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建宗师”梁思成
2021-01-04董强
董强
2021年8月,“栋梁:梁思成诞辰120周年文献展”在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举办;10月,“栋梁·山西站—纪念梁思成先生诞辰120周年展览”在山西古建筑博物馆正式开展。人们通过珍贵的照片、图纸、书信、手稿、模型、录像等,深切缅怀一代“古建宗师”梁思成先生。梁思成毕生致力于中国古建的研究与保护工作,他对中国古建的热爱是无人企及的。
梁思成有着深厚的家学传统。他的父亲是晚清大名鼎鼎的政界名流梁启超,也是一位誉满华夏的文史大家。在父亲的谆谆教导下,幼年的梁思成受到了良好的家学教育。
1915年,梁思成前往清华学校(今清华大学)求学。当时的清华学校还是一所留美预备学校,梁思成除了接受英语、科学、艺术、体育等西学教育之外,还练就了一手素描功底,这为他日后成为一名驰名中外的建筑学家打下了良好的基础。受梁启超的影响,在求学期间,梁思成对中国古代建筑抱有浓厚的兴趣,并将其作为毕生的研究方向,以此延续心中的“中国文化梦”。
建筑学内含建筑、文化、艺术、历史等学科知识,是一门综合性学科。如何将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建筑学理论融汇一体,构建中国古代建筑学,在当时的中国学界尚属空白。梁思成与夫人林徽因远涉重洋,前往美国留学,揭开了其从事建筑学研究的帷幕。就在留美前夕,梁思成因车祸而短暂休学。休学期间,在父亲的指导下,梁思成研读了《论语》《左传》《孟子》《战国策》《荀子》等国学经典,积淀了深厚的国学底蕴,为他日后研究中国古建奠定了文化基石。
梁思成将东方建筑学作为自己在美国留学的攻读方向。他广泛阅读西方学者在中国建筑研究方面的著述,经过细致研读,深感西方学者根本不懂中国建筑的“文法”,往往以外行人或西方古建筑理论去描述中国建筑,很多研究都语焉不详或与实际相去甚远。梁思成决心要用现代科学研究中国古建,并将其发扬光大。
梁思成立志研究中国古建,还与一本书息息相关,那就是《营造法式》。《营造法式》本是北宋“将作监”李诫奉朝廷之命编修的一本建筑学著作。北宋开国百余年后,无论是皇宫还是民间都大兴土木,宫殿、衙署、园囿的建造此起彼伏,颇为奢华。与此同时,负责营建的官吏中饱私囊、贪墨成风,致使国库无法应付浩大的开支。为此,崇尚节俭的宋哲宗命李诫编纂此书,借以统一建筑的标准、规范及用材等。全书共36卷,萃集了当时各式工程技法和样式,堪称中国古代最完整的建筑技术书籍。
令人遗憾的是,此书问世后不久,就被世人淡忘。1919年,中国营造学社的创始人朱启钤在南京江南图书馆(今南京图书馆前身)发现了此书,并将此书的影印本赠与梁启超。梁启超如获至宝,将此书寄给了远在美国求学的梁思成。1925年11月,梁思成在美国收到了梁启超寄来的《营造法式》。当时,能够读懂此书的人并不多,《营造法式》所记载的内容如同“天书”一般晦澀难懂。梁思成获此书后爱不释手,立志要解开一千年前宋代建筑术语中的“密码”,并以此作为自己的博士论文选题。
梁思成在国内的学术生涯是从东北大学开始的。
1928年,梁思成与林徽因学成归国后,受张学良的邀请,在沈阳创办了东北大学建筑系,这是我国近代较早设立建筑教育的高等院校之一。在首批建筑系学生毕业时,梁思成在毕业祝辞中阐释了他对建筑师职业的理解:“你们创造力产生的结果是什么,当然是建筑,不只是建筑,我们换一句话,可以说是文化的记录,是历史。”
当时,梁思成接受的是西方建筑学教育,他深感建筑史不能只讲西方而不谈中国。于是,他从沈阳的清福陵(又名东陵,这里埋葬的是清太祖努尔哈赤)开始调查,其测绘手稿被收录在《北平杂稿速写笔记》之中。不久,他又整理了清代编纂的《工部工程作法》,并汇编成《清式营造则例》。他还上溯其源,先后调查了辽代、金代遗存的古建筑。在大致梳理出中国建筑演变历史后,梁思成萌生了撰写《中国建筑史》的想法。因其在中国古建领域的卓越研究成果,梁思成被英国科技史学家李约瑟誉为“中国古代建筑史研究的代表人物”。
梁思成与中国营造学社关系密切。1925年,朱启钤与陶湘、孟锡钰倡议成立“营造学会”。朱启钤私人出资,以其在北平(今北京)的寓所为学社社址,旨在研究建筑文献和中国传统建筑式样。1930年2月,“营造学会”更名为“中国营造学社”,并创办了《营造学社汇刊》等刊物。1931年,东北局势骤然紧张,梁思成夫妇辞去了东北大学的职务,南下北平受聘于中国营造学社。梁思成担任研究部主任,林徽因担任校理。在随后中国营造学社组织的古建考察中,梁思成和林徽因的足迹踏遍全中国200多个县,调查古建筑2700余处。
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梁思成长年累月在野外寻访古建筑,不仅要攀爬险仄的道路,还要面对四处流窜的土匪及各地军阀武装,可以说,梁思成是在用生命书写着中国建筑史。
1932年,一位日本考古学家发表了一篇学术论文,指出在山西大同以南的应县小城有一座建造于11世纪的木塔,当地人称之为“应州塔”。梁思成闻讯后欣喜若狂,他不顾艰辛,辗转数日,于1933年9月最终抵达山西应县。在应县木塔下,梁思成用颤抖的双手轻抚着每一根木柱,宛若跋山涉水来朝拜的信徒。在梁思成的细致考证下,确定应县木塔建造于辽清宁二年(1056年),是世界上现存的最古老、最高大的木塔。
“七七事变”前夕,日本学者声称在中国大地上已经没有唐代的木结构建筑,想去看唐代的木构建筑,只能去日本的京都与奈良。为了打破日本人的嚣张言论,梁思成夫妇义无反顾地踏上寻找中国唐代建筑之旅。在山西考察期间,梁思成偶得一本画册,其中有一座名为“大佛光寺”的寺院引起了他的注意。梁思成发现寺院的建筑样式与史料记载中的唐代建筑颇为相似,之后他便踏上了寻找大佛光寺的旅程。
1937年6月,梁思成夫妇与中国营造学社的同仁们,翻山越岭,数度周转,才在崇山峻岭中找到了早已破败不堪的寺院。进入寺庙后,看到肃穆庄严的大殿,凭借丰富的学识和考古经验,梁思成断定这是一座比他们以前所见更古老的建筑。经过反复勘察和细致考证,梁思成与同仁们发现了殿内梁架上的题记以及殿前石幢上的文字,上述凭据都证明此寺建造于唐代。至此,中国不存在唐代木构建筑的说法被事实推翻。这座被遗忘了千年的罕世瑰宝震惊了世界,成为中国建筑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大事件。
随着抗战形势愈发严峻,梁思成夫妇也不得不南下,从北平,到长沙,到昆明,最后落脚于四川李庄。在中华民族国难当头的岁月,梁思成和林徽因克服了难以想象的困难,开始着手整理并编纂《中国建筑史》。
在编写《中国建筑史》的同时,梁思成还于1942年接受国立编译馆的委托,着手编写英文版的《中国建筑史图录》。是年11月,美国汉学家费正清从重庆来李庄看望梁思成夫妇。梁思成夫妇婉拒了费正清要资助林徽因到美国治病和工作的建议。梁思成说:“我的祖国正在灾难中,我不能离开她;假使我必须死在刺刀或炸弹下,我也要死在祖国的土地上。”就是在这样艰难的环境下,梁思成开始了《中国建筑史》的编写工作,林徽因带病承担了该书全部书稿的校阅与补充工作。1944年,他们先后完成了《中国建筑史》和英文版《中国建筑史图录》。
1945年抗战胜利前夕,美国对日本本土进行了大规模的轰炸。在报纸上看到相关消息的梁思成,一面为抗战胜利的曙光即将到来而感到欢欣鼓舞,一面对日本京都、奈良等古都将毁于战火而痛心不已。于是,梁思成前往设在重庆的美军指挥部,向布朗森上校陈述了保护日本古都的重要性,并递交了一份关于奈良古建筑的图纸。当时,美军军官对梁思成的主张颇感不解。梁思成表示,从民族感情出发,对日军在中国的残暴行径深感愤慨,但是冷静下来,日本古都建筑绝不是某一个民族的,而是全人类智慧的结晶,诸如唐代高僧鉴真大师亲自指导修建的唐招提寺,是遗存至今最具代表性的东方木制古建筑,一旦毁于战火将永远无法弥补。在梁思成的建议下,美军对奈良、京都等日本古都实施了保护,使它们在战火中幸免于难。
抗战胜利后不久,梁思成在《大公报》上发表了《市镇的体系秩序》一文,较早地意识到战后中国城市重建与规划的重要性。事实上,梁思成很早就关注城市规划领域。早在1930年,梁思成就与市政专家张锐合作完成了“天津特別市物资建设方案”,这是继南京“首都规划”后,首次通过公开竞标的方式,由中国建筑师完成的城市规划设计方案。1949年初,为了保护北平古迹,解放军专门找到梁思成,圈出了必须保护的古迹范围,以免遭战火毁坏。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梁思成提出了将北京古城作为一个整体予以完整保护的理念,并积极参与北京城的规划与古城保护工作。
除了古城保护外,梁思成还是中国较早提倡历史文化遗址保护的专家。他先后主持或参与了山东曲阜孔庙、北京故宫文渊阁和景山万春亭、浙江杭州六和塔、江西南昌滕王阁等古迹的保护修缮工程,并提出了“整旧如旧”的修缮理念,这一理念也成为此后文物保护界长期遵循的原则。
闻名遐迩的建筑
梁思成一生主持设计的建筑并不多,但都是闻名遐迩的建筑。梁思成在设计理念方面,主张“中而新”,即将中国传统建筑元素与现代建筑理念相融合。梁思成留美归国后,承接的第一项大型建筑设计任务是“吉林省立大学”的校园建筑。当时,梁思成与好友陈植、童寯等人共同创办了“梁陈童蔡营造事务所”。事务所设计的校园建筑保存至今的共有三幢:一幢是礼堂兼图书馆,另两幢是教学楼,三幢建筑成“品”字形分布。
1947年,梁思成与法国的勒·柯布西耶、巴西的奥斯卡·尼迈耶等国际著名建筑师在美国纽约共同商讨联合国总部大厦设计方案,这是梁思成职业生涯的“高光时刻”。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他又先后主持修建了人民英雄纪念碑、八宝山的任弼时墓和林徽因墓以及扬州“鉴真纪念堂”等。
如今,当懵懂的小孩坐在地上拿出纸笔临摹梁思成绘制的建筑图样以及林徽因设计的国徽手稿时,人们方觉一代古建大师并未离我们远去,其展现出的属于中国人独有的建筑精神将永传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