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的诗意很到“胃”
2021-01-04胡慧灵
胡慧灵
“诗圣”杜甫“七龄思即壮”,开口就咏凤凰,胸怀“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壮志豪情,也目睹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魔幻现实。战乱流离,蜀中漂泊,他屈身于“屋漏无干处”的茅屋,却渴望“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他一生许身社稷,忧愁黎庶,官场失意让他“饿走半九州”,只能期待通过安“胃”换来丝丝安慰,将那些失意化为诗意。
翻閱《杜工部集》,诗词如美馔,佳肴似诗词。在杜甫隐逸超脱的笔下,食物格外清雅出尘,既有“银丝鲙、五柳鱼”等水陆之珍,也有“桑落酒、曲米春”等杯中之物,更有 “槐叶冷淘、锦带羹”等蔬食佳味,光是闻其名就已为之倾倒。
杜甫的诗意令人倾倒,立体环绕的暑意则令人晕倒。
在“千里清蒸,万里红烧”的暑日里,没有空调续命,古人怎样才能实现“透心凉,心飞扬”?为了凉快一点,古人全力以赴。既有横贯古今的精神消暑法—“心静自然凉”,也有一系列消暑神器,如“凉友招清风”的手动风扇(摇扇)、“一枕最幽宜”的瓷枕、号称“消暑黑科技”的冰鉴、五花八门的冷饮凉食等。
众多消暑良方里,冷饮凉食是最稳妥的。因为一旦下肚,嘴是冰的,心也是冰的,从内到外,暑气全消。杜甫格外认同这一点,因为他也是个不耐暑热的人,夏夜叹“永日不可暮,炎蒸毒我肠”,由此偏爱各种夏日限定冰品凉食。
他吃瓜果,讲究“浮瓜沉李”。五代王仁裕在《开元天宝遗事》中记载“唐都人伏天,于风亭水榭,雪槛水盘,浮瓜沉李,流杯曲沼,通夕而罢”,描述了唐朝人伏天时采取的消暑方式,等同于现在的冰镇瓜果,只不过在冰块还是稀缺资源的古代,寻常百姓多用凉水来浸泡瓜果。
作为一名优秀的“吃瓜群众”,杜甫对浸泡瓜果有着独到的见解。唐永泰二年(766年)暮春,杜甫入夔州(今重庆奉节),在夔州都督柏茂琳的帮助下,他置地40亩作柑橘园,摇身一变,成为一名“橘官”。柑橘成林,再加上柏茂琳时不时赠送他许多瓜果,水果自由照进现实。在杜甫《园人送瓜》里,他就直播了“柏公赠瓜,他吃瓜”的往事。“江间虽炎瘴,瓜熟亦不早”,虽说这里是炎瘴之地,瓜却晚熟;柏公送来的“倾筐蒲鸽青,满眼颜色好”,青色的蒲鸽(青瓜)看着就赏心悦目,蒲鸽不光颜值达标,清热解暑功效也十分不错;杜甫为了让蒲鸽消暑功效最大化,便“竹竿接嵌窦,引注来鸟道”,把竹竿当作输水管,从悬崖绝壁上引来冰凉的山泉,实现“沈浮乱水玉”。简单来说,就是杜甫制作了一道冰镇蒲鸽。山泉水冰镇后的蒲鸽到底有多凉呢?杜甫形容其“落刃嚼冰霜,开怀慰枯槁 ”,实打实得透心凉!
不仅如此,饱受牙疼折磨的杜甫竟然秉承“冷热酸甜,想吃就吃”的原则,在夔州完全放飞自我,既要感受“落刃嚼冰霜”,还要体验“经齿冷于雪”。
唐大历二年(767年),杜甫在夔州瀼西(今重庆奉节东瀼水西岸)作《槐叶冷淘》,详细记载了这种古早凉面(一说是凉粉)的做法:“青青高槐叶,采掇付中厨。新面来近市,汁滓宛相俱。入鼎资过熟,加餐愁欲无。”第一步,采摘,择取鲜嫩的槐树叶;第二步,焯水,将采摘好的槐树叶洗净后在滚烫的开水里过一遍;第三步,研磨,将焯完水的槐树叶放入容器捣碎待用;第四步,过滤,将捣碎后的槐树叶倒入水中,充分搅拌后静置沉淀,再把水滤清,就得到了纯净的槐树叶汁;第五步,和面,用刚刚萃取好的槐树叶汁来和面,制作槐叶面;第六步,冷淘,槐叶面煮熟后,将其浸泡在凉水里。经此步骤,一碗冰凉爽口的“槐叶冷淘”就大功告成了。“哧溜”一口“槐叶冷淘”,清凉一夏。
“槐叶冷淘”不仅口感霸道,还因颜值过硬,霸占着夏日的门面。杜甫写道“碧鲜俱照箸”,玉润碧鲜的“槐叶冷淘”质地清冷透亮,足以映照筷影。如此佳肴美味,心系朋友、心怀君主的杜甫,怎会独自享用呢?他写道“香饭兼苞芦”,为了不破坏“槐叶冷淘”的美感,他将盛放“槐叶冷淘”的器具一并赠予;又感叹道“君王纳凉晚,此味亦时须”,印证了苏东坡对他的评价—“一饭未尝忘君”。
自古以来,“天府之国”四川沃野千里,江河纵横,河鲜肥美诱人。杜甫喜欢吃鱼,在他留下的诗词里,曾数次称赞蜀鱼。唐宝应元年(762年),他前往梓州时赞蜀地“江鱼美可求”,前往绵州时则咏鲂鱼“肥美知第一”。唐广德二年(764年),他自阆州归成都途中颂丙穴鱼(俗称“雅鱼”)“鱼知丙穴由来美”,到江陵则是想到有“白鱼如切玉”,就连客人到访,他都会想到“呼儿问煮鱼”来款待。
从这些诗句里不难看出,杜甫对鱼的热爱已然刻进了骨子里。他万万没想到的是,笔下的蜀鱼会在某一天“游”到他手下,成为传世名菜—五柳鱼。相传,杜甫邀请好友到草堂吟诗作赋。不知不觉就到了晌午时分,这可让杜甫发了愁。堂堂“诗圣”竟是菜肚老人,日子过得清贫,家里都拿不出来像样的饭菜招待客人。正当他苦恼之时,只见家人从门前的浣花溪里钓上一条大鱼。杜甫喜不自胜,接过鱼径直走入厨房,准备一展厨艺。他将鱼开膛破肚,清洗干净,加上佐料放入锅中蒸制。蒸熟后,将各种蔬菜切成细条,均匀地撒在鱼背上,又将甜面酱调成汁,烧热后浇在鱼上,一道出自杜甫之手的家常鱼就端上了桌。
众人甚是惊讶,争相伸筷品尝,果然色美味香,得知这道鱼还没有命名,众人又纷纷取起了名字。有人说,这鱼来自浣花溪,就叫“浣溪鱼”吧;有人不同意,认为这道鱼是杜甫原创,应该叫“杜甫鱼”或“老杜鱼”;还有人觉得“草堂鱼”更合适。就在大家争论不休之时,杜甫发话了:“此鱼背部覆有五颜六色的菜丝,形似柳叶,不觉想起了‘五柳先生’,不妨就叫‘五柳鱼’吧。”众人一致觉得这个名字颇具诗意,“五柳鱼”就这样诞生了。后来,杜甫与“五柳鱼”的故事一传十、十传百,“五柳鱼”更是成为蓉城里的一道名菜。
杜甫亲自烹饪的“五柳鱼”为众人津津乐道,他本人则对宴会上吃到的鱼生念念不忘。鱼生,古称“鲙”,专指生鱼片。在我国,食用生魚片这一饮食行为古已有之。食鲙之风最早可追溯至周宣王五年(公元前823年),盛行于春秋,普及于汉晋,鼎盛于唐宋,后传到日、韩等地。
唐天宝十二年(753年)初夏,杜甫陪同友人游览何将军山林,并被主人留下做客。琳琅满目的山林物产和舒适宜人的大山景致让杜甫诗兴遄飞,留下一组五言律诗。在这组律诗中不乏美馔佳肴,有枣有藕—“棘树寒云色,茵蔯春藕香”,也乐在烹笋摘梅—“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更有高质量宴席—“鲜鲫银丝脍,香芹碧涧羹”。“银丝脍”也作“银丝鲙”,是指用鲜活鲫鱼切成的鱼肉丝,其细致程度堪比银丝,由此得名。这场宴席杜甫吃得甚是满意,“翻疑柁楼底,晚饭越中行”,酒酣饭饱之际,竟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唐乾元元年(758年)冬天,杜甫暂离华州到东都洛阳探亲,出潼关途经阌乡,受到县尉姜七的热情接待。杜甫作《阌乡姜七少府设脍戏赠长歌》以示答谢,还原了当时的盛宴场景:“姜侯设脍当严冬,昨日今日皆天风。河冻未渔不易得,凿冰恐侵河伯宫……无声细下飞碎雪,有骨已剁觜春葱……”为了欢迎杜甫,姜七特意派人从黄河里凿冰捕鱼,请大厨制作鱼鲙。大厨切生鱼片的技艺高超,快刀迅速将鱼切成薄如蝉翼的雪花片,滑嫩爽口的生鱼片让杜甫“东归贪路自觉难,欲别上马身无力”。
唐宝应元年(762年),杜甫送别老友严武,从成都一直送到了绵州(今四川绵阳)。而杜甫的从侄孙正好就在绵州任官,自然是要设宴款待一番。从侄孙设宴的地方正是观渔之地,现捕现杀,保证食材的新鲜度,类似于如今的点杀模式。视觉和味觉的双重盛宴冲击着杜甫,诗兴盎然的他又写下《观打鱼歌》以飨世人:“绵州江水之东津,鲂鱼鱍鱍色胜银……饔子左右挥双刀,脍飞金盘白雪高……鲂鱼肥美知第一,既饱欢娱亦萧瑟……”绵州的鲂鱼脂肪丰富,肉质鲜美,是做鱼生的绝好食材。从江里捕捞的鲂鱼在渔网里活蹦乱跳,大厨左右挥刀,不一会儿鱼生就堆满了。洁白无瑕、薄如蝉翼的鱼生堆在盘子里,就像是一堆白雪。此情此景,杜甫一句“鲂鱼肥美知第一”,直接把鲂鱼送到鱼生排行榜的首位。
在杜甫的美食榜上,沉瓜浮李、槐叶冷淘、五柳鱼、银丝鲙通通上榜,粗茶淡饭也好,玉盘珍馐也罢,无不展现着真实的杜甫:脚踏泥泞也会仰望星空的“诗圣”杜甫,无论是身居草堂还是蔬食果腹,他总能在失意中治愈心情,在诗意里抚“胃”自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