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启蒙时代初等教育改革:原因、过程与结果
2020-12-31徐前进
徐前进
(东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吉林 长春 130024)
法国启蒙时代的初等教育是现代教育史上一个特殊阶段,传统方法已经衰落,而新方法又没有形成,由于初等教育领域更容易被人忽视,其中亟待解决的问题也更多,包括普及新知识的难度、教会权力与世俗权力的对立、教师的素养与流动性问题、社会动荡与教育改革的持续性等。所以初等教育改革是一个观察现代早期教育状况的问题,也是一个反思制度风俗与教育改革关系的问题。初等教育改革处在旧制度、启蒙与革命的交界地带,不是单纯的教育问题,而是一个社会意义的普遍问题,这一点对于那些处于现代化进程中的国家的教育改革有借鉴意义。
1685年,法国废除南特敕令后,路易十四再次强化初等教育的宗教属性,要求父母将14岁以下的男孩送入新成立的教区学校,即“小学校”(Petites écoles),但王权没有制定具体措施,办学效果不好。另一方面,现代生活节奏不断冲击启蒙时代法国相对静止的生活,知识生产进程加快,然而新知识并没有从根本上触动教会理念,学校培养的人才不适合国家治理和社会阶级的新状况。进退两难,初等教育改革成为公共舆论的主题,但在教会主导下,教育改革进程缓慢,相比于高等教育,初等教育改革更慢。1762年耶稣会被取缔后,教育改革显得急迫,而王权没有维新的愿望,启蒙思想家有改革的愿望,但没有实践力量,“他们以哲学的态度、宣传的态度、文学的态度,偶尔以实践的态度对待这个问题,没有一贯的见解”,法国教育界错过了这次机会,“下层阶级几乎处在启蒙之外”。(1)Harvey Chisick, The Limits of Reform in the Enlightenment, New Jersey: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81, p.8.法国启蒙时代有多重社会矛盾,这些矛盾有中心与边缘、长期与短期、浅层与深层之分,初等教育困境看似是边缘问题,实际上是深层问题,改革的滞后性加剧了社会等级的对抗、青年人的就业困难与破坏心理,以及家庭困境与社会结构的不稳定等。但这是一个单向度的领域,受教育的小孩没有充分的话语权,他们是被动接受者,尽管对学校生活不满,但很少记录下来,所以历史档案中缺少当事人的诉求。他们长大以后会在回忆录中提到求学经历,但回忆录是追溯性的心理,具有延后性,而且容易受到当下生活状态的影响。
关于启蒙时代初等教育的总体状况,康培尔与朱力亚关注各地办学特点与制度规范,(2)Marie-Madeleine Compère, Dominique Julia, Les collèges français, 16e-18e siècles, Tome I, Paris: CNRS, 1988.康培莱追溯17—18世纪初等教育改革进程与教学理论的演变,(3)Gabriel Compayré, Histoire critique des doctrines de l’éducation en France depuis le seizième siècle, Paris: Hachette, 1904.巴纳尔和李特的《法国教育传统》概括了启蒙时代教会教育的状况,包括奥拉托利修会和耶稣会的课程设置与改革,以及女子教育等。(4)H.C.Barnard, The French Tradition in Education,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22, p.42.耶稣会的教育策略历来是研究重点,涉及学校分布、制度规范与课程设置等。阿斯图尔以卡奥学校(Collège de Cahors)、克尔西学校(Collège de Quercy)和圣米歇尔学校(Collège de Saint-Michel)为例说明耶稣会对抗新教的策略。(5)Guy Astoul, Les Chemins du Savoir en Quercy et Rouergue à l’epoque moderne Alphabetisation et apprentissages culturels, Toulouse: Presses universitaires du Mirail, 1999, pp.85-86.基洛将之放在文化史的范围内,认为18世纪初的古今之争是旧知识与新知识的对抗,耶稣会主导的学校参与其中,努力维护旧知识的权威。(6)Hubert Gillot, La querelle des anciens et des modernes en France, Paris: Honoré Champion, 1914, p.280.总体而言,西方学术界的研究方向涉及学校作息时间、课程体系、个案研究、社会舆情分析与新教育理论、私人教育、职业教育与实用教育等。
中国学术界对于这个问题的研究大致分为教育学和历史研究两个方向。教育学方向注重英美地区的教育改革,以及当代教育状况,在此基础上发现有利于国内教育改革的因素。关于法国初等教育问题,中国学者也有相关研究,但有所不足。历史研究方向涉及19世纪法国初等教育改革、第三共和国的教科书之争、启蒙时代的技术教育和革命时代的公民教育等问题。(7)张丽:《法国茹尔·费里的初等教育改革》,《世界历史》1994年第4期;曾晓阳:《试析法国近代两次“教科书战争”》,《世界历史》2010年第5期;刘大明:《民族再生的希望》,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张崇善:《法国初等教育改革的新尝试》,《外国中小学教育》1992 年第4期;喻冰峰:《清教革命背景下的英国教育》,《华东师范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2014 年第1期;张斌贤、陈露茜:《美国教育思想演化的主要阶段与基本特征》,《华东师范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2018 年第1期;闫闯:《21世纪初英国初等教育改革进程及其启示》,《基础教育研究》2012年第10期。而关于这些问题,中国学术研究有三个特点:重视总体状况,对于一个地区或一个学校的研究不足;相比于初等教育,高等教育更引人注意;侧重于19—20世纪的问题,关于现代早期的研究不足。这就意味着对于西方教育现代化的意义阐释不足,对于法国启蒙时代社会矛盾的阐释也不足,没有形成统一的话语体系。本文将根据启蒙时代法国的学校档案分析两个问题:首先是对于教育改革与旧风俗的关系论述不充分,如果相关研究限定在学校、教师与学生身上,教育改革的意义会被低估;其次是相关档案极为丰富,但有不足之处,一群小孩,由于不具备写作能力,他们的学习状态往往没有进入历史档案的可能。
一、改革的背景
在启蒙时代早期,法国教会主导初等学校的教学风格。18世纪中期,耶稣会管理105所学校,奥拉托利修会管理26所,另有其他一些学校由空论派、基督教兄弟会、本笃会和冉森派等教派管理。(8)L.W.B.Brockliss, French Higher Education in the Seventeenth and Eighteenth Centuries,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87, p.22.虽然各类学校教学内容有所不同,但办学目标相似,培育各类宗教人才,维护教会权威。1599年颁布的教育大纲(RatioStudiorum)规定学生每天在校五小时,拉丁语是基础课程,维吉尔、奥维德、西塞罗出现次数最多。根据1667—1668年柯尔柏首相视察布里韦学校(Ecole Communale de Brive)的问询笔录,该校上午有教理课、拉丁语法、写作,下午有教理问答、新作品讲读、写作、听写作文题目。(9)Marie-Madeleine Compère, Dominique Julia, Les collèges français, 16e-18e siècles, Tome I, pp.174-175.除了时间分配、内容深浅不同,其他地区的初级学校与此相似。在杜埃地区,学生早上五点起床,五点一刻到五点半做祷告,五点半到七点是第一课,七点到七点一刻收拾床铺、就餐,之后上课,十二点吃午饭,祝圣礼后学习法语和冉森派作品,四点半下课后学生要学习到晚上七点,根据学校规定,学生在校期间要说拉丁语。(10)Gibert Dehon, L’université de Douai dans la tourmente, 1635—1765, Paris: Presses Universitaires du Septentrion, 1998, p.171.
1540年,罗马教皇保罗三世授权建立耶稣会,培育教士,对付异端和反叛者,在世界范围内归化异教徒。17—18世纪,巴黎的初等学校基本受耶稣会控制,有完善的寄宿、奖学金制度,学生七岁入学,学习识字,朗读圣经中的诗歌,熟悉宗教仪式,学习拉丁语基础语法,识字本采用的是《耶稣的十字架》《上帝授予的十字架》,孩子们基本不理解祷告词的意思,但要努力记住;另有一本《初级拉丁语》,选摘圣经中的诗篇,以及14世纪唯名论派格里森(Greson)编写的教材,主要针对不识字的人。(11)Roland Mousnier, La famille, l’enfant et l’éducation en France et en Grande-Bretagne du XVIe au XVIIIe siècle, Paris: Centre de Documentation Universitaire, 1975, pp.306-307.耶稣会同样掌握外省地区教育的主导权。1604—1762年,里昂的耶稣会学校在当地政府支持下教学设施齐备,民众愿意将孩子送入学习。1605年5月18日,克尔西(Quercy)市政府委托耶稣会管理克尔西学校和圣米歇尔学校,办学成效不错,规模不断扩大,并一直持续到1762年。(12)Guy Astoul, Les chemins du savoir en Quercy et Rouergue à l’epoque moderne Alphabetisation et apprentissages culturels, p.86.耶稣会学校里有其他教派的教师,但不参与学校管理。阿让西(Annecy)的夏普西学校(Collège Chapuisien)有6名耶稣会教员,另有四名世俗教员,但不参与学校管理。(13)Marie-Madeleine Compère, Dominique Julia, Les collèges français, 16e-18e siècles, Tome I, p.56.
耶稣会有系统的教育理念,但风格保守,其他教派相对开明,愿意吸纳新知识,但无力主导全国性的教育改革。1611年奥拉托利修会成立,同样是培养神职人员。该派的学校有严格的作息制度,无论冬夏学生五点起床,八点半上课,抄写背诵课文,持续到十一点,下午一点半到四点,正式上课前读《新约》,晚饭时听圣徒传。(14)Lê Thành Khi, Education et civilisations, Genèse du monde contemporain, Paris: Bruno Leprince-Horizons du Monde, 2001, p.79.尽管修会要求任课教师不能否定教会教育的宗旨,但总体而言比耶稣会学校自由,课堂气氛活跃,新知识最早进入教学规划,算术、三角函数和代数课的教学水平很高,法语取代拉丁语成为教学语言,历史课程始终用法语讲授,包括法国史、教会史、希腊史、罗马史。18世纪初,朱力皇家学校为学生编订双语教材,借助法语学习拉丁语,法语当代作家进入教学规划,包括高乃依、布瓦洛、拉辛、拉封丹等,1737年亚昆(Jacquin)神父用法语听写《奥拉托利修会艺术原则》(Préceptesdel’ArtOtatoire)。(15)Marie-Madeleine Compère, Dominique Julia, Les collèges français, 16e-18e siècles, Tome I, pp.361-362.奥拉托利修会学校有一定的开放性,但这不意味着它会有好的境遇,1670年南特和昂热两地的学校本来有1 000—1 200名在校学生,而18世纪后期两校在校学生共计450名。(16)L.W.B.Brockliss, French Higher Education in the Seventeenth and Eighteenth Centuries, p.24.
旧教育的普遍特点是将人限制在封闭的环境里,远离时代精神,对于现实生活只有肤浅的了解,因为教学内容几乎是凝固的,数百年里很少更新。法国启蒙时代的知识体系有彻底的更新,涉及科学、文艺、教育学、社会学、心理学,总之是关于如何应对生活的技艺,不同于之前流行的经院哲学和古典主义的修辞学风格。巴黎的皇家科学院和法兰西学院在天文学、植物学、解剖学、物理、化学、地理学领域有长足进步,并通过报刊、书籍对外传播,《学者报》(Journalsavants)和《皇家科学院纪事》(Histoiredel’Académieroyaledessciences)持续报道各学科的新成就,诸如涨潮与退潮原因、如何解决机器摩擦问题、胎儿血液循环等,耶稣会主编的《特雷乌报》涉及几何、物理、机械、音乐、绘画等。为方便读者购买,报刊会注明订阅地和订阅价格,《儿童之友》在各地邮局订阅,巴黎地区每期价格13利弗尔4苏,外省16利弗尔4苏,全年订阅每期减免1利弗尔4苏,并赠阅一期杂志。(17)A. Berquin, L’ami des enfans, N° I, Paris: Pissot & Theophile Barrois, 1782, p.xi.
新知识不间断地进入公共舆论,一个现代意义的法语知识空间出现了,不懂拉丁语的人也能了解时代的进步。达米尼(D’Arminy)有藏书丰富的私人图书馆,长期订阅13类报刊。(18)Catalogue des livres de la bibliothèque de M. Le Gendre d’Arminy, Paris, 1740, pp.161, 163, 164.多拉特(Louis Dorothée)和他的儿子是第一批订阅《文学通讯》的人,并长时间关注该报。(19)Emile Lizé, Voltaire, Grimm et la Correspondence littéraire, Oxford: Voltaire Foundation, 1979, p.17.得益于普遍的阅读潮流,社会知识水平在广度和深度上有前所未有的提高,个人有了自学成才的可能。法国革命时代吉伦特派领袖布里索从初等学校毕业后,由于没有谋生技能,就到一个富人家打工,期间读遍了这家人的藏书,由此具备了法律知识,这为他以后进入启蒙公共领域,以及参与革命辩论提供了知识素养。
启蒙时代,法国的各类初等学校对于教学的实用性并不关心,所学非所用,新知识与旧教育之间有难以化解的矛盾,这导致了民众对于教育的普遍不满。一个学生努力五六年,毕业后不了解现实世界,也没有谋生手段,对于社会的不满与日俱增。巴斯顿(Baston)从耶稣会学校毕业时已17岁,“一无所知,只有学习的愿望”。(20)Florent Brayard, Arnaud De Maurepas, eds., Les Français vus par eux-mêmes, Le XVIIIè siècle, Paris: Robert Laffont, 1999, p.223.来自罗代(Rodez)的夏波(François Chabot)严厉批评时代风气:“为了每月能挣到40苏,有些老师鼓动父母给孩子买拉丁语入门书,有些阔气的农民希望将孩子培养成教士,因花费过多而面临破产”,1724年11月菲亚克(Figeac)地区的农民多次抱怨,并写成请愿书,要求改变现状。(21)Guy Astoul, Les chemins du savoir en Quercy et Rouergue à l’epoque moderne Alphabetisation et apprentissages culturels, pp.169, 170, 157.
社会普遍不满,但改革落后,迫于无奈,一些人选择自学,从而获得应对生活的能力。一个年轻贵族的自学计划包括文学、地理、纹章学、绘画、古今哲学、数学、神学理论、市民法、教会法、医学、历史等,老师制定的阅读书目强调新作品的价值,包括夏乌兹(Cherveuse)的《论形而上学》(TraitezdeMétaphysique)、马勒伯朗士(Malebranche)关于真理的研究、帕斯卡尔的重力实验和液体平衡、笛卡尔的流星理论等。(22)De l’éducation d’un jeune Seigneur, Paris: Jacques Estienne, 1728, pp.155, 157.诺来(Nollet)自学成才,他最初为自然学家雷姆尔(Reaumur)照看实验室,1734年与杜斐(Dufay)合作研究电学,在英国游历时认识了德萨古里,德萨古里坚持为公众表演实验,1735年诺来回到巴黎后也为有兴趣的人讲公开课,1736年1月在罗马里(Locmaria)侯爵家上课,听众来自各阶层,“一个女士在课程里发现了强有力的理性,能够指导她的言行”。(23)Theodore Besterman, ed., Studies on Voltaire and the Eighteenth Century, Tome 34, Geneve: Delice, 1965, pp.515-516, 517.这类课程出现在法国各地,现代学术界称之为“墙外教学”(Enseignement hors les murs)。(24)Ulrike Krampl, “Education et commerce à Paris à la fin de l’Ancien Régime: l’offre d’enseignements de langues modernes,” Histoire de l’éducation, Tome 1, N° 140-141, 2014, p.146.
除此之外,一批技术学校在教育改革的呼声中成立。1698年拉萨尔在圣苏尔皮斯(Saint-Sulpice)办学,教授法语读写、几何、绘画、建筑,1706年在鲁昂(Rouen)筹建商业学校,教授商业、金融、建筑和军事技术,1744年又在博洛尼(Boulogne)开办另一所商业学校,教授会计学和海外贸易,由他主导的基督教兄弟会(Les Frères des Ecoles Chrétiennes)在布斯特(Brest)、圣马洛和南特筹建航海学校。(25)Roland Mousnier, La famille, l’enfant et l’éducation en France et en Grande-Bretagne du XVIe au XVIIIe siècle, pp.338-339.早在1682年,路易十四批准成立军事学校,1726年路易十五扩充学习内容,引入现代科学,1751年更名为军事学校(Ecole Militaire),强调法语、拉丁语和德语读写能力,同时学习历史、地理、数学、绘画、舞蹈、音乐、体育、工事、军事地形学、伦理学、逻辑学,“用荣誉和等级鼓励学生,杜绝体罚”。(26)Roland Mousnier, La famille, l’enfant et l’éducation en France et en Grande-Bretagne du XVIe au XVIIIe siècle, p.87.私人教育的流行对于启蒙时代的教育体制是一种警示,本该担负起培养人才职责的教会体制却引起越来越多的不满,反而是私人办学受人欢迎,但这类警示正如教育改革的迫切性一样被教会体制忽略。
二、教育改革方法论
18世纪,法国等级社会向现代阶级社会转变,学生来源状况随之变化,第三等级的孩子增多,但他们不认可教育状况,关于教育改革的讨论盛极一时:如何培育人的兴趣与人格、如何在古典知识与现代知识之间寻求平衡、如何在学校里获得谋生的技能。经过五十余年的讨论,新教育的类别日益明确,包括自然教育、全面教育、人格教育、女子教育等,法国初等教育的新观念基本形成:让人思想健全,若有可能再使之成为世界公民;不是在某一领域里异常博学,而是让人了解不同种类的知识;注重美德教育,在潜移默化中传授行为规范;设立公立学校,制定统一标准;除启发心智,还要以教育振兴民族。
自然教育是启蒙时代乌托邦理念的支流,而卢梭的《爱弥儿》使之成为热门话题。在教育改革的语境中,“自然”有两重含义,第一重是具体化的自然,包括自然界中的植物、动物、景观、变化等;第二重是抽象意义的自然,是道德化或宗教化的自然,这一重含义通向自然宗教观,人的理性能发现自然中无限多的秘密、感受它的力量,然后信仰自然、崇拜自然。自然教育的主旨是让孩子接触自然,完善心智和身体机能。《少年之友》杂志上有一个案例,老师带孩子去田野,首先观察各种植物、草地上的羊群、灌木丛中的鸟,老师引导学生在自然与生活之间建立联系,“在清新的空气里,地上的草浓密青翠,我们经常看到牛马羊,农夫用顶端弯曲的工具锄地,割草的人用木叉摊在地上晒干,以备冬天喂养牲畜”。(27)A. Berquin, L’ami de l’adolescence, Tome I, Genève: F. Dufart, 1788, pp.17-18.
关于全面教育法,老师在传授知识之外重视孩子的身心状况、伦理观念、人与生活的关系。18世纪中期,教育改革家拉·夏罗岱(La Chalotais)注意到小孩缺乏判断力,不能发现问题所在,为此他规划了初等教育课程:5—10岁的孩子学习历史、地理、自然史、物理和数学,培养观察力,上地理课时让他们在附近走动,在自然史课中获取有用的知识,物理和数学课使之熟悉地球仪、温度计、气压计、直尺、圆规、抽气机、光学仪器。(28)Thiebault & Borrelly, eds., Journal de l’instruction publique, Tome I,N° III, Paris: De L’imprimerie de la rue de Vaugirard, 1793, pp.157-163.遍布城乡各地的集市是全面教育的理想场所,老师带领孩子观察人物言行、各种货物,从中发现风俗状况。一些大农场里有壁炉,民众聚会时点菜籽油灯,男人编麻绳或篮子,女人纺布,谈论旧事新闻,有时唱歌,识字的人负责看日历,“小孩子用手拿着肉送到嘴边,用手指搅拌汤汁,谈不上优雅,但这是吃喝住行的风俗”。(29)Roland Mousnier, La famille, l’enfant et l’éducation en France et en Grande-Bretagne du XVIe au XVIIIe siècle, pp.264, 266, 271, 272.日常生活场景成为教育的良好素材。
第三类是因材施教,这是现代人格教育的开端。在教学中观察学生,了解性情差异,尊重他们的不同,确定每个人需要什么样的老师、适合什么样的学校、喜欢什么风格的作品,然后尽其所能满足他们的要求。这种方法的实践前提是现代主体人格的觉醒,尊重他人与自己的不同,然后求同存异。《波尔-罗亚尔逻辑学》最早说明了现代人格的构成,包括理解、判断、推理、决定。(30)Antoine Arnauld, Logique de Port-Royal, Paris: Hachette, 1874, pp.30-31.如果四种能力得到良好的培育,一个人才可能有独立的思考能力,认识自我才不会迷信权威,而是借助于自己的力量发现新知识。循规蹈矩和迷信权威的习惯不合时宜,取而代之的是自我意识与个体感受。
17世纪后期,女性教育为人重视。1658年弗勒里(Fleury)的《论学习方法与选择》(Letraitesurlechoixetlaméthoddesétudes)说明女子教育的必要性,1687年宫廷教师费纳龙(Fénelon)出版《论女孩的教育》(Del’éducationdesfilles),订立相关课程,包括语法、算术、法国历史,以及初级拉丁语,“没有什么比女性教育更不容许忽视”。(31)Histoire mondiale de l’éducation de 1515 à 1815, publiée sous la direction de Gaston Mialaret et Jean Vial, Tome 2, Paris: 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 1981, pp.283-284.当时有三类学校接受女孩:小学校、慈善学校和修道院附属学校。学制一般为六年,低年级学习拉丁语拼写和礼貌用语,五年级学习阅读,学生能拼写阅读内容时升入四年级,教师提问题,训练学生的记忆力和表述能力,三年级学习写作,二年级学习写作和阅读,一年级学习与持家相关的算术规则,以及天文学和绘画基础。(32)H.C.Barnard, The French Tradition in Education, pp.69-70.18世纪法国各地女子学校增多,在卡奥、蒙托班、卡斯特萨兰森(Castelsarrasin)等城市各类规章制度相继完善。总体而言,女性教育与男性教育有区别,她们接受教育是为了保持心灵纯洁,承担母亲角色和家庭角色,服从父母、教师的决定。
新教育改革方案多,但有两个共同点。第一个共同点是培育孩子的自立精神,对于生活上的问题有独立的判断和应对技巧。18世纪中期,倡导改革的杂志《公共教育》刊发一系列文章,包括狄德罗、孟德斯鸠的作品,呼吁关心小孩的身心健康、培育优雅的品位和探索精神,而死记硬背、生搬硬套已经不适应时代要求。与此相应,关于生活、自然的法语读物受人欢迎,情节简洁、表述清楚,能培养小孩的判断力和自立精神。《少年之友》上有一篇故事:春天来了,父亲带着女儿小路易斯(Louise)去乡间观察动物、植物,回来当天晚上下了一场雪,清晨小路易斯发现院子里有五十多只鸟,她问父亲是否给它们一些谷物,父亲高兴地答应,鸟儿吃完后,她又回去取,碰到一个小男孩,提着笼子,笼子里有一只鸟,他说要去卖,卖不了就喂猫,她向父亲求助买下来,然后放飞。(33)A. Berquin, L’ami des enfans, N° I, pp.31-32, 34, 35, 37.
关于第二个共同点,改革家意识到教育脱离实际的弊端,并提出改革方案,但由于现实与理想的反差,这些方案毕竟是纸上的理想。现代历史学家能从中发现大量的改革方案,足以编写一本厚厚的启蒙教育观念史,但这些观念很难有实践的机会,尤其是在国家政策的意义上。彼得·盖伊将这种现象看作是启蒙运动的困境,“启蒙哲学家呼吁改革,也支持各种形式的自由,现实却使得两者的同盟关系破裂,绝大多数的人口是没有受过教育的群众,社会也没有养成自主的习惯”,而且下层民众不时受到哲学家的轻视或嘲讽,他们的教育状况更无从改善。(34)彼得·盖伊:《启蒙时代》,下卷,王皖强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457、476页。就此而言,历史学家根据启蒙思想家的呼吁来解释这一时期教育状况的思路并不准确。初等教育领域的问题延续到革命时代,并成为社会矛盾的一个源头。
三、改革的后果
既然法国启蒙时代的初等教育改革前景不能以启蒙思想家的呼吁为判断基础,那么研究方向就要转向主导初等教育的教会力量,他们的态度决定着教育改革的进度。鉴于普遍的社会压力,教会不得不予以回应,试探着在传授教理和古典知识之外培养学生的实践力和判断力,使之能够应对现实生活。1716年7月15日,雷尼(Reynies)地区的学校要求教师考虑家长的要求:“根据父母的意愿为一些孩子增加教理常识和祷告礼仪的内容,另一些孩子学会阅读、写作和算术。”(35)Guy Astoul, Les chemins du savoir en Quercy et Rouergue à l’epoque moderne Alphabetisation et apprentissages culturels, p.150.学校有限度地改变,之前要求学生在校期间说拉丁语,此时拉丁语不再是唯一的教学语言,尤其是外省地区,法语取而代之。里尔市立学校的《寄宿手册》要求先教法语读写,再教拉丁语,“这对于各类职业是必须的”。(36)Marie-Madeleine Compère, Dominique Julia, Les collèges français, 16e-18e siècles, Tome I, p.437.
耶稣会是旧教育风格的维护者,尊重亚里士多德,强调拉丁语和古典知识的价值,学生要精通语法、修辞、逻辑学、伦理学、神学,拒绝新知识进入课堂。1643年耶稣会第九届大会禁止教师、学生讨论新式理论家,包括培根、伽利略、笛卡尔、斯宾诺莎和帕斯卡尔的观念。(37)De l’éducation d’un jeune Seigneur, Paris: Jacques Estienne, 1728, p.280.安古勒姆学校禁止学生在校期间说法语,只有在节日里才可以,在入学前两年学习西塞罗、奥维德、维吉尔的作品。(38)P.Boissonnade, J.Bernard, Histoire de Collège et du Lycée d’Angouleme 1516—1895, Angouleme: L. Coquemard, 1895, p.121.但在新风俗里,耶稣会开始改革。1684年,由于路易十四的东方政策,路易大帝学校转而培养派遣到东方的传教士,为丰富他们的科学素养,新科学进入教学规划,拉波尔(Rabeul)神父在数学课上讲解笛卡尔的解析几何,18世纪初牛顿理论又被接受,伏尔泰在那里求学时接触过这类知识。(39)Louis le Grand, 1563—1963, Paris: Tournon et Cie, 1963, p.4.拉丁语不再是唯一的教学语言,法语以及法语作品受到重视。
奥拉托利修会学校的教师愿意接纳新思想,所以改革的难度要小。笛卡尔一直为耶稣会排斥,却很快为奥拉托利修会接纳。索姆尔(Saumur)地区的阿迪勒圣母学校(Collège des Oratoriens Ntre-Dame des Ardillers)是17世纪宣传笛卡尔理论的中心。(40)Annie Barnes, Jean le Clerc et la République des Lettres, Paris: E. Droz, 1938, pp.38-39.安古勒姆学校完全接受现代知识,包括培根、笛卡尔、莱布尼茨、斯宾诺莎、洛克的原理,18世纪中期该校配备最新的科学仪器,其中有一台1749年巴黎产的抽气机。(41)P.Boissonnade, J.Bernard, Histoire de Collège et du Lycée d’Angouleme 1516—1895, pp.122, 123.在德拉圭农学校(Collège de Draguignan),拉丁语作家的重要性在降低,1725年该校筹建物理研究室,1765年设立数学教席,教授与职业相关的数学知识,包括测量和水力。(42)Marie-Madeleine Compère, Dominique Julia, Les collèges français, 16e-18e siècles, Tome I, p.267.
初等教育在缓慢改革,虽不能适应新时代的要求,但在启蒙时代的总体背景下,这是教会所能做出的最大妥协。在教会体制之外,法国地方政府兴办公立学校,强化民族语言和实用知识的学习,培育学生的文艺品味和科学兴趣。1740—1789年间,法国各地共成立47所绘画学校(Ecoles de dessin),其中多数是地方政府根据自身情况创办,培养绘画人才。(43)Dictionnaire de l’Ancien Regime, publié sous la direction de Lucien Bely, Paris: 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 1996, p.460.但地方教育改革不成体系,公立教育对于国家最迫切,却发展缓慢,时兴的私人教育在学习内容上虽能突破旧教育的弊端,但只能满足少数富裕家庭的需求。(44)Jean Bloch, Rousseauism and education in eighteenth-century France, Oxford: Voltaire Foundation, 1995, p.58.直到耶稣会被驱逐后,法国初等教育改革才真正开始,各类教育理论层出不穷,各地学校开始引入新知识、新理念。奥什学校(Collège d’Auch)雇佣世俗教士,引入新课程,三年级学习地理学和实验物理,开学仪式仍旧由修辞学教师用拉丁语致辞,但开始购入新器材,包括世界地图和地球仪;奥里亚克(Aurillac)地区的市立学校(Ecoles Municipales)在耶稣会离开后,哲学课由方济各会士担任,18世纪70年代引入实验科学,包括数学课,1784年3月12日一名教师制造了两个热气球。(45)Marie-Madeleine Compère, Dominique Julia, Les collèges français, 16e-18e siècles, Tome I, pp.81, 86, 88.
总体而言,致力于改革的学校并不多,在一所力求改革的学校里多数教师仍沿用旧方法,尤其在维护教权的意图上没有根本的改变。局部改革不能消解公众的不满,18世纪法国历史档案中始终存在着对于教育的批评,而且越来越严厉:教学规划里的古代作品超出学生的理解力,他们似懂非懂,“只会简单地模仿,废话连篇,没有智慧,不懂礼貌”。(46)Chantal Grell, Le Dix-huitième siècle et l’antiquité en France 1680—1789, Tome I, Oxford: Voltaire Foundation, 1995, p.45.教育体制内部人士对于教育也不满,巴黎大学校长维凯里(Vicaire)批评教育方式不合时宜:“一个孩子是否要学习几门死去的语言?那些语言对于我们的工作有益处,但是否也要以之教育年轻人?这些古代的语言在生活交往中已没有用处。”(47)M.Vicaire, Discours sur l’éducation, Paris: J. Barbou, 1763, p.103.
法国革命前夕,教育改革一度承担起政治改革的使命,即以教育改革完成政治革命的任务,但具备实践性的方案少之又少。教育改革一直在教权主导下,王权破旧立新的愿望很弱,相关改革也就没有法律体系的保障。1788年各地贵族和官员提交一系列陈情书,包括国务秘书穆尼艾(J.-J.Mounier):“17世纪末的学校教育状况与12世纪末差不多,像一个古老的哥特式建筑立在野蛮的时代,急需破旧立新,这个道理触动了培养年轻人的伟大教师,但民众的偏见以及对于陈旧方式的迷恋却将之推翻。”(48)J.J.Mounier, Plan d’éducationnationale adressé aux Etat-Généraux, Paris: Berry, 1789, p.3.
既然政治改革无从着手,彻底的教育改革更无从谈起,相反争论不休,歧义横生。有限度的改革反而造成了初等教育体系的混乱,孩子们很难了解现实生活,更缺少应对的途径。学校与现实有巨大反差,从学校毕业后,他们不得不独自面对这种反差。由于性情与处境的不同,他们对于生活的理解也就各不相同,年龄相似的人也缺少共同话题。这不仅仅是个人的心理问题,而是普遍的社会问题,接受了六七年的教育,毕业后在生活中仍会遇到各种困难。这种状况首先引起的是对教育体制的不满,日积月累又演化为对法国旧制度的不满。
结 论
教育改革是社会总体改革的一部分,与社会改革有同样的使命,但在社会改革的总体方案中,教育改革往往有滞后性,相比于高等教育,初等教育改革进程更缓慢。1762年驱逐耶稣会后,宫廷要求各地政府管理这些学校,为之筹建办学资金,但各地政府在教师管理和教育政策上不统一,缺乏经验,也没有管理的愿望,很快问题显露,初等教育领域的矛盾越来越复杂。这是教育政策的弊端,实质上也是国家治理的弊端。法国启蒙时代的总体改革涉及财政金融、等级制度、贫困与农业政策等方面,在这些问题没有进展的状况下,初等教育改革难度更大。
法国革命打碎了旧制度,彻底改革教育的机会到了。此外,1793—1815年欧洲多次联合对抗法国,孤立状况激发了法国现代民族意识,在民族意识的激励下,以教育塑造国民性格的愿望更显得紧迫。革命政府不但将教育改革看作新秩序的基础,也视之为革命的目的,所以通过一系列法案,涉及办学方式、教师素质、课程体系和教育目标的现代化等。激进并不意味着有效,历史学家能从革命档案中发现一系列关于现代教育的美好理想,但这是革命修辞构造的幻景。从革命开始到1791年,法国初等教育基本处于停滞状态,教会财产被剥夺,十一税被取消,教育经费短缺。1791—1794年革命政府重建初等教育,仍旧缺乏教学设施,之前担任教师的教士失去聘用资格,结果师资缺乏。根据1795年的丹奴法案(LoiDaunou),各省建立中心学校(Écoles centrales),增加科学课程,第一阶段针对12岁的孩子,教授绘画、自然史、古代语言、现代语言,第二阶段针对14岁的孩子,教授数学、实验物理、实验化学,第三阶段针对16岁的孩子,教授文学、语法、历史和法律。但这类学校课程设置不系统,宿舍和教学设施短缺,工资发放不及时,教师辞职率高,入学率也不高,因为家长不信任共和教育体制,即使附近有新式学校,也不让孩子入学,有的父母冲进学校,撕毁共和教材,一个父亲说:“如果自己的孩子在公共学校就读会觉得受到了诅咒”。(49)Jonathan E. Helmreich, “The Establishment of Primary Schools in France under the Directory,” French Historical Studies, Vol.2, No.2 (Autumn 1961), pp.200-201.1802年5月1日法令停办了中心学校,新教育又回归旧风格,拉丁语和教理重新受到重视。1808年8月,拿破仑通过教育法案,确定天主教会主导初等教育的原则。
总体而言,革命时代国家难以主导初等教育,不但以初等教育塑造社会理性的愿望流于空,而且1815年的初等教育质量要落后于1789年。混乱的状况塑造了一个独特的景观:青年革命家在公共演讲中经常援引古典作家的言论,这不是因为他们博古通今,相反在教育落后于现实的时代,这种博学是对法国教育困境的讽刺。他们曾经不满于旧制度晚期的学校生活,痛恨日复一日的古典学课程,他们渴望学习新知识,渴望在学校里获得应对生活的技能,但不能如愿,而在破旧立新的时代却想起了那些让他们厌恶的知识,并以之攫取革命话语权。曾经无用的变成了有用的,曾经让人厌恶的变成了炫耀博学的资本,在长时段意义上这是法国启蒙时代初等教育改革失败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