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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 点

2021-01-02唐建华

南方文学 2021年6期
关键词:盘点兄弟

唐建华

何文占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得了神经衰弱的毛病,不要误会,他离人们常说的神经病还很远。神经衰弱并不影响他的正常工作与生活,只是晚上要费一番周折才睡得着,而且睡眠质量相当差,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惊醒,对于生活在喧嚣闹市的人来说,无疑是一种巨大的折磨。

何文占也曾去看过医生,医生说是神经系统的毛病,没有大碍,也没特殊的药物治疗,只要保持愉快的心情,释放心中压力,毛病就会好。他觉得医生说的是屁话,谁不知道失眠是因为心情不好,压力太大造成的。可是,叫他如何释放压力,如何才愉快得起来。大学毕业八年了,可是他八年来干了些什么。天天像一台机器,早上起床去上班,泡在办公室里写署别人名字的文章,满篇没有一句真话,要么就跟着上司一个接一个地赶饭局,说着热情的奉承话,喝得找不着北。

他知道这是浪费生命,也想过换一种活法。可是,他又担心自己离开了这种活法该怎么活,能活出什么样子,即便有“贼心”也没“贼胆”,只能一天接一天地耗下去。眼看着同学中有的高升当了官,有的赚钱发了财,一个个住进了舒适的新居,而他却还待在父亲留给他的四十平米的房改房里。他感到自己活得太窝囊,生命一片灰暗,前程一片迷茫,看不清方向,看不到希望。失意、失落、失败、失望像条条虫子,把他的自信一点一点地啃噬得残缺不全。于是,他开始失眠,开始害怕上床睡觉……

如果没记错的话,今天晚上已经是第三次上床,又是第三次从床上爬起来了。何文占走出卧室,先进厕所强迫自己排出了几滴尿,然后站在客厅的窗前,点燃了一支香烟狠命地抽起来,呆呆看着烟雾飘出窗外,渐渐地在空中消失。冰凉的西北风从窗口扑进来,冻得他打了个寒噤,不由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心想,快过年了,天气寒冷才正常。春节前后是这座南方城市最寒冷的时节,南方的寒冷不像北方的干冷,而是阴湿之冷,整个人好像浸泡在冰凉的水中,那种湿漉漉的冷格外难受。

何文占一连抽了三支烟,好像有了一点困意,便摁灭了烟头,又回到卧室重新躺到床上,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进被子里,心中反复默默数数,不知不觉进入了蒙眬状态。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突然传来咣当一声,把何文占惊得弹起老高,这一惊,把好不容易才来临的睡意再次赶到了爪哇国。他气恼地跳下床,穿上衣服走出房门来到客厅,先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快深夜一点了,然后把头伸出窗口朝下看,到底是谁在捣鬼。

楼下,昏暗的路灯下,一对夫妻推着一辆烧烤车停在楼梯口,正在收拾车上的东西,刚才的咣当声就是他们打翻了什么东西发出来的。何文占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但是很熟悉他们,是住他对面房子里的一对乡下夫妻。夫妻俩一年四季弄着一个烧烤摊,上午躲在屋里睡大觉,吃罢午饭出去买食材,晚饭后双双推着烧烤车出去摆摊,每天都要熬到凌晨三四点才回家。虽然何文占跟他们做了两三年邻居,可是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也不知道他们的背景。何文占住的这栋楼是他父亲单位的宿舍楼,后来房改的时候卖给单位干部职工。何文占父亲退休后,带着母亲回到郊外的农村老家养老去了,这套房子就给了他。大学毕业工作了七八年,他一直住在这里没有挪过窝,房价越来越高,自己买不起,想挪窝也没地方挪。那些家境好的住户,纷纷在外买新房子搬了家,把房改房租出去赚租金。所以,过去的单位宿舍楼已经名存实亡,成了一锅五湖四海式的大杂烩。说句实在话,虽然他在单位曾经大段大段地反复写过要关心进城农民的生存与发展的文字,可是,他心里有些瞧不起他们,却无法拒绝与他们做邻居,也无法拒绝他们像潮水一样涌进城市谋生。

烧烤夫妻好像很兴奋,两人有说有笑,抱着瓶瓶罐罐上了楼。何文占本来不想跟他们生气的,因为他已经习惯了他们的深夜骚扰,有时也觉得他们在城市里摆夜宵摊赚钱谋生不容易,对他们充满了同情,当然,今天晚上也没想跟他们过不去。可是,烧烤夫妻走到楼梯口的时候,不知碰上了什么开心事,居然很响亮地大笑起來,清脆的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何文占的火气不经意间就这被刺耳的笑声撩拨了起来,他用力拉开了自己的门,把头伸出门外高声斥责起来:你们看看表吧,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大声说笑,有点素质好不好!只顾自己开心,不让人睡觉是吗?

啊,对不起,大兄弟。

女人正好打开了房门,猛然听见有人呵斥,急忙回过头,笑着道了一声歉,然后转身进了门。

站在后面的男人把手上的东西递给进了门的女人,自己转过身来站到何文占面前,急忙躬身递上一支档次不低的香烟,又掏出打火机给他点上火,然后赔着笑脸说,兄弟,对不起,我们一高兴就忘记了时间,得意忘形了,惊扰了你的美梦,请多多包涵。

惊扰什么美梦,我本来就睡眠不好,经你们这一吵,今晚别想再入睡了。

抽了人家的好烟,何文占的火气消了一半,他用力喷出一口浓烟,呵斥变成了轻声嘟囔,说完就要关门。

兄弟,且慢。烧烤男人上前一步,拉住了何文占的手。

你……什么意思?何文占暗暗吃了一惊,可是烧烤男人的手很有劲,用力挣了几下都没有挣脱,便用警惕的目光盯着他质问道,你想干什么?

呵呵,男人憨憨地笑了,露出一口白牙说,反正你也睡不着,我很兴奋,也睡不着的。今天是周末,你明天不用上班吧?我老婆奖励了我一瓶好酒,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到我屋里来喝两杯好吗?

好啊。女人又从门口伸出了脑袋说,我还特意备了一些下酒菜,请你消夜算我们给你赔礼道歉了。

太晚了吧?何文占有些迟疑,我本来就不太喝酒的。

客气什么!男人一脸真诚地说,做了好几年邻居,还没正式认识呢。

这……

何文占的意志开始有些动摇了,觉得烧烤夫妇讲得不错,做了好几年邻居彼此还不认识,确实有点过意不去。心想自己反正睡不着,与其躺在床上折腾受苦,还不如与他们喝酒聊天爽快,但是又觉得有些拉不下脸来,站在门口犹豫着。

还磨蹭什么?你还是男人吗?女人将了何文占一军,是不是怕我们在酒里下蒙汗药,趁机抢劫你的财物?放心,这里不是十字坡,我也不是孙二娘,我们都是守法公民。

我一个穷人,怕什么孙二娘?刀山火海也敢闯!

何文占借坡下驴,响亮地拍了一下胸脯,把自己的门关上,抬腿就迈进了他们的门。

烧烤夫妻住的这套房子,跟何文占住的房子结构完全一样,只是客厅里摆放的都是房东留下的旧家具,简陋得有些寒碜,但是收拾得井井有条,让人瞧着很舒服。屋子里很冷,进门后,女人让何文占和老公坐在旧沙发上,先给他们泡了杯茶,顺手开了电取暖器,然后把一瓶泸州老窖放到茶几上,又摆了一碟花生米和两副碗筷杯子。

看来,你们的小日子过得还滋润啊。何文占恭维了一句。

一年到头累死累活的,当然要学会对自己好一点嘛。女人看了何文占一眼说,大兄弟,讲句大实话,要不是城里比我们乡下挣钱多,我才不想待呢。我们进城七八年了,也算熟悉城里生活了,可是,有几个城里人正眼看过我们,你心里也挺瞧不起我们是吧。真的,我们也不自在,有时也想是不是回去算了。就说我们对门对屋住了这么多年,天天出出进进鼻子碰鼻子,街上遇见还得装作相互不认识的样子,这种日子过得出什么滋味来。啊,你们先聊着,我去弄两个菜给你们下酒。

女人进了厨房,何文占又扫了一眼客厅,没话找话地说,应该添置点家具,赚了钱要懂得享受,要学会对自己好点。

呵呵,男人又是憨厚一笑说,反正是租别人的房子住,又没想在这里生根,能凑合就行。其实,现在已经改变好多了,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刚刚进城那阵,到处找不到工作,连落脚睡觉的地方都没有,赖在一个朋友的出租屋里打了将近一年地铺呢。夏天蚊子咬得浑身是包,冬天地板冰凉刺骨冻得像僵尸,那滋味啊,真是活受罪。

可以想象,农民进城谋生真的不容易。

没办法,容易不容易都得走这一步。

女人在厨房里炒菜,油香飘出厨房,弥漫了客厅。何文占听了男人的话,感到有些悲哀。他也曾对进城农民工做过一些调查,他们是一个相当容易满足的群体,只要眼前过得下去,很少去想未来的事。没有远见,小富即安,是制约他们进一步发展,融入城市的原因。就像眼前这个男人,他只跟自己过去比较,从来不与别人做横向比较,所以,他们只能永远落后在别人后面。他终于忍不住问起男人来,但是,还是尽量把语气放平和,怕伤害了他。

难道你就希望一辈子这样过下去,没想过要改变一下自己的处境?

想,怎么不想,做梦都在想呢。男人不假思索地回答何文占的询问,可是,路只能一步一步走,饭只能一口一口吃。我们乡下有这样一句俗话,叫做了泥鳅就不要怕泥巴糊了眼睛。不认命不行呢。

何文占突然发觉,其实自己跟他们有着很多相似的地方,情不自禁地生出了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之感,跟着感叹起来。

其实,不光是农民进城不容易,我们这些生在城里,长在城里的人也一样呢。

取暖器的热量驱散了空气中的寒意,屋子里的气温开始升高,身上有了几许暖意。男人捏了一颗花生米扔进嘴里咀嚼着,然后抓起酒瓶扭开了瓶盖,倒上满满两杯酒,端起酒杯对何文占说,来,我们先喝一杯吧。

菜也弄好了,女人端着两盘菜出来,把菜摆上茶几,轻轻敲了一下男人的手。何文占看了一眼,一盘干辣椒炒牛肉干,一盘洋葱炒回锅肉,菜盘热气腾腾,异香扑鼻,勾出了何文占的食欲。

尝尝,看看合不合你的口味。男人用筷子轻轻敲了敲菜盘,乡下女人做菜没有你们城里人讲究。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何文占夹起一片牛肉干放到口里慢慢咀嚼,边咀嚼边点头,这味道……

味道怎样?女人有些紧张地看着何文占。

这味道太美了。何文占咂了一下嘴说,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牛肉干。

合口味就好,合口味就好,女人开心地笑了,你们先喝着,我再炒个青菜来。

女人又进了厨房。男人重新端起了酒杯,跟何文占轻轻一碰杯说,兄弟,快过年了,祝你过年快乐,新年好运!敬你一杯,我先干为敬了。

男人说完,便吱的一声把酒喝了个底朝天,还很享受地咂了咂嘴说,好酒。要是天天有这种酒喝,才没白活一辈子呢。

真的是好酒。

何文占也一口喝干,跟着感叹。其实,这酒在他心目中只能算中低端酒,比这更好的酒他喝得多了,只是,那是为了工作喝酒,与今天晚上喝酒的情境不同罢了。见何文占也赞美酒好喝,男人咧嘴笑了,又把杯子添满。何文占夹了片回锅肉塞进嘴里,看着一脸笑容的男人。

兄弟,你好像很高兴。

能跟你一起喝酒,当然高兴啊。

何文占觉得自己也该敬男人一杯酒,可是,还没端起杯子,女人就端着炒好的青菜出来了。她放下菜挨着丈夫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上一小杯酒,把杯子举到了何文占面前,跟他碰了一下杯,仰头一饮而尽。

大兄弟,我也敬你一杯,先干为敬了。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摆摊,明天就要回老家去了。一年到头天天侍候别人吃喝,今天晚上也好好侍候自己一回。

回家过年,是件高兴的事。

回家就能见到儿子了,你讲高兴不高兴?

祝你们一路顺风,举家团圆!我也敬你们一杯。

何文占举起了酒杯,三个人很响亮地碰了次杯,又把杯里的酒喝干了。

女人连喝了两杯,立马脸泛桃花,变得光彩照人了,何文占突然发觉她其实还挺清秀的。女人摸着发烧的面颊,说自己从来没有喝过酒,今天高兴才破了戒。说着拿出一盒软包装王老吉凉茶,说用饮料来舍命陪君子。女人爽朗地笑容感染了何文占,他也露出了笑脸。但是笑容只在脸上停留了片刻,又禁不住叹了口气,情绪马上低落下来。何文占心想,他们真的容易高兴,如果自己也能像他们这样容易高兴多好,可惜自己不是他们。

大兄弟,叹什么气?女人偏过头盯着何文占,是不是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啊?

我从来就没有高兴过,至少从来没有像你们这样高兴过。

兄弟,我真有点想不通。女人夹了块回锅肉放进嘴里使劲咀嚼,你们城里人什么都好,我就是不喜欢你们总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这点。就拿你来说,天天提着包去上班,大不大小应该也是个干部吧?干着体面的工作,拿着稳定的工资,住着自己的房子,吃喝不愁,不用交房租,跟我们相比,可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要是换作我,不知梦里要笑醒几回。我就是想不明白,你的那些愁啊苦啊是從哪里来的。

怎么说呢?说出来你们也未必能理解。何文占啜了一小口酒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如果你想要的东西永远是水中月,镜中花,你讨厌的东西别人却拼命往你怀里塞,你还得必须接受;如果你越奋斗离理想越远,人生越活越迷茫……你还高兴得起来吗?

那是你想得太多了。女人用力摇着头说,我从来不想这些上不挨天,下不沾地的东西。我只晓得,高高兴兴过完一天,哭哭啼啼一天过完。我们干吗不高高兴兴过日子,偏偏要愁眉苦脸地找罪受呢。

对,兄弟,我老婆讲得没错。男人也跟着附和,我请你喝酒,就是想让大家都图个开心高兴,千万不要去想那些不高兴的事,破坏了酒兴。

大兄弟,我提个建议,今晚谁也不要讲不高兴的事,谁讲就罚谁的酒。

那总得讲话啊,讲什么好呢?何文占一脸困惑地问道。

就一心一意喝酒。男人捋起袖子伸出了手,喝闷酒没有意思,我们来猜两码,怎样?

猜你个头啊!女人狠狠地瞪了丈夫一眼,打了一下他的手说,深更半夜喊码,想把所有人从梦中惊醒啊,什么素质?

批评得对,虚心接受,我这个人总是一高兴就把什么都忘了。男人不好意思地搓手傻笑,还是想个法子,把气氛搞活跃,又不影响别人。

大兄弟,我看这样吧。女人拍了拍何文占的肩头说,今年不是马上就过完了吗?你们机关单位兴搞年终总结,商家店铺要搞年底盘点。我们也来个盘点如何?

盘点?怎么盘?

两个男人同时张大嘴看着女人。女人得意起来,故意拿腔拿调地说出自己的建议。

我们各自把一年的高兴事做一次盘点,谁盘出的事最高兴算赢,谁盘出的事不高兴算输,罚他的酒。

这个建议不错。男人点头赞同。

我也同意。何文占也没有异议。

那我就先讲了。女人抢先开了口,大兄弟,我盘点一件最高兴的事,今年我们的烧烤摊生意比以往好,我算了一下,比去年多赚了将近五千块。

多赚五千多也高兴?何文占有些不屑,心想这点钱还买不到一平米清水房,還买不到一个汽车轮子,更不够有钱人的一顿饭钱呢。

当然值得高兴呀,主要是要看你怎么看这个问题。女人开始拽起文来,虽然只多赚了几千元,但是与去年比,增长了十二个百分点,比我们国家的GDP增长率还高呢。

嗯,这样说来,应该算得上一件高兴事。何文占被女人逗笑了,不得不赞同她的观点。

太好了,我赢了。女人举起拳头轻声欢呼起来。

不要高兴得太早了,我还没盘呢。男人有些激动地站了起来,边打手势边说起来。今年,市里专门划出了一个地段,让我们烧烤摊集中经营,说来也奇,一集中人气反而旺了,生意也比往时好做了,所以我们多赚了几千元。兄弟,你讲我应不应该高兴啊?

何文占低头细细琢磨,又一次点起头来。

轮到你了,大兄弟,你们当干部的城里人,高兴的事肯定比我们这些乡下人多吧。

别急,先让我梳理一下头绪。

何文占放下筷子,搔着后脑沉思起来,他费尽心思,把自己一年到头的事做了一个回顾,反复在心里问自己,我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我真的高兴过吗?好像没有,又好像有过。想来想去,想起了自己升职的事。今年上半年,市里搞了一次公开选拔领导干部活动,他正好符合条件,也报名参加了考试,笔试面试都在前三名,身边所有人,包括他自己在内,都觉得那是坛子里面捡螺蛳,十拿九稳的事……

恭喜高升,这可是件大喜事。男人向何文占抱起了双拳。

是不是,大兄弟?女人的脸笑成了一朵绽开的鲜花,世间哪能没有高兴的事呢,这一盘点不就有了吗?

可是,可是……何文占的眉头又皱了起来,最后放榜的时候,我的名字被拿了下来,成了狗咬水泡空欢喜……

明明高兴的事,干吗又变成不高兴了?男人也有些失望地收敛了笑容。

你输了,大兄弟。罚酒!

女人马上倒了满满一杯酒,逼着何文占喝下去。

何文占喝完酒,说还是你们带头盘点吧,听了你们高兴的事,才能引出我的高兴事来。其实,他是在耍小心眼,想从他们的盘点中寻找破绽,罚他们一杯酒,同时也想给自己多留点思考时间,想想到底有没有高兴的事供他盘点。

还是我先讲吧。女人又抢先开了口,大兄弟,不瞒你讲,今夜是我们两口子第一次请你喝酒,也是最后一次请你喝酒了,从明天开始,你想找我们喝酒,也见不到我们了。

什么?何文占愣了一下说,快过年了,不要讲傻话,这样讲多不吉利。

有什么不吉利的?你这个人也是,干吗尽往歪处想呢?女人白了何文占一眼,我是讲,明天我们就回乡下去了,回去之后安安心心做乡下人,不再进城混了。我们城里乡下隔得天遥地远,谁敢保证这生这世还能见面……

太伤感了,罚酒……

何文占兴奋地倒了一杯酒。女人却摆摆手制止了他。

慢,高兴的事还没讲呢。我们做出这个决定,主要是为了儿子。我家那小子啊,真的特别聪明懂事,每次考试都是全校第一,学校老师都把他当宝贝呢,经常给我们打电话表扬他,说他是考重点中学的好苗子。我是怕他进了中学交错了朋友变坏,现在好多孩子泡网吧上瘾,我们一定要回去管着他。钱是赚不完的,赚钱赚得把孩子耽误了,赚再多的钱又有什么用呢?我们这辈子就这个样子了,希望孩子将来考个好大学,毕业后能正儿八经地进城工作,不要再像我们这样活了。一想到能跟孩子在一起,我就高兴得睡不着……

何文占有些沮丧地放下了酒杯,觉得女人讲得没错,这确实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他虽然没有结过婚,没有做父母的体验,但是,他也是父母的儿子,当年他考上大学的时候,父母高兴得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岁。俗话说,前人强不如后人强。做父母的,恐怕没有比儿女出息更高兴,更幸福的事了。

那,你们回去怎么赚钱呢?

这个,我们早就谋划好了。男人抢过话题,不瞒你讲,我们这些年卖烧烤,多多少少也赚了几个钱。等儿子考上县城的中学,我们就去县城开家米粉店,赚钱送儿子上学。我没有什么远大理想,也没有发财的命,只求安安稳稳过日子,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何文占对男人的话没有任何异议,他无法否定,这也是一件真正值得高兴的事。不知是电取暖器把室内气温提高了,还是喝了几杯酒烧热了身上的血液,抑或是受到了这对烧烤夫妇的情绪感染,何文占觉得自己开始浑身发热了,也终于想起了一件高兴的事。

我工作了八年,终于攒下了一笔存款,可以支付买房子的首付了,决定买一套房子,实现有房梦,然后考虑结婚成家的事,我已经三十岁了,早该结婚生子了。

可喜可贺,真的是件高兴的事。男人拍起了手掌。

继续,继续讲,让我们也跟着多高兴一阵。女人更是手舞足蹈起来。

哦,算了,不讲了。何文占突然情绪又低落下来,摆摆手要去端酒杯。

不行。女人挡住了何文占,后来怎样,买的房子满意吗?

满意什么?根本就没买成。何文占像泄气的皮球,耷拉下了脑袋。这事讲起来也怪我自己,不该听信了一个狗屁房地产专家的鬼话,说中国房地产已经供过于求,降价只是时间问题,与其争着出手买房,不如持币观望,下半年肯定会降价。可是,下半年还没到,房价又涨了,手里的钱连首付都交不了,真是太倒霉了……

你这个人怎么了?干吗讲着讲着又变成不高兴的事了?

输了,罚酒。

何文占又被灌下了一杯,脸颊发烧,脑袋有些发沉了。他见女人又张嘴想抢话题,便挥手制止了她。此刻,酒精在肚子里燃烧,点燃了他的好胜心,他就不相信,自己会盘点不出一件高兴的事来,他不相信,自己会输给两个摆烧烤摊的乡下人。自己的生活品质肯定比他们高,哪怕自己再倒霉,总比他们过得幸福吧。于是,他滔滔不绝,自顾自地讲了起来。

你们知道我上大学那阵的理想是什么?我酷爱诗歌,梦想着自己能做一个杰出的诗人。四年间,我拼命读书,拼命写诗,总共发表过上百首诗,成了小有名气的校园诗人。参加工作后,哪怕再苦再累,哪怕诗歌再不景气,我也一直没有放弃自己的梦想,还在不停地写作,不断地发表作品。在我心中,诗歌是圣洁殿堂里天使的歌声,与诗歌为伴,就是与天使对话,是至高无上的幸福……

何文占的脸颊开始泛红,两眼开始放光,语气也变得铿锵激昂。坐在他对面的男人和女人被他的情绪感染,也跟着走进了他营造的情境,眼里流露出了崇敬的眼光。可是,何文占眼里的光芒只闪耀了瞬间,又慢慢熄灭了,继而被沮丧和无奈取代。

可是,我写诗发表作品,单位领导却不高兴,说我的工作是如何把公文写好,写诗会影响本职工作。你们给我评评理,我的诗都是利用业余时间在家里写的,我何时影响过本职工作。难道我不能拥有自己的业余爱好,我不能拥有自己的梦想?

真的不讲道理!女人为何文占打起了抱不平。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男人也义愤填膺起来,老子不侍候他了,要他悔青肠子。

兄弟,我不是你们啊,不能拍拍屁股就走了……

不敢拍屁股走人,你就输了。女人露出了一脸幸灾乐祸的坏笑,把酒送到何文占嘴边,兄弟,罚酒!

是吗?何文占愣了一下,接过杯酒仰头喝了下去。不容他们插嘴,又说了起来。一天,我碰到了一个乞丐,我觉得他好可怜,那天我的心情也不错,马上掏出一百元给了他。我觉得自己帮助了一个弱者,高兴得一路哼着歌。

对,高兴,高兴,帮助别人是件高兴的事。

可是,到了晚上,我却看见他打扮得焕然一新,钻进了夜总会。我这才发现,他就是一个大骗子,我上他的当了……啊,我又输了,自罚一杯。

何文占主动自罚一杯。

我这是怎么了?何文占已经有了几分醉意,瞪圆了双眼,抓住男人的手质问起来,为什么你们讲的都是高兴的事,可我的盘点,盘到最后为什么全部变成不开心的事呢?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兄弟,你能告诉我吗……

我……男人结结巴巴地卡了壳,你上过大学,那么有学问都讲不明白,我一个才上过初中的乡下人,哪讲得清……

你们讲不清,我讲给你们听。女人插话道,大兄弟,也许你是大学生,文化比我们高,也许你是城里人,见识比我们广,所以你才没有我们过得高兴过得幸福。

不,不对……何文占把头摇得像只泼浪鼓,难道我比你们读书多就不能高兴?难道我就不配拥有幸福?不公平,这叫不公平,知道吗?我跟你们讲句掏心掏肺的话,我比任何人都希望自己高兴起来,我比谁都向往幸福……好,罚酒,我认罚。醉死了什么也不知道了,也许就真正高兴起来了……

何文占彻底丧失了信心,觉得自己再努力也铁定赢不了他们。于是,他踉踉跄跄站起来,哈哈大笑一气,一把抓起桌上的酒瓶,仰头把大半瓶高度酒全部灌进了肚子。酒像一条火热的虫子钻进喉咙,又顺着喉咙钻进肚子,在肚子里燃烧起来。他想哭,他想笑,他想喊,可是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了发不出声来。只觉得头越来越沉,眼睛越来越模糊,双脚像踩在一团柔软的棉花上……终于,他的双脚支撑不起身躯,眼睛看不清眼前的物事,向后一仰就跌倒在沙发上,头一歪就昏睡过去……

他醉了。过了良久,女人看着老公问,怎么办?

一瓶酒差不多他一个人喝完了,能不醉吗?男人摇了摇空瓶说,他想醉谁也拦不住,就让他醉吧。

我们送他回去吧。

算了,就让他睡在这里吧,也许回到自己家又睡不着了。男人走进里屋抱来一条被子盖在何文占身上说,他不是讲睡不好吗?就让他睡吧,睡不着觉的人,能睡个好觉也是一种幸福。

四周静极了,只有何文占轻轻的打鼾声和电热器发出的轻轻电流声在客厅里回绕。电热器的发热管烧得通红,把男人和女人的脸映照得红光满面。女人向男人身边轻轻地靠了靠,温柔地盯着男人。

那我们呢……

我们?男人挠着后脑勺沉思了一会说,干脆不睡得了,我们不是来这座城市好几年了,明天就要离开这里回乡下了嗎?干吗不在离开之前,把这些年所有高兴的事都好好盘点一次,全部打包带回家去,让家人也跟着高兴高兴。

这个建议好,我赞成。

女士优先,你先讲。

不,男人带头,我要你先讲。

女人撒起娇来,把头轻轻靠在男人肩上,仰头凝视着男人,笑出一脸灿烂。

(编辑 吴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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