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茉 莉

2021-01-02谭镜汝

南方文学 2021年6期
关键词:狗肉盲人白色

谭镜汝

柏拉图宣称:许多世纪后,一切事物都会恢复原状。

宋住在村西,何住在村东,东西方向的中间横亘着一条南北纵贯的阴沉的河,日光每日就那样如乞丐般从何的方向一路漫步行乞至宋的屋顶,然后默默消失在西边一大片无人开垦的田埂边际。日光的弧线优雅地提醒着我,这一日又漫长地消逝过去了。

我住在村中间河岸边的一大片冲积滩涂周围,五年前妻子随意选定的这片地方,成了现在我寂寥的居住地。宋大概是叫宋,同我一样是这个村的外来者,只是村里的人都叫他“宋校”而不像我一样叫他宋。每天早晨,宋从村西那片田埂里晃荡着出来,朝阳照在他头顶前方,他的影子像个黑色布袋一般摇曳在村间新修的柏油马路上。

我蹲在河岸那片滩涂上刷着牙,宋慢悠悠地在大河边的桥头停下。河面饥渴地吸吮着初生的阳光,宋的话语随着春风一齐送到我耳边。

“刷牙呢?”他说。

我抬起眼望见他瘦削的身体倚靠在暖阳和惠风里,桥栏杆上啼鸣的灰鸟似乎都要比他壮硕几分。

我笑笑不语,直到宋有些不耐烦地恼怒起来。“喂?跟你说话呢。”

“你的病好啦?”我站起身来,并随手扯了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草根泥土的清新冲进喉咙里,我感觉尼古丁的瘾又不断触碰着我的神经——我只得痛苦地摇摇头。

“我哪里来的病?神经……喂,你摇头是什么意思。”他说。

一辆蓝色的卡车开过来,那桥摇摇欲坠地抵抗着。何穿着那破烂夹克跳下车来,满面通红的样子像极了我年轻时的父亲。

“真暖和。”他说道,“哎宋校,吃了没。”

宋点点头,一脸嫌恶地问何车上拉的是什么。

“屎。”何高声笑道。在这笑声里,九点的阳光徒然增强,于是在迷幻的蒸腾中,宋的脸仿佛更加扭曲,身体似要缩小到另一个空间里,伴着那卡车上令人作呕的气味——宋翻身掉下河里去。

我和何先是在桥头高声大笑,宋在光与水的交融中肆意呼喊和挣扎着——这绝望却让我心中升起一片曙光——太阳在东边微笑,笑宋跌落到冰冷里。

须臾,宋的喊声像是被淹没般消失。西边的柏油路尽头出现一大片犬吠和一个肥胖的身影。狗肉店的老板牵着凌晨捕到的几只畜生飞也似地过来。他永远是载着他那些肥肉飞也似地走着,右手戴着侵染血污的白手套,狗绳连着两三只凶恶的黑狗——他永远是这样,从我来这的第一天起,他每天都准时现身在西边马路的尽头,雨鞋踩着尚未散去的露水,牵着动物飞快往前,就像拿破仑过凯旋门一般耀武扬威。

“喂,你们站在这干什么?”狗肉店老板停在了桥头,说话时仍傲慢地抬着头。那些褪了毛的黑狗使劲攀附着桥栏,灰鸟惊起而去。

“宋校掉河里去了。”何此时因为宋喊声的消失而收敛住了笑容,转而为紧张的询问,“我们要不要下去救他?”

“放你的屁!老子刚从村西那边过来,宋校长还在粉摊坐着呢。”说完他牵了狗就往东走,我看见他顶着日光消失在东边的樟树林里。樟树林那边有全村唯一一家饭馆,是狗肉老板继承其父的狗肉饭店。

“那么,宋校没掉下去?”何疑惑着望着我。

我耸耸肩,趴在桥头往水里看。水面平静如斯,绿色的水葫芦一直连亘到不远处一片江心岛,岛上的椰树底下坐着一个湿漉漉的人。那人身形瘦削,却披着长发,水珠一颗颗从那人头发上滴落下来,我耳中仿佛能听见那水珠落到心底的声音。

“那是不是宋?”我指着岛上的长发人说。

何点了根烟,眯起眼睛在光下向那边望去。“是个长头发的。”他的声音尤其疲倦。

“那是不是他?”

“我怎么知道?”他把烟丢在地上用脚踩灭,“狗肉不是说他还在村西吃东西吗?”

我盯着何的眼睛,那是一双如泥浆灌在里面的浑浊,我生平除了在五年前妻子的遗容中看过这种浑浊不堪,这么久以来,还是第一次被这种浑浊所惊愕。

“你想他死还是想他活?”何问我,双眼不停地眨动。

“他本来就得了癌,不跳水也活不过这个月了。”我躲避着何的眼睛。

“你当然想他死。”他不管我的回答,继续用眼神和话语逼迫着我。这个样子更加和我父亲年轻时神似了。

“我当然想他死。”我淡淡地回答他,其实心里十分恐惧。

何哼了一声,跳上卡车,歪歪扭扭地开过桥,然后拐进那片丘陵农场中去了。丘陵原来只是丘陵,傍着桂江水连绵在常年积淀的大雾中——太阳划过那低丘且要忌惮几分,何却敢为人之先,在国家鼓励开发农副产品的大潮里开垦了农场——村里的人都忌惮那丘陵,几千年的红土吸吮够了雨露烟雾、残花败柳,从山腰间桉树林消失的第一厘米开始一直铺陈到山顶。几块风化的石头脆弱地寂寥著,血色的土唯独村里的何敢与它们为伴。所以我也畏惧何,因为他的胶鞋上总是沾满了惹人眼目的血色红土。

何走了最好,我心里终于舒坦下来,慢悠悠地回到房里看昨日未看完的《博尔赫斯集》。

我回到家不久,就有两个村上的学生敲开了我的门。我正躺在椅子上看书看得出神,便暼着眼望他们——两个人都高得出奇,校服套在身上显得十分短小,黝黑的脸被射进来的光线映衬得有如铜塑。

什么事?我问他们。

左边那个高个子先回答道,宋校长不见了……

我恼怒起来,他不见了你们找我干什么?

右边那个高个把手插在裤袋里,犹豫着说,副校长说……宋校长不在村西的家里,就在你们家……

我站起身来,一巴掌打到那学生的脸上,然后愤怒地坐回来,气鼓鼓地盯着他们。那吃了我一巴掌的高个掩着门在哭。

我想了想,便又问道,你们几年级?

六年级。那没挨巴掌的高个战战兢兢地答道。

你们以前是王老师那个班的吗?我问。

王老师是我的亡妻。

一年级的时候是。他又回答。

好。我点点头,继而又说道,你们王老师已经死了,死了足足五年,所以你们宋校长也不会来我这里了。明白了吗?快回去告诉你们副校长吧。

我把他们赶出去。两个学生飞快地跑过桥,往东边的学校跑去。正午的光此刻却黯淡下来,我仰头看到天边乌云四合,春风变了脸猛烈地刮着。桥头若隐若现地有个瘦长的影子,我从河滩上走出来,那影子的身形越来越明显起来,我几乎能看清他下巴上稀疏的胡子在风里胡乱摆动。

宋!我叫喊一声。

那黑影没回头,径直就翻下河里去了。我听到“扑通”一声,心中的沉闷也随着这扑通声烟消云散。

终归是死了。我心里释怀般喟叹,整个人如棉花般瘫软着回到家里。我歪倒在藤椅上,一摇一晃地把睡意全部唤醒。外面落下清脆的雨,接而是狂风暴雨,中间似乎停过一阵子,接着雨水又是倾盆而下——可这些都与我无关了,我沉湎在黑洞洞的梦境中。

在梦里,何的卡车似乎发生了什么意外,丘陵奇迹般地崩塌了;大河的水覆上学校,狗肉店和教学楼一片汪洋;宋瘦长的影子漂浮到江心岛,和那个湿漉漉的长发黑影一同走到椰树林的尽头……睡梦中我无数次想醒来,可亡妻浑浊的双眼仿佛在角落盯着我,使我不敢清醒。于是我用尽力气地躺着,村子里雨脚不绝,好似天灾。

黄昏时分,我在暴雨里醒来,西边窗外的天如爱人的眼一般,粉色里掺杂着渺茫的雾。亡故的妻子此刻从角落里站起来,静悄悄地出门去。

你要去哪?外面雨很大啊!我提醒她说。

我去找宋校长。她在门帘边回过头,淡淡地朝我一笑,继而向雨中走去。雨如瀑布般挥霍地洒下,可她却一一躲过那雨点,甩着灰色的衣襟朝村西漫步而去。

我无限惆怅地走到门边,一推开木门,那雨点竟马上收住了,唯有大雾仍然弥漫在石桥上。西边的天是忧郁的粉,一直染到地平线上才变成落日的金黄。我走到河边洗了脸,突然听见一声声犬吠从落日那边向我袭来。

不消说,狗肉店老板又满载而归了。我走到空荡荡的马路上,唯有他在放荡地笑,嘴里哼唱着客家话的歌曲。

我待他走近后,躲着那些发狂的狗问他,从西边来?

他笑吟吟地答道,是啊,那边落日可美啦,一层一层的天。

我继续问,可看到什么人在那边?

他眯起眼仍旧沉浸在黄昏的回忆中,什么人?

村西还有什么人?村西就宋一个人。我说。

他回忆着什么,啊,你说宋校长啊?没看见,你要不问问其他人?

他耸耸肩,然后又欢快地唱着客家话小曲,过了桥向樟树林里的狗肉店走去。我掏出尘封许久的烟盒,靠在那桥栏杆上默默点上一根。我回忆着早间的事情,宋走过来,平淡地和我问早,然后何开着粪车停下……一切都那么自然而然,随后宋好像是翻下河去了。正午阳光收紧时他又从桥上翻下去。我不明白,他何故在我家门前三番两次地死去?

我想起今天来找我的那两个学生,于是把烟踩灭,快步向小学那边走过去。

小学建在村东,被何的家和狗肉店夹在中间。五年前我来这个村子时,宋也刚刚从县里的教育局调派下来当校长,于是他着手改建了原来破败不堪的学校,买了许多空地,建起了现在我眼前这栋灰色的教学楼。小学大门上立着牌匾,写着“吾人小学”四个字——我还清晰记得这四个字是当时宋来找我,让我给写下的。

“先生。我姑且能叫你一声先生,说实话,在这个村里,你是最有文化水平的人啦。”宋那时还不是那么瘦,穿着水洗布衬衫和西裤和我坐在秋风四起的河滩上。

“过誉了,过誉了。”我向他笑道。

后来我们又聊了许多关于学校建设的问题,他滔滔不绝的话语给我留下了深刻的映像。谈话的末尾,我顺带把师范院校毕业的妻子介绍给他,由此一并将妻的工作问题解决了。

我又想起当时问过他,为什么这个村子叫吾人村。他摸着下巴上的胡须,说道,这个村子你也住过一阵了,从村西到村东,原来一共只有五户人家——狗肉李、水果何、谭副校长、媒婆王和盲人秦。所以一开始这个自然村就叫作五人村——因为只有五户人家。后来县里面开会时时常把这村叫做无人村——五个人嘛,那不是相当于没有一样!

那吾人村是你改的?我问。

那是那是。无人村,多难听啊,五人也不好。他笑眯眯地说。

唔……吾人好,吾人好。我点点头。

立在这小学门口,宋的跳河与妻的亡故之事又冲上心头,其唤醒的不是酸楚的心绪,而是莫名的记忆——我接二连三地回忆起许许多多的事。

因为学校在村东,妻子上下班时经常和宋一起来来回回。每当日头西沉,我靠在河滩的藤椅上看书,便能看见夕阳的对立面有两个影影绰绰的身影向我走來。宋和妻子时常立在桥边低声细语,而后河水在夜风里逐渐泛滥,他们也各回各家。宋也时常向我高喊几句以示问好,我便也把书摊在膝盖上向他致意。

刚来村子的几个月,妻子时而面色红润时而脸色苍白,但无论哪一种脸色,她保持着一贯的沉默寡言,吃了饭便备课,而后呼呼大睡,直到第二天露水浸湿门框,她又走到桥边和宋一左一右地向日出的方向走去。

宋这个人的一切在我心里的地位都十分高,他风度翩翩,又富有知识,整个学校虽说只有几个学生,却也被他弄得风生水起。我唯独对他不满,在于某一天黄昏时分,我照常看见他和妻子踏着傍晚的美景从东边走来,我看见宋的手上捧着一束白色的东西,像是花的样子。妻子在其右侧,沉默寡言中仍保持着红晕的神态。他们过那桥时,我仿佛看见一对喜鹊蹦蹦跳跳地欢快而来。

妻子辗转回家时,宋把她叫停在桥头,扯过那束白色的东西整个塞给妻子。妻的头在夕阳中低下去,黑色的裙摆仿佛已经触到我的心尖。她拿着那一大捧白色的圣物,轻轻放到家门口,然后推门进去。

晚饭时我问妻,你知道有什么东西是白色的吗?

她疑惑地望望我,然后继续埋头吃饭。

我望着窗外生气全无的夜晚苦思冥想,把生物学和辩证法以及一大通主义全都搬出来,甚至列下了一个高中时学过的数学模型公式。我认为白色的东西更适合悲剧主义的范畴,可在尼采的几本著作里,我似乎难以寻找答案——总的来说,白色的东西林林总总,一大捧的白色却难以明白。

于是那晚我追随着东山上的月色,叩开了何的家门。他孤身一人,正在吃着随意的晚饭,很亲切地同我打了声招呼。

于是我问他:何,你知道什么东西是白色的吗?

他把碗端在胸前,抬起头想了想。

死亡。他说。

我摇摇头说不明白。

他将碗放在桌上,然后拉着我的手向盲人秦家那边走去。远远地就能看见他的家门前撑着一块巨大的天幕,天幕下挂着几根白条,撩人心弦地在晚间的柔风里扭动。盲人秦穿着一身白麻布,呆呆地坐立在那天幕下,左手的酒瓶在几根白条和日光灯的交相辉映中若隐若现。他的门栏上摆满了白色的花,那花一路延伸,直直深入到我们望不见的厅堂里去。

何指了指那边,然后对我说,看见了吧,白色的。

我点点头。“一切都是白色的。”我说,然后看见盲人秦把他那颗虚无一样的头颅转动得飞快,失明的双眼如那月光般惨白。

谁走了?我问何。

大概是他妈吧。唉,村里又少了一个人。何说完就让我跟他往回走,说要继续吃饭。我在狗肉店里买了二两米酒递给他,作为他给我解答的馈赠。他笑嘻嘻地接过,然后和我在狗肉店门口分道扬镳。

往回走的路上我终于把那白色给想清楚了。这白色,无论用多少主义和知识都是解不开的,终归还是要回到人的身上去——比如生,比如死;比如爱,比如恨。

我悄无声息地回到家,发现那一大捧白色如水晶般放置在门口,妻子的鼾声从里屋弱弱地传来。我想起盲人秦飞速旋转的头颅以及其门口横放着的诸多小白花,燃烧着的火堆里烧去了许多对故者的赠礼。我想象着自己披着和盲人秦一样的白麻布衣,左手拿着绿色的酒瓶,跪在一大捧白色和熊熊的烈火面前——我跪下去,用鼻子轻触那一捧白色的水晶,芬芳的气息沁入我的肺部:万年前的火山好似被打开,地壳断裂,宇宙商燏——我点燃一根烟,依旧跪着。

妻子的鼾声弱了下去。此后的夜晚,渐渐平静如水。

几天后,妻子的葬礼办得十分盛大,除了村里的人都来帮忙,镇上的警察、民兵也都来到我们村里。葬礼时他们一个个都满面疑云地互相耳语,村子的河岸、石桥、码头、木船,到处都有警察的影子。我把妻子葬在了后山,与盲人秦母亲的坟相隔不远。妻子下葬那天,盲人秦依然身穿白布坐在他母亲坟前临时搭建的灵堂里,整个下葬过程我脑海里一直都是他左手拿着酒瓶,头颅飞速旋转的画面。

由于我心不在焉,葬礼的许多仪式都是宋在主持。那天他穿了一身黑,胡子较之前要茂密许多,脸上看不出任何神情。唯独当我拿出那一捧白色的东西,准备连同棺材一起埋在土里时,他突然火冒三丈,从我手里抢过那东西,狠狠地摔在棺材上。那本就脆弱的白色四分五裂地散了一地,只是芬芳如故,清新的香气零碎地飘到鼻腔中。

妻子的葬礼之后,我便一直叫他“宋”,再也不称宋校长。他每日上班时经过石桥,也礼节性地问我一句:刷牙呢?

时间过了五年,五年里什么都发生了,但什么都没改变。盲人秦和他的大儿子如烟雾般消失在村子里,他的二儿子长大后就在小学里念书,即今日下午遭我掌掴的那个高个子。王媒婆也大概是死了,因为今年清明,何专门跑到她家门口为她敬了酒和茶,又燃起一团火烧了许多纸钱。她唯一的儿子,也跟着宋在小学里念书,大约是和盲人秦的二儿子一个年纪吧。我不关心村子里的事,所以他们的离去或是新生儿的降生我都一概不知。宋上班时问我:刷牙呢?我便在刷牙。他晚间从学校回来,我听着他的脚步声便知道黄昏已至。

我无所谓生也无所谓死,仿佛并不存在。直到今天,许许多多的平衡被打破,就如死水里被灌进一网子鱼虾,虽然暂时唤醒了生机,可大家终归还是要被闷死在不流动的死塘里;不论鱼和虾还是人和神,存在着的终究要不存在。

宋三番两次翻身下河,让我又想起了五年前妻子的尸体被在钓鱼的谭副校长打捞起来,我无不期待宋的身体也出现在那条河里,谭副校长跟五年前一样,惊慌失措地扛着一具沉重的身体,湿淋淋地在东西大道上呼天喊地。

于是我跑来学校,想告诉谭副校长:“你们宋校长好像掉河里了。”我伫立在“吾人小学”那块牌匾下,意识从回忆里醒来,我四下张望,只觉得雨水大得出奇。我推开铁门跨进学校,顿时一股浑浊的水流漫到脚边。接着水越来越大,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直上涨直到淹过我的膝盖。我看着鱼从我身边大摇大摆地游过,刺人的雨水扎在我头顶。我不知所措。

我拖着脚在水里往前走,看到整个学校已成了黄色的海,眼前不时飘过桌椅板凳和湿透了的书包文具。我向北望去,发现大河与学校分隔的河堤已经崩塌,呼嘯的河水一直涌进学校。我发觉水已经漫到了腰间,我继续往前走,在水中漂浮的什么都有,死去的,活着的,鸡鸭鱼鹅,全身膨胀的盲人秦的二儿子。

在水中立着的蓝色教学楼如一个小岛般孤傲,我似乎看见王媒婆的儿子遥远地站在楼顶,他梗着脖子,依然套着那短小的校服。四目相对时,我发现他的眼睛里有某种无法描述的寂寞,我又搬出一大堆理论,在脑中回忆这种寂寞:这是……

“喂,你快上车来!”何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不要命了啊?”

西伯利亚臆病。对,是西伯利亚臆病。

“你……”何跳下水里,一把将我拖拽到车上,我看着他满头大汗地打着火,然后飞驰着开出学校。街道上也漫着浑浊的水,卡车一直向西边开去。

我问他,人呢?

他问我,什么人?

还活着的。我说。

没有了,没有活着的了。他无不悲凉地看着前方,一条鱼跳上挡风玻璃前窗,吓得他把车在水里歪歪扭扭地抖动了好几分钟。

学校里的人呢?我不依不饶地问。

都死了吧,大概。之前好像在上体育课,水轰隆间就来了,谁也没想到。他边说边让我给他点支烟。我掀开火机给他点燃。

他疲惫地吸了一口,然后望望灰蒙蒙的天和不要命的雨,摇摇头叹道:这是什么呢?世界吗?

他一直向西开着,开过了尚未崩塌的石桥,我疑惑地问他要开去哪。他也摇摇头,说不知道。于是我们只好一直向西,各自把烟叼在嘴里,夕阳的光圈微弱地闪现在虚弱的地平线边际。我们开过宋的家门前,发现那水泥房已被冲垮,于是那片田埂就毫无遮拦地出现在我们面前,史无前例的沧海和桑田的交汇在漫天大雨里出现。

开到坡上去,水越来越大了。我对何说。

于是他扭转方向盘,把卡车开到一处丘陵的缓坡上。

午间时分的梦突然闪现在我眼前,我忽然明白过来,一切都在毫无征兆地走向衰亡,唯独还有一件事没有印证。于是我跳下车门,在大雨中朝漫流的河水望去——果然,烟雾中的江心岛上,微弱的暮色映照着两团黑漆漆的影子,一个长发披肩一个胡须茂密,他们走在尚未沉没的江心岛,走向椰林,椰林的尽头是一片沉默的沙滩,沙滩上有警察五年前留下的脚印。

我看着无声无息的水流,想起王媒婆唯一的儿子的寂寞:整个世界都患上了西伯利亚臆病。

在这沉默的宇宙里,解开心结的,唯独是亡妻的那一捧白色。如果大家都叫它茉莉,那我愿叫她——我的爱人。

(编辑 何谓清)

猜你喜欢

狗肉盲人白色
随声附和的盲人
哪些地方最让狗狗瑟瑟发抖?
犬年狗肴十里香(二)
盲人节
雪为什么是白色的
总之就是要选白色
总之就是要选白色
总之就是要选白色
盲人分衣服
盲人水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