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的伤口——林冲之爱——再读《水浒传》随想

○张建波

想到这个标题，是因为每每提到《水浒传》，便想到了那个引起我阵阵痛意的林冲。何谓伤口，令人心痛的便是伤口。林冲即是其一，在那个众多英雄欢聚、酒肉江湖、快意恩仇的梁山，唯有林冲是最落寞的一个，即使烈酒浇肠、戎马倥偬的岁月，也难以掩盖林冲那颗高贵、痛苦、敏感又悲苦的灼烈之心。我常常想，在梁山的某个凌晨或者某个黄昏，林冲孤独的沉静于山之一隅，悲思之情随云而来，无限伤感凭霞而去。英雄背影令人痛伤心肺，欷吁忘己。

《水浒传》是一部英雄戏，少有儿女情长，书中的王英，是与女人有交集较多之人，但王英之于女人，色重于情的成分居多，燕青之于李师师，多少有些真情，但念及梁山招安大计，燕青果断斩断情丝。其他英雄也有家眷者，大多平铺直叙，少有亮色，也绝不抒情。秦明看到浑家首级被枪挑着，也只是“气破胸脯”，随后就在宋江的撮合下和花荣的妹妹成婚了。甚至于大多梁山好汉对于女人的态度似乎都不近女色，不解风情。由此看梁山好汉难免都受了“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的思想影响了。

而书中唯有林冲与林娘子的爱情却写得刻骨铭心、荡气回肠，堪称绝响。

林冲出身提辖之家，豹头环眼，燕颌虎须，八尺身材，武艺高强，怀有报国之志，又兼侠骨柔情。林娘子是禁军张教头之女，青春貌美，知书达理，贤惠专淑。两人的结合可谓佳偶天成，珠联璧合。结婚三年，林冲对这段感情可以说爱护有加，倍加珍惜，正如他对岳父所言“自蒙泰山错受，将令爱嫁事小人，已经三载，不曾有半些儿差池；虽不曾生半个儿女，未曾红面耳赤，半点相争。”林冲外出饮酒，娘子嘱咐“少饮早归”。可见两人情深意笃，相亲相爱。

然而这绝世的金玉良缘在那个黑暗的时代却是要被横加一刀的。

林冲的厄运是从岳庙前的那处栏杆开始的，他举起的愤怒的拳头却没有打下来。林冲心地善良，乐善好施。在李小二遇到危难时，出手相救，在野猪林被鲁智深救下时，首先为董超、薛霸求情道：“非干他两个事；尽是高太尉使陆虞侯分付他两个公人，要害我性命。他两个怎不依他？你若打杀他两个，也是冤屈！”

林冲身怀绝技，武功高强。然而这个艺高心善的真英雄为着与林娘子的美好爱情生活一再隐忍着，面对高衙内的两次无理调戏，一忍再忍，面对幼时好友陆谦的背叛加害再三容忍，面对高俅的阴谋陷害，认屈又忍，面对董超、薛霸的折磨杀害，忍上又忍，面对沧州牢营的恶劣环境，他仍然选择了忍受。所有的这些隐忍都是因为他还保存着能回到东京与娘子团聚的奢望，哪怕这微渺希望的可能性只有一点点，但凡有一点可能，他便不顾自己，忍气吞声，历尽磨难进行着百分之百的努力。

然而这种隐忍、奢望、努力在草料场燃起大火时，便灰飞烟灭了。当他在山神庙里听到了陆谦、富安和差拨的对话时，他醍醐灌顶般地清醒了，原来这个黑暗的时代和邪恶的势力是非要致自己于死地不可的，自己封妻荫子的理想也早已成为了泡影，在这个强权、邪恶与私欲横行的时代，善良、爱情和小康生活的幼苗从未有过发芽的土壤。林冲毅然决然的推开了庙门，冲天一怒，至此，林冲完成了由逆来顺受、委曲求全到奋起反抗、报仇雪恨的伟大转变。从此林冲冲脱了所有羁绊。他是梁山好汉中真正唯一被“逼”上梁山的，他火并王伦为梁山事业立下了奠基之功，他对梁山的忠诚和对黑暗朝廷的反抗最为坚决。

林冲人生过程中最为痛苦矛盾的情感高峰是在与心爱的娘子诀别（当时他以为是告别）时，林冲要发配沧州，面对来送别的岳父张教头和过度悲痛而晕倒的娘子，林冲肝肠寸断，从内心讲，林冲是不愿意放弃林娘子的，两个人三年来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爱情生活比翼并蒂，恩爱有加，可是现在却面临生离死别、各奔前程。林冲对娘子情真意切，但是面对自己身为囚犯的人生处境和远去沧州凶多吉少的惨淡前景，他又担心自己一旦身遭不测，误了自己心爱的人，在那个从一而终的时代，不下休书，女子是无法改嫁的。因此尽管林冲内心千般不舍，万般不愿，他还是忍痛割爱，执意要写下休书。林冲面对哭着来寻的娘子道：“娘子，小人有句话说，已禀过泰山了。为是林冲年灾月厄，遭这场屈事，今去沧州，生死不保，诚恐误了娘子青春，今已写下几字在此。万望娘子休等小人，有好头脑，自行招嫁，莫为林冲误了贤妻。”话到此处，我想林冲已是心如刀绞，五脏俱焚了。一个重情重义而又敢于为爱放手，为爱人幸福而牺牲自我的英雄便跃然眼前了。

经典的爱情从来不是单方的相思，而是心有灵犀、琴瑟相和的奏鸣。《水浒传》写女人不多，除了孙二娘、顾大嫂、扈三娘三个女好汉外，有笔墨的还有几人，害死武大郎、通奸西门庆的潘金莲，逼迫宋江写休书与张文远勾搭的阎婆惜，还有坑害卢俊义、委身李固的贾氏，背叛杨雄与和尚裴如海私通的潘巧云，自然在“女人是祸水”的陈腐论调下，作者笔下这些女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但《水浒传》中写到林娘子却无半丝贬意，林娘子大家闺秀，青春貌美，机智聪慧，贤惠良淑，对林冲一往情深，婚后三载，情深意笃，相夫孝老，如此美好女子，自然令人称羡。面对高衙内的调戏，誓死不从并厉声严斥，在被骗到陆谦家后，知道拗强不过，机敏地紧闭楼门等林冲来救。

林冲刺配沧州临行之时，林娘子也前来送别，面对遍体鳞伤、木枷锁身而又前程未卜的丈夫，内心伤痛不已，又见林冲写下休书，心中更是羞愤难抑，尽管林冲是出于对自己的好意，却对自己心有误解，自己早已对林冲身心相许，至死不渝，怎么能成为见异思迁、移情别恋的水性女子呢，可是自己对林冲一片真心却得到误解，满腔委屈无处诉说，内心百般煎熬，万分苦楚，终于使她身不能支，“一时哭倒，声绝于地”，被父亲和林冲救醒过来，只是“自哭不住”，后来在高俅的威逼之下，林娘子以身殉情。如此一个对爱情忠贞不渝的美好女子，如何不成为林冲一生难忘的痛楚。

当林冲火并王伦在梁山终于能安身立命之时，急切地想要接林娘子及岳父上山时，方知心爱之人已自缢半载，“林冲见说，潸然泪下”，好一个“潸然泪下”，在梁山众多好汉中，为妻泪下者，唯林冲一人。“无情未必真豪杰，落泪如何不丈夫”。

林冲和林娘子的爱情悲剧使《水浒传》这部英雄大戏多了一些人间的大爱温情。

林冲是梁山最落寞，也是最完美的那个悲剧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