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演员的身世
2021-01-02彭兴凯
1
我坐在一辆绿皮火车的软卧车厢里。
车缓缓驶离站台,开始由慢而快地向前行进。我脱掉鞋子,半躺在那张属于我的铺位上,抬起眼睛向车窗外张望。夏日里下晚的太阳还很高,光线依旧强烈地照射在那些鳞次栉比的楼群上。没有雾霾,天晴得非常好,所有的景物历历可辨,让我的心情舒畅了不少。望着窗外一掠而过的风景,我知道火车在行进十九个半小时后,就会到达终点站沈阳。我会同车上的大多数旅客一样,陆续从车中走出来,踏上那个对我来说还十分陌生的城市。
我去沈阳干什么?非是旅游,也不是单位派的公差,更不是去走亲访友。我去沈阳干一件用妻子的话来说是异想天开,甚至是发神经的事情。
我去沈阳搞一个私人性质的调查,调查一个叫高广阔的人。
高广阔是位影视演员,已经在影视圈里走红了十多年。他在屏幕上是个专门饰演帝王与高官的专业户,曾经在古装电视剧《大秦帝国》中饰演始皇帝嬴政,在《楚汉逐鹿》中饰演汉高祖刘邦,在《中原大战》中饰演晋国的开国皇帝司马炎,此外还有李渊、杨坚、赵匡胤以及努尔哈赤、道光皇帝等。在现代题材的电视剧中,他出演过省委书记、市长,以及大型国有企业的老总。他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气宇轩昂,堂堂相貌,一看就是个有富贵气质的大人物。
我与高广阔非亲非故,并不相识。他在全国各地的片场上拍摄影视剧,我则局促在那个叫蒙阴的小县城,埋头创作一种叫小说的东西。我发表的那些文字从来没有被改编成影视剧,让他有机会岀演内中的某个角色,我与他可以说是风马牛不相及,属于两股道上跑的车。那么,我乘坐着火车,冒着七月的酷暑,千里迢迢地跑到沈阳去调查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我发现高广阔很像一个人,无论是五官还是神态,甚至连说话的声音以及背影,都酷似我的外祖父。更让我惊诧万分的是,我外祖父的额头上有个高粱粒般大的小痦子,高广阔的额头上也有高粱粒般大的一个小痦子。尤其是将他们的照片摆放在一起来比较,你绝对不会认为是两个人。问题是,我外祖父早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就已经去世,高广阔却还健在,仅七十出头,两个人之间应该有着三十多岁的年龄悬殊。如此悬殊的年龄,显然不是同一个人。如果一定要将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捆绑起来,找出其中的密切关系,那么只能是遗传学上的父子关系。
外祖父共育有四个女儿一个儿子,唯一的舅舅在十五岁那一年不幸夭折,存活下来的,只有我母亲与另外三个姨。没有儿子传递香火,是外祖父至死都不瞑目的天大遗憾,为此,他经常发出一声声无奈的叹息。我母亲与三个姨每每提起此事,同样会发出一声声无奈的叹息。我想,如果外祖父还有另外一个儿子留在世上,这个儿子又是位著名的影视演员,那实在是件莫大的喜事。
发现高广阔酷似外祖父后,我曾在第一时间将事情告诉过母亲,接着又告诉三个姨。母亲与姨们在看了高广阔的剧照与流传在网络上的生活照时,同样无不惊讶地认为他太似我的外祖父了。为此,我还专门为四位老人下载了好几部高广阔出演的影视剧,让她们仔细观看。四位老姐妹集中在我家,一面将目光盯在电视机的屏幕上,一面哗哗地流眼泪,仿佛又见到了她们早已长眠于地下的父亲。
尽管四位老人都觉得高广阔酷似自己的父亲,但她们却十分清醒与冷静,知道那位叫高广阔的演员与她们并没有丝毫的血缘关系。她们将我下载的影视剧看罢,感叹半天,对她们已故的父亲与母亲缅怀一番,再掉几滴浑浊的老泪也就作罢,从此闭上嘴巴不再提及。然而,作为外祖父的外孙子,作为一位贯于编写故事的作家,我的脑子却有些乱。我知道世界之大,模样长得相似者大有人在,只是,那个高广阔与外祖父相似得也太匪夷所思了。我想,在无奇不有的大千世界里,当年外祖父会不会同另外的女人生有一个私生子呢?而且,我早就从母亲那里获知,外祖父在他七十六年的生命里,有近三十年的时间没有与外祖母生活在一起。他老人家从三十多岁开始就背井离乡地在外面讨生活,先后在青岛、淄博、济南等地做事,极少回乡与家人团聚。年富力强的外祖父只身在外,长年累月,冬夏春秋,尤其是在漫漫的长夜里没有女人的陪伴,生活怎么能过得下去呢?
高广阔与外祖父属于父子关系,并非是不可能的事情!只是没有人能够解开这个已经远去了七十多年的历史谜团罢了。
既然謎团已经摆在了面前,而且与我的血缘密切相关,自然就有了破解的欲望与必要。我决定开展一次特别的行动,对那个叫高广阔的影视演员进行一次私人性质的调查与暗访,看看他是否与外祖父有父子关系。我正忙着收拾行囊购买车票时,妻子将我拦下说,彭兴凯,大热的天,你真要去活受罪啊?
我说,我已经决定的事情,是什么都改变不了的。
妻子说,那你就去吧,去了只能是碰一鼻子灰!
我道,为了解开这个谜,碰一鼻子灰我也情愿!
妻子哼了哼鼻子说,你简直就是个不可理喻、异想天开的神经病!
我道,随便你怎么说吧!
我不顾妻子强烈的反对与阻拦,毅然决然地上了路。
绿皮火车以它既定的速度向前行进着,从我登车的泰安火车站到达济南地面的时候,夜色已经淡淡地笼罩下来,凭窗而望,便是泉城济南的万家灯火,灿烂得如同浩瀚的星空。车在济南站停下,上来几位乘客,然后继续北去,等过了黄河大桥的时候,夜色便黑沉沉地笼罩下来。隔着车窗望黄河,茫茫的夜色里只看见一个蒙胧模糊的轮廓。我叫了一盒快餐草草地吃掉,在过道里随便走了走,算是消了消食,便在铺位上躺了下来。我的睡眠质量不怎么好,常常入睡困难,有时候不得不求助于安眠药物。但是在乘坐绿皮火车的时候则不同,只要在卧铺上那么一躺,随着火车的摇摇晃晃,我便似婴儿睡在了舒服的摇篮里,须臾就会睡去。
车走到德州地面的时候,我早已进入沉沉的梦乡。
2
翌日上午十一点半,火车正点到达沈阳站。我拖着个小型拉杆箱从车站走岀来,滚滚的热浪立刻就向我袭来。我原以为在关外,夏天应该凉爽一些的,其实不然,这里似乎比我们关内还要炎热。肚子有点饿,我本来打算就在火车站附近找家东北风味的餐馆先将肚子打发掉的,然而炙人的热浪却让我没有了丝毫胃口,我索性来到站前的大街上,招手叫来一辆出租车,匆匆地坐进去直奔酒店。时间过了二十多分钟,就到了行前预订好的酒店。办理好入住手续,我拿着房卡进入房间,将空调打开,取过一桶房间里配备的方便面,烧了点开水胡乱泡了泡,呼呼啦啦地吃掉,再跑到卫生间里冲了个澡,便一头拱在了那张席梦思大床上。
这一睡就睡了一个半小时,看看表,已经是下午两点钟。这个时间段的沈阳,暑气应该弱了许多,我决定开始行动。我换了一身衣服,从酒店里走了出来。果然,这座中国有名的北方老工业城市,已经没有了中午那股逼人的暑气,连雾霾似乎都淡了许多,阵阵微风嗖嗖地吹过来,让我感到了些许的凉爽。我要去的地方是地处皇姑区金台路的沈阳市话剧团,距我入住的酒店不足三百米,步行十分钟就可以到达。我之所以选择入住这家酒店,就是事先考虑到行走的方便,特地从网上预订的。因为我要调查的当事人高广阔,其工作单位就是那家话剧团。
知道高广阔供职于沈阳市话剧团,当然是我从网上搜索到的。从网上我还知道,除了高广阔之外,这家话剧团曾经岀过许多著名的影视演员,只是他们与我没有任何瓜葛而已。与我有瓜葛的,只有那个擅长饰演帝王与高官的高广阔。假若我那异想天开的臆想成为现实,那么,他就是与我有着血缘关系的舅舅。如果他真的是我舅舅,我此次近乎于发神经的关东行,就成了意义深远而又了不起的壮举。我加快脚步,到了话剧团的大门口看了看门牌,认定准确无误,便准备朝院子里走。就在这个时候,有个看大门的老者从值班室里探出脑袋将我拦下,问,找谁?
我回答,找高广阔。
我原以为说出当事人的名字来,那个看门人会盘问我几句,不让我进入,或者告诉我高广阔早就退休,不住在单位等。两种情况都没有发生,他只是从窗口递出个破破烂烂的登记册,让我进行登记。我接过一支脏兮兮的圆珠笔,龙飞凤舞地在上面乱填了几下递还给他,那老者便摆摆手,放我进去。
市话剧团大院并不大,前后只有两三座小楼。楼都是旧楼,红色的砖墙上爬满了常青藤。前面的那座楼略大些,显然是办公以及排练的地方。除了看大门的老者外,大院里静静的,不曾见一个人,只有许多小麻雀与别的什么鸟在树上啁啾个不停。我知道类似的文化单位都是同样的情况,清静与寂寥,便见怪不怪地穿过院子里的过道进了那幢办公楼。办公楼内同样静静的,虽然各个办公室的门口都有门牌,门大都半掩半开着,推门去看时,并没有人在里面办公。
从底楼找到四楼,我才在财务办公室里见到了一个人。那是位四十来岁的女士,瘦瘦巴巴的,留着长长的披肩发,裙子穿得很是艳丽,有香水味从身上强烈地挥发岀来。她见我在门口探头探脑,欲进不进,皱起眉头道,你找谁?
我便走进去,对她实话实说道,我找高广阔。
高广阔?那女人怔了半天道,他都退休十多年了,你到这里来找他,怎么能找到啊!
我说,你能不能告诉我,他现在的住址或者联系电话呢?
肯定是我的外地口音让那女人产生了警惕,望向我的目光突然变了味道,她盯了我半天才说道,你找高老师有什么事情?你是他的什么人?
我当然不能将自己的真实目的告诉她,但也没有什么更好的理由,不过临来时想到面对人家如此盘问的时候,我倒是做好了预案,便道,高广阔是我父亲的战友,两个人已经三十多年没有见面了,且失去了联系。最近老爷子看到他主演的电视连续剧,才知道他成了个演员。我是来沈阳出差的,父亲让我顺便找找他,我就找到了这里。女人狐疑地望了望我,皱了皱眉头,最终还是相信了我的话,道,高老师自从退休,就一直忙拍戏,同单位基本上没有了联系,我们这里只有他原来的固定电话,早就打不通了。
我说,他总有一个住的地方吧?
那女人道,他原来是住在单位院里的,自从演电视剧出了名,挣了大钱,早就搬走了。她说着犹豫了一下,道,我只知道他搬到了锦绣园小区,具体在哪座楼,门牌号码是多少,或者是否又搬到了别的地方,就不清楚了。你自己打听去吧。
她显然下了逐客令。
其实,能得到如此一条线索,已经足够让我感到满意了。告别那位女士,回到下榻的酒店,我便对此次的东北行有了乐观的感觉。尽管天还早,我没有继续行动,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跑到街上吃了点东西,便沿着大街逛起了沈阳的夜市。在一个有着古老建筑的十字街头,我顺手賣了本杂志,返回酒店,便坐在房间里的沙发上看了起来。一口气看了上面的好几个短篇小说,见夜色已深,便上床睡去。
我是第二天一大早前往锦绣园小区的。若大的沈阳市,对于我这个首次光顾的外地人来说,找个住宅小区似乎并不容易,但是你如果足够聪明,再舍得花钱,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做到。你只需要叫一辆出租车,说声去锦绣园小区,出租车司机就会很快地将你送到目的地。
锦绣园小区在铁西。在此之前,我曾经从一部记录片里知道,沈阳这座老工业城市的重工业企业,都集中在铁西一带。有个很不错的国产电影《钢的琴》,故事的发生地就在这里。当年林立的烟囱和成片的厂房早已无从寻觅,取而代之的是一栋栋现代化的商业建筑与住宅小区,同沈阳别的区域比,已经没有了任何差别。出租车司机载着我,在大街上绕来拐去,走了老半天才到达目的地。
看守锦绣园小区大门的是两位穿着制服的保安,他们将我拦下,不仅要让我登记,还要我说出是来找谁的,然后通过内部电话向要找的人进行求证,经过对方许可才能放行。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我只好再次搬出编造的那段说词进行应对。两个保安倒是很热情,见我登记完毕,便开始用电话帮我联系。铃声响了老半天,却没有打通。两个保安摊开手,不无遗憾地对我说,高广阔的确住在这个小区,但是人不在家,很可外岀拍戏去了。
线索就此中断,无奈地返回酒店,我有点儿沮丧与失望。难道自己的沈阳行就要以如此的结果而中止?逛逛沈阳故宫与皇太极陵,再在周边的景点转一转,来个打道回府?然后让妻子进行一番报复性的讽刺与挖苦?显然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只是,如果继续在沈阳寻找和调查下去,又该从何处入手呢?锁了半天眉头,我却没有想出办法来。完全是下意识的,我在百度搜索中输上“高广阔”三个字,然后逐条逐字地搜索起来,我企图从那些林林总总的信息中找到对我有用的线索。时间过去了约半个钟点,我竟然从一条信息中,找到了关于他的蛛丝马迹。原来高广阔虽然工作在沈阳,他的家却是在长春,他的父亲是长春电影制片厂的美工。他是在长春长大的,后来参军入伍,最终转业到了沈阳。
我高兴得差点叫了起来。
3
来日,我并没有去游沈阳故宫与皇太极陵,直接坐上了发往长春的高速列车。
车在高速地向着目的地奔驰时,我对自己此次异想天开的调查,再次现出了乐观与振奋的情绪。而且,网络上的这一发现,不仅让我觉得事情柳暗花明,还因此修正了此前的调查方略。实际上,我在沈阳的两次寻找,完全就是在做无用功,即便是在他的工作单位,或者他的家中找到了高广阔,你怎么对人家开口呢?你总不能一见面就开门见山地就对人家说,你的模样太像我的外祖父了,我是来调查你是不是我外祖父的私生儿子的吧。你如果敢对人家说这话,人家非把你踹出门去,再狠狠地啐你一口痰不可。要想真正破解这个谜团,只能从周边,从根子上入手,找到他的父母,看看他的父母,尤其是他的母亲是否与我外祖父有过什么交集或者瓜葛才是正确的途径。当然,时间过去了那么久,按照年龄来推算,高广阔的父母应该在九十岁或者一百岁左右。如此高龄的老人虽然健在,却已是表述不清了。当然,即便是人已经不在,并非就没有了线索,他们的邻居,他们的同事,他们的后人,甚至他们的历史档案,都能留下信息或痕迹。
还不到两个小时,车就到了长春,从车站岀来的感觉与沈阳有所不同。两个城市虽然同处关外,同处盛夏时节,长春的天气却没有那么炎热,也没有丝毫的雾霾,天上一碧万顷,到处都是大朵大朵的白云。如此的蓝天白云,在我居住的那个山区小城都很少见到。我浑身舒畅,心情大好,搭乘了一辆出租车,就住进了昨天晚上预订好的酒店内。
还不到吃饭时间,我也没有丝毫的饥饿感,一个多小时的乘车,并不觉得有多么疲惫,我完全可以马上行动,到长春电影制片厂展开调查,但是我没有。我掏出手机,按下了一串阿拉伯数字。我要在展开调查前,给一个人打个电话,先同他见见面。
若大的一个长春市,我只认识一个人,他是我的发小,两人已经三十多年没有联系和见面了。我只知道三十多年前,在我去纺织厂当工人的第二年,他投奔他的舅舅去了长春,从此再也没有回过故乡。现在,他已经在长春有了工作,并且娶妻生子,扎下了根儿。他的手机号码是昨天晚上特地觅到的。我给老家的堂弟打了个电话,让他火速去找一找我那发小生活在老家的侄子,讨要他叔叔的联系方式。不到半个小时,一串电话号码就发到了我的手机上。
电话响了三下就顺利接通,里面传来一个东北味的口音。最初的一刹那,我以为电话号码可能有误,但是马上我就否定了自己的判断。我想,发小毕竟在东北生活了三十多年,口音如果不被同化,倒是成了奇怪的事情。果然,我说出自己的名字时,他略顿了顿之后,就高兴地大叫了起来,兴凯啊,怎么是你?你在哪里啊?
我对他说,二哥,我来长春了呢!
他在家里排行老二,且大我两岁,我一直喊他为二哥。三十多年前,我们是最要好的伙伴,天天在一起拾柴草,挖野菜,或者去河里摸鱼捞虾。他听说我到了长春,十分高兴,问我住在什么地方,说他马上赶来见我。我说出了酒店所在的位置与名字,他说了句你稍等,便将电话扣死了。三十来分钟后,房间的门便被砰砰地敲响,开门一看,相互怔了那么一怔,我们的手便紧紧地握在了一起。接下來两人双双坐入沙发中,开始了热烈的寒暄。遥远往事的回忆,人世间沧海桑田的变化,还有眼下各自的家庭与生活,成了我们交谈的话题。聊着聊着,便到了吃午饭的时候。我们出了酒店,在酒店附近找了个雅致的小餐馆,要了几样小菜,开了两瓶啤酒,便面对面地坐下,且吃且聊了起来。
一瓶啤酒各自下肚,他才想起来,问我来长春有什么事情。
同在沈阳时一样,我仍然没有实话实说,也没有再使用那个叫高广阔的演员是我父亲战友的假话。实际上,我父亲根本就没有当过兵,这一点发小很清楚。因此,我特地开动自己编小说的脑细胞,对他说道,我的外祖父当年曾经有个儿子失散了,一直没有找到,近几年突然发现影视演员高广阔酷似外祖父,怀疑他是否就是我那丢失的舅舅,才有了此次的长春行。我说着还打开手机,点开高广阔与外祖父的照片让他过目。发小将脑袋凑了过来仔细看罢,便连连地叫了起来道,太像了,真是太像了!但是,他叫完之后又皱起了眉头,对我说道,兴凯兄弟,怕是不好找呢。时间都过去了七八十年,別说他的父母也许早就不在,就说那电影制片厂,人已经换了好几茬,厂址都搬迁好几次了。
我说,我知道困难重重,不一定有什么结果,但是既然有了这么一条线索,总不能因为困难就放弃吧?
他很是理解地点点头,没有再吭声。皱起眉头想了想,对我说道,兴凯,这么着吧,咱兄弟俩三十多年没有见面了,你来次长春不容易,找人的事,我先请个朋友为你打听。你呢,就跟着我好好地在长春玩一玩,转一转,怎么样?
他的办法自然是再好不过,我没有了拒绝的理由,高兴地点头答应。
4
发小陪着我去了伪满州国皇宫、净月潭国家森林公园、长春雕塑园等地方转了转,三天的时间转瞬便过去,他相托的那位朋友刚好把高广阔的消息反馈回来。
正如我在百度里所知道的那样,高广阔是在长春长大的,他的父亲高文焕与母亲项秀丽,圴是电影制片厂里的员工。他的父亲从事的工作是道具与美工,母亲则在资料馆里管理各类拷贝与档案。他们的籍贯都在长春本地,都曾经在日本人办的学堂里读过书。两人退了休,一直在长春生活,分别于上世纪的七十年代和八十年代辞世。夫妻二人共育有一女一子两个孩子,女儿高广惠,工作于长春市一家岀版机构,儿子就是现在已经走红影视圈的演员高广阔。
我似头反刍的老牛,反复品味与分析着发小的朋友给我提供的信息,半天过去,一股失望之感便升上了心头。从上述信息看,高广阔的父亲与母亲,似乎与山东并没有什么联系,两人伪满时期就在刚刚组建的电影厂任职,从来没有离开过长春,而那时候,外祖父还在蒙阴县城开中药铺。高广阔的母亲项秀丽女士,更是不可能跑到山东地面的一个山区小城,同外祖父发生情感与肉体上的交集。没有情感与肉体上的交集,怎么会生出个孩子来呢?不过,也不能排除另外的可能,那就是外祖父曾经去过东北,在长春的某个地方同项女士发生过恋情。但是据我对外祖父的了解,他老人家虽然在外面混迹了三十余年,活动范围却仅仅局限在青岛、淄博、济南,并不曾到过关外。那么,项女士没有在山东生活过,外祖父也不曾去过东北,高广阔是外祖父私生子的可能性也就不复存在。至于两人为什么长得如此之像,只能解释为造物主制造的巧合罢了。
得到如此的结果,我虽然有点遗憾,却也属于预料之中,因此,我并不过多地失望。相反,我还觉得此次的东北行收获满满,因为我见到了三十多年没有联系的发小。在他的陪伴下,不仅游览了长春的名胜与风景,还一同回忆过往,仿佛回到了那个童话般的孩提时代。
因为我的到来,发小跟单位请了三天假,他热情洋溢,还想陪着我到长春的周边景区走一走,我婉言谢绝了他,打算第二日返回山东。他客气再三,见我执意要走,没有再勉强。
与发小握别时,已经是夜里十点多钟。我回到酒店,进入房间打开手机,准备去网上购买返程的火车票。看好一班合适的车次准备下单时,却犹豫起来。觉得带着如此一个结果返回,不仅会吃到妻子的讥讽与嘲笑,自己也有点不甘心。我就又打开手机,拿外祖父的照片与高广阔的照片再次进行比照。两人如出一辙的相貌特征,让我探究秘密的欲望再次强烈起来。我想,发小委托的那位朋友毕竟是从档案资料中得到的上述信息,档案是死的,人却是活的,那些已经写入史册的东西都不一定真实可靠,何况是那些普通人的档案资料。我决定留下来继续调查下去,而且,有一条线索正清清楚楚地摆在我面前。
那条线索就是高广阔的姐姐高广惠。
发小委托的朋友告诉我,高广惠就生活在长春,她的住址已经通过微信发在了我的手机上。如果按照那个地址去找,会很容易地见到她。作为当事人的亲姐姐,我應该会从她那里得到些比档案记录更为真实的情况。
来日,我搭乘岀租车来到高广阔姐姐高广惠的住处时,是上午九点钟。长春的天空仍然很明净,蓝天之上,朵朵的白云似乎就在楼顶上悬挂着。路两边的花草也很美丽,叫不出名字的花朵五颜六色,望在眼里,让人很是舒服与惬意。正是各单位人员上班的时间,街上是源源不断的车流与人流,显得有点遭乱与喧嚣。高女士居住的地方是家岀版社的家属院,同沈阳市话剧团差不多,是个老旧的院落。院落内同样是些老旧的房舍,墙壁上同样爬着常青藤。地址非常详细,我很容易地就敲响了一幢家属楼的房门。
里面有声音传岀来,谁?
我说,这里是高老师的家吗?
里面传来一阵脚步声,门马上被打开,探岀个满是银发的老太太的脑袋。老太太拿眼打量一下我,锁着眉头道,你是谁?找我有什么事?
我忙说,我是从山东来的,特地来找您,想打听一个人。
你想打听谁?老太太狐疑地望着我。
我说,就是您的弟弟高广阔老师。
你找他干什么?老太太锁起了眉头。
我当然不能实话实说,就将在沈阳时使用过的那套说词对老太太讲了。老太太仍然探着脑袋不肯把门打开,非但没有开门,还锁了锁眉头,突然,她将脸拉下来,冷冷地对我说道,他不在长春,我没有他的联系电话。说着,竟然将门砰的一声关死了。
我尴尬地立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我在敲高女士家门的时候,住在对门的一位老太太听到了声音,来到了门口,我们的对话就全让她听到了耳朵里。我站在那里发了一会儿呆,默默地要离去时,那位老太太突然将门打开,悄悄地探出头,向我招了招手,示意让我到屋里去。我没有多想,就走了进去,便听那老太太压低了声音,用神秘的表情对我说道,你知道她为什么对你这个态度吗?
我不解地问,为什么?
老太太道,她和她弟弟,就是那个名演员,二十多年没有来往了。
我挺吃惊,说,为什么啊?
老太太再次压低声音道,两人为了遗产撕破了脸皮,最后都打了官司呢。
我不解地说,都是文化人,就姐弟两个,至于吗?
那老太太神秘地一笑,你不知道,那个演电视剧的高广阔,是抱养的呢。
抱养的?我的耳畔不啻响起一声轰隆隆的惊雷,差点儿大叫了起来。
5
我再次坐到一列绿皮火车的软卧车厢里。我所去的方向并非山东地面的家,而是在关外黑色的土地上继续前行,目的地是位于延边朝鲜族自治州所辖的安图县,具体的地方是安图县下面的二道白河镇。我之所以要去二道白河镇,是要就高广阔的身世问题继续调查暗访下去。
昨天在长春那个出版社的家属院,我结结实实地吃了高广阔的姐姐高广惠的闭门羹,原以为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绝境,没想到住在对门的那位老太太给我提供了个相当重要的线索,高广阔竟然是高文焕与项秀丽夫妇抱养的。也就是说,在这个世界上,高广阔还有一位生身的母亲。那个生母是位什么样的人,她同谁生下了高广阔,便是我急于寻访,迫切地想知道的事情。我之所以要前往二道白河镇,是因为我从高广惠对门老太太那里获知,七十多年前,高广阔的养父是从那里将孩子抱回来的。作为对门,那个热心肠的老太太只能给我提供这么条线索,至于孩子是从什么样的人家抱来的,孩子的生身父母姓什名谁,从事什么行当,她并不知道。她告诉我,上述消息,她也是从高广惠的口中获知的。
尽管线索微弱,我还是非常振奋,没有丝毫的犹豫就踏上了旅途。
发往二道白河的绿皮火车是上午十一时启程的,行走了整整十八个小时,终于在第二日的凌晨五点钟到达终点站二道白河镇。在这个时间段,如果是内地,天才刚刚放亮,在二道白河镇却已经是日上三竿阳光灿烂了。天晴得非常好,空气是透明的,蓝天之上仍是朵朵的白云,来个深呼吸,你会感到一股松木所独有的清香,让你有一种心旷神怡的陶醉之感。走出火车站出站口,来接客人的酒店老板就等在了那里。我跟着他登上一辆面包车时,里面已经有十来名男女坐在那儿。见我找了个位子坐定,老板便将车开走了。
酒店仍然是我通过网络提前预订的,是个私人开办的小客栈,接待的客人几乎全部是游客。
在还没有开发旅游前,二道白河镇名不见经传,乏善可陈,只是长白山深处一个小小的镇子。自从搞起了大规模的旅游开发,特别是天池景区的对外开放,此地才热闹繁荣起来,小小的镇子有了县城的味道。街的两边筑起了一幢幢红色或米色的小楼,独特的设计风格透着异国情调。小楼全是针对游客开办的客栈与餐馆,以及土特产、旅游纪念品商店等。铁路也适时地通了过来。我预订的酒店在镇子的中心地带,之所以选择住在此地,是因为我来镇子的目的并非旅游。住在中心位置,至少在出行的时候更方便些。当然,既然来到了长白山中,著名的天池近在咫尺,前往一睹它的风采,同样是我必须要做的事情。在火车上的时候,我就看了手机上的墨迹天气,来的有点不凑巧,除了今日是个晴天外,接下来的一连五六天,二道白河地区都有或大或小的雨。而天池景区地处拔海近三千米的高山之巅,四周全是茂密的原始丛林,大小气候使这里阴晴难断,只要有一团云雾笼罩,你就难以看到她的真容。据说,有三分之二的游客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没有什么好犹豫的,我决定暂时放下暗访任务先去看看天池。
到客栈冲了个澡,躺在床上稍事休息,老板叫吃早餐的喊声就响了起来。免费提供的早餐雖然只是稀饭馒头,连枚鸡蛋都没有,但是当你考虑到是免费,就没有了失望与微词。饭毕,要去游长白山的二十来名游客都集中了起来,再次坐上了那辆面包车。
夏天是长白山的旅游旺季,六、七月份是看天池的最佳时机,景区里的游人众多。无论是购买门票,还是乘坐景区内的摆渡车,都要排队和等候。如此一来,就耗掉了不少的时间。尤其是赴天池景点,等候那种摆渡的小型客车时,游客排起来的曲曲弯弯的长龙,都让你感到绝望。还好,我的耐心起到了作用,等到差不多中午十二点的时候终于登上了车。
几位游客坐定,车发动起来,沿着盘旋的山路向山巅开去。
马上就要目睹到天池,我的心却沉了下来。因为我发现,长白山中突然下起了小雨,透过车窗望出去,只见乳白色的雾正在轻卷漫舒,四下里的景物全都无从寻觅。浓雾如此弥漫,看到天池已是绝无可能。我十分沮丧地想,自己成了那三分之二的败兴人。
车还在向山巅疾驰,盘旋的路面和急转弯,似乎要将乘客甩出车外,大家都发岀夸张的惊叫声,唯独我没有。我闭上眼睛,暗暗地祷告,希望车到山顶的时候能够云开雾散,现出一片朗朗的晴空。而且由观天池,我还想到了此次对于高广阔的暗访。我想,如果运气好能够让我见到天池的话,那么接下来的私访调查一定会顺利,会如我所愿的。
正在祷告着,车已经停了下来,我睁开眼睛走出车门,让我无比惊喜地发现,灿灿的阳光一下子就炫亮了我的眼睛,刚才下着的小雨已经停歇,浓雾早跑得一干二净。我像个小孩子,欢呼着向天池奔去。尽管遭遇了许多游客的白眼,尽管观赏天池的栏杆外挤满了万万千千的游人,我沿着台阶,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天池边,还是一眼就看到了那似来自天上般的一汪神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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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一天到来时,我没有再吃客栈里免费提供的早餐。我跑到大街上,找到一家朝鲜风味的早餐馆,叫了一碗凉干面,匆匆地将肚子打发,然后返回了客栈。在房间里休息到九点来钟,我带好门卡出了门。夜里就有雨下了起来,我跟客栈老板讨了一把伞,独自来到大街上。
我在二道白河的调查暗访正式开始。
我想要知道的,就是七十多年前,在这个小镇上,是什么样的人家将自己的孩子送给了长春姓高的人。那户人家为什么要将自己的亲生骨肉送人,是养不起呢,还是发现孩子患有什么疾病,抑或是别的什么原因。我尤其想知道的是,孩子的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是否来自山东,或者曾经在山东生活过。给我的线索太过微弱,除了知道地点在二道白河外,那个女人,或者说那户人家的其他任何信息则统统不知。而且,事情发生在七十多年前,说具体一点,是在上世纪的第四十二年或者第四十三年。那时候兵荒马乱,日本鬼子还没有投降,到处战火连天。要想将那个远逝的谜团破解,真是难于上青天。尽管如此,毕竟有了线索,我想,只要付岀了努力,只要找到知情人,问题就会应刃而解。
雨还在哗哗地下,时大时小,街上鲜有行人。长白山中的小镇静静的,街两边是红色与米色的小楼,远远近近的青山和森林,还有街头路边的美人松,构成了一幅幽深静雅的美丽画面。我知道,那些小楼里的主人并不一定来自本镇,他们大多数是开发旅游后从别处跑来做生意的,肯定无法满足我的调查需要。要找,就要找镇上的土著居民,而且还应该是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如果能找到几位九十岁左右的老人,调查就有了希望。
我在主街上走了一段路,遇到一个十字街头。我在街头掉转方向,走进了一条异于主街的巷弄。巷弄并不规整,弯弯曲曲的,两边的房舍破旧低矮,有许多房屋还是木质的,屋墙朽烂发黑,甚至还有菌类生长在上面。一种木头的腐烂气息进入鼻孔,让我知道自己找对了地方。因为下雨,巷弄里不见行人,我只好去敲人家的门。巧的是,敲开的第一个院门,开门者就是一位老人。那老人白胡子长长的,手中持一条弯弯的拐杖,看年龄,少说也有八十岁。我大喜,忙堆出笑脸招呼道,老人家,您好啊!
那老人道,我不好,谁还好?
我说,老人家,您今年高寿多少啊?
老人道,说高不算高,说矮不算矮。
老人口齿清晰,思维很是敏捷,而且还有点小幽默,让我十分高兴,觉得只需要如此一位老人,或许就能得到想要的东西。便继续同他寒暄道,您老今年有八十岁了吧?
我今年整十八。老人说。
我怔了怔,笑了起来道,老人家,您真幽默,您一定是十八岁的心态吧!
老人道,我今年十八,明年十九,后年就是二十啦,可以娶个媳妇啦。
老人声音清脆,一脸郑重,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我这才闭上嘴,拿眼睛仔细打量老人。老人则上前一步,挺了挺胸脯,迎着我的目光任我打量,脸上露出孩子似的微笑。我立刻觉岀来,老人怪怪的,有点儿不大对劲。我眉头一皱,脑子里立刻就想到了一种叫阿尔茨海默症的疾病。显然,老人就是这种疾病的患者。
我忙忙地选择了离开。
继续在小镇上的旧巷弄里寻找和探访,走进好几个院落,找到了数位七八十岁的土著老人,然而,他们对我所提出的问题,均是货郎鼓似的大摇其头。我虽然感到失望,并没有就此作罢,仍然继续寻访,并且始终坚持一个信念,那就是一定会遇到知情人,让事情云开雾散,柳暗花明。只是,足足用去了三天的时间,差不多访遍了镇上所有的土著老人,却没有谁能记得七十多年前,此地有户人家将自己的孩子送给了别人。
我终于觉得自己是在干一件不会有结果的蠢事。但是我仍然没有死心,我想,七十多年前,如果镇上真有那么一户人家送走了自己的孩子,一定会有人知道的。之所以一无所获,是我的工作还没有做到家。那么,怎么做才能达到目的,得到想要的结果呢?我锁了半天眉头,忽然就想起了长春的那位发小。我清楚,如果不是那位发小的帮助,我现在或许早就打道回府了,根本不可能身在长白山深处的二道白河。我想,若是在二道白河获得自己想知道的东西,必须有个本地人相帮才行。然而,莫说在这个小镇上,就是在所辖这个小镇的安图县,就是在所辖安图县的延边朝鲜族自治州,也不曾有一个人与我相识。
在整个吉林省,除了发小一个熟人外,我还认识另外一个人。那个人和我一样,是位写小说的作家。我还记得他的笔名叫林默。
我和林默的初次见面是在二十多年前,当时我正热衷于写小小说,林默也是位小小说作者。那一年,有个杂志社搞了次小小说笔会,我和他被邀往参加,住到了同一个酒店的同一个房间。睡前的交谈中得知,他的老家在山东,在我工作和生活的蒙阴县。由此,我们的距离就拉近了许多,两人从此有了联系。大约在笔会过去的第三年,他有了次回归故乡的寻根之旅。在差不多一周的时间里,都是我找车接送与陪伴他。除了去他的老家笊篱窝村外,我还陪着他游了孟良崮,参观了沂南的汉墓,去了蒙山国家森林公园。临别的时候,他握着我的手久久不放,说一定要我抽时间到东北走一走。说他工作的地方就在长白山下,他会带我去看看天池,看看森林大峡谷,看看长白山的美人松。我虽然答应了他,却一直没有机会成行。当时间进入新世纪,我不再创作小小说,将精力集中在了中短篇小说的创作上,与他的联系就淡了下来。等通讯工具换成了智能手机,我不仅与他失去了联络,似乎连他这个人都给忘掉了。
虽然想起了他,能否找到却是个未知数。完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决定再次向网络求助。我打开手机,将他的名字输入百度捜索,开始点击查询,竟然有许多关于他的信息跳了出来。我在那些信息中逐条逐字地寻找,先是知道他并不姓林,而是姓宋,原名叫宋开伟;接着知道,他已经不再写小小说,而是转到影视剧创作上去了,且从他工作的单位辞职,加盟到了北京的一家影视公司。那家公司在北京的什么地方,有何联系方式,均无从知道。我正觉失望的时候,忽然看到他贴在网上的一篇小散文。那篇散文的内容,就是他若干年前的寻根之旅,文中还提到了我的名字。
三千余字的散文我看到多半的时候,他在文章中提到了他的爷爷。当我看到他爷爷的名字时,立刻如一道锋利的剑光,猛地击倒了我,让我瞪大眼睛成了一只木鸡。
7
林默的爷爷叫宋殿友。
宋殿友这个名字在我外祖父家,包括母亲与三个姨,是个十分敏感的话题。在长达七十多年的时间里,只要提起这个名字来,大家无不咬牙切切,訾骂个不停。可以这么说,林默的爷爷宋殿友,是个丧尽天良的无耻之徒,是外祖父一家人永远都不能原谅的仇人。
那么,宋殿友到底与外祖父一家有着什么过节或纠葛呢?何以让一家人对他如此恨之入骨呢?作为他老人家的外孙子,身在长白山深处一个小镇上的客栈里,此时此刻,我倒是乐意暂时放下對于高广阔身世的暗访,先讲讲这件事。
宋殿友曾经是外祖父药铺里的伙计。他是蒙阴县辖下笊篱窝村人,家里穷得连裤子都穿不起。十三岁的时候,他的爹托了位远房亲戚,带着他跑到蒙阴县城,求到了外祖父的门下,想让孩子跟着外祖父打打下手,混口饭吃。外祖父见这孩子瘦得两根筋挑着个小脑袋,似是一把干柴,顿生了怜悯之心,就把他收留了下来。从此,姓宋的就成了外祖父家中的一员。他的工作就是在药铺里给外祖父当小支使什么的,晚上药铺打烊,他就睡在柜台后面的小床上,给药铺守门。三年过去,十三岁的孩子长成了一条精干的小伙子,且聪明好学,让外祖父十分喜欢。闲来无事的时候,外祖父便教他读书认字,并且把自己的中医知识悉数传授给了他。
有一年山里闹起了土匪,到处打家劫舍,杀人越货,主政蒙阴县城的县长张遵孟准备兴兵剿杀。张县长是淄川人,同外祖父认了个本族本家,两人往来频密。外祖父十分赞赏张县长的剿匪之举,带头捐了五十块大洋表示支持。谁知,从此外祖父就与土匪结下了梁子。不久,张遵孟县长调离县城,去了高密任职,几个土匪便悄悄地潜入蒙阴县城,一把火将外祖父的药铺烧了个净光。幸亏那天晚上宋殿友闹肚子,正在院子里蹲茅坑,否则,早就成了火海中的一把灰。
药铺成了一堆废墟,断了外祖父的财路,虽然还有十几亩田土能够果腹,若想将日子过得更好,就没有了可能。外祖父想东山再起,重新将药铺开起来,山里的土匪却依旧活跃猖獗,万一人家再来报复,就不是一把火那么简单了,怕是连性命都要搭进去。千思万想,外祖父决定到外边去闯荡,便告别了家人,带着伙计宋殿友去了淄川。
外祖父之所以选择去淄川,是因为那里是他的祖籍所在地。若干年前,他的高祖爷爷带着一家人,逃难来到了蒙阴地面,在蒙阴县城小西关收住了脚。等有了外祖父时,已经传了五代人。淄川的张氏一族,是那一带的名门大户,明朝崇贞年间,还出了个内阁首辅。在淄博一带,你如果是张家的族人,那是要被大家尊敬三分的。外祖父到了淄川,已经没有力量开办中药铺,就在一条小巷中租了所房子住下来,买了辆平板小车,摆了些针头线脑与日用百货,推到街头出售。宋殿友仍然给他打下手。生意虽然很小,成本却极是低廉,一天下来有不少赚头。时间过了三年,外祖父的腰包鼓了起来,就盘下一口门面房,专门做起了海货生意。
每年外祖父都要回蒙阴一两次,目的就是给家里送钱。有时候是他自己回来,有时候脱不开身,便派宋殿友回来。那时候的交通无从谈起,回家靠的是徒步。从淄川到蒙阴,得有三四天的行程。每次回蒙阴,外祖父从不空手上路,他会带上一独轮车虾皮子,将送回家的大洋藏在独轮车的暗槽里,再雇上个车伙子推着,吱吱呀呀地朝蒙阴进发。路上遇到村镇,便随地出售车上的海货。等到了蒙阴县城时,车上的货物差不多已卖了个光。用外祖父的话来说,叫赶路生意两不误。
外祖父在淄川扎下根来时,他与外祖母已经育有五个孩子,除了母亲与三个姨,还有一位舅舅。舅舅的年龄仅次于我母亲,是五个孩子中的老二。他明显地继承了外祖父做生意的天分,十二岁那一年,他就不再同小伙伴们一起拾柴火,或者到河里捞鱼摸虾了。他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灵感,亲手打制了一个木头小箱子,在里面放上各种各样的香烟与糖果,用个带子将箱子吊在脖子上,抱在胸前,跑到大街上向路人兜售。生意虽小,竟能挣钱接济家用。
有一天舅舅到街上出售香烟与糖果时,突然下起了大雨,他躲避不及,便跑到一家馆子对过的屋檐下避雨。谁知,那雨越下越大,舅舅正要起身朝那家馆子躲避时,身后的房子竟轰然倒塌,将舅舅压在了一片瓦砾中。幸亏听到呼喊,馆子里正在备菜的几位大厨冲了出来,七手八脚地将舅舅救了出来。虽然救回来一条命,舅舅的身上已是伤痕累累,且有多处骨折。当时,蒙阴县城还没有西医医院,服用中药根本不起作用,要想把伤治好,就得前往沂水城找西医求治。去沂水治病,是要有一大笔钱为基础的。无可奈何,当时在家里主事的曾外祖母,只好托人给外祖父捎去一封信,让他速速带钱回来救他的儿子。
在舅舅岀事的三个月前,外祖父在淄川,与当年在蒙阴城当过县长的张遵孟相遇。两人不仅是本家兄弟,还是来往频密的故交,双手握在一起的时候,就没有了分开的意思。当下,两人进了一家小馆子,要了几个小菜和一壶烧酒,面对面地在那里一坐,且吃且聊了起来。外祖父才知道,张遵孟在省政府做事,已经是某个厅的要员。因为日本人占领了济南府,他随着省政府转移到了淄川南部的山中。张遵孟自然也知道了外祖父的情况,他见外祖父局促在街头卖海货,就力劝他到省政府找份差事干。外祖父是读过书的,尤其是一笔蝇头小楷写得相当漂亮。当年,他也曾经想过仕途经济,做光宗耀祖的事情,现加上同宗兄弟的劝说和力荐,便将铺子里的生意交给宋殿友经管,自己跑到省政府,任了个文员的差事。
得知舅舅受重伤的消息时,外祖父已经在岗位上正式入职,自然不能随便离去,便索性将淄川城里的海货铺子整体转让,得了五百块大洋,雇了辆独轮车,再捎上一车海货,让宋殿友押运着回蒙阴,他则随着省政府,朝更深的山里转移而去。
让外祖父怎么都没有想到的是,一直追随着他当伙计的宋殿友,竟然带着那五百块大洋和一车海货人间蒸发,而且七十多年过去了,没有他的任何消息,我那唯一的舅舅却因为错失了医治的机会不幸夭折。
我只见过一次外祖父。当时母亲正在距蒙阴县城九十里外的一个小山村里教书,外祖父与外祖母来我们家小住了十来天。有一天,两位老人就同母亲与父亲说起了舅舅夭折的事情,忍不住对那个叫宋殿友的家伙恨得咬牙切齿,不知道他昧了那五百块大洋遁到了何方。当时外祖父估计,他可能是去了台湾。在大家咬牙切切的时候,父亲曾经提出过质疑,他说那五百块大洋,未必就是让宋殿友给卷走的,或许还另有情况。因为当时宋殿友带着大洋回蒙阴时,还雇有一位推车的汉子,也许是那个汉子见财起意,将宋殿友杀害劫款而逃。父亲似是大侦探福尔摩斯,皱着眉头走来走去,侃侃而谈。他接着又说,除此之外,还有第三种可能,则是宋殿友在押着车子走在深山野岭时,遇上了打家劫舍的歹人,是歹人将他与那位推车的汉子杀害,并将财物掠走的。
大家想想,觉得三种情况都有可能,对宋殿友的恨似乎淡了些。
谁都没有想到,发生在外祖父家的这一公案,早就尘封在了历史的漫漫长河中,如今却让我掲开。也就是说,宋殿友并没有被那推车的汉子或者别的歹人杀害,正是他背信弃义地将主家的财物劫走,一路逃到了东北,隐居在了长白山的密林中。
8
夜已经很深,长白山小镇的夜晚静静的,从窗子里望岀去,昏黄的灯光将小镇的房舍与街道,还有那些迷人的美人松,罩在了如梦似幻的朦胧中。客栈里不时来几拨游客,他们发出的走动声和喧哗声,渐渐地停了下来,只有雨打在楼下停车棚子的绿瓦上,发出砰砰啪啪的声响。我躺在房间里的席梦思床上,却没有丝毫的睡意,还在为这一重大发现而激动兴奋。我甚至都不敢相信事情是真的,或许是自己做了个荒唐的梦。
夜越发地深下来,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歇。没有了雨打绿瓦的砰砰声,夜就显得越发静寂。我依旧毫无睡意,我在考虑接下来的时间里是想办法找到林默,对他爷爷的事情进行一次更深入的探究呢,还是就影视演员高广阔的身世问题继续探寻与调查下去。我紧锁眉头,正在为选择做哪件事情而不能定夺时,突然之间,我差点儿失声叫了起来。天啊,我怎么没有将两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合并起来对待呢?如果我的异想天开是正确的,如果高广阔真的是外祖父的亲生骨肉,那么,他为什么没有生在青岛淄博济南等地區,而是生活在东北呢?难道逃亡东北的宋殿友,与他的身世有着什么必然的联系?
我的脑子里似是凭空响起了惊雷,周身的血液仿佛被风暴掀起了浪涛,熊熊地燃烧与轰鸣起来。
我是个写作小说的作家,我的最大本事就是虚构,就是对发生在身边的事情展开飞翔的翅膀,进行无边无际的想象,再按照自己的意志,编造出一个一个的故事。现在,当我将上述两件事情联系在一起的时候,想象的翅膀便再次飞翔了起来,仿佛回到了七十多年前,回到了那个叫淄川的地方。我看见外祖父正穿着一件长衫,站在那个海货小铺的柜台内,同他手下的伙计宋殿友接待着进出的顾客。此时的外祖父虽然做的只是小本生意,却也是个有身份的小老板,而且还不足四十岁的他,是仪表堂堂、器宇轩昂的,是喝过墨水,识文断字的,是让女人,甚至一些姑娘喜欢的。而他租住的地方,就住着一位寡居的年轻女人。我可以想象,那个女人就是外祖父的房东,两人同住在一个小小的四合院内。每天,海货铺打烊,宋殿友留在铺子里值守,外祖父则返回租住的地方去休息。走进四合院门,外祖父就会看到那个寡居的女人。女人正有意无意地等在那里,笑笑地同房客打招呼。
回来了?女房东说。
回来了。外祖父答。
刚烧开了一壶水,我给你送过去。女房东说。
还是我自己去提吧。外祖父则道。
外祖父说着,就进了灶房。那个女人则忙忙地将一壶开水提起来,递到了房客的手中。
两人的对话虽然客客气气,是主与客的正常交流,没有丝毫的浪漫与情色的味道,可是日子长此以往地过下去,就在这种平平淡淡中,渐渐地有了那种意思。我想,单单有了那种意思还不行,事情的发生,还应该要有个由头。我靠想象给两人发生那件事情的由头是一场突然而至的暴风雨。那场暴风雨应该是在晚上发生的,非常大,非常猛烈,弄得地动山摇,将那寡居女人住房上的屋瓦都给掀下来好几块,房子里开始哗哗地漏雨。女主人十分害怕,只得喊她的房客前来帮忙。外祖父听到喊声义不容辞,冒着大雨爬上了房顶,硬是将风掀掉的屋瓦重新捡起来,一一地挂了上去,从而有效地堵住了漏雨。那个女人十分感激,当外祖父要返回自己的房间时,她伸手拦下了他,掏出手帕要为他擦脸上与身上的雨水。
外祖父说,不用擦,一点雨水没什么。
那女人说,万一着凉怎么办?
外祖父道,没关系,我回屋自己擦吧。
那女人却说,那怎么行?你是为俺淋湿的呢!
我有点拙劣和对外祖父大不敬的想象,很可能与真实发生的事情完全不符,但是,外祖父同一个女人有了那事情,并且让其怀上了孩子,应该是不争的事实。就是在那个女人怀上外祖父的孩子时,远在蒙阴城里的舅舅同样因为一场大雨岀了事。我在前面曾经说过,当时的外祖父在他的同宗兄弟张遵孟的力荐下,已经去省政府供职,他经营的海货铺便成了鸡肋,舅舅的出事,让外祖父果断地做出决策,将店铺转让,把得来的钱悉数交给伙计宋殿友,让其带回蒙阴老家,他自己则全身心地留在了省政府。而那个叫宋殿友的伙计呢?他不仅卷走了属于外祖父的五百块大洋,还将那位与外祖父有了私情的寡居女人带去了东北。
不知道姓宋的是用如何的手段将那女人带去东北的。到了东北,当他发现带来的女人已经怀上了别人的孩子时,他所做的事情就是等那孩子落地,便从母亲的怀里强行抱走,送给了他人。當时,在长春电影制片厂任美工的高文焕先生因为膝下只有一个女儿,便从二道白河抱回来一个男婴。
那个男婴就是影视演员高广阔。
高广阔就是外祖父同那个房东女人的私生子。
时间已经进入第二天的凌晨,我将想象的翅膀收了回来,面对摆在眼前的现实时,觉得自己编造的故事已经接近了真相。现在,唯一的疑点是,高广阔是从二道白河抱到长春的,逃往关东的宋殿友虽然落脚在了长白山,但是长白山的地面也太大了,他落脚的地方究竟与二道白河有没有联系,还无从知道。林默写的那篇文章,我只看了三分之二的篇幅,因为发现了宋殿友的名字而止步。尽管时间已经不早,一个呵欠打岀来,让我有了倦意,我还是抖擞精神,打算将下文看完,看看能否从中寻岀什么蛛丝马迹。接着看下文,我只看了一个小段落,作者便提到了一个小村庄的名字。他的爷爷当年从山东跑来,就在那个村庄落下了脚,并且扎根繁衍到现在。
那个村庄叫奶头山村。
最初看到这个村名的时候,我还想到了早年看过的那部叫《林海雪原》的长篇小说。在那部小说中,就有一个叫奶头山的地方,那是土匪的一个窝巢,一个叫许大马棒的匪首就盘居于此。只是,那个奶头山虽然也在东北,却是在牡丹江一带的群山密林中,是在黑龙江省的地面上,距吉林省的长白山还有相当遥远的距离。尽管如此,我没有再继续读林默的那篇文章,而是将奶头山村四个字输入百度搜索中进行搜索。手机屏幕上跳出来的词条,让我不由瞪大了眼睛,那个奶头山村,竟然是二道白河镇下辖的一个行政村,距镇子只有二十来公里。
我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
9
我打了辆出租车,将拉杆箱塞入车屁股,离开了二道白河镇。
出了镇子,就是长白山独有的密林,高大的落叶松,满是疤痕的白桦树,还有林中绿色的藤蔓植物,以及一株株美人松,让人似乎走进了原始森林。出租车先是在平展的路面上行走,很快就开始爬高,沿着起伏的山势时而上行,时而下跌,时而盘旋,渐渐地奔向了山的极深之处。我一面坐在车中,一面朝车外张望,想起七十多年前的宋殿友,卷走了主家的钱财,拐着一个女人一路躲逃到二道白河时,他显然还是不放心,怕被主人追寻到,便继续朝着山的更深处逃,直到来到那个叫奶头山的小村子。
正如此想着,车已经驶到了奶头山村的村口,进了个牌坊式的山门,向前再行进了一段路,就在一个停车场停了下来。我从车中走出来,抬起眼睛张望时,最先望到的,就是不远处的两座山峰。
奶头山村处在长白山的极深处,身在其中,犹如到了渺无人迹的秘境。村里同样搞起了旅游开发,进村需要购买门票。村中除了自然的风光外,还造了许多的人工景点,比如吊桥、池塘和瀑布之类。村民利用自己家里的房舍,办起了农家乐与客栈,不时地看到外地来的休闲游客出出进进。从一辆大巴上下来三十多名驴友,都穿着冲锋衣,背着登山包,持着登山杖,排成长长的队伍,开始向山顶进发,目标就是缠着白云的那两个山头。
我选了家客栈住了进去。
尽管晚上没有睡好觉,我还是在房间里安顿下来后,迫不及待地准备行动。内地还是酷暑难耐,这儿的气温却有点寒凉,我将短裤换成了长裤,衬衣外边穿上了一件没有抓绒衫的冲锋衣,才不再觉得冷。从客栈走出来时,我不由深吸了一口唯山里才有的,带有植物芬芳的空气。同在二道白河一样,对于宋殿友的调查,应该还是要找当地的老人。当然,遇到年轻人时,我也不会放过。因为一个小小的山村,不过三五百口人,谁家有什么事情,谁家都做过什么,连上下八辈的历史怕是互相都清楚。只是,我一连遇到了好几个人,却都不是本村人,都是从外村跑来给农家乐打工的。沿着小路继续向前走,终于在一条哗哗作响的小溪畔,遇到了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妇女。她高高地挽着袖子,正在一块石头上洗衣服,溪水中不时漂起一团一团的肥皂沫。
我走到跟前时,她抬起头来,热情地同我打起招呼道,逛一逛啊?
我说,你们这里的风景真好,来了就不想走了呢。
她说,你们外面来的人都这么说,俺们家住这里的,可是没有觉得好呢。
我说,你一直就在这个村住?
她说,可不,都住好几辈子了。
我要找的就是这么个地道的本村人,心中暗喜,便迫不及待地道,我跟你打听一个叫宋殿友的人,不知你知道不知道他?那女人说,在俺们奶头山村,谁不知道宋殿友啊,他可是个最有福分的老头子呢!我说,他是不是从山东来的?他怎么最有福分呢?那女人道,他是从山东来的。他养了三个好儿子,都岀息成了大人物。我问,他的三个儿子都是什么大人物?那女人说,他的老大,把官做到了副省长,老二在美国当教授,老三更不简单,在长春市里当大老板,钱多得能把个天买下来!我问宋殿友现在在哪里,那女人叹了一口气道,人再有福,也活不过老天安排的寿命。他早死啦,就埋在山里。女人说着朝山中努了努嘴。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是一片绵绵的山和密密的树林,便道,在村里,宋家还有没有后人啊?
那女人说,都到大地方去啦。只有老头子的坟子和老宅子还在。那女人接着说,那老宅子倒是没有扔掉,老头子一个会写文章的孙子,前几年跑来修了修,跟个宾馆似的,三天两头的,就带些人来住几天。我立刻就想起了那个写过小小说的文友林默,便对那女人道,我与宋殿友的那个孙子认识,你能不能告诉我,宋家的老宅在什么地方?女人说,俺们是邻居呢,你稍等一下,俺洗完了衣服领你去。女人说着,动作麻利地洗起来。我则撩起溪中的水,感受它们的清凉与清澈。
女人洗罢最后一件衣服,拧干,放入篮子,将篮子在臂弯里一拐,对我说道,你跟着俺走。说着沿着一条溪畔小路,向山的更深处走去。走了几步,离开小溪,顺着台阶路,登上了一个小高坡。再沿着台阶下行时,透过一丛枝叶浓郁的树木,有个盆地状的小山坳出现在那里。山坳中杂七杂八地住着几户人家,内中有户人家的房子属于四合院结构,房屋比别的人家更显高大。那女人站下来,努了下那幢院子对我说,那就是宋家的老宅子,当年就是在二道白河,谁都没有他们家的宅子阔气。
我原本想觅个更佳的机会,将我最想问的问题说出来的,现在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知道不知道,当年宋殿友刚到这里时,曾经把个孩子送给了别人?
那女人冷不丁站了下来,回头吃惊地望着我道,这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说,是听他孙子对我讲的。
女人听我如此说,才放下心来道,这事俺们村里的老少都知道,可是没有人敢乱说,人家的儿子可是大人物呢,惹不得哩。
我问,为什么?
女人没有正面回答我,道,其实,现在说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了。女人接着对我道,俺也是听老辈人说的,当年,宋殿友来奶头山村时,是从关外带着个媳妇来的,那媳妇还怀了身孕,来这里刚安顿下来,孩子就出生了。谁知道,孩子还没有满月,就让姓宋的给抱走,硬是送给了别人。那个媳妇哭天抢地地跟他要孩子,闹到第三天没有结果,就跑到树林子里吊死了。
我不由脱口道,宋殿友那三个有大出息的儿子是跟谁生的呢?
那女人道,是后来娶的媳妇生的。村里人都说,姓宋的从关外跑来时,怀里揣了不少大洋呢。
10
尽管当事人都已经亡故,调查到这里,所有的线索却已经链接了起来。如果还有什么可以质疑的,那就是宋殿友送出去的孩子,并不一定就是高文焕抱走的那一位,还有可能是送给了另一个人。这种可能并非没有,但是,高广阔与外祖父如出一辙的相貌,完全可以将质疑排除。如果排除了这一质疑,那么影视演员高广阔是外祖父的私生子,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找到高广阔,将情况向他言明,让他同我母亲或者三个姨进行基因鉴定,则成了我要做的最后的事情。
我已经知道高广阔住在沈阳市的铁西区,现在正在外地拍戏。找到他有两个途径,一个是在其居住的锦绣园小區门外守株待兔,发现他回家,立刻上前同他相见。另一个途径就是打听到他在何处拍戏,直接去拍摄地找他。
我虽然是个猫在家里写小说的作家,当年也曾经削尖了脑袋朝影视圈里钻过。因为写剧本的高稿酬,曾让我的眼睛变得似安哥拉长毛兔那样红。
当时市电视台有个编导去中戏读了两年研究生,决定在影视行当里干一番事业。他听说我要朝这个行当发展,两人便有了一拍即合的味道。两人在临沂罗庄的双月圆小区,找了栋没有人住的二层小楼,猫在那里鼓捣了差不多有二十天,将一个电影剧本给弄了岀来,并且马上成立剧组,拍摄完成。后来,我又与那位导演合作,准备搞一个叫《乱世庄园》的电视连续剧。大冬天的,我还在山东莒南的大店镇,就有名的庄氏家族釆访了半个月之久。剧本的分集大纲都拿了岀来,最终因为没有找到投资方而夭折。
从此,我便同影视圈绝缘。
不过,我仍然同那位导演是很好的朋友,一直保持着热线联系。如今十多年过去,他在影视行当里已经打出了一片新天地,每年都有多部影视作品拍摄完成与播出。眼下,他执导的一部农村题材的电视连续剧《遍地书香》,正在北京电视台第一套节目热播。去年,他还送给了我几张电影票,让我走进电影院,看他执导的一部古装电影。在那部电影中,高广阔出演了一位古代帝王。
我乘坐火车离开二道白河,于翌日来到了北京。
我在北京的女儿家中休息了一天,就通过微信同那位导演朋友联系。他回我说,他去青海拍了个戏刚回来,有时间同我见见面。并且将见面的时间与地点发在了我的手机上。
我们是在工人体育场北大街的小餐馆里见面的,他以东道主的身份接待了我。菜是他点的,酒是他从北京家中带来的。我们在那种车箱式的卡座内一坐,然后且吃且聊。他先聊自己近几年拍摄的影视剧,我则聊近几年创作与发表的中短篇小说。聊了一阵,我就向他表明了找他的目的。我如实地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他,他听罢,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同我妻子一样,觉得我所做的事情是异想天开。我拿出外祖父与高广阔的照片让他过目,又讲了自己的东北之行与调查结果,他才直呼惊奇,忙打开手机,将高广阔的手机号码发给了我,告诉我高广阔现在正在横店拍戏。
与导演朋友告别,我没有马上跟高广阔联系,更没有急于去横店寻找。我买了张高铁票,回到了山东地面那个叫蒙阴的小县城。
走进家门,我没有理睬撇着嘴追问结果的妻子,匆匆地吃了点东西,骑上电瓶车去见母亲。
母亲一直住在父亲的单位税务局家属院,父亲故去,二姨夫也到了另一个世界,二姨便在大多数的时间里同母亲生活在一起。姐妹俩相互照顾,相依为命,平静地过她们的晚年。我进家门时,母亲戴着老花镜正在画画。她是县老年大学书画班的学员,画画是她最重要的退休生活。母亲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带有责备的味道,说,老大,你还知道回家啊?
我说,我这不是到东北出差刚刚回来吗?
我去东北,除了妻子知道,其他人并不知情。临走的时候我特别叮嘱过妻子,让她先别告诉母亲。
母亲说,这么热的天,你去东北干什么啊?
话已经说到了这里,自然就到了要揭开那个秘密的时候。外祖父与外祖母都成了故人,母亲与另外三个姨便是当事人。此前,她们虽然知道那个饰演帝王的演员酷似她们的父亲,却没有似我一样产生血缘方面的联想。现在将调查的结果告诉她们,她们未必相信和接受。毕竟在这件事情中,外祖父是对不起外祖母的,对母亲与三个姨,应该也是种伤害。然而,事情既然是真实的存在,回避已经没有了意义。何况我的东北之行,还解开了另一个尘封七十多年的大谜团。我想,这是母亲与三个姨没有料到,同时也是最想知道的。
我让母亲与二姨坐入沙发中,详细地将我近半个月的调查讲述了岀来。当我讲到宋殿友的时候,两个老人根本不相信,说我小说写多了,在胡编乱造。我打开手机,点开我在奶头山村的宋家墓地拍摄的宋殿友墓碑的照片,母亲与二姨的嘴巴张开,就怎么都合不拢了。我继续讲下去的内容,就是告诉母亲与二姨,那个叫高广阔的影视演员,是她们同父异母的弟弟。母亲与二姨瞪大眼睛,仍然不肯相信,不过久久之后,我看见有浊浊的泪水从她们的眸中潸然地爬了出来。
时过三天,当母亲与二姨在我的陪伴下,找到有关部门釆了血样,准备与高广阔进行基因比对的时候,我赶往泰安,再次坐在了一列绿皮火车的软卧车厢里。不同的是,前次出行,我是一路北上,去的是东北。此次出行,我则是一路南下,直奔浙江地面,目的地便是横店影视拍摄基地。那位酷似外祖父的影视演员高广阔,在一部叫《大明风云》的历史剧中饰演永乐皇帝朱棣。
(编辑 何谓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