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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塘油茶

2021-01-02吴胜平

南方文学 2021年6期
关键词:龙脊米汤火塘

吴胜平

这是一个树绕村庄,水满陂塘,有桃花红、李花白、菜花黄的南国小城。小城人家,门外依山傍水,屋内火塘噼啪,油茶飘香。

一个火塘是一个家的象征,油茶则是一个家人性的温度。

“Nyac map lah, Laos yanc janl jongl xeec leit。”(回來了,进屋先喝碗茶)这一句温软的侗语,不知栓住了多少故乡人。

五十年前,五六岁的老易,随父母翻山越岭走回宝赠老家,沿途总能听到“Nyac map lah, Laos yanc janl jongl xeec leit”这样的招呼。不管是从龙胜乐江走,还是从湖南的坪阳走。侗人“回来了,进屋先喝碗茶”的招呼,绝对不是一种客气,而是发自内心的温暖。

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那个馋嘴的年龄,想象着一碗从饭钵里抓出的温软的糯饭,加一勺红色清亮的咸茶汤,不禁咽了咽口水。想想那人间的美味,递给从寒风冷雨里走来饥寒交迫的客人,端给从扒皮酷暑里走来的干渴肚瘪的客人,一个家庭人性的温度,一个民族根底里的善良,就随着温暖的茶汤氤氲开了。

一碗茶,待客。茶暖胃,饭解饥,情虏心。

有一天,我在饭桌上和母亲讨论着龙胜各个民族的油茶,扯到苗族油茶的讲究,谈及汉族油茶的丰盛,牵出瑶族油茶的富贵,感叹壮族酒茶的魔力……最后,我叹息:侗族油茶就是咸茶汤泡饭,太简单了。

筷未落碗,音未落地,母亲的脸已经黑了。平时耷拉的上眼皮撑开了,一贯温和的脸肃穆了:“你读书只读封皮,不读书心?你懂不懂,饭,不管在什么时候,都是最养人的。那时,我们经常吃红薯当饭,也要把钵里仅存的一碗糯饭,泡茶给客人吃。”

母亲平时话不多,那天却絮絮叨叨了很久,一直在教我读侗族这本书的书心。在我的印象里,母亲的质朴,像菜园里的一棵白菜。而那天的她,俨然是位民俗教授:咸茶汤中的盐,是一味药,补流失的汗液;滚烫的茶汤,也是一味药,驱寒去湿;糯饭,更是生命的原浆药,是侗人的续命丹。你真的不懂,看似简单的一碗油茶,往往有这个家庭火塘的温度,也是这个火塘家庭对生活理解的程度。客人饭前吃碗油茶,垫了肚,等上桌,吃肉不腻,喝酒不醉,饭饱不伤身。

母亲这节课,是一节挖掘人性的民俗课:侗家人一碗咸茶汤泡饭的油茶,不仅仅是一种礼节,更是民族世代传承的契约:饭养身,茶暖心,礼养性。

咸茶汤泡糯饭,是侗家平常日子的油茶,待客,也待己。其实,侗家也有彰显富贵的油茶,但必须是在特殊的日子才有。男方上门提亲的“肠茶”,糯饭上面堆成小山的粉肠猪肝,表达了求亲者的诚意。年前杀猪的泡汤茶,浓郁的骨头汤代替了咸茶汤,碗里糯饭比平日里少了两层,替代者是一年积攒的新鲜猪肉。就是这碗年前的泡汤茶,将平日里邻居鸡欺鸭、狗撵鸡那些枝枝叉叉全都洗刷得无踪无影。年后的正月,红糖姜水煮的碱水粑糖茶,给你一个甜蜜的开始。

母亲起身离开餐桌,边走边甩话:“合拢饭,也不过是侗家油茶的后续。一个火塘一个家,油茶碗里装着火塘的温度。”在母亲眼里,油茶比合拢饭更具人性;在老易心中,油茶比请客吃饭更有温情。

这就是火塘熏陶的长者,油茶滋养的哲者。

火塘,是故乡炊烟飘起的地方。油茶,是火塘特制的家乡符号。

在龙胜,几乎家家都有,人人皆爱的,就是火塘上的油茶。请客打油茶,提亲打油茶,接亲打油茶,赔礼打油茶,外出带油茶……油茶已经成了龙胜人生活中的另一道盐。

一位随子女在繁华城市定居已久的老人,打电话让家乡的孙辈杀散养的土鸡,装甘甜的泉水,碾禾把的糯米,快把家乡油茶味裹紧,快递过去。

收到快递的那一刻,老人干枯的眼被山泉水润湿了。她等不及糯米泡上一夜,就用温水先熨烫开糯米的清香,指挥家人将鸡斩成小块,加肉桂、臭牡丹,用小火炖鸡汤,再将用温水烫出味的糯米捞出,放入锅中慢慢炒成一粒粒跳跃的黄金米。

鸡汤熬好了,倒出来一半,放在另一口小锅。炒好的黄金米倒一半进小锅里,慢火熬成粥。一切都妥当了,家人将所有的食材端上桌。老人自己盛了月子油茶,随儿子媳妇孙子孙女意愿,或装粥样月子油茶,或舀黄金米加鸡汤的月子油茶,或慢品,或快嗦,或咯嘣嚼。只知道米是从超市来的孙子孙女,嚼着黄金米,发出咔咔响声:“这是什么?好吃!香,脆,爽!”

“这是月子油茶,我们瑶族的专利。以前,普通家庭平时吃不起,只给月婆子吃的,所以叫月子油茶。”老人说完,吸吸鼻子,嗅嗅碗里的月子油茶,“有泥巴味,没错,是老家的东西。”老人又舀了一小勺,放进嘴里吧唧两下,然后嗦进胃管。“少了柴火味,可惜了——”老人缓缓地摇了摇头。

“什么柴火味?”一辈子在繁华城市生活的媳妇不解。

“老家这种月子油茶,是在烧柴的火塘上炒黄金米,炖鸡汤的。”

食材是家乡原生的,水是家乡山泉,烹饪是传统方法,却少了老屋的火塘,少了自家砍的柴火,老人到底还是感觉少了一种底锅的味道。离开了火塘制作的月子油茶,成不了经典,就像桂林米粉,离开了桂林,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桂林米粉了。经典最不能少的就是地方的气息。故乡情结寡淡的人,永远也体会不到这种故乡的底锅味,也就感受不到故乡的经典。

远方的老人,像极了世间的老吃客,闻一闻,尝一尝,就知道离开家乡火塘的油茶,底味差那么一点,感觉就差了十万八千里。

火塘特制的油茶,成了故乡最经典的符号,暖暖地濡养人们对民族的深情。

不知是火塘本身具有磁场力,还是火塘的温度产生磁场力。反正,有火塘温度的地方,往往如高颜值美女,吸引四面八方的人们聚集。

龙胜的少数民族,都喜欢围坐火塘。特别是冬日,身子烤着火塘的暖,手里端着油茶的碗,嘴里说家长道里短。

去年冬日,在龙脊邂逅两位法国人。我们围坐在火塘旁,手端龙脊水酒,筷夹泡汤肉。我浅酌他深饮,一杯接一杯地碰,一杯连一杯地干。

十多度的水酒,带着甜味,带着醇香,顺喉,柔韧,绵长,一点也不张扬,甚至还带些浑浊的黄,如龙脊梯田的底色,让外人产生亲近的感觉。

第二天中午,还未见法国人下楼。主人去敲客房门,客人失去了头天的硬气,回答的话语软绵绵地拖着地:“一身软软的,起不来了。”

主人意味深長地笑了:“往来的客人总爱问,这从山底到云天的梯田到底是怎样开的,怎样开的?我就这样回答,不喝龙脊甜酒茶,不识龙脊路;不醉龙脊甜酒茶,不懂龙脊魂。”是的,龙脊人就如甜酒茶一样,有一种不张扬的柔韧,有一种绵长的耐性。这种柔韧,这种耐性,从明清一路贯穿而来,从山底一层层向上攀援,从这里一块块往两旁横展,梯田成了龙脊人不朽的名片。

龙脊人自古就把自己酿造的水酒当茶喝。劳作回到家,锄头一靠,草帽一丢,衣服一甩,拿碗从缸中一舀,埋头仰头之间,一口气干了:湿热解了,疲劳走了,精神来了。客人进屋讨茶喝,主人拿碗从缸中一舀,递过去。客人抵不住甜醇的诱惑,低头喝上一大口,好喝;再抬头灌下一大口,干了;馋虫来了,脚不移了,围塘坐下,农家乐了。

据说,龙脊在开发之初,两位美国人慕名而来,坐在农户家的火塘边,一边用生涩的普通话与主人聊天,一边喝着龙脊的甜酒茶。从傍晚喝到半夜,上床休息,一觉睡到第二天傍晚才醒。醒来之后,觉得自己醉得不可思议,便到旅游部门状告主家下毒,导致他们昏睡了一天。经过繁复的验证,才终于让他们明白了自己是醉甜酒茶,不是中毒。听懂解释后,两位美国人不禁竖起大拇指:“魔水,魔水!”

一个“魔”字,体现了龙脊甜酒茶的神奇力量。就是这神奇的魔力,用时间锯子,把一座座的山,连片的山,切割成一级一级往上攀登的天梯:经冬的休憩,涵春的生长,耐夏的洗礼,最终成就金秋的天梯。

龙脊这个由家家户户的火塘集合成的大火塘,已经不再局限于家人,也不再局限于族人,甚至不再局限于国人。旅游干道上,有无数外国人的足迹;提示牌和旅游介绍,题注着外文;龙脊特有的甜油茶,早已化作龙脊人的精神名片,向世界传递着柔韧不屈的龙脊文化精髓。

火塘是文化传承地,油茶是传递文化的具象。

五年前的春天,我被苗嫂拥进了苗家火塘的尊位坐下。苗嫂在火塘上制作打油茶的茶叶。

火塘上一个老鼎锅正在熬米汤,苗嫂不时用竹锹搅拌。米汤熬好了,苗嫂将鼎锅端下,靠放在面前的火塘旁,然后舀适量的米汤倒进刚架上火塘三脚的铁锅中,再将萎凋好的茶叶放入锅中,不停地用竹锹翻炒。火塘里的火,不断添加新柴续着,匀匀地烧着;苗嫂手中的竹锹也匀匀地舞动着,让每一片茶叶都吸收米汤的营养。

我好奇:“标准配方是什么?”

苗嫂笑了:“米汤的浓度有讲究,米汤和茶叶的配比有讲究,茶叶煮到什么程度有讲究……可这些讲究都没有精准的数据可参照。”

苗家女主人,手中心中都有自己的秤杆标准。这个标准因各自对茶叶的理解程度不同,讲究的侧重点也不同。于是,苗家女主人对打油茶的茶叶制作,追求大同,但更在意小异。这种小异,其实就是苗家嫂子的招牌,也是这个苗家火塘的一个招牌。

米汤煮抄茶叶,是老辈人一代一代传下来的。过去生活苦,炒菜没油,打茶少油,而茶水又刮肠消油,用米汤煮制的茶叶打茶水,养胃保胃。民间认为,米汤是最经济的养身药,具有健脾胃、补中气、养阴生津、除烦止渴和固肠止泻等功效,苗家人就将茶与米汤糅合在一起,这种聪明来自对生活的积淀和思考。

苗家人一天三餐饭,饭前必喝油茶。三餐饭可以简单,油茶绝不能将就了事。苗家的油茶碗与饭碗是有区别的,油茶碗小,饭碗大。一锅茶汤一碗茶,三碗油茶才收碗,三寓意天地人三才。苗家喝油茶给茶不给筷,喝油茶也讲究天地人三才:端好茶碗,荡茶碗第一轮,喝第一口;荡茶碗第二轮,喝第二口;荡茶碗第三轮,仰头喝光。

苗家人对生活不敷衍,生活也认真回馈他们;苗家人心里不留疙疙瘩瘩,脸上也就没有斑斑痕痕。苗家人,如果有一小段时间不喝油茶,心里就发慌,因为油茶已经成了苗家人不能割舍的乡情。

不管春秋代序,也不管人事更替,油茶始终在火塘上飘香。

有火塘,就有油茶。有油茶,就有爱情。有爱情,就有延续。

火塘边的姑娘,打着鞋底,绣着鞋帮,织着花带,偶尔伸着懒腰的瞬间,眼睛穿过花格木窗,眼光延伸到远方:有望穿秋水之愁容,有满怀希望之亮眼。

情郎离我三重山,

想见情郎登天难。

妹怕路远苦脚板,

坐打油茶摆满盘。

……

突然,穿越田垌的石板路,有了游龙般的火光;寂寂的田野间,响起了撩人的情歌。姑娘思念的人来了,带着火把,带着歌声,带着甜蜜,来了,近了,楼梯响了……父母闻声进房“休息”了,弟妹听音躲房中侧耳偷听。

开始时,一个火塘两群人:一边小伙子,一边美姑娘。中间火塘的火苗跳跃着,锅里的咸茶汤翻滚着。后来,一个火塘两个人:一个小伙子,一个美姑娘。中间火塘的火苗仍旧跳跃着,锅里的甜茶汤翻滚着,像两颗滚烫甜蜜的心。

这样的故事不断地重复着,有侗族版本的,有瑶族版本的,有苗族版本的,有壮族版本的,还有汉族版本的……其实不管哪个版本,出演的主角一直在变,而爱情主题却千年不变,生命的延续也千年不变。

火塘在,家就在。火塘暖,人就暖。

一个勤劳的汉族小伙子,相中了一个善良的侗族“勒乜”(姑娘)。路途之遥,相思之苦,民族之隔,让多情的小伙日渐消瘦。小伙子的朋友不忍心看他备受煎熬,便邀伴同行,肩挑担,口唱歌,心装情;班车一程,拖拉机一程,行脚一程,天黑前总算是进了寨门。一进寨门,小伙们找到姑娘家门前,放声高歌:

今天郎来把妹看,

不知妹心苦与甘。

若妹心苦哥心惭,

若妹心甜哥心酣。

……

妹打油茶摆满盘,

只等哥来“把歇盏”(吃油茶)。

……

小伙走过石板路,

真情敲动妹心核。

连理汉侗爱情歌,

寨老端茶当面贺。

姑娘的一碗油茶,小伙的一片真情,赢得了寨主的开明。

从此,爱情没有了民族的界限,没有了地域的讲究。

龙胜是山区,居民多居瘴气弥漫的高山密林,在倚赖自然生存的过程中,学会了用茶叶防治疾病。《神农本草》记载:“神农尝百草, 一日遇七十二毒, 得茶而解之。”为避免多饮、浓饮的“茶害”,先民在茶中“加葱、姜”等佐料,后又发明加阴米、薯片、苞谷米、蕨粑粉等粮食,单茶就变成了油茶。由饮单茶演变成吃油茶的过程,也是取茶之长,弃茶之短的过程。

油茶既有防治疾病的功效,又有保护脾胃的作用。

一碗小小的油茶,却是先民在特定的自然环境中为了保护自己, 求得本民族生存和发展的一大创造发明。

龙胜苗、瑶、侗、壮、汉等民族,不管先辈是喝油茶,还是喝甜酒茶,或者是月子茶,名称不同,风味各异。

现在,一般人已经分不清油茶姓苗还是姓汉。苗瑶侗壮汉,家家有火塘,火塘上总有打油茶的高手。油茶经民间推广交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糯米饭装在饭钵里,切片的糯米粑装在碗里,混合的米花、炒米、花生、粑粑果装在大碗中,摆满一桌。

瑶乡火塘,壮乡火塘,汉人火塘,都统称为火塘;苗家油茶,侗寨油茶、汉人油茶,都更名为龙胜油茶。

(编辑 何谓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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