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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三峡》看《水经注》体例之辨

2021-01-03孙建

语文教学与研究(综合天地) 2021年12期
关键词:水经注游览游记

统编版《语文》八上第三单元中《三峡》一文后的“积累拓展”,有把《水经注》作为“古代游记”的文字表述,意在说明选自《水经注》的课文《三峡》,是一篇游记。这样说恐怕是不准确的。

不仅教材这样认为,一些涉及游记文学和《水经注》研究的专著也有类似相关的表述。梅新林先生的《中国游记文学史》认为:从写作的过程以及情感的抒发来看,《水经注》是属于地志类游记的。陈桥驿先生的《水经注研究四集》指出:《水经注》不仅在地质研究方面具有很高的价值,在文学艺术方面也不啻为是一部非常优秀的游记作品。因此,长久以来,这部书就一直受到古今中外的人们的推崇,对它的研究也往往集中在地理与文学等学科方面。

说它也是“游记”作品,理由无非有二。一方面从内容上看,《水经注》不仅记载了大量山川、河流,并对河流的整个流域的自然景观与人文景观进行了大量的描绘;另一方面从文字表达上看,其写景生动,语言优美,带有较为鲜明的情感色彩。不得不说,以上所述的两点理由,都符合游记体裁的特点,然而这些论据并不是论述其为游记的充分必要条件。我们不禁要问,所写为景,情融于中,文采斐然,这就是游记吗?就此断言,有恐失之偏颇。

事实上,对《水经注》的研究,从其问世以来,历朝历代不乏其人,明清时期更是盛极一时,由此还形成了一门专门的学问,叫做“郦学”。其“学派”之争,亦涉及其文体之辨。陈桥驿先生根据前人研究角度的不同,将“郦学”梳理概括为三大学派:考据学派、辞章学派和地理学派。并且认为上述的前二者一直以来,是大多受到后者的指责和抨击的。清代初年的学者刘献廷在其所写的《广阳杂记》中,就一针见血地指出:千百年来,《水经注》被人作为优秀的文学作品赏读,就从未间断过,大都称赞它是游记中的上品,而这样的认识是一叶障目,不能见其全貌的。刘献廷这样说,是出于他对《水经注》地理学价值,应远胜于其文学价值的个人认识和判断。这样的说法虽然过于犀利,却也并不是全无可取之处。

从《水经注》的书名来看,应是为《水经》这部书所作的“注”。水经,也应是关于“水”的经典。所以,无论是从所注的对象及其目的,还是从它本身的学术价值和成果运用上看,《水经注》也应是一部地理著作。此外,《水经注》记载河流,对河流及其流域进行了颇为详尽地描述,尤其记及了十分丰富的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其注文超过了经文的字数达二十余倍,所记古代河流的数量大约十倍于《水经》。它对研究中国的自然水文的特点、变迁,及其原因和规律,自然有着无法忽视的重要意义。这在某种程度上超越了纯粹的文学欣赏,成为一种真正的经世致用的学问。陈桥驿先生在《〈水经注〉在中国地学史上的地位》一文中,从内容、历史、文字等多个方面,就专门论述过这部书在地理学史上,有着其它同类专著所望尘莫及的地位。

既然《水经注》是一部地理专著,又兼具浓厚的文学性,那么,其中的名篇《三峡》是不是可看作游记呢?答案明显是否定的。

“游记”一词,从语法结构上看属于偏正结构,可理解为因“游”而记,所记为“游”,其中还包括了在“游”中的真实见闻与感受。由此,游记当为记“游”的文体。当然,往往游记的主要内容是摹写景物。但对于是不是记“游”,判断的依据不能仅为所记写的是不是人之所至的地方,以及目之所及的景观。因为严格来看,我们不能说目之所及之处皆为人之所至之地。换句简洁明了的话来说:至于山下而仰望群山,不能算是“游”山。仅有对景物的摹写,要老实地讲,充其量是“状景描物”之文,而并不能看作“记写游历”之文。所以,对“游记”文体理解的重点,并不是有没有对在“所至”之处所观览的景物的描写,而应在于文章是否呈现了所游、所见等的动态变化。

这一点,我们在对“游记”这一文体的具体解释中,也可以得到印证。如:《辞海》认为,游记的笔调轻快自然,描写真实生动,其内容往往包括对旅途见闻感受的记述,大多涉及到自然山水、古迹胜地,还有社会人文,民俗风情等,是较为常见的一种散文形式。《现代汉语词典》认为,记写人们游览某地的经历的文章以及著作都是散文。《汉语大词典》认为,游记是以游览经历为主要内容的文章。以上的这三种解释,都强调了“游记”体裁有两个要点,一是在“旅”,二是在“途”。即“游记”须要呈现出“游”的“经历”,就是具体要表现为“游”的时间和空间上的变化。而这些变化在游记中都集中反映在了“游踪”上面。实际上,“游”与“踪”有着相辅相成、无法分割的密切联系。因为有“游”就会有“踪”,有“踪”也自然呈现为“游”,“游”由“踪”来体现,“踪”由“游”来形成。将游览者观景过程中空间上变化的每一个“点”连接起来,所形成的路线,就是“游踪”。由此可见,“游踪”便成为了区别文本是否为“游记”体裁的关键要素之一。

王立群先生的《游记的文体要素与游记文体的形成》就认为,“游踪”之于游记文体的分辨极为重要,根据“游踪”的有无,能够判断其是否为游记。在此基础上,他还进一步认为,沒有“游踪”的山水散文不是“山水游记”,而可以称其为“山水记”。“山水记”意为记“山水”之文,揭示了文章的题材是记写山水。“山水记”可以仅仅只写出游览之景的方位,只是把空间的变化作为写作的一种实际需要,而并非一定以此为红线来结构文章,所以不必有意记写“游踪”。但是“山水游记”则不能,它是通过时间的推进、空间的变化来结构作者游览山水的经历的文章,其中应十分明确地揭示出时序与地点的变化。以此而论,《三峡》则应更接近于“山水记”这一提法。

初中现行语文课本就收录了一些优秀游记的典范,如:《小石潭记》《壶口瀑布》《在长江源头各拉丹冬》等等,对游记文体的阅读理解,在教材的助读部分,也给出了区别于其它写景散文的一些重点和方法。如统编版语文八年级下册教材第五单元的单元导语部分,就对学习本单元,应了解游记的特点,把握作者的游踪、写景的角度和方法等要求作了强调。此外,在该册语文教材的这一单元后,还特别设置了一个写作专题“学写游记”,其中,就明确地指出了写作游记应注重的要点,强调写游记必须交代“游踪”,应该注重依托“游踪”的记述。一方面以此来组织游记的内容,另一方面以此来串联起游览的经过,使整个文章浑然一体。并且,还着重强调了“游踪”的交代应做到简洁明确,做到以“游踪”起到交代和串联的用途为宜,不需要将游览行动巨细无遗地写出来。这是统编版教材就游记写作对“游踪”提出的具体要求,不仅指出了在游记写作中,“游踪”不可或缺的重要意义,还阐明了“游踪”叙述的注意事项,以及“游踪”在结构游记全文上的作用。根据以上分析,严谨地说,即便是“定点观察”式地摹写景物也不能称其为游记,至多也还只能算是写景散文;只有在“移步换景”中记“游”的散文才可以称之为游记。而“游踪”在游记的行文之中,是以最直观的方式体现了“移步换景”这一手法的特点。

《三峡》这篇课文记写了三峡中,七百里群山的连绵、高峻、陡峭,夏季江水的迅猛、凶险,春冬季节“清荣峻茂”的明丽的景色,以及秋季“林涧寒肃”的气象。虽然也有“空间”的变化,但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移步换景”。因为从根本上讲,它缺乏对“游踪”这一要素的交代。即便是文中“时间”这一元素看似凸显,但事实上,“夏、春、冬、秋”等的时间并非体现的是时序的特点,更不用说起到以“时序变化”来结构全文的作用。文中所写的“夏、春、冬、秋”等的时间的变化,恰恰另有旨意。作者这样安排,为的是更好地表现出三峡的“水”与“山”的特点,却诚然不是为了体现作者游览三峡的“时空”变化的历程。从这个意义上讲,其“游踪”确是不存在的。所以,《三峡》自然不能称作“游记”。

尽管如此,《三峡》一文所写山水,紧扣其特点,让人印象之深刻,以至掩卷不忘。文章的篇幅虽短,但给人以尺幅千里的感受。其在表现写景状物上,并不受“游踪”的羁绊,超脱了时间与空间的限制,使得笔法自在灵活,内容丰富生动,语言凝练优美,摇曳生姿,极具文采与意蕴。其所呈现的整体意境和艺术表现力,使之成为不可多得的古代摹写山水的上层之作。

根据王立群先生的论述,“山水记”的说法显然是合理恰当的,但“山水记”作为一种文体并未得到广泛的共识及运用,考虑到义务教育中语文学科阅读教学的需要,以及我们的初中学生已有的文体知识结构,称其为山水散文不仅准确,也更显实在与实用。

综上所述,《三峡》一文不是游记,应将统编版《语文》八上教材中,此文后面的“古代游记散文”一处改为“山水散文”。

孙建,江苏省丹阳市珥陵初级中学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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