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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埃及古王国时期塞特神形象评析

2020-12-31朱益民

外国问题研究 2020年3期
关键词:塞特王权王冠

朱益民

(东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吉林 长春 130024)

塞特是古代埃及宗教中的一位古老、重要而又极具特色的神祇。对此,国际埃及学界研究成果较为丰厚,其中对塞特解读最具权威的是维尔德的著作《塞特:混乱之神》。通过对各种文本、建筑、绘画雕刻等资料的分析,维尔德认为塞特有荷鲁斯之敌、荷鲁斯之友、奥西里斯的谋杀者、外国之神等角色。(1)H. Te Velde, Seth: God of confusion, Leiden: E. J. Brill, 1967.科鲁兹尤利比立足于对建筑和建筑内的图像分析,则强调塞特“力量之神”“王权保卫者”的身份。(2)Eugene Cruz-Uribe, “Seth, God of Power and Might,”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Research Center in Egypt, Vol.45, 2009, pp.201-226.对塞特进行研究的还有曼彻斯特大学特纳的博士论文《塞特:古埃及万神殿中被曲解的神》(3)Philip John Turner, Seth—A Misrepresented God in the Ancient Egyptian Pantheon? PhD. The University of Manchester, 2012.和伯明翰大学泰勒的博士论文《解构塞特的图像》。(4)Ian Robert Taylor, Deconstructing the Iconography of Set, PhD. The University of Birmingham, 2016.此外,还有一些学者如赫尔曼、(5)Adolf Herman, Die Religion der gypter, Berlin und Leipzig: Walter de Gruyter & Co, 1934.威金森、(6)Toby A. H Wilkinson, Early Dynastic Egypt,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1999.格雷弗斯(7)J. Gwyn Griffiths, The Conflict of Horus and Seth, Liverpool: Liverpool University Press, 1960.等都在其著作中或多或少地对塞特进行了讨论。国内仅有一篇硕士学位论文对塞特进行了专门的讨论。(8)王玉鑫:《古代埃及塞特崇拜研究》,硕士学位论文,山西大学历史文化学院,2014年。然而上述研究成果对古王国时期的塞特进行的讨论均不够深入。塞特神崇拜不仅贯穿于整个法老时代,而且与埃及王权的内涵和兴衰有着密切的关系。因此,从与塞特神相关的文献和考古资料入手,对古王国时期(约公元前2686—2160年)的塞特神进行探究,将有助于我们对埃及神权和王权关系的理解。

一、古王国时期塞特的形象

就目前的文献资料而言,塞特更多地出现在新王国(约公元前1550—1069年)以后的神话与故事之中,如埃及新王国时期的奥西里斯颂歌、塞特与荷鲁斯之争的故事、后期埃及(约公元前664—332年)的沙巴卡石碑以及罗马帝国时代初期普鲁塔克的奥西里斯神话等。在有关奥西里斯神话中,塞特谋杀并肢解了他的兄弟奥西里斯,奥西里斯在伊西斯以及奈夫提斯的帮助下复活。在荷鲁斯与塞特之争的神话中,塞特与荷鲁斯争夺统治埃及的权力,但是最终落败。这两个故事里的塞特是同性恋者、谋杀者与夺权者。除此以外,塞特还有其他的角色,比如棺木铭文中塞特是太阳船的保卫者。在这里,塞特自称是力量之神,保护拉、地上的以及穿越天空的神或人。每天他都站在拉神的太阳船上,在夜晚来临时用带有魔法的话语击退阿波菲斯。(9)R. O. Faulkner, The Ancient Egyptian Coffin Texts, Vol.1, Warminster: Aris & Phillips Ltd., 1973, p.138.那么古王国时期塞特的形象如何呢?金字塔铭文以及壁画与雕刻有所描绘。

金字塔铭文是已知最早的古埃及丧葬文献,它们被刻写在第五王朝末期和第六王朝的金字塔内,是了解埃及古王国宗教、社会情况的重要文献。(10)Kurt Sethe, Die Altaegyptischen Pyramidentexte, Leipzig: J. C. Hinrichs’ sche Buchhandlung, 1908;Raymond O. Faulkner, The Ancient Egyptian Pyramid Text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69; James p.Allen, The Ancient Egyptian Pyramid Texts, Atlanta: Society of Biblical Literature, 2005.这些铭文的主题是帮助死去国王升天与复活,它们在范式和内容上大同小异,甚至直接会重复某些段落。而塞特则是金字塔铭文一个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他的角色复杂且矛盾。进献仪式、开口仪式、国王飞升等诸多段落都能发现塞特参与其中,帮助国王完成灵魂之旅。但同时,国王在整个仪式流程中又有击败、安抚塞特的内容。总的来说,塞特在金字塔铭文中的形象亦正亦邪。塞特的正面形象源自他是国王的辅助者,金字塔铭文中的国王在掌握世俗权力、完成宗教仪式上都需要塞特的协助。在帮助国王掌握世俗权力上,塞特主要是通过宣扬国王的权柄、威慑国王的敌人来完成的:“让两地臣服乌纳斯就像他们屈服荷鲁斯,让两地惧怕乌纳斯就像他们惧怕塞特。”(11)James p.Allen, The Ancient Egyptian Pyramid Texts, p.22.此外,国王还将统治塞特的土地:“乌纳斯,去统治荷鲁斯的山丘;乌纳斯,去统治塞特的山丘。”(12)James p.Allen, The Ancient Egyptian Pyramid Texts, p.28.在宗教仪式上塞特对国王的协助也是必不可少的。塞特和荷鲁斯、托特一起参与到仪式中以证明国王的神性:“国王已经随着他的卡离去,荷鲁斯已经随着他的卡离去,塞特已经随着他的卡离去,托特已经随着他的卡离去。”“你的泡碱是荷鲁斯的泡碱,你的泡碱是塞特的泡碱,你的泡碱是托特的泡碱,你的泡碱是神的泡碱。”(13)James p.Allen, The Ancient Egyptian Pyramid Texts, p.19.不仅如此,塞特还将与荷鲁斯一起帮助国王升天:“荷鲁斯和塞特将会抓住你的臂膀将你带向黎明。”(14)Kurt Sethe, Die Altaegyptischen Pyramidentexte, Spruch 271.

塞特的反面形象来自他作为奥西里斯和荷鲁斯的敌人:“站起来对抗塞特,像奥西里斯一样站起来,像盖布的长子一样。”(15)James p.Allen, The Ancient Egyptian Pyramid Texts, p.105.金字塔铭文对荷鲁斯与塞特之争神话的描写比较零散,但依然可以看到这个故事的一些基本元素,例如塞特谋害了奥西里斯(16)James p.Allen, The Ancient Egyptian Pyramid Texts, p.72.、荷鲁斯的出生被隐藏(17)James p.Allen, The Ancient Egyptian Pyramid Texts, p.103.、塞特夺取了荷鲁斯的眼睛(18)James p.Allen, The Ancient Egyptian Pyramid Texts, p.21.等。这些散落在各个段落里的细节大体上可以拼凑出荷鲁斯与塞特之争神话的基本框架。因此金字塔铭文中的塞特与荷鲁斯之争,可以看作是后世诸多版本的“母本”。但金字塔铭文这个“原始版本”与后来的荷鲁斯与塞特之争的故事还是有着本质的区别的,其中最显著的不同就是金字塔铭文的版本里有凡人的参与,而在后期版本的故事中两神的冲突完全是神祇之间的行为。同时金字塔铭文的版本更加血腥,因为塞特的追随者在失败后都被砍掉了头颅:“奥西里斯-乌纳斯,接受这从塞特额头那来的荷鲁斯之眼,奥西里斯-乌纳斯,接收这塞特随从被砍掉的头颅。”事实上,在祭品清单中,这些头颅被用鹅来替代。由此可见,金字塔铭文所叙述的内容不仅仅是宗教上的,也是政治上的。除此以外,塞特与奥西里斯的对立还体现在塞特与荷鲁斯代表的不同领域。铭文中提到塞特将奥西里斯谋害于“羚羊生活的那一侧”。相比之下,奥西里斯拥有清凉的水:“这是你的清凉的水,奥西里斯,这是你清凉的水。”(19)Kurt Sethe, Die Altaegyptischen Pyramidentexte, Spruch 32.奥西里斯象征着尼罗河的繁盛,塞特则象征着荒漠与死亡。

塞特与荷鲁斯之争较为完整的故事流传于新王国时期。它主要讲述了塞特不服从诸神让荷鲁斯继承奥西里斯的决定,于是开始了一系列与荷鲁斯的明争暗斗。最后在拉神的仲裁下,塞特放弃了对继承权的要求,荷鲁斯被授予了白王冠,继承了父亲奥西里斯的王座。(20)郭丹彤:《古代埃及象形文字译著》,下卷,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945—966页。值得注意的是,新王国时期的故事中荷鲁斯最终被被授予的是白王冠,即上埃及的统治权,但是没有交代红王冠的情况,只通过“布瑞纽斯”之主这个头衔暗示了荷鲁斯同时获得了红王冠,也就是下埃及的统治权。另外,刻写于第二十五王朝的沙巴卡石碑对两神间的冲突也有相对详细的记载。关于冲突的起因沙巴卡石碑没有讲明,但是可以推测是由于争夺埃及的统治权。具体冲突的细节被石碑的作者略去,做出最终仲裁的被替换为盖布,荷鲁斯最终被授予上下埃及全部的统治权。(21)郭丹彤:《古代埃及象形文字译著》,中卷,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588—589页。而沙巴卡石碑中盖布在第一次进行权力分配的时候却对荷鲁斯说道:“回到你父亲的溺亡之地吧。”即荷鲁斯统治的是下埃及,正好与新王国的故事相反。

古王国时期有关塞特的壁画、雕刻等图像资料并不多,且主要留存于一些金字塔或神庙等建筑之中。第三王朝的国王乔赛尔在赫利奥波利斯建造的神庙中出现了塞特的形象,他作为赫利奥波利斯九神中的一员出现在壁画中。(22)Ian Robert Taylor, Deconstructing the Iconography of Set, p.160.在第五王朝国王萨胡拉金字塔的堤道上,一幅壁画表现了塞特与东方边界之神索普都(Sopdu)一起带着俘虏进献给国王。(23)Ian Robert Taylor, Deconstructing the Iconography of Set, p.161.索普都的左上方有含义为“外国土地之主”的埃及语单词。第五王朝乌纳斯葬祭庙的一幅壁画中塞特与荷鲁斯分立于国王左右,他们双臂向上一同为乌纳斯加冕。(24)Ian Robert Taylor, Deconstructing the Iconography of Set, p.162.第六王朝佩皮二世葬祭庙前厅壁画中的一段象形文字书写于塞特形象的上侧: “在舒之前给予你所有的……生命。”第六王朝国王特提一世的丧葬建筑群里也有一幅壁画与之类似。(25)Ian Robert Taylor, Deconstructing the Iconography of Set, p.163.

通过铭文与图像,我们可以发现塞特有这样的几种角色:国王的保护神、国王的敌人、“山丘”的统治者、异族的征服者。由此出现两个问题:第一,国王的保护神为何是国王的敌人?第二,塞特是埃及源生的神祇,那么掌控着外族生死的塞特,他所统治的“山丘”指的是什么?要解答这两个问题,需要我们对塞特在古王国之前的形象做一分析。

二、早王朝时期的塞特

在目前通行的埃及历史分期中,第三王朝之前的第一与第二王朝被称作早王朝时期。随着考古挖掘的不断进行以及相关研究的发展,学界在第一王朝之前构建出了零王朝或称前王朝,这时埃及已进入国家阶段,且很有可能实现了统一。(26)关于埃及统一问题的讨论,详见郭丹彤:《纳尔迈调色板和古代埃及统一》,《历史研究》2000年第5期;郭子林:《古埃及纳尔迈调色板的社会记忆功能》,《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1期;金寿福:《文化传播在古埃及早期国家形成过程中所起的作用》,《社会科学战线》2003年第6期。为此,维尔德详细地梳理了前王朝时代塞特可能的形象,他认为最早表示塞特的图像可能来自涅伽达文化一期一种类似于驴的动物。(27)H. Te Velde, Seth: God of Confusion, pp.7-13; Adolf Herman, Die Religion der gypter, p.37.另外威金森指出,在早王朝时期,流传于后世的塞特标准形象豺狼就已经出现。(28)Toby A. H Wilkinson, Early Dynastic Egypt, p.255.这一时期的塞特主要是与王权和对外战争相联系。

塞特与王权之间的联系毋庸置疑。白王冠与红王冠是埃及王权的象征物之一,最初它们的含义分别是“奈赫恩荷鲁斯的白王冠”以及“涅伽达塞特的红王冠”。(29)郭丹彤:《纳尔迈调色板和古代埃及统一》,《历史研究》2000年第5期。在蝎子王权杖碎片中蝎子王分别头戴红王冠与白王冠,权杖浮雕顶栏描绘了数支旗杆,其中残存的三支可以识别,塞特以动物形象立于其中两支之上,余下的一支旗杆的顶部是象征敏神的箭石。(30)刘文鹏:《希拉康坡里王朝及其霸权考——希拉康坡里城市国家研究之一》,《内蒙古师范大学学报》1985年第1期。纳尔迈调色板的构图方式表明红王冠与白王冠处于平等的地位:头戴属于荷鲁斯的白王冠的国王形象,与头戴属于塞特的红王冠的国王形象分别出现在调色板的正反两面。而纳尔迈权杖中的国王则只戴着红王冠,并且纳尔迈调色板与权杖不再使用塞特的动物形象,纳尔迈调色板背面的第二栏,4位旗手陪同国王一起检视被割去头颅的敌人,其中一位旗手举起的是鹰隼瓦普瓦阿特的旗帜。纳尔迈权杖中同样是瓦普瓦阿特旗手陪同国王检视俘虏和虏获物。出土于阿拜多斯的一个属于国王登的印章表达了国王与瓦普瓦阿特的密切关系。印章的构图分为上下两栏,上栏破损十分严重,在下栏中瓦普瓦阿特立于一支旗杆上,带有鹰隼的王名框紧随其后,印章的上部还出现了代表敏神的箭石。(31)W. M. Flinders Petrie, The Royal Tombs of the Earliest Dynasties, London: Order of the Committee, 1901, Pl. XVII, 135.在另一件属于国王卡阿的印章中,带有鹰隼的王名框和带有阿努比斯的象征着稳固的杰德柱这两个组合交替出现,(32)W. M. Flinders Petrie, The Royal Tombs of the Earliest Dynasties, Pl. XII, 5.表明国王是鹰隼神的化身,阿努比斯帮助国王实现稳固的统治。塞特与王权的联系还表现在第一王朝的王后所使用的“看见荷鲁斯与塞特之人”的头衔上,(33)Toby A. H Wilkinson, Early Dynastic Egypt,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1999, p.32.帕勒莫石碑也留下了早王朝时期国王为塞特建造雕像的记录。(34)郭丹彤:《古代埃及象形文字译著》,上卷,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32页。

王名同样是理解塞特角色定位的重要参考,通过解读王名可以了解塞特塞特与国王之间的联系。帕勒莫石碑、萨卡拉王表、都灵王表、阿拜多斯王表是了解早王朝与古王国时期王名重要的资料来源,其中后三份王表均属于新王国时期;阿拜多斯王表来自塞提一世时期的一座神庙;萨卡拉王表来自一位祭司的墓室;都灵王表则来自都灵草纸。古埃及国王通常有5个王名,即荷鲁斯名、两女神名、金荷鲁斯名以及登基名和出生名。不同的王名象征着不同的含义:荷鲁斯名强调国王是鹰隼神在世间的化身;两女神名强调着国王与上埃及女神尼赫贝特、下埃及女神瓦吉特之间的特殊联系;金荷鲁斯名强调了荷鲁斯相比塞特的优越地位。而在早王朝时期埃及国王的王名通常只强调了自己是鹰隼神的化身、以鹰隼神为王权保护神,同时国王名字以矩形框包裹,鹰隼站立于矩形框之上的图形被称为王名框。王名框上站立的荷鲁斯被认为是王权的保护者,在整个早王朝时期只有第二王朝最后两位国王的王名框以塞特为保护神,可见荷鲁斯在早王朝时期的王权中占有绝对的主导地位。

但是第二王朝时期塞特在王权中的地位却在不断上升。在第二王朝陶碗的碎片上,塞特站立于王名框的左侧,双手分别持有代表权力和统治的“瓦斯”权杖和代表生命的“昂赫”符号。王名框与塞特之间的铭文是“奥姆波斯的他的…”或是“奥姆波斯的…话语”。(35)馆藏于大英博物馆,编号EA68689。第二王朝中后期的埃及可能处于分裂状态,帕勒莫石碑记载了国王尼奈杰尔对北方的战争。(36)郭丹彤:《古代埃及象形文字译著》,上卷,第13页。国王墓葬和王名表同样表现出第二王朝中后期的混乱局势。佩尔伊布森和海塞海姆威两位国王的陵墓在阿拜多斯,前任国王们的墓葬却在萨卡拉。并且,这一时期的王名表的记载也是混乱的。根据马涅托的记载,第二王朝共有9位国王,前述三份王表中只有萨卡拉王表的数目与之一致。都灵王表记载的国王数目是8位,但具体的名字与萨卡拉王表基本相同。阿拜多斯王表则只记载了6位国王,其余数位国王在撰写者看来可能并不是合法的,因而没被列入其中。于此动荡时期塞特一度成为与荷鲁斯平起平坐的王权保护神,荷鲁斯在王权中的主导地位在第二王朝末期被打破。同时塞特出现了与战争、外国之间明确的联系。

与塞特直接相关的图像集中出现在属于第二王朝末期的文物之上,头戴王冠的塞特在这一时期是常见的主题。第二王朝末的国王佩尔伊布森一反传统,选择了塞特作为保护神。然而佩尔伊布森的王名只见于考古资料中,而不见于萨卡拉、都灵以及阿卑多斯三份王表;帕勒莫石碑则由于对应部分的损毁而无法获知其记载的内容。新王国时期第十九王朝的国王塞提的名字(37)塞提的意思是“塞特之人”。和四百年石碑(38)十九王朝时期拉美西斯二世为其父亲塞提一世所立的纪念碑,其内容包含了对塞特神的赞美。详见郭丹彤:《古代埃及象形文字译著》,上卷,第205—208页。表明在新王国时期的埃及并不排斥塞特作为王权的象征,由此可以推测,撰写上述三份新王国时期王表的书吏可能在当时已失去了可靠的历史纪录。关于佩尔伊布森为何被排除出王名表,有学者认为佩尔伊布森并不是一位合法的国王。为此,纽百瑞认为这是一场宗教叛乱,佩尔伊布森试图用塞特取代荷鲁斯。(39)P.E. Newberry, “The Seth rebellion of the 2nd Dynasty,” Ancient Egypt, No.7, 1922, pp.40-46.巴德同样认为是塞特崇拜者掀起的一场叛乱造成的,这场叛乱随后被第二王朝的最后一位国王平息。(40)Kathryn A. Bar, “The Emergence of the Egyptian State,” in The Oxford History of Ancient Egypt, ed. by Ian Shaw, Oxford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p.79.在王权之外,属于佩尔伊布森的一枚印章表明第二王朝时期塞特与对外战争有着密切的联系: “…夺取下埃及”或“…下埃及的贡品”。(41)W. M. Flinders Petrie, The Royal Tombs of the Earliest Dynasties, Pl. XXII, 183.在另一枚印章中,利比亚神阿什(Ash)的符号出现在头戴白王冠的塞特之上,(42)W. M. Flinders Petrie, The Royal Tombs of the Earliest Dynasties, Pl. XXII, 179.将塞特等同于阿什或者表示塞特是阿什的征服者。海塞海姆是第二王朝的最后一位国王,海塞海姆是他的荷鲁斯名,意为“荷鲁斯:强大力量之人出现了”,其后被改成“荷鲁斯-塞特:海塞海姆威”,它的意思是“荷鲁斯-塞特:两个强大力量之人出现了”,表示上下埃及的重新统一。威金森指出这个王名改自第二王朝的第一位国王霍泰普塞海姆威,(43)Toby A. H Wilkinson, Early Dynastic Egypt, p.77.意为“满足的两种力量”。与佩尔伊布森一样,海塞海姆威在他的王名框上引入了塞特,以此表达埃及重获统一以及两神的最终和解。

第二王朝的动乱与战争造成的影响是深远的,它首先造成了地理认知上的错乱。最初白王冠代表尼赫恩,红王冠代表涅伽达。尼赫恩与涅伽达都位于上埃及,涅伽达地处尼赫恩的北部。这种地理上的南北之分可能影响了埃及人在统一过程中对红白王冠所代表地区的解释,白王冠代表南方,红王冠代表北方。佩尔伊布森的统治打乱了原有的南北象征体系,因为在他的统治下南方的上埃及由塞特占据。2000多年后的第二十五王朝时期,这种地理认知上的错乱仍被沙巴卡石碑所继承:“盖布对塞特宣布:‘回到你的出生地去吧。’于是,塞特统治上埃及。盖布对荷鲁斯宣布:‘回到你父亲溺亡之地吧。’于是,荷鲁斯统治下埃及。”(44)郭丹彤:《古代埃及象形文字译著》,中卷,第588页。这一时期 “南北颠倒”的地理认知催生出了新的王权符号。海塞海姆威时代王名框出现了以往都不曾有过的新元素,他为王名框上象征保护神的荷鲁斯与塞特戴上了双王冠。(45)W. M. Flinders Petrie, The Royal Tombs of the Earliest Dynasties, Pl. XXIII, 197.这或许标志着一种完全不同的王权观念,因为不同的王冠代表不同地区,两神同时戴着双王冠意味着“奈赫恩荷鲁斯的白王冠”与“涅伽达塞特的红王冠”之间的区分被抹消,荷鲁斯与塞特都可以被看作是拥有全埃及的统治权。

其次,塞特在这一时期成为秩序的破坏者。以塞特为王权保护神形成了与之前数百年传统的冲突和对立。坎普指出,在国家的早期发展中出现一些互相合作的群落,群落的领导人经常拥有“诺姆长”的头衔并且会负责当地的神庙。其后这些群落会被整合进一套官僚系统,而这个官僚系统自己也暗含有一套关于社会秩序的理念。(46)Barry J. Kemp, Ancient Egypt: Anatomy of a Civilization,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18, p.59.若是将坎普的观点放大到埃及统一的进程中,涅伽达被整合进以希拉康波利斯为主导的社会,其主神塞特的地位自然需要服从一套新的秩序,因此佩尔伊布森的行为无疑将塞特塑造为秩序的颠覆者,使得在荷鲁斯与塞特之间形成秩序与混乱的二元对立。

三、“外国土地之主”塞特

从第二王朝末期荷鲁斯主导地位被打破,古王国时期塞特与荷鲁斯在壁画与金字塔铭文中对称出现,可以看出,古王国所面对的情况是 “一元”与“二元”之间的矛盾状态。“一元”是指在传统上国王以荷鲁斯为唯一的王权保护神,以此增强埃及需要统一在一神之下。“二元”是指在第二王朝末期塞特获取了与荷鲁斯平等的地位这一既定事实,王权是由两神分享。第三王朝继承了海塞海姆威重新统一的埃及,同时继承了两神分享王权的既定事实。因此为了强化国家统一和专制王权,以第三王朝为起点的古王国采取了多种措施,包括王名书写回归传统、强化荷鲁斯的地位、引入太阳神崇拜等。塞特在这一时期的角色随之发生偏移,塞特与王权的联系虽然没有消失,但是被刻意“隐去”与“异化”,最终塞特转变成为外国土地之主。

通过王名可以看到,古王国时期的埃及处于专制王权的上升期。王权的表达回归早王朝时期传统,逐渐“一元化”。如前所述,早王朝时代荷鲁斯与塞特在王权象征上处于“此消彼长”的状态,第二王朝的动乱削弱了荷鲁斯的力量,塞特成为国家的主神。海塞海姆威王名框上并列出现的荷鲁斯和塞特更像是一种妥协,因为在第三王朝埃及人放弃了这一昙花一现的王名书写形式,荷鲁斯名回归了以荷鲁斯为唯一神的传统。在荷鲁斯名的书写回归传统的同时,金荷鲁斯名的形成表明荷鲁斯的地位被进一步强化。金荷鲁斯名的标志是一只鹰隼站在珠串项链上,鹰隼代表荷鲁斯,珠串颈圈代表黄金。金荷鲁斯名的起源在学界仍有争议,伽丁纳尔列举了以往对这个问题的讨论,指出对金荷鲁斯含义的讨论大致可以分为两种路径。第一种路径依托对罗塞塔石碑的解读,金荷鲁斯符号对应的希腊语短语的意思是“优于他的敌人”,从图像上看象形文字符号nbw除了有黄金的含义外,还代表塞特的崇拜中心涅伽达nbwt,象形文字符号为珠串颈圈符号nbw加上面包符号“t”以及一个表示城市的限定符号。荷鲁斯鹰隼站在nbw符号上的含义则可推测出,金荷鲁斯的含义是荷鲁斯征服了涅伽达、战胜了塞特。另一种路径来自文献,对金荷鲁斯的解释可以追溯到中王国时期的第十一王朝,有学者认为当时的文本给出了直接的解释,其含义是“黄金之名”“黄金的荷鲁斯”。(47)Alan Gardiner, Egyptian Grammar, Oxford: Griffith Institute, 1957, p.73.威金森指出,埃及人不会仅仅浮于“黄金的荷鲁斯”这种字面意义上的解释,他仍倾向于以罗塞塔石碑为基础的解读。(48)Toby A. H Wilkinson, Early Dynastic Egypt, p.177.然而最初的金荷鲁斯名可能并不表示荷鲁斯优于塞特,它甚至可能与荷鲁斯无关。由于黄金在埃及历史上是极为重要的贵金属,这些名字或许只是被用于突出国王的尊贵地位。比如第一王朝国王杰尔的王名就是n nbw,意为“黄金之人”,登的王名是i3rt nbw,意为“黄金的眼镜蛇”。再如第二王朝国王尼奈杰尔,他的王名是sw rn nbw,即“黄金之名的人”。这些王名都没有与荷鲁斯相关的迹象,唯一例外的是在第一王朝国王卡阿的印章中,鹰隼表现出了与黄金的直接联系。相关部分可能的转写是Hr nbw s3,(49)W. M. Flinders Petrie, The Royal Tombs of the Earliest Dynasties, Pl. XXIX, 83.这个短语的意思是“黄金荷鲁斯的保护”,或是指“荷鲁斯:黄金之保护”这个名字。第三王朝埃及人开始将鹰隼与黄金符号组合使用,至第四王朝,鹰隼与黄金的搭配成为常态。因此讨论金荷鲁斯含义需要以时代为前提,从古王国时期起,埃及人才有意识地将黄金与荷鲁斯联系在一起,金荷鲁斯名的诞生是第二王朝内乱的结果而不是埃及统一的结果。

荷鲁斯地位的上升伴随的是塞特地位的下降,至第六王朝,塞特的动物象形符号从金字塔铭文中消失,(50)Jean Leclant, “A Brief History of the Old Kingdom,” in Egyptian Art in the Age of Pyramids, New York: 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1999, p.10.塞特的名字同样消失在古王国的王名之中。但是这一时期的国王们继承了第二王朝末期埃及统一于一神的理念,双王冠、头带双王冠的鹰隼、两女神等越来越多的符号被用以表现上下埃及的统一。古王国时期埃及逐步确立起了对太阳神拉的崇拜,第三王朝的乔赛尔在赫利奥波利斯建立了第一座拉神神庙。第四王朝的国王们改变了原来王名的风格,将拉神引入自己的王名之中,强调拉神在王权中的至高地位和自己的神圣血脉。自第四王朝起两地统一的倾向进一步加强,每一位国王都使用荷鲁斯名、金荷鲁斯名、两女神名以及“拉之子”出生名。(51)据现有的资料,从第四王朝开始埃及的国王才开始完整地使用这四个王名,但不排除由于年代久远造成的资料缺失形成误判。如同斯内夫鲁在孟菲斯留下的铭文里所宣称的那样:“北墙上斯内夫鲁的红王冠”“南墙上斯内夫鲁的白王冠”,“荷鲁斯:真理之主获得了红白王冠,秩序与传统在古王国时期得以恢复”。(52)Jürgen von Beckerath, Handbuch der gyptischen Königsnamen, Mainz: Verlag Philipp von Zabern Gegründent 1785, 1999, pp.48-55.早王朝时期的塞特与荷鲁斯还没有被整合进以太阳神拉为首的一整套神话体系中,因此不存在凌驾于两神之上的最高权力。但是在古王国时期,随着太阳神崇拜的确立,王权在宗教上只有一个继承人。太阳神拉的继承谱系十分明晰,拉之后是舒与泰芙努特,其后是盖布与努特,由盖布与努特产生了两组共4位神,即奥西里斯与伊西斯、塞特与奈夫提斯。这就在继承上产生了问题,所以维尔德认为塞特产生了混乱,称其为混乱之神。(53)H. Te Velde, Seth: God of confusion, pp.59-60.

结合第二王朝的历史不难看出,前王朝、早王朝的历史塑造了埃及人的宗教,古王国时期的埃及人又用宗教去解释他们的历史。那么被剥夺了统治权的塞特何去何从,如何理解王名中一元化的王权表述与金字塔铭文中对称句式的矛盾,以及与图像资料中塞特与荷鲁斯以对称形式为国王加冕的矛盾?佩尔伊布森的印章、萨胡拉金字塔堤道壁画为我们提供了解决这一问题的途径。即古王国时代的塞特不再代表埃及的某一部分,而是代表埃及之外的土地,是与索普都类似的“外国土地之主”。因此金字塔铭文“乌纳斯,去统治荷鲁斯的山丘;乌纳斯,去统治塞特的山丘”所表达的含义并不是去统治上下埃及而是埃及内外。塞特与荷鲁斯共同为国王加冕的主题也可理解为埃及内外的两种力量共同辅佐王权。这也解释了对于国王来说塞特为何是亦敌亦友。因此如前所述,古王国时代的塞特更加侧重于“外国土地之主”的属性,而不是两土地中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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