沽好多
2021-01-02张小麦
>>>张小麦
(本文责编:牟锋)
有姑娘从桂林来,我要带她去吃饭。天冷,一抬头,就看到单位不远处有个涮肉自助,兴高采烈通知她:“大福源五楼啊!”片刻,受邀的另一位沽源姑娘就发微信责问我:“你说的是福祥吧?”再看窗外,“福祥”的大招牌赫然挂在眼前。我带着桂林姑娘先过去,电梯直上五楼,迎宾小姐姐笑容可掬,我说道:“自助四位!”小姐姐立刻纠正:“自助在六楼。”我讪讪退出,呆等电梯,小姐姐又提醒道:“你其实可以爬一层楼上去。”
带着桂林姑娘爬楼梯,一边爬一边解释:“我其实对沽源不熟,我是泉子沟人。”
初二下学期,我从乡下转到沽源四中,一年后考入沽源一中,高中毕业后象征性地出去读了四年大学,立马转身回来工作成家,凭一份协议十年、产权七十年的住房贷款与六户人家分层同享县域3654平方公里中的93个平方米。在这两室一厅里,我吃喝拉撒昼出夜伏三伏天换上裙子一立秋立刻穿起秋裤,哦,还特别用心地养育了一个小人——真的是一点都不见外。
但是,为什么呢?总觉得,我跟沽源不熟。
我是个恋家的人。距离泉子沟一百里的沽源县,真是让少年求学的我吃够了乡愁的苦。我与深秋日暮马路上的一株向日葵形影相吊,羡慕它,终生不必离家远行。我与迷冬寒夜亮着灯的临街小屋隔窗窥望,碎花窗帘遮得严严实实,但我就是知道它炉火正旺。高中自习的那些春天的午后,每当突然间飘起大片而黏滞的漫天飞雪时,我就开始想念春雪中的泉子沟,想念我的姥爷戴着老头儿帽倒背着手走进院子,想念我们家的牛在后山洼静静反刍,大眼睛明亮,鼻子上还挂着雪融化的水珠。我就是想家。
而沽源县城的春天,只有无休无止的大风猛吹。每个加班结束的周末,我都先假装向西疾行三千米再突然左拐进一条小巷,但还是甩不掉卷着树叶、纸片儿穷追不舍的大黄风。直到我手脚并用逃回五楼并“咔哒”反锁门,世界才会安静。纱帘把干燥日头过滤得柔和清亮,君子兰的宽叶子尘拂不动,可我的心在动:天啊,这是我的家,我有了一个家。从此后,这个小县城的一切标志性建筑,都以我的家为圆心确定在东南还是在西北。从此后,每天就只有早晨和傍晚两个时间,早晨的离开就是为了晚上回来。只要回来,就把门一关,熬粥啊打扫啊摆放啊,我可以捣鼓半晚上再捣鼓一早晨。至于生活中有关衣食住行的其他事情,我还真不太清楚。
实话实说了吧,我从不认为沽源大街上那些刚种下就高达三米、被木架子四面固定的松树是树,它是死是活,要等三年倒栽期过后才能判定;我也不认为那些一夜之间开满街头的杯栽牵牛金盏大丽花是花,温室花朵却又得不到妥善照顾,整个夏天都未曾开出过鲜艳的一朵就已枯萎;我也不认为这崭新小城就是沽源,道路笔直宽阔玻璃幕墙反光,但它跟其他任何一个小城又有何不同?是的,我的心思也不在这悬空离地9.2米的格子屋里,我总觉得睡过这一夜就要回泉子沟了,就要过起立夏抱窝小鸡、腊月杀年猪的古老生活——我不知道为何,无论沽源如何三年大变样,这古老生活就随着我大脑沟回蜿蜒曲折,日日夜夜提醒我:你是泉子沟人啊。
沽源县,地处内蒙古高原向华北平原过渡地带,地形地貌上高山、丘陵、平原一应俱全,经济生产上农耕、放牧混合交错。在千百年的交往融合里,吃羊肉喝奶茶的蒙古族丰富了顿顿搓莜面熬山药的汉族人的饮食习惯。从皇城根儿一路向北奔向内蒙古大草原,你路过一个叫“沽源”的地方,这里生活着的就是“沽源人”。
每年春天,单位会组织到县城东面的大山上集体植树,我得以有机会眺望这小城。我爱这眺望,距离令它音静声消,令它蒙上时光的尘埃,令它以一副静好的模样缱绻在“瘦成衣带”的沽水河畔。在这眺望里,我似乎能回到那条一年前春天的小巷,苹果花在月色下浮起香气,杨树枝乘拂过我头顶的刹那赶紧给我耳朵眼儿塞一朵棉絮;我似乎也能回到那条许多年前秋天的大街,一人怀抱粗的杨树下停着贩卖白薯的卡车,秋日暖阳里有金黄叶子片片飘落,飘落在整袋整袋购买白薯以备冬天煮粥食用的人们的肩上。那个时候的日子,是用心过着的。
我眺望你,我的城,你可曾属于我,我又要如何拥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