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古为新*
——论乡土住宅的现代转向
2021-01-02宁夏大学美术学院李乐婷
宁夏大学美术学院 李乐婷
一、乡土住宅的现代转向已是不可避免的发展趋势
我国一直以来是以农业立国的国家,改革开放以前,农业社会结构稳定而黏着,以家庭为单位季节性农耕劳作,顺应天命,自给自足。改革开放后,大量农村人口涌入城市,农村的稳定结构开始瓦解。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中引用Oswald Spengler在“西方陆沉论”里论及的两种西洋文化模式:一种为阿波罗式,一种为浮士德式。费孝通先生认为,我国的乡土社会是阿波罗式的,而现代社会是浮士德式的。当安天命的乡土社会快速卷入日新月异的现代社会经济浪潮中时,似一叶扁舟,只能随波逐流。
二、这种状况以城郊农村为甚
自2011年,我国的城镇化率首次超过50%,在接下来的若干年间,仍将快速发展。在普遍意义上,我们对城市化的内涵理解为两个方面:第一,物质上和形态上的城市化,即人口集中,空间形态和产业结构发生改变;第二,精神意识层面的城市化,即城市的生活方式扩散,农村特有的乡风民俗、思想观念,被现当代都市化的生活方式及价值观影响并同化。在城镇化快速进展的今天,城郊农村俨然已经成为了城市的外挂器官,与城市连结紧密。它们离城市的距离近,位于现代文明圈的周边辐射带,人们的生活、生产方式已经受到现代文明的较大程度冲击,传统的农耕文明生活形态遭到很大的破坏。改革开放后的短短40年,现代文明辐射圈内的中国乡村早已自发地完成了现代化转型,广大的乡土自建活动抛弃了传统的技艺、结构、符号,甚至审美品位。
虽然如此,我国现在仍有一定数量的传统风貌受到较好保护的历史村落,如位于浙西南山区的松阳县和贵州省板万村。这一部分村落在政府、民间多方面力量的努力下,从多角度、多维度地进行着乡村振兴,取得可喜的成果。广大农村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生发地与温床,对于有独特文化遗产的传统村落,在乡村振兴政策的引领下,群策群力,多维度保护、激活、发展地域文化与地方经济,有深远意义。与此相对的是传统风貌与民风民俗受破坏较大的另一类村落,以城郊农村为主。对于此类村庄,与其限制其发展一刀切的做假的仿古建筑,不如积极完成风土建筑的现代转向,积极应对与引导,才是当下亟待解决的问题。如弗兰姆普顿在《批判的地域主义》一文中所论述的,拥抱现代文明,让地域文化与现代文明以非对抗的方式共同生长。
在历史建筑保存与修复方面,国际上有一个基本思想与原则,即“修旧如旧,补新以新”。风土建筑作为一个大的集群,也可以此原则进行操作—历史风貌保存良好的村落与民宅,本着修旧如旧,最小干预的原则,尽量在最小破坏程度上,在保存建筑原貌的基础上,发展适应新时期生活需求的新的功能。对于历史风貌已经遭到严重破坏,甚至经过旧村改造原始风貌已经荡然无存的村落,则本着“补新以新”的原则,用现代设计与建造方式转译传统文脉,用不做假的仿古建筑,尽可能地保存历史断层的真实性,保证新旧区分的可识别性。
如果把乡土建筑比作有机的生命体,自会有从诞生、发育、成熟,到老化与衰亡的生命周期。芒福德曾从社会达尔文主义的观点出发,诠释了人类城市的进化过程。他认为,城市历史遗产代表的只是消失的过去,它们因为死亡而获得了纪念性和遗产的身份,只有更新和再生,才能延续历史城市的生命。与芒福德的观点相似,现代建筑的先驱者们也大都认为,历史城市要面向未来,就要走向改造和更新。20世纪初,勒·柯布西耶在《都市规划》一书中提出,相对于新城区而言,历史结构只能占很少一部分。同时期,弗兰克·赖特在《有机建筑—民主的建筑》一书中提出,伦敦改造应该拆除大片的低质旧城区,只有少量的珍贵历史地段需要得到保留。两位大师观点上的共同点有二:第一,皆不主张完全保留历史结构,而是要拆除他们认为的低质旧城区,使历史中心与现代新城隔离开来;第二,都主张将历史结构与现代结构二元化,不主张历史街区和现代新城的混搭。1950年,梁思成与陈占祥提出的关于北京旧城与新城分开规划的“梁陈方案”,也是在西方新旧分立观点影响下的产物。但是两者的结局却差异明显。具体的发展道路和带来的结果按下不表,就从一代设计先驱们的出发点而言,都一致地选择了留存该留存的历史,让整体社会继续向前发展,才是人类文明前进的大方向。我们需要细究的,只是以何种方式前进。
自人类进入现代进程之后,风土建筑与现代建筑之间,从来不分居于天枰的左右两端。
19世纪,面对工业化发展带来的各种城市痼疾,以英国发端的艺术与工艺运动鼓吹逃离工业城市,将风土建筑视作疏解文化危机的出口,主张迁到城郊建造“田园式”住宅来摆脱象征权势的古典建筑形式。这种实践表达了当时建筑师对于前工业环境消失的怀旧和依恋,是对单纯浪漫过往的一声叹息。20世纪初,现代设计师们试图从固化的风格传统中获取自由,风土建筑对于本土材料、气候条件、使用需求的直接回应,以及材料与技术上严谨的实用主义,对于气候和多变活动场所的灵活适应性,甚至风土建筑经使用者的平面功能需求而拥有的雕塑般的外形轮廓,都恰恰与早期现代主义理论理性且客观的思想教条相吻合。风土建筑也因此为现代建筑提供了内涵支撑,成为一个即散发现代主义理性光辉,又代替历史风格的选择。阿道夫·路斯说,“农夫的建筑值得学习,但该学习的地方并非一定是形式,而是面对功能要求的直接反映。”现代设计的先驱勒·柯布西耶与格罗皮乌斯也均曾向风土建筑寻求灵感。柯布西耶认为,风土建筑已经达到某种完善,在满足人们的需要和与环境的和谐上都是如此。萨伏伊别墅的“底层架空”来源于土耳其多地底层架空的风土建筑,匈牙利风土建筑中的庭院,即是萨伏伊别墅内向露台的原型,朗香教堂刷白的墙面形式则直接来源于希腊圣托里尼岛上朴素的民宅。而“机器美学”的先锋格罗皮乌斯,他在包豪斯期间的柏林索默菲德住宅的设计中,也使用了风土建筑的形式以及材料。时至20世纪下半叶,国际式风格的广泛应用造成了建成环境的单调乏味,建筑师们试图丰富工业化国家里的建筑环境,于是不约而同地又再次转向风土建筑以寻求帮助。这时风土建筑情感维度上的内在品质,如安居感、亲密感,以及视觉上丰富性,给建筑师们以启迪。他们坚信只要对风土建筑多加研究,在建筑设计中纳入风土建筑的形式、材料、色彩等的设计原则,就能够扩展现代建筑的语汇,塑造亲切的场所感。有趣的是,起初,风土建筑被用于支撑建筑的理性主义道路,而现在却又被用来批判同一道路,这也正说明了风土建筑蕴有巨大的可育性。另一方面,伴着美国越战后民粹主义的发起,对风土建筑的研究也受到了更加广泛的关注,美国学者拉普卜特的《宅形与文化》一书,作为该时期的标志性著作,代表着对日常景观以及风土建筑的研究正式向学院派以来西方正统的建筑学发出挑战,而鲁道夫斯基主办的“没有建筑师的建筑”展览则是一个建筑界的“民粹”宣言。
回溯过往的两百年,风土建筑每每在现代建筑发生危机的当下,给建筑学的成长提供了内省的切口,关于“风土”和“现代”的讨论,是无法相互脱离的。1933年,德国建筑师陶特在研究完大量亚洲建筑,特别是中国和日本的建筑后,得出结论“所有理性的人最终会采用相近的原则。”反观今日,我国乡土建筑面临历史风貌损毁,传统营造材料与技巧不再适用的当下,所要做的,不正是让“风土”与“现代”再一次靠近,让丰富的建筑遗产资源成为城乡演进的推动力吗?再甚者,我国城市面临的民族地域特色缺失的困扰,又与当下传统风土建筑无以为继的困扰,不也同根同源吗?
早在20世纪末,我国建筑界的先驱们已有先见性的探讨过此类问题。1997年9月,由吴良镛院士和新加坡著名建筑师林少伟先生共同发起的97“当代乡土建筑·现代化的传统”国际学术研讨会在清华大学召开,与会的有来自新加坡、马来西亚、日本、韩国、澳大利亚、英国、美国及中国的近60位代表。吴良镛在会上做了题为《乡土建筑的现代化,现代建筑的地区化》的主旨报告,林少伟在会上说,传统是不能被简单承继的,要想获得它,需付出艰苦的劳动……传统不是某种单一的文化,它是不断发展的,并且是在此过程中不断选择、融合各种文化的综合体。
21世纪初期,《现代建筑与地中海:风土对话与身份之争》一书中,提出了“风土现代”的概念,与20世纪末吴良镛等提出的“当代乡土”相类似。不论是“当代乡土”还是“风土现代”,都是在尽力模糊现代普世文明与地域民族文化之间的分野,将乡土和现代放在平等对话的位置之上。在城市诞生之前,建筑按功能需要分类,有服务于皇权的,服务于大众的居住之所一直不被计入正统建筑学的研究对象之内。今日,服务于皇权与建筑已成为纪念历史的存在,不论城市还是乡村,只剩一个共同的名字—为每一个人服务的亲切居住之所在。温铁军先生说,目前中国大规模的乡村振兴是世界上最大的去殖民化运动,同时,乡村建设也是世界范围内社会公平语境下的强有力发声。不论是现代靠近风土以解决千城一面的人情化漠视危机,还是风土走向现代以让乡土民居迎向新时期的生活、审美需求,让地域文化前进生长,殊途同归,都走向同一个未来—完成人类诗意的栖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