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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散文在法国的译介

2020-12-28华东师范大学

外语教学理论与实践 2020年1期
关键词:译本游记古文

华东师范大学 唐 铎

提 要: 中国古代散文历史悠久、源远流长,与其悠久的历史相比,中国古代散文译入法国的时间要晚得多,直到20世纪方才引起法国汉学家的注意。本文将考察20世纪以来法国出版的中国古代散文译本,全面梳理法国汉学家对中国古代散文的翻译成果,深入分析不同时期中国古代散文在法国译介的重点与特点,以弥补我国目前对中国古代散文在法国译介状况认识的不足。

倘若从1926年法国翻译出版的第一部散文集《中国古文选》算起,中国古代散文在法国的翻译历程迄今已走过近百年的历史。然而,我国对中国古代散文在法国的译介与学术研究状况尚未开始予以重视,这与中国古代诗歌在法国已取得丰富、深入的研究成果相比,可谓是天壤之别。其中缘由何在,值得一探究竟。

本文重点考察20世纪以来法国的中国古代散文译本,全面梳理法国汉学家对中国古代散文的译介成果与特点,以弥补我国目前对中国古代散文在法国翻译与研究情况了解甚少的遗憾,填补我国古代文学法译研究中散文板块缺失的一环。

一、 马古烈与法国20世纪上半叶的中国古代散文选

马古烈(Georges Margouliès, 1902—1972)生于圣彼得堡,俄罗斯裔法国汉学家,师从汉学家伯希和(Paul Pelliot, 1878—1945),巴黎大学文学博士,毕业后任巴黎东方语言学院(l’École des langues orientales)中国文学教授。马古烈精通多国语言,主要研究领域为中国古代文学,在中国古代散文方面著述颇丰。他的《中国文学史: 散文卷》(Histoire de la Littérature chinoise: prose, 1949)是欧洲第一部中国散文史,也是法国目前出版的唯一一部中国古代散文史;此外,他还著有《〈文选〉中的赋》(Le Fou dans le Wen-Siuan, 1925)、《中国艺术散文的演变》(Evolution de la prose artistique chinoise, 1929)、《中国文学史: 诗歌卷》(Histoire de la Littérature chinoise: poésie, 1951)等著作。

在翻译方面,马古烈于1926年出版的《中国古文选》是法国20世纪上半叶仅有的一部中国古代散文选集。译文以朝代为纲,从《春秋公羊传》开始直至明代张溥的《五人墓碑记》为止,共编译散文119篇,基本涵盖了中国古代各时期代表性散文家的著名篇目,如《过秦论》《出师表》《兰亭集序》《桃花源记》《五柳先生传》《滕王阁序》《阿房宫赋》《师说》《祭鳄鱼文》《岳阳楼记》《朋党论》等。在选文标准上,马古烈主要依据《古文观止》《古文析义》《古文评注》三部中国古文传统中的经典文选,文体划分则遵循于民国十二年(1923)上海广益书局刊行的《评点笺注古文辞类纂》,并对入选文章的圈点、评语、简注多有沿用。在散文翻译上,马古烈主要借鉴前人的翻译经验,并在此基础上根据中国经典文选的选文添加新篇章的译文。他在《中国古文选》序言中说道:

本书中的古文均出自最为著名的古文选集中: 《古文观止》《古文析义》与《古文评注》,必要时会进行比对后翻译。书中一部分已由P.Zottoli译为拉丁文,在《中国文化教程》(Cursus litteraturae sinicae)卷四中出版;还有一部分已由Giles译为英文,放在《古文选珍》(Gems of Chinese literature)一书中。此外,Grube翻译过大约十篇,大部分收录于他的《中国文学史》(Geschichte der Chinesichen literatur)一书中。以上三部作品基本是关注古文这一文体的主要欧洲著作。此外,在目录中我们对译文做了一些必要说明。(George Margouliès, 1926: c)

在《中国古文选》目录中可以清晰地看到,马古烈所译119篇中国古代散文里有43篇法语译文参考的是《中国文化教程》中的拉丁译文、11篇参考了《古文选珍》中的英语译文、2篇参考了《中国文学史》中的德语译文、41篇则是共同参考了以上三部译本,马古烈本人从汉语原文译为法语的仅有22篇。

马古烈序言中那句看似平淡的“以上三部作品基本是关注古文这一文体的主要欧洲著作”,实则极具分量。《中国文化教程》的作者Angelo Zottoli(1826—1902)汉名为晁德莅,意大利耶稣会士。晁德莅1846年来华,在上海徐家汇传教,并创徐汇公学,次年徐汇公学正式建校,并任教十余年。他钻研汉语,熟读儒家经典,并用拉丁文编译有《中国文学读本》,著有《中国文化教程》。晁德莅在《中国文化教程》序言中开门见山地说道:“写作本教程的主要目的是为了让我们近来刚上岸的传教士们无需花费大量精力,短时间内在了解中国方面有长足的进步,然后他们就有能力在我们学校中从事中国研究,进而尝试用中文写作。因此,我写作的目的是严肃传达中文的最精奥内核,而非给最有教养的欧洲读者们展示中国事物中的奇珍异宝。”(司佳,2016)《古文选珍》的作者Herbert Allen Giles(1845—1935)汉名翟理斯,是英国驻华外交官、汉学家,在剑桥大学中文系任教达35年之久,一生翻译了孔子、老子、庄子等许多中国古代思想家的著作。《古文选珍》1883年由翟丽斯自费印刷出版,他在该书中“翻译了不同时期中国著名散文作家的‘优雅的’散文‘片断’,所有翻译均为首次翻译”(Giles, 1922: ii)。1884年4月,远东报纸《先锋》(Pioneer)发表书评称:“英语读者苦苦搜寻,但都无法找到一些关于中国总体文学的文字,哪怕一丁点介绍性的文字也好。理雅各博士所做的巨大努力确实使猎奇者可以轻易地得到儒家经典;但是,中国大量的文学作品现在仍是一片有待开发的处女地。新近出版的《古文选珍》正好弥补了这一缺憾”(翟思理,2016)。《中国文学史》是德国早期著名汉学家顾路(Wilhelm Grube, 1855—1908)的著作。书中论述了从先秦诸子到唐诗以及后世的戏曲小说,是德国第一部全面论述中国古代文学史的大部头著作(约470页)。在该书的前言中,顾路柏称:“鉴于读者对中国学的兴趣明显增大,书市上关于中国的书籍显著增多,而关于中国文学和思想的作品却很少,作为中国精神生活的一个重要方面的文学至今没有得到足够的研究,乃决定写一部通俗性的中国文学史。”(Grube, 1999: 9)

通过对上述三部关于中国古文的欧洲著作的研读,可以发现马古烈翻译选择的特点与倾向。晁德莅长期在中国传教,不但办学培养神职后备人员及其在华人才,为来华传教士和在华储备传教人员提供教育与培训,还精通古文,编写汉语教材供来华传教士使用;英国的翟理斯多年在剑桥大学任教,是研究先秦经典的专家,且在语言教材、翻译、工具书、杂论四类著书方面均有建树;德国的顾路柏创建东亚文化博物馆,推广女真文化,任教于柏林大学,在文化、民俗方面著述颇丰。三位中两位是在汉学界工作多年的汉学教授,一位是在传教前沿的传教负责人。就三部古文著作本身的价值而言,《中国文化教程》成为19世纪欧洲颇具影响力的中文-拉丁文对照教材,《古文珍选》填补了中国总体文学概览上的空白,《中国文学史》则顺应德国的汉学热潮,以通俗易懂的方式呈现给更多的读者。三部著作在对中国古代散文理解的深度和广度上均取得了前所未有的突破性进展,是中国古代散文欧洲学术性译本的开先河之作,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也代表了当时欧洲对中国古代散文翻译的最高水平。选择这三部译著作为主要参考译本的马古烈,其学术眼光更是独到,因为这三部已有译著不仅对《中国古文选》的选文具有直接的参照意义,而且通过已有英、拉、德语译文与注释的互相对照给予马古烈法语翻译直接、具体的帮助与参考。

此外,马古烈参考《古文观止》《古文析义》《古文评注》的选文标准,并以汉学家的眼光有意识地增加唐、宋古代散文的翻译篇目,选译了27篇散文作为补充,使其翻译选编的《中国古文选》能够比较全面地反映中国古代散文的基本面貌和特点。从以上选文与翻译策略中,可以发现马古烈翻译思路的四个特点: 其一,《中国古文选》法译本并非承袭欧洲古文译本的已有内容,相反,马古烈遵循的是中国古代文学传统学术路径,选择翻译的是古文历经千年的历程后沿袭而来的精华;其二,在中国古文传统的基础上翻译散文的具体方法参考欧洲极具分量的拉丁语、英语、德语三部译本,由此一方面提高了翻译中国古代散文的效率,另一方面为译文与注释的理解提供了双重参照与保障;其三,马古烈在中国古文传统规范的基础上“有意识”地添加了27篇中国古代散文,并根据古汉语原文直接译为法语,充分体现了马古烈的学术眼光与学术抱负,亦说明他的中国古代散文法译本并非“拿来主义”的产物,其中凝结了马古烈作为译者与汉学家的双重思考;其四,正是由于译者在选文标准、译文参考、译文增添三方面做出的不懈努力,作为中国古代散文首个法译本的《中国古文选》一经问世即跻身欧洲古代散文权威译本之列,成为法国中国古代散文研究不可多得的重要译本,在此后长达一个多世纪的时间里再无其他法译本在体量上可与之争锋。

马古烈的《中国古文选》是法国有史以来出版的第一部,也是20世纪上半叶法国唯一一部中国古代散文选集,正是得益于这位“最早系统研究中国古代散文的法国汉学家”(顾彬,2008: 2),中国这一古老的文体才第一次系统、详尽地呈现于法国读者面前。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该书的序言是由马古烈本人撰写,他在其中详细介绍了中国古文的形成、流变、文体特征以及历朝历代的古文特点,该序言篇幅长达116页,其内容含量足以独立成书,是中国古代散文在法国研究的重要成果。《中国古文选》虽已出版近百年,但它依然是法国迄今为止出版的选文数量最多、涵盖时代最长、涉及散文家最多的中国古代散文选集,这部选集也成为之后法国学者研究中国古代散文时被引用最多的文献,马古烈因此成为法国人对中国古代散文研究影响最深远的权威汉学家。

二、 赫美丽与法国20世纪下半叶的中国古代山水游记

20世纪下半叶中国古代散文在法国的译本明显增多,参与翻译的译者也有所增加,这50年间共出版六部译作,分别为: 赫美丽(Martine Vallette-Hémery)的《袁宏道: 云与石(散文)》(Yuan Hongdao: Nuages et Pierres, proses, 1982)与《风景: 中国风景散文》(Les Formes du Vent: paysages chinois en prose, 1987)、谭霞客(Jacques Dars, 1941—2010)的《徐霞客游记》(Randonnées aux Sites Sublimes, 1993)、米歇尔·库特勒(Michel Kuttler)的《哀江南赋》(Lamentations pour le sud du fleuve, 1995)、皮埃尔·布里艾尔(Pierre Brière)的《欧阳修: 辩诬堂及其他》(Ouyang Xiu, La Salle du Discernement du Vrai et du Faux et autres textes, 1997)以及班文干(Jacques Pimpaneau, 1934—)的《中国古典散文选》(Morceaux choisis de la prose classique chinoise, 1998)。此外,侯思孟(Donald Holzman, 1926—)的著作《嵇康的生平与思想》(La Vie et la Pensée de Hi K’ang, 1957)中有一章专门是对嵇康散文的翻译。从以上译作中不难看出,中国古代山水游记成为这一时期法国译者翻译的重点,而赫美丽则是其中最为重要的代表之一。

赫美丽1979年在巴黎狄德罗大学-巴黎七大获得博士学位,她的研究对象是“公安派”代表人物袁宏道,其博士论文题目为《袁宏道(1568—1610): 文学理论与实践》(Yuan Hong dao (1568—1610): théorie et pratique littéraires)。此后,赫美丽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散文与中国现代诗歌的翻译工作,是法国20世纪下半叶最重要的中国古代散文译者。在她的推动下,中国古代山水、园林、风物游览的游记类散文成为中国古代散文法译中最为重要的主题。赫美丽在1982年与1987年分别出版了《袁宏道: 云与石(散文)》与《风景: 中国风景散文》两部散文集。《袁宏道: 云与石(散文)》分为四章:“三座城市: 苏州、杭州、绍兴”、“北京”、“庐山”、“西部与中部山脉”,译有包括《虎丘》《满井游记》《灵岩》《阳山》《晚游六桥待月记》《雨后游六桥记》《孤山小记》《宋帝六陵》《天目》《宿落石台山房》等在内的山水游记50余篇。赫美丽认为,袁宏道是明代反对官方文学与教条主义的代表性人物,其山水游记打破陈规,对山水风景的热爱源于禅宗思想,其作品为这一文学体裁注入了新的活力。如果说和山水游记的结缘与赫美丽在博士期间对袁宏道的研究息息相关,那么《风景: 中国风景散文》则是她在山水游记领域的又一力作。赫美丽翻译了从魏晋至明清共26位散文家的49篇风景散文,包括《始得西山宴游记》《小石城山记》《岳阳楼记》《前赤壁赋》《后赤壁赋》《记承天寺夜游》《爽籁亭记》《湖心亭看雪》等名篇。赫美丽除对柳宗元、苏轼、袁中道、王思任、张岱、袁枚等人的山水游记进行重点翻译外,其余均为一人一至两篇,其目的在于突出重点的同时,使法国读者对不同时期的中国古代山水散文有一定的了解。《风景: 中国风景散文》中所译篇目均由赫美丽本人从不同的文选中挑选而来,有游记也有散文诗,体裁多样。赫美丽认为“这些散文除了形式美之外,也非常精彩地表现出作者与自然相接触时体验到的惊险与快乐。”(Vallette-Hémery, 1987: 13)赫美丽之所以选择山水游记作为翻译对象,与她看重山水游记与大自然的关联及其所蕴含的文学性与美学性密切相关。

与马古烈编译上起先秦、下至明代的通史性中国古代散文选相比,赫美丽将翻译的眼光投向了古文中的一类——山水游记,不论是承接其博士论文成果的《袁宏道: 云与石(散文)》,还是着重“风景”二字的《风景: 中国风景散文》,亦或是新世纪以园林为切入点的《自然天堂: 中国园林散文》,均为展现中国古代别致、秀美的山水风景,以及古代文人游山玩水的闲情逸致与生活风尚。赫美丽在首部山水游记译本中即已表明自己的态度:“明代因其辉煌的小说而著称,虽然这在当时难登大雅之堂。我们将在本书中发现另一番面貌,会惊讶于它不因循守旧的文字。这些散文,或者说是散文诗,一次次地展现出沉思的愉悦以及作者对这一传统文体的革新,同时表现出写作的乐趣。”(Vallette-Hémery, 1982: 封底)“我们强调游记这一体裁,我们可将之称为‘山水’,类似于一种充满诗意与画面感的完美文体;或称为‘游记’,以便使人联想到以前浪漫主义。大自然一直在中国古代宗教中扮演着主要的角色,且大自然从一开始便在中国诗歌中占有重要的地位。从公元四世纪起,大自然激发了人们的美学感受,这便是游记的开端,它从最初的简单描写发展为一种全新的文学体裁,这种体裁与田园诗歌不同,它表达了大自然与人类相遇时建立的诗化联结。”(Vallette-Hémery, 1982: 10)在《风景: 中国风景散文》中,赫美丽进一步点明选择山水游记作为翻译对象的原因:“‘风景’是一类艺术性散文……这类散文经历了相似的演变过程,从严格的韵律节奏发展到一种更为丰富、自由的结构。它们反映了中国文学传统中两股相反的趋势: 儒家的道德以及源于道家、佛家的个人主义……正如山水画是对所有元素的总括,文学中的山水风景是从自然风景出发,经由人的视角,在共有形象总和中经过重组后产生的风景。”(Vallette-Hémery, 1987: 13-14)

细究以上表述,可发现赫美丽选择中国古代山水游记作为翻译对象是充分考虑读者接受与市场需求后的结果。首先,法国读者已接触过中国古代文学中的诗歌与小说,但尚未接触过散文,因此可对国别文学中的未知文体进行开发;其次,山水风景散文描绘了中国古代的山川精致,自然的互通性一方面易于法国读者理解,另一方面其神秘东方主义色彩也易于吸引法国读者的眼光;最后,中国古代的山水风景散文并非单纯的风光描写,其骨架由儒家、道家、佛家的思想张力构建而成,是中国古典思想在山水风景中的凝结,因而有了思想的深度和魅力,这与法国读者长期以来为儒、释、道思想吸引的传统结合起来,更添译本的魅力与接受度。正是这三重“知”与“未知”间的张力,成为吸引法国读者的不二法门,也是中国古代山水游记成为二十世纪下半叶中国古代散文法译主流的原因所在。

除以上两部山水游记外,《徐霞客游记》(Randonnées aux sites sublimes)是20世纪下半叶中国古代山水游记法译中的另一个重要译本。《徐霞客游记》由谭霞客翻译,于1993年由伽利玛出版社出版,收入“认识东方”丛书(No.80)。谭霞客是著名汉学家、远东地区研究专家,也是法国最杰出的翻译家之一,曾任法国国家科学研究院(CNRS)研究主任。他在翻译中追求译本与原作的语言风格相一致,对语言有极为细密、敏感的体察。谭霞客翻译的一百二十回本《水浒传》赢得了法语世界一片“绝妙”的赞叹,他也因深得著名文学评论家、比较文学家艾田蒲的赏识,成为由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主持、艾田蒲主编的“认识东方”丛书里“中国系列”的主编(Kaser, 2011: 14)。谭霞客在《徐霞客游记》中选择了17篇游记构成法译本的主要内容,这17篇均是徐霞客在1633年之前写成,收入《名山游记》文集中,描写其在天台山、雁荡山、黄山、武夷山、庐山等名山大川的所见所闻。文本选择的背后隐含译者的眼光,谭霞客在译本序言中写道:“《名山游记》中的每一篇虽沿用日记的形式,却仍然构成一个完整而独立的整体: 这使得十七篇与《徐霞客游记》中的其他篇章有了本质的不同。”(Dars, 1993: xxiv)“《名山游记》的十七篇仅约五万字,仅占《徐霞客游记》全书不到10%(全书共60万字)。这十七篇构成本书翻译的主体,它们描写的是中国的壮丽风景,是中国风景中最为卓越、崇高的名胜之地——山。它们提供的地理学、山理学、地质学、洞穴学、人种学、社会学等具有极高价值的科学信息,是当今学者的重要文献资料。相反,第二部分的文章则没有太高的文学价值,因而我认为,再次当略过不提……”(Dars, 1993: xxiv)序言所说“第二部分”是指徐霞客于崇祯九年(1636年)至崇祯十二年(1639年)的游历,他在四年间游览了浙江、江苏、湖广、云贵等江南大山巨川,写下了九卷游记。为何选择《名山游记》作为《徐霞客游记》法译本的翻译对象,即在于这一部分有第二部分难以相媲美的“文学价值”。谭霞客认为,《徐霞客游记》中诗化的语言与表达也使其位列中国古代散文中的杰作之中,其中徐霞客游览名山大川的旅行游记可谓是其游记的精华部分。徐霞客看待世界的眼光以及诗化语言表达的乐趣,使他的游记常常存在微妙的区别与变化,同时也给人一种与中国山水画相似的观感。与此同时,这位一生几乎从未停止过旅行的中国史上最伟大的旅行家,极为详尽、忠实地记录了途经的地理环境与所见所闻,使《徐霞客游记》在文学贡献之外成为地理学家和考古学家不可多得的研究材料。因此,对法国读者而言,《徐霞客游记》既可以作为中国文人写的旅游指南,又可以作为少有的风景诗集,此外还可作为一份极富个人色彩的文献资料,其书中展现的冒险与朝圣之旅实际是一次真正的心灵追寻之旅。

相比二十世纪上半叶中国古代散文法译的一枝独秀,二十世纪下半叶的散文译本不论在内容或数量上都出现了质的飞跃。这一时期不但有《中国古典散文选》《欧阳修: 辩诬堂及其他》等古代散文集出版,还有《袁宏道: 云与石(散文)》《风景: 中国风景散文》《徐霞客游记》等山水游记问世。山水游记能成为中国古代散文法译的重点主题得益于译者赫美丽和谭霞客的不懈努力。赫美丽认为山水游记是展现中国独特自然风光的重要载体,谭霞客认为山水游记既是风景诗集又是旅行指南,还是文史资料,他们看重山水游记与大自然的关联,认为山水游记充分体现了中国古代散文中的文学性与美学性,“山水散文中交织着儒家的道德观以及道家与佛家的人生观,中国的文人在其中为我们展开了一幅充满情感与美的地理画卷。”(Vallette-Hémery, 1987: 14)。

三、 费扬与法国新世纪的苏轼散文选

到了21世纪,中国古代散文在法国的翻译一方面延续了历代散文选与山水游记的翻译传统,同时全面开启了苏轼散文的译介工作,成为新世纪以来中国古代散文法译的新热点。

一方面,这一时期赫美丽仍是山水游记最重要的译者,翻译出版了《自然天堂: 中国园林散文》(Les Paradis naturels: jardins chinois en prose, 2001)和《荆园小语》(Propos anodins du Jardin d’épines, 2008)。在她看来,《自然天堂: 中国园林散文》中所选的38个篇目均为描写中国古代庭园的佳作,不论是修园、入园、赏园,还是对花鸟鱼竹等景物的描写,都能让读者跟着作者的笔锋,徜徉在中国园林之中,这是散文形象的最大魅力。她认为借助这部文选,人们“可以走进中国古代文人的园林。文中记叙了他们的起居及在园林中的游览体验。而中国古代文人对园林的修葺则体现出他们生活的艺术及对山水景观的见解。园林对中国古代而言,是一个可以躲避时间与俗事纷扰,远离现实世界的天堂。”(Vallette-Hémery, 2001: 封底)《荆园小语》译本中收录了申涵光的《荆园小语》和其他文人的清言杂谈。赫美丽认为这些作品蕴含着悠久的文化传统,既是伦理道德的表达,又是美学情感的抒发,充满了智者对人生的细心体会,所点拨之处都是容易被人忽略却又是不可忽视的细节。她认为书中语录文辞细腻,发人深思,是人生处世的哲学与方法的经典汇集,文字多为生活记事与情绪杂记,均是独抒己见,虽然词句言简意赅,却往往能一语道破世间玄机。

另一方面,进入21世纪后法国中国古代散文翻译与研究的一个突出的特点是对苏轼的重点关注。目前已翻译出版的七部散文集中有三部是苏轼的作品,包括费扬(Stéphane Feuillas, 1963—)的《东坡赋》(Un Ermite reclus dans l’alcool, et autres rhapsodies de Su Dongpo, 2003)、《东坡记》(Les Commemorations de Su Shi, 2010)以及班文干的《苏东坡: 关于自我》(Su Dongpo: Sur moi-même, 2003)。苏轼的诗文一向受法国读者和学者的喜爱,尽管20世纪出版的诗集中也常包括《赤壁赋》等名篇的译文,但21世纪后法国对苏轼的翻译明显增多,表现为不再局限于个别单篇的翻译,出版了其作品的单行译本,并出现了专门从事苏轼翻译的专家。

费扬是巴黎狄德罗大学-巴黎七大的(Université Denis Diderot-Paris 7)教授,其博士论文题目是《回归天道: 张载〈正蒙〉中的自然与道德》(Rejoindre le Ciel: nature et morale dans leZhengmengde Zhang Zai),目前出版了《东坡赋》《东坡记》及《陆贾新语》(Les Nouveaux Propos de Lu Jia)(2012)等法译汉学著作,并翻译Remi Mathieu主编《中国历代诗选》(Anthologie de la poesie chinoise, 2015)的宋代部分,主要从事宋代文学与哲学、宋代士人群体、《易经》注疏、中国思想史等方面的研究,是法国公认的苏轼研究专家。《东坡赋》是费扬翻译的一部重要著作,包括《前赤壁赋》《后赤壁赋》《洞庭春色赋》《黠鼠赋》等26篇,是苏轼全部赋作首次以单行本方式在法国出版。此后,他又翻译了《东坡记》,该书被收入“汉文法译书库”(La Bibliothèque chinoise),为汉法对照本,书中翻译了以“记”为文体的散文共61篇,包括《喜雨亭记》《凌虚台记》《凤鸣驿记》《中和胜相院记》《四菩萨阁记》《放鹤亭记》《灵壁张氏园亭记》《众妙堂记》《雪堂记》等名篇。该书译文晓畅优美,注释详实丰富,除长篇序言外,费扬在每篇“记”前附有简短介绍,是一部“难得的高质量译本”(Feuillas, 2010: v)。

费扬在十年间两度翻译苏轼的作品与其从事的宋代哲学研究、宋代士人研究是分不开的。费扬于2013年发起了一个宋代研究小组,“真正从事研究,需要深入阅读文本,需要大量时间。如果要做真正有趣的、新鲜的研究,我们需要回归学者(scholar),而不只是当研究者(researcher)。我们的小组成员从历史、文学、哲学,甚至科学的角度研究重要的宋代士人,如王安石、黄庭坚、杨万里等。我们大量阅读他们的主要作品,他们有些人固然主要是诗人,但有时其身份更重要是官员,他们写回忆录、经济报告、史书等等,我们比较这些作品,看当时士人的真实状态,这是我们现在关于宋代文学研究的主要工作。”(李泊汀,2017)

费扬认为苏轼是宋代士大夫的典型,有着自成一体的哲学思想,他身上的普世价值时至今日仍有其重要意义。因此,苏轼研究不仅有意义,而且具有多种研究的可能性,翻译苏轼的作品成为开展学术研究的第一步。他曾说,“苏轼是宋代最伟大的学者之一,他可以说是宋代士大夫的典型,如果要研究宋代士人,似乎苏轼的身上已经囊括了所有可以研究的面向。对于我来说,比较特别的一点是,苏轼不仅仅是儒家、道家或佛家的信徒,他从三家之中都汲取了营养,并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哲学思想。”(李泊汀,2017)由此可见,费扬翻译的最终目的是指向宋代士大夫研究,因而在翻译文本的选择上也是向学术研究靠拢,为学术研究服务。因此,“在苏轼全部文学创作中哲学性最强”(李泊汀,2017)的《东坡记》和“数量不多”,但“从他年轻时候到生命末期的作品都有”、“能够勾勒出东坡传记”的《东坡赋》(李泊汀,2017)自然成为苏轼翻译的首选。以译本服务于研究的中国古代散文法译新趋势初露端倪。

此外,汉学家班文干于2003年出版的《苏东坡: 关于自我》(Su Dongpo: Sur moi-même)是一部苏轼的诗文选集。班文干(又名班巴诺)是法国当代著名汉学家,毕业后一直任法国国立东方语言文化学院(Institut National des Langues et Civilisations Orientales)教授直至退休。他是一位兴趣广泛、著述颇丰的学者,翻译出版了许多关于中国口头文学、中国民间戏曲、中国神话的著作,班文干不但致力于中国古代文学的翻译,从事中国历史与宗教的研究,他还于1971年在巴黎创办Kwok On博物馆,用以举办各类亚洲民间传统艺术展。《苏东坡: 关于自我》一书只是班文干众多中国古代文学译著中的一部,该书从“关于自我,散文”、“关于自我,诗歌”、“关于艺术”、“关于人物”、“关于政治观点”五个方面对苏轼的思想进行介绍。其中“关于自我,散文”一章中包括《凌虚台记》《喜雨亭记》《超然台记》《放鹤亭记》《答秦太虚书》《答李端叔书(节选)》《书〈东皋子〉传后》《前赤壁赋》《后赤壁赋》《记承天寺夜游》《记游松风亭》《游白水书付过》《书上元夜游》等散文名篇。班文干作为一位兴趣广泛的学术“杂家”(王舒柳、周兴,2014),苏轼的翻译并非其译介工作的重点,但他认为苏轼作为一位集诗人、散文家、画家、书法家、音律大家为一身的传奇人物,是宋代文人中的典范。班文干以一贯的高质量翻译,为法国读者奉献了一部优秀的苏轼作品选集。

除这部译作外,班文干于2004年出版了比《中国古典散文选》更为厚重的译作《中国古典文学选》(Anthologie de la Littérature Chinoise Classique, 2004)。该书共分为六章,分别是“古代文学”、“汉代文学”、“魏晋南北朝文学,三至六世纪”、“唐宋文学,七至十二世纪”、“元代文学,十三至十四世纪”、“明清文学,十四至十九世纪”。班文干对自先秦至清末的各种代表性文学体裁中的名作佳篇进行了翻译,全书近千页,这是法国汉学家第一次将诸子之说、诗、文、赋、民歌、文论等体裁汇集于一书之中,该书涉及中国古代文学种类之丰富、内容之精深都是前所未有。

新世纪以来,中国古代散文在法国的翻译稳中求进。一方面,山水游记的翻译传统在赫美丽的主导下得到延续,赫美丽的《自然天堂: 中国园林散文》《荆园小语》相继出版,班文干的《中国古典文学选》不但延续了历代散文选的传统,而且在编纂方式上推陈出新,首次将各类文体集成一册;另一方面,以费扬、班文干为代表的法国汉学家分主题、分文体地对苏轼的散文进行译介,将散文翻译作为学术研究的前提与准备,使中国古代散文法译的学术化转向初露锋芒,也促使苏轼成为唐宋八大家中在法国流传度最广的大家,使苏轼散文译介成为进入新世纪以来中国古代散文法译的新热点,也标志着法国的中国古代散文翻译开始由散文选到作家专题翻译、由面到点不断向纵深发展的转变。

四、 余论

中国古代散文历史悠久、源远流长,在三千多年的历史中,它在时代的发展与文化的演进中,产生了大量的散文作家与作品,取得了无比丰硕的成果。可以说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就数量而言,古代散文为最大宗(郭预衡,2002: 1) 。但是与中国古代散文悠久的历史相比,中国古代散文在法国译介的历史则短得多,直到20世纪方才进入法国译者的视野。20世纪上半叶,法国汉学家马古烈一枝独秀,译作《中国古文选》一方面参照《古文析义》《古文观止》《古文评注》三部文选,遵循中国古代文学传统的选文路径,另一方面参考欧洲极具分量的三部拉丁语、英语、德语译本,在深入理解的基础上取长补短,集各文选之所长,使这部中国古代散文法译的开先河之作一经问世即位列欧洲中国古代散文权威译本之中。20世纪下半叶,山水游记成为中国古代散文法译的重要主题,赫美丽、谭霞客等译者以读者口味与期待为出发点,选择山水游记作为译介的中心,使法国读者不出国门既能领略中国各地的山水风光,又能如置身中国古代社会,了解古代中国的风土人情、民风民俗,还能借山水游记欣赏中国古代文学的艺术与美学成就。新世纪以来,苏轼的散文作品成为新的译介亮点,这与费扬、班文干等汉学家的关注宋代士大夫的研究课题密不可分,散文翻译成为散文研究的前提,散文研究又成为散文翻译的动力,二者相辅相成、互为因果,共同推动中国古代散文法译向学术化、经典化转向。

中国古代散文在法国百年的译介历程中,译者对中国古代散文文本的选择在不同历史语境下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与转向,这与文学系统中各因素间的相互作用是密不可分的。正如翻译理论家安德烈·勒弗菲尔(André Lefevere)所说,“文学是一个‘人造’的系统,它不仅包括文本,也包括阅读、写作、改写文本的人类代言者”(Lefevere, 1992: 12)。如果仅仅将庞杂的文学译介现象看作许多孤立的“物质实体”,就永远无法达到解释翻译与接受机制的目的,只有将复杂译介现象所涉及的所有因素简约为几组系统,致力于分析系统内的“相互关系”,而非仅仅“物质实体”,才能最终“描述和解释不同意义的聚合体是怎样运行的”,从而发现各类译介现象的功能性特征以及背后存在的运作机制(André Lefevere, 1992: 12)。

中国古代散文的法文译介史是特定时间和特定地区的文学运作,换言之,是一连串特定时间和特定地区文学运作的历时性集合。马古烈的《中国古文选》出版于1922年,彼时他还是位青年学者,彼时的法国汉学尚处于学院派汉学初步确立的时期,而在遥远的东方,中国正在经历着巨大的政治、社会、文化变革,“反传统、反孔教、反文言”的思想文化革新、文学革命运动正在中国如火如荼地展开,未来古文是否还能延续其辉煌尚不得而知。在这一历史语境下,马古烈以追本溯源的严谨态度,选择翻译的是一部全面、系统、有历史传承、囊括中国古代散文数千年精华的历代散文选集,这一选择饱含译者的期待。作为出色的学院派汉学家,他极为关切中国古代散文的未来命运,他曾在书中说道:“如今的古文显示出衰弱的迹象,因为古文所有的力量和秘密都藏于对词句的运用中,藏在它提供的富含意义的艺术中。但这种衰落将是暂时的……一旦现在的中国摆脱它正在经历的政治、经济危机,一旦生活恢复正常,我们非常确定,古文将以其历经变幻后的面貌重现光彩。”(Margouliès, 1926: 2)然而,历史并未如马古烈所料,白话文逐渐取代古文的地位,中国古代散文到了20世纪下半叶已不再是文人使用的“活的”语言,它本身成为历史的一部分。随着中国实行改革开放,中国经济不断繁荣,世界影响力持续扩大,法国读者再次对新中国投来好奇的目光,中国现当代文学法译成为主流,中国古代散文借其“东风”,也在这一时期涌现出一批散文译本。在这一背景下,读者的喜好成为选择文本与出版发行的主要动因,篇幅短、展现古代地理与人文风貌、蕴含古人处世哲学的山水游记顺势而发,成为中国古代散文法译的主流,这一阶段的翻译选择是以翻译接受为导向的。而到了21世纪,中国古代散文的热度逐渐散去,其接受对象从法国普通读者逐渐转变为专业读者,中国古代散文法译本的数量逐渐减少,但篇幅和质量却逐步上升,其中原由在于专业读者对中国古代散文译本的需求与期待。所谓专业读者,是指对中国古代散文进行学术性解读的汉学研究领域及其他学术研究领域的教师、学生和研究人员等,他们在学习与研究的过程中,发现其研究对象的法译本多处于零散、片段甚至空白的状况,而他们又需要较为完整、权威的译本作为研究材料。在这一背景下,出自汉学家之手的注释详实、译文准确的散文法译本应运而生,而中国古代散文法译的目的也从迎合普通读者需求转变为迎合专业读者的需求,中国古代散文法译的趋势转向学术化和经典化。

中国古代散文研究专家费扬曾呼吁:“对于法国汉学家,或西方汉学家,我想说: 尽量多做翻译。现在,中国,或东方文化是世界文化的一部分,我们面对世界时,需要新的思考方式,这就需要新的工具,而中国文化正可以扮演这样的角色。我们必须要多做翻译,这样才可以让非汉学家的读者有可能接触到中国文本。这不仅是我的目标,也是我对于整个学界的期待。”(李泊汀,2017)诚然,中国古代散文在法国的翻译与接受虽已走过百年,却尚处于初始阶段,但中国古代散文法译的百年历程不应湮没于历史的尘埃之中,未来在中法两国学者的共同努力下,随着中国文化国际传播与研究的不断深入,期待中国古代散文在法国的译介能迎来更大的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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