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安意识下的悟净形象
2020-12-28吴晓莉汪南雁
吴晓莉 汪南雁
摘 要:中岛敦文学作品中的悟净形象取材于中国古典文学《西游记》,但却形似神不似。文章主要以作品《悟净出世》为分析对象,以作品中悟净形象的塑造为切入点,回归文本语境,从中岛敦对悟净形象的改造及运用探讨中岛敦文学中不安意识的艺术呈现样态。《悟净出世》中的“悟净”一名的使用具备强烈的隐喻意,而艺术化的悟净形象正可谓是不安意识的化身。
关键词:中岛敦文学;悟净;形象;不安意识
中图分类号:I10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2-1101(2020)06-0063-04
Abstract: The image of Wujing in Nakashima Duns literary works is based on the classical Chinese literature Journey to the West.But it just lookslike,yet isnt alike in spirit.This paper mainly focuses on the work Wujing Born, regards the creation of Wujing image as the breakthrough point, returns to the text context, and explores the artistic presentation of insecurity consciousness in Zhongdao Duns literature through the transformation and application of Wujing image in his works. The name of Wujing in Wujing Born has a strong metaphorical meaning, and the artistic image of Wujing is justly the incarnation of insecurity consciousness.
Key words:Nakashima Dun Literature;Wujing; Image;Insecurity Consciousness
1943年《悟净出世》①与《悟净叹异》作为小说《我的西游记》的子作品一并被收录于中岛敦的第二部作品集《南岛谭》中。藤原猛曾指出,包含《悟净出世》和《悟净叹异》这两篇子作品的《我的西游记》,在中岛敦文学中,相比代表作《山月記》《弟子》《李陵》而言,作品的完成度较低。但即便如此,由于《我的西游记》这部作品是连接中岛敦文学前后期的过渡性作品,因而对把握及理解其文学主题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借用藤原猛的话来说,《我的西游记》是中岛敦文学活动由前期过渡到后期的连接性作品,从中可以看出中岛敦整个文学脉络的变化,更能体现出中岛敦作为小说家的成长。本文主要以《我的西游记》中的子作品《悟净出世》为分析对象,探究中岛敦文学中不安意识的艺术呈现。
一、沙僧形象的确立
(一)对“沙僧”之名的思考
《悟净出世》与《悟净叹异》都是以悟净为主人公,从作品问世时间来看,《悟净出世》的完成时间晚于《悟净叹异》,但在作品集《南岛谭》中中岛敦却将《悟净出世》放于作品《悟净叹异》之前,这或许是基于小说本身时间顺序的编排。《悟净出世》的故事背景设置于生活在流沙河底的悟净拜唐僧为师赴西天取经之前,而《悟净叹异》故事背景设置在赴西天取经途中。从中岛敦这两部作品的时间编排来看,《悟净出世》中的“悟净”此时未被唐僧收服,仍是流沙河底那一万三千妖怪中的一员,因此此时的“悟净”尚不是西天路上的悟净。那作者中岛敦为何给西天取经之前的流沙河底的妖怪冠以“悟净”之名?对此我们需要将目光聚集到中岛敦援引的原著《绘本西游记》上来。
(二)“无性格”的沙僧形象
日本西游记研究学者鸟居久靖指出,日本最初出现的西游记文献是康熙丙子年的《西游真诠》;日本江户时代出现了抄译本《通俗西游记》和《绘本西游记全传》,明治时期《绘本西游记》开始成为主要的传播文本。然而无论是中国原版西游记还是中岛敦所参考的西游记文本,就故事结构本身来看,对悟空、唐僧、猪八戒、悟净这四个主要人物的描写所用的笔墨呈递减趋势。《悟净出世》前七回是孙悟空的出场,清楚地交代了他的身世及神通广大的本领,然后安排唐僧出场,交代了西天取经的缘由。至于猪八戒和沙僧悟净可以说都是形象鲜明的孙悟空和唐僧身后的衬笔,并且较之于“无性格”的沙僧,猪八戒这一艺术形象个性分明:他一方面老实忠厚,另一方面贪吃好色。单良指出,西游记中的沙僧形象是较为特殊的人物形象,他是在几个有着显著性格的艺术典型的相关连接中,在他们的鲜明性格光彩中凹现出来的特殊人物形象[1]。沙僧悟净的“无性格”好比是他的保护壳,当孙悟空和唐僧发生激烈冲突时,他本能地钻入自己的保护壳中。从这样的悟净形象中依稀可见拘泥于自我的三造、李徴等中岛敦作品人物的影子。因此,不是憎恶分明的孙悟空,也不是一心向佛的唐僧,更不是贪吃好色的猪八戒,中岛敦将目光集中在“无性格”的沙僧悟净身上,试图从他身上发展出中岛式的西游记。
(三)不安的沙僧形象
另外,西游记四大主要人物的前身设置对中岛敦的《我的西游记》也富有启发作用。唐僧、孙悟空、猪八戒的前身分别是如来佛祖二弟子金蝉子、女娲补天所剩的一块顽石、天蓬元帅转世而成,唯独悟净最早是人身,历经万般修炼才入仙界,被封为卷帘大将,却因不小心打破琉璃盏断送前程,因此在西游记中较之于孙悟空的自由自在、猪八戒的目无佛法戒律,沙僧悟净则时时表现出身为佛门弟子的自律,而沙僧的自律正折射出他在前往西天取经的路上,即再次通往仙界的修炼途中所表现出来的小心翼翼与不安的底色。与孙悟空的大闹天宫相比,悟净打破琉璃盏的过失显得微不足道,但却付出了悲惨的代价,因此在再次修炼成仙的途中,沙僧悟净身上总是透露着惴惴不安的自律。而作家中岛敦或许正是看透了沙僧悟净的这一人物性格,从而展开了《我的西游记》的文艺探索。因此子作品《悟净出世》虽然时间布置在沙僧悟净被唐僧收服之前的流沙河妖怪阶段,汉学世家出身博闻强记的中岛敦依然将作品主人公取名为“悟净”,其意义是在自己的作品中导入怀疑主义者不安的悟净形象,而正是这一形象的启用中岛敦的《我的西游记》才具备成立的可能性。
二、不安的表象与探索
(一)疾病的表征
事实上,在悟净的身上是不难看出作者中岛敦的身影的。换言之,作家在塑造悟净这一人物形象的同时,注入了自身的精神世界,因而可以说悟净的遍历也是中岛敦本人的“精神的遍历”。如果说《过去账》这一具有私小说性质的作品是作者旨在对自身过去的生活及其中存在的问题作一次总体清算,那么《我的西游记》则可以看作是作者对自我的精神世界的课题做出的深刻反思,并期望以此来探索解决之道的重要试作。《悟净出世》的开篇描述了主人公悟净的症状,他时常感觉不安,被自身切肤的后悔之情所折磨,内心时刻反复回响的自我苛责最终化作自言自语。不仅如此,总是心存不安的悟净时常面带悲伤的神色,他不明白自己与其他的妖怪为何如此不同。当时流沙河里的妖怪都深信悟净是仙界凌霄大殿的卷帘大将转世,然而有一人对此心存疑虑,即悟净本人。悟净怀疑“转世一说”,他认为自己不可能是卷帘大将的转世,因为自己对卷帘大将毫无印象。他甚至会进一步追问大家嘴里所说的卷帘大将与现在的他究竟哪里相同呢,是二者拥有同一个身体,还是灵魂一样?那么所谓的灵魂又是何物?
基于以上症状流沙河里的妖怪们断定悟净病了。一位年长的鱼妖诊断悟净为“因果之病”,并进一步概括为:患此病者不能坦然地接受一切事物,对自己所见、所遇之事总爱究明其原因,最终对自我的存在也产生疑问。“我究竟为何物”作如是思考乃为此病的最坏症状,且此病无药、无人可医,只能靠自己治愈。那么鱼妖的诊断是否准确呢?我们重新审视悟净这一角色后再做判断。据悟净本人回忆,自身何时患病、为何患病不明,总之当发现时已经出现了各种明显症状。悟净不清楚自己的不安何时才能去除。曾经理所当然的一切现在看来都变得那么地难以理解,曾经作为一个统一整体来看待的事物,现在看来都是零散的,并且就其中的某一部分进一步思考的话,又理解不了其存在的意义。如此看来悟净的症状与鱼妖的诊断是完全相符的。而在《过去账》中,三造眼中的事物失去了必然性,诸如看到某个字的时候不禁会思考如此形状的字为何其意义必须是这样的?在盯着某一建筑物的时候,该建筑物的各部分会自动分解开来呈现在三造眼中,最终三造开始自我反思,我为何以现如今的形式而存在。如此分析可清楚地看出,中岛敦前期作品中的人物,如三造,对事物存在的不确定性抱有的烦恼在《我的西游记》中产生了形式上的演变,即变成以悟净的疾病展现出来。
(二)不安的自我探求
那么中岛敦为何选择悟净这一妖怪形象作为自身的精神本体呢?这需要我们回归文本做进一步考察。据中岛敦所言,所谓的妖怪是自我某一部分的属性发达到与整体无法相协调的程度而体现出的模样。《悟净遍历》文本中所呈现的悟净的困惑正是困扰作家自身的课题,即思维异常活跃,以至于影响到正常的日常生活。因此可以说中岛敦将其前期作品中未解决的课题“对万物存在的不确定而产生的不安意识”以疾病的形式导入到中期作品之中,并企图探索出解决之道。在《悟净出世》中,悟净背负这一使命开始了求索的遍历之路。为了使患病的自己得以痊愈,悟净经历了为期五年的遍历,那么五年的探索之后得出了什么结论呢?生活在流沙河底的妖怪们各自拥有自己的主张,并且都对自己的价值观、世界观深信不疑。在无数不同的世界观、价值观并存的海底世界中生活着且没有确定的世界观、价值观并时常受不安意识困扰的悟净,为了消除自我的不安意识决心去拜访海底的圣贤们。五年间,他前后拜访了行幻术的黑卵道人、声称自我灭亡后世界也不复存在的砂虹隐者、五十天清醒一次的坐忘先生、以贪食和强力著称的虯鮎子、无肠公子、蒲衣子、斑衣鳜鱼婆等等。所拜访的圣贤们其主张各不相同,以至于悟净也不明白究竟应该听从哪位师父的教导,最后悟净意识到不应该只通过思维的思考去探究万物存在的意义,而需要去找寻更为直接的解答之道。经过长年的遍历,悟净深陷思维的沼泽之中,难以自拔,如何突破如今的自我而得以重生成了亟需解决的难题。对此,女偊氏建议悟净应该放弃旁观者的自我定位,切实投身于生的体验之中。悟净深表为然,但内心深处仍隐约感觉仅做此回答实有不足之处。在师父女偊氏看来,悟净要从无尽的思维世界之中抽身开来需要做到的是由“旁观者”向“行动者”的转变,而悟净虽赞同师父的建议,但究竟要如何投身于生的体验,方法不明,因此悟净仍感到难以释然。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女偊氏对悟净的困惑做了一定的提示,但并不能从根本上帮悟净找到解决之道。继女偊氏之后,悟净遇上了南海的观世音菩萨,他安排了悟净跟随玄奘法师去西天取经,这一具体性的安排将悟净真正的从“旁观者”转变为“行动者”,可以说南海的观世音菩萨为悟净指明了具体的方向,并给悟净安排了一个合适的位置。可见,《悟凈叹异》中的沙僧悟净是以旁观者的视角对孙悟空、猪八戒以及唐僧三人的“生”进行观察与思考,而《悟净出世》中的悟净则身体力行地在五年内拜访了流沙河底所有的妖怪智者。其中,对于作品《悟净出世》中的妖怪智者的实体,中岛敦研究学者佐佐木充已经做出详细论述,他指出,这些智者实质上是来自于古今中外的哲学家思想的变体[2]。中岛敦也在《狼疾记》中自述道,自我是一只奇怪的鸟,身上的羽毛来自四方,有莱奥帕尔迪的羽毛、有叔本华的羽毛,有卢克莱修,有庄子和列子的羽毛,有米歇尔·德·蒙田的羽毛[3]393。因此可以说,这些被中岛敦吸收内化的哲学家思想正是中岛敦内在的自我。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在《我的西游记》中,中岛敦是以第三人称叙事手法,通过悟净的角度进行的观察和讲述。正如平林文雄所言,这是中岛敦描述自我内在最适合的叙述形式[4]。
故而《悟净出世》中的遍历这一形式本身便具备了强烈的隐喻色彩,作品在第三人称悟净之外,作家中岛敦的自我以讲述者的身份参与其中。借第三者悟净这一他者的视角,中岛敦试图将自我的内在进行客观化的审视。所谓“自我的真实”体现在追求“自我”这一意识思维之中[5]。因此,藤原猛所说的《我的西游记》中的两部作品完成度较低,指的是这两部作品只是中岛敦内在自我意识的回旋,但作为文艺小说其形式尚不成熟。但是中期《我的西游记》中的文艺探索也是不可或缺的,它与后期著作《李陵》等一脉相承。
三、不安的内涵及走向
(一)不安的心理学
坂野登指出,不安是人的特殊的感情,其中不安又分为身体不安(即生理性不安)与认知不安,认知不安又称为预期不安,其特征是思维性、语言性的深思熟虑[6]19。关于不安的定义,坂野登解释道,在面对威胁时,人们会先去判断是现实威胁还是潜在威胁,若判定为潜在威胁再进一步判断是否可能回避,若判定为可回避且威胁的刺激源可感知的话,再进一步进行风险评估,在此过程之中产生的行为活动及生理变化称之为不安[6]74。所以不安不仅仅是负面情绪,它也富有积极的色彩,不安使人紧张起来,从而产生解决问题的创造力。
(二)不安的走向
那么悟净时常感受到的不安是何物呢?《悟净出世》开篇对悟净的不安作如是叙述,悟净吃了九位僧人,因此作为惩戒,那九位僧人的头颅挂在自己的颈脖子上取不下来;而流沙河底的其他妖怪却看不到悟净身上的头颅,对此悟净觉得难以置信;并因自我与他人的不同,陷入深深的不安之中。就这样,悟净在外在他者的强烈对比之下,惊觉自我的独特存在,从而走上了不安的探索自我之路。这一自我和外在的强烈冲击并非叙述者中岛敦凭空创造出来的,而是源于自身真实的生活体验。据中岛敦的好友冰上英广回忆道,中岛敦在学校的食堂吃饭,觉得饭菜很难吃,而其他同学却狼吞虎咽地吃了个精光,一点都看不出难吃的样子,对此中岛陷入强烈的孤独与疏离感之中关于中岛敦的一高时期的回忆稻垣真美在由东京国书刊行会出版的著作《旧制一中的文学》作了详细描写。。米兰·昆德拉指出,小说是通过一些想象的人物对存在进行的思考[7]。《悟净出世》创造了流沙河底这一哲学思维萦绕的环境,而这环境本身就是一个隐喻的存在,它向读者展示出中岛敦的内在世界,悟净则是叙述者客观化的具象的自我,遍历这一艺术化的手段暗示着自我对内在世界的审视。自我内向审视的动机源于外界的刺激,其动力是意识到自我与他者差异之后的不安意识。那么这一自我审视最终将指向何处呢?《悟净叹异》的结尾颇具暗示意味,悟净看着师傅的睡颜,听着他那平静的呼吸声,内心似乎感受到被点燃了般的温暖。悟净从师傅身上得到了启示,在师徒四人之中,师傅无疑是最为弱小者,手无缚鸡之力,这样的师傅虽深知永恒之下世上万物都终将灭亡,但是他内心依然对世界充满了爱,对万物饱含怜悯之心,这是悟净所做不到的。领悟到师傅那纯净的目光中所蕴含的意味之后,悟净内心倍感温暖。这温暖一词提示了中岛敦文学今后的走向。以此为契机,中岛敦开启了内心的修炼,在其今后的文学艺术中,他努力隐去作品中的自我,从历史中寻求素材,力求描绘出恶意的世界、恶意的命运,运用文学艺术这一方式手段创造出极端的存在环境,以期修炼自我不安的内心。
四、结语
中岛敦引用孟子的话作为《狼疾记》的开篇:养其一指,而失去肩背,而不知也,是为狼疾者[3]405。战后中岛敦文学研究先驱武田泰淳指出“狼疾”正是中岛敦的自我[8]。惴惴不安的自我“狼疾”成了中岛敦文学中的独特风景,受“狼疾”特质的影响,中岛敦文学中的人物被刻上了不安意识的烙印,而又在这不安意识的不断鞭笞下成就了如今的中岛敦文学。在《悟净出世》作品中,中岛敦将自我的精神世界投身于主人公悟净,并通过塑造不安意识驱动之下的悟净的遍历对自我本真存在这一哲学命题做出拷问及探索。如果说《过去账》是看不到光明的黑暗世界,那么《我的西游记》中隐约透露着希望的光芒,在这一抹阳光之下我们能看到悟净不断前行的身影。
参考文献:
[1] 單良.试论《西游记》中沙僧形象的塑造[J].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8(3):62.
[2] 佐佐木充.中岛敦的文学[M].东京:樱枫社,1973:230.
[3] 中岛敦.中岛敦文学全集1[M].东京:筑摩书房,2004:393-405.
[4] 平林文雄.中岛敦注释鉴赏研究[M].大阪:和泉书院,2003:171.
[5] 加藤彩.中島敦『和歌(うた)でない歌(うた)』 _ 《我》を廻る歌[J].あいち国文,2016(10):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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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103.
[8] 中村光村,冰上英广,郡司胜.中岛敦研究[M].东京:筑摩书房,1978:19.
[责任编辑:吴晓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