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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翔的机器人

2021-01-01张寒寺

青年文摘(彩版) 2021年16期
关键词:陈小姐发条李先生

张寒寺

1

打开门的时候,我看到的是一个机器人。它靠在墙边,面前放着一具棺材。

空间站里没有损坏的痕迹,人造重力也运行良好。我取下面罩,脱掉宇航服,走到机器人面前,从始至终它都没动一下,只有胸前的指示灯忽明忽暗,像一只萤火虫——应该是进入了休眠状态。

感应到我的存在后,指示灯突然急促地闪烁。随着一声提示音,机器人的眼睛慢慢明亮起来。

“机器人,报告你的代号。”

它抬起头,看了我一会儿。我想象着在它的镜头里,我的头上冒出一个箭头,被标上“人类”的记号。

“发条。”

“什么?”

“我的代号是发条。”

太空里的机器人总是容易出故障。“不,机器人的代号应该是字母加数字,比如,KT21、UY800。”

“陈小姐说我的代号是发条。”

“陈小姐是谁?”

机器人垂下头看着棺材:“这是陈小姐……”

“……的尸体。”这在预料之中,不然我也不会来这儿了,“她死多久了?”

“陈小姐的生命特征消失是在3497天1小时5分钟之前。”

差不多十年。宇宙太大,飞船太慢。“所以这十年,你就这么干站着?”

“是的,先生。”

不会无聊,还真是个好设计,“好吧,机器人,不管你叫什么……”

“我叫发条。”

“随便吧。从现在起,这个空间站由我接管。”

“遵命,先生。”

2

我打开空间站里的通信器,注意到最后一次通信的时间是差不多十年前,回放的画面上是一个蓄着浅浅胡须的中年人,絮絮叨叨地说着他是怎么养活30头奶牛的。“机器人,告诉我这里的情况。”

机器人仍然站在它一开始所处的位置,没有移动。

“遵命,先生。这里是编号为T E1813的太空灯塔,负责为经过本星区的航天器提供坐标参照和方向指引。本空间站毗邻半叶星的第二颗卫星,配备瞭望员一名,辅助机器人一名,设计寿命为……”

“这些我都知道。”怎么才能让一台机器人准确理解语言的意思?“说说这位陈小姐,她是怎么死的?”

“陈小姐的生命特征消失是在一次异常輻射之后,我没能准确侦测到辐射来源。”

可能是空间站设计漏洞,也可能是某种未知的宇宙射线,鬼知道呢。她的死因具体是什么并不重要,我只关心一个问题——“根据你的观察,她有没有可能……是自杀?”

“据测算,陈小姐自杀的可能性低于0.0005%。”

机器人不会骗人,但数字会。我拿出一台微型摄像机,对准机器人开始录像:“机器人,告诉我,陈小姐的一天是怎么度过的。”

“哪一天?”

“随便哪一天。”

“陈小姐的每一天都不一样。”

虽然跟机器人打交道的次数很多,知道它们天生固执而死板,但我现在还是想拿出螺丝刀,把它拆个稀巴烂。“那么,这座空间站的瞭望员死前三天,她都做了什么?”

“标准时8点10分,陈小姐从睡眠中醒来,她告诉我说她做了一个梦。”机器人的声音平静而呆板,如同念一份产品说明书。

“什么样的梦?”

“她说她梦见一个天使带着她在太空里飞行。”

“然后呢,然后她做了什么?”

“然后陈小姐引导了一艘经过的贸易飞船,与最近的另外两座太空灯塔各进行了一次例行通信,在那之后,陈小姐伏在舷窗边观测太空。”

“她很喜欢观测太空吗?”

“不知道,我不知道什么叫喜欢。”

“好吧,我换个问法,陈小姐每天会花很多时间观测太空吗?”

“陈小姐平均每天观测太空1小时27分钟。”

不知道那里黑漆漆一片有什么好看的,估计多半是在发呆吧。“接着说。”

“标准时11点4分,陈小姐出舱进行太空行走。”

这个新鲜。

“她经常这么做吗?”

“每三天一次。”

“出去做什么?”

机器人转动身体,指向舷窗——这是它第一次有肢体动作:“她会飘到这里,敲击窗户,叫我的代号。以下是一个实例。”机器人的扬声器里传出一个女声,“发条!发条!在家吗?出来玩啊!”

我差点笑出来:“你还给她录了音……看来你也很享受这个过程。太空行走之后呢?”

“陈小姐回到空间站进食。”

“最近三个月之内,她的食量有没有下降的趋势?”

“没有。陈小姐每一餐都会将包装盒中的食物吃完。”

有固定的娱乐活动,饮食正常,似乎的确没有自杀征兆。“陈小姐有没有向你表达过她很寂寞或者类似的观点?”

机器人迟疑了一下:“请你定义寂寞。”

该怎么跟机器解释“寂寞”呢?“呃……寂寞就是,比如,陈小姐一个人的时候,会不会情绪低落?”

“陈小姐不是一个人。”

3

我环视四周,这个空间站小得可怜,堪称节约成本的典范:“这里之前还有别的人类吗?”

“陈小姐每天都会跟李先生通话。”

好吧,李先生,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再次打开空间站的通信设备,那个滔滔不绝地讲着养牛大计的男人又出现了。“这是李先生吧?”

“是的。他是陈小姐的恋人,陈小姐说他在地球。”

“所以呢?”

“陈小姐平均每天会用2小时17分钟与李先生聊天。话题涉及他们以后的生活,他们的孩子,他们在地球的家。李先生说会在地球等她,他说他爱她,他每天都会说。”

“你知道什么是爱?”

我以为能听到一个意外的答案,但是没有。“我不知道。我在陈述事实。”

“事实?”我走到地板中央,“我来告诉你什么是事实。事实是这个李先生根本不存在,它只是一个存储在硬盘里的聊天机器人,披了一个人类的外壳,那个硬盘就安装在我脚下的地板里,要不要我挖出来给你看看?”

機器人这次给了我一个意外的答案:“我知道。”

“你知道?”我还以为这是我掌握的机密之一,“陈小姐也知道吗?”

“她不知道。”

“你为什么不告诉她?”

机器人望向棺材:“我模拟过她知道真相后的反应,我不希望看到那样的场面。”

“你喜欢她。”

“我并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先生。”

机器人就像宠物狗,迷恋主人再正常不过。

“那你会嫉妒李先生吗?毕竟它也是机器人,却得到了陈小姐的爱。”

“我没有嫉妒的功能。”

看来继续聊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瞭望员死于意外,就这么结束吧。“机器人,这里将会迎来新的瞭望员和辅助机器人,你现在到我的飞船上去。”

机器人没有动:“我不能离开,先生。”

“为什么?”

“陈小姐要我留在她身边。以下是一个实例。”它又播放了一段录音:“发条,留在这儿。”

“好的,小姐。”

声音有些倦怠。“这是睡觉的时候说的,每个女人睡觉前都会这么说,当不得真,白痴。”

“这是另一个实例。”扬声器里传来空间站报警的声音,应该是出了什么故障:“嗯……发条,还好有你在,我一个人肯定解决不了。要是没你在我身边,我可怎么办啊?”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小姐。”

这机器人简直不可理喻,只能靠强制手段了:“你是机器人,你必须服从命令,现在我命令你离开这里。”

“先生,陈小姐的命令有更高的优先级。”

4

我看着它,它站在棺材前,仿佛生了根,以它一口气就休眠十年的经历来看,我肯定耗不过它。我需要一点策略。“好吧,机器人,你知道我为什么来这儿吗?”

“你是太空灯塔的巡视官。”

“对,我负责巡视这些空间站,为它们提供补给。这个补给不光是食物和淡水,还包括人员。你所说的陈小姐,也是我补给的。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这是个反问句,但程序迫使机器人必须对发问做出回答:“不明白。”

“星际旅行需要灯塔,灯塔需要瞭望员。不管哪个时代,驻守灯塔都是人类最孤独最寂寞的工作,在茫茫宇宙中藏身于一个幽闭空间更是如此,没有人能承受这种工作压力。最早的一批人类瞭望员,有几百人吧,没人能坚持超过一年,不是自杀就是疯掉。因为人类是群居动物,越是浩瀚的地方,越是不能独自生存。”

“直到最后,人类启用了克隆人,才彻底解决这个问题。克隆人有人类的灵活性、判断力,还能定制他们的记忆,去掉他们脑子里不应该有的想法,只要为他们提供一个情绪出口——比如,一个并不存在的恋人,就能工作几十年。如果他们冒出了自杀的念头,也还可以立即调整下一批胚胎。”

“所以,”我指着舷窗外的飞船,“你想跟陈小姐在一起是不是?我的飞船上,冷冻柜里,有成千上万个陈小姐。”

如果机器人也可以愣住的话,那它现在就是——要是它陷入逻辑死循环就麻烦了。

我减弱语气说:“所以,她根本不是人,你不需要听从她的命令。”

机器人看看棺材,又看看我:“不,陈小姐是人。”

跟机器人争论未免太不知趣。“我没工夫跟你纠缠。按照规定,我要将瞭望员的尸体送进太空。”我俯下身检查那具棺材——其实这是一个配备了推进器的冷冻舱,陈小姐的尸体躺在里面,满脸冰霜。

5

“这是一种人道主义关怀,很虚伪是不是?”我推动冷冻舱边缘,让它朝空间站门口滑去,“明明不承认他们是人,却要在他们死了之后表示一下敬意,还不如一把火烧了省事。”

“陈小姐会去哪里?”机器人跟着来到门口。

我指向最近的那颗卫星:“那里,这具冷冻舱会直接飞向卫星表面。”

“我也去那里。”机器人说。

我想说“别开玩笑”,又想问“你疯了吗”。想想哪个都是对牛弹琴,最后只好说:“机器人,你真的没有必要这样做。”

“我答应陈小姐留在她身边。”

“我说飞过去,其实是坠毁,你明白吗?你跟着去也会坠毁,摔成碎片,你会死!”

“我也会死吗?”

“当然会,就跟你的陈小姐一样。”

机器人没有犹豫:“我愿意跟陈小姐一样。”

它的芯片一定是烧坏了。

用了半小时的时间,我将机器人固定在了冷冻舱上。

它的双臂环抱着外壁,看上去有些滑稽。

“离开空间站的有效供电范围之后,你可能会失去动力。”我准备关上安全门。

“谢谢你,巡视官。”这是它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回到自己的飞船,走到冷冻柜前,这座巨大的柜子里装满了休眠的克隆人胚胎,它们分成两半:一半是成千上万个“陈小姐”,另一半……是成千上万个“我”。

这些克隆人,一半命中注定要在宇宙中布下一个个孤独的点,另一半则只能奔波在点与点之间,连缀出无人相伴的线条。

“唉,真好,”我看着我那些尚未成形的“兄弟姐妹”,忍不住开口,“竟然有机器人当我们是人,你们一定会想听这个故事的。”

只可惜你们见不到啦。

它应该已经飞出了供电范围,不可逆转地坠向卫星表面,我走到舷窗前,望向卫星的方向。

远处,浩瀚星空的光芒照射在机器人银白色的躯体上。它紧紧地抱着冷冻舱,背后伸出两片巨大的太阳能电池板,如同一对翅膀。

它就像一个天使,带着陈小姐在太空里飞翔。

//摘自《不正常人类症候群》,四川文艺出版社,胡凝/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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