其实施的方法与步骤》中指出,农村运动担着民族再造的重大使命。“中国民族的坏处和弱点,差不多全在‘都市人’身上,至少可以说都市人的坏处,要比‘乡下佬’来的多些重些。你试到农村去,在乡下佬的生活上,还可以看得出多少残存的中国民族的美德,在都市人的生活上,那就不容易发现了”。甚至“古来许多英雄豪杰成大功,立大业的,大部分都来自田间”[15]238。晏阳初至少在这里表达了对都市人的批判,但对于“乡下佬”变成都市人自然也是不赞成的。
其实,当时的一些研究者也逐渐看到乡村建设运动本身可能存在的问题,并做出澄清。比如无锡民众教育派重要人物陈礼江在1936年《中华教育界》第二十二卷第四期《乡村教育与乡村运动》一文中,对乡村建设运动的意义做出了自己的探讨,微言大义,值得重视:乡村建设运动“它也不是复古运动,想避开都市的物质文明,鄙视工业,往乡村里去提倡东方文化的企图。它是要从乡村着手起,以谋城市及全国的建设;要从农业出发以引起工业的发展”[15]417。他1936年在《教育与民众》第七卷第一期《乡村建设的几个基本问题》一文中对城乡与工农关系进一步做了明确说明,“我们现在的提倡农业,为的是将来发展工业。或者说提倡农业是发展工业的途径”。“乡村与都市关系的问题,正似农业与工业问题一样”[15]423。为什么要从乡村和农业着手进行城市与工业建设,而不是提倡城市化?可能还是对城乡、工农关系,进而对城市、工业的特性了解不足。
以费孝通为代表的一些学者,在20世纪四十年代提出中国社会在基层上是乡土社会,需要乡土重建才能够摆脱困境。费孝通不欣赏乡村建设派,认为他们重视教育和卫生等无法解决农民收入问题。乡土重建的一个重要办法是兴办乡土工业,从乡土自我生长出来一个突破口。费孝通对中国的都市发展、对大工业发展并没有予以重视,在文化上重视输入,尤其是西方文化的输入[8]167-168。这个时期的费孝通侧重从西方文化来探讨中国乡土社会。
如何评价传统乡村建设运动,从一开始就有分歧。除了积极的评价,质疑和批判的声音一直存在。除了一些比较极端的说法外,那些进行确证分析和批评的观点至今依然是有意义的。1936年李紫翔和千家驹编辑的《中国乡村建设批判》就明确指出,中国近百年来的历史可以说是中国国民经济现代化的失败史,原因有内部的也有外部的。“一部分智识阶级和小资产阶级”不满现状,广泛发起一种改良主义的运动,即所谓的乡村建设运动。但该运动不能解决中国的问题,从大的方面上看,“恢复落伍的并且崩溃的手工业经济以至宗法社会的礼教”,这是不可能成功的[16]编者序。从今天的角度看,传统乡村建设运动的最大问题是脱离开城乡和工农关系,仅就农村自身的建设来想办法、出主意,没有重视城乡、工农的联系和互动的意义,没有认清城市的特性和城市化的发展趋势,很多办法和观念不能实现。就当时的情况而言,首先要走革命的道路,让国家和民族摆脱困境,然后才能解决城乡问题,解决乡村问题,社会革命、工业化和城市化而非乡村改良才是解决乡村问题的根本。这方面革命派的道路是符合现实的。
毛泽东是对乡村问题给予高度关注并实践农村革命运动的代表人物。毛泽东在1926年《国民革命与农民运动》一文中提出以革命解决农村问题,解决帝国主义侵略和压迫问题,解决社会问题。关键的办法是把社会分层,重视社会自身的不同阶层之间的关系尤其阶级斗争,寻找到社会包括农村社会发展的内在动力[17]37-41。后来毛泽东等中国共产党人明确提出农村包围城市、武装夺取政权的思想。总的来看,毛泽东坚持中国要走现代化、工业化、城市化的道路。
传统乡村建设运动中的一些学者对中国城市特性的认识是不全面的。因此,今天我们要从社会的都市化、城市化的角度,来理解传统乡村建设运动。乡村建设解决乡村问题,乡村问题的一个原因是城乡发展不平衡造成的。当然,今天中国的乡村建设主要是解决“三农”问题,进行农村的基础设置、公共服务和民生等建设,我们肩负的重担与20世纪二三十年代传统的乡村建设运动自命的使命有很大不同。
在理解当代乡村建设的过程中,城乡的互动很重要。在一定条件下,很多乡村居住者进城,城市居住者进村。不同需要者的获得感同时都有提高。对城市、都市、工业文化和文明需要更多的支持、建构,让更多的人身心都能够进入城市。现在有很多城市人,身在城市而心系乡村;在乡村居住者很多身在城市或者城乡间游移,虽心系城市,但融入不易。有些城市人也难以融入城市,缺乏城市归属感。进而言之,我们需要充分理解中国城市特性,挖掘中国城市特性的丰富性,建构城市属人的特性。
总的看来,当代中国的城市哲学正在走向深化。城乡关系是一个世纪性的问题,涉及众多学科,涉及很多人的生活。中国的城镇化速度很快,我们进入城市时间很短。对曾经居住在乡村,但现在居住在城市的很多人来说,城市生活也许刚刚开始。我们需要理解城市,理解乡村,理解城乡关系,并在城市寻找到安置灵魂的空间、地方、场所。让我们以中国城市自身的视野来看待中国城市、中国城市的乡愁以及传统的乡村建设运动,充分理解中国城市特性,并在现时展开我们的城市哲学的批判和建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