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汉字的角度看语文工具性和人文性的统一
2020-12-23班汉祥吴悦
班汉祥 吴悦
内容摘要:工具性与人文性的统一,是语文的基本特点。工具性主要体现为理解和运用语言文字,汉字是其基础性的符号。但从文字学来看,汉字作为表意文字,其造字法、音形义演变、同源字等方面,都饱含趣味、美感和文化色彩,是兼具工具性与人文性的。汉字所体现的工具性和人文性统一,支持了语文工具性和人文性的统一。汉字工具性和人文性的统一,不但是学理的,而且可以付诸教学实践,教师可以设计运用以文字为切入点的教学方法和模式,贯通工具性和人文性。
关键词:语文 工具性 人文性 汉字
今天,课程标准对语文课程基本特点的界定是“工具性与人文性的统一”①。对于语文的工具性和人文性,历史上,叶圣陶、吕叔湘、于漪等教育名家都提出了自己的见解;上世纪末,围绕这两大基本特点是否成立(正确性)、何者为主(关系为何)、有无第三性(是否充分)等问题,语文教育界更是发起了一次激烈的大讨论。大讨论的结果,即是“工具性与人文性的统一,是语文课程的基本特点”这一立场中庸、二元同一的结论,成为被普遍接纳、承认的共识,被写入语文课标②。
今天的这种作为共识的、二元统一的工具性和人文性,有着比较明确的性质、特征和关系。工具性,是语文作为交际工具的实用属性、本质属性;理解和运用语言文字,是语文工具性的集中体现③。人文性,是语文作为人类文化重要组成部分的精神属性、重要属性;发现趣味,进行审美,充实精神,传承文化,是语文人文性的重要使命。分析二者的性质、特征和关系,并结合教学实践,我们或许会有这样的印象:其一,工具性是基础的,语文课上,我们首先要学习如何理解和运用语言文字,教会了、学成了,再来谈其它的学习内容。其二,工具性是微观的,我们针对工具性常常做的工作,是对个别具体字词,其读音、书写、含义的学习。总之,工具性离不开汉字,很重视汉字;反过来说,汉字,作为语文基础性的文字符号,似乎更多地涉及到语文的工具性。语文课上,学课文之前,学生首先需要学习汉字,汉字的学习需要明确其音形义,音形义的查询依靠的是字典,字典被称作教学常用的“工具书”,这便是汉字与工具性关系密切的证据之一。
汉字固然是工具性的;而汉字作为自源文字,属于表意文字④,比之拉丁字母、日语假名等表音文字,天然地又更富有人文性的色彩。如鲁迅先生所言,汉字音、形、意三者兼具,由此对应产生出三种美:“意美以感心,一也;音美以感耳,二也;形美以感目,三也。”⑤汉字的人文性,表现在以下五个方面——
其一,从诞生过程来看,汉文字多样的造字法则就富有人文色彩。象形、指事、会意、形声等造字法,为我们理解阐发汉字提供了思路和工具。如“教育”的“教”,《说文解字》说它“从攴从孝”。拆开来看,“攴”的篆体,象以手持杖或执鞭,包含和体现了(从奴隶社会起源的)教师(手)、教学用具(杖)、教学管理等教育要素,是“上所施”(《说文解字》语)的一方面。“孝”从爻从子,包含和体现了教学材料(爻)、学生(子)等要素,是“下所效”(《说文解字》语)的一方面。二者统合,方成教育之“教”。
其二,汉字的字音演变,历史悠久,过程复杂。但今天,古代汉语和现代汉语的许多发音差异,可以体现在方言和普通话的对比中、体现在一些形声字与其声旁的对比中,因而独具趣味和韵味。如“街”“去”“鞋”等声母为“j”“q”“x”的字,在有些西南官话中声母便读作“g”“k”“h”,证明了声母“jqx”和“gkh”之间存在着关联。明白了这种关联,就能理解诸如为何“浒”的声旁为何是“许”等问题了。再说远一点去,“Hitler”不也被译为“希特勒”吗?
其三,从字形来看,汉字经历了甲金篆隶楷的漫长演变,打上了中国历史文化的烙印。无论从其上古起源,还是从其当今形态来展开比较探究,都意趣无穷。前者,如部件“人”,经历演变而成为企、卧、色、比、屈等字中的部件,形态、表意都不尽相同;后者,如今天的古、吉、司、可、名等字中,都有部件“口”,却来源各异。
其四,字(词)义的引申,体现了从简到繁、由近及远、由实入虚等词汇作为交际工具的、发展分化的规律,而又和古今中国的社会生活密切相关。如汉字“任”,甲骨文是象竖立的、担荷的担子,本义是动词挑担、肩负,而引申为名词担子,再引申为“任务”,再引申为抽象动词“任用”,再引申为虚词“听凭”(“一蓑烟雨任平生”)。这样看来,与“任”相关的字词,不是孤立静止的,而是联系发展的;各个词语又分别是农耕文明、官僚阶层、率性精神的侧面写照。
其五,同源字(词)所体现的汉字间的关联,在我们旧有的汉字经验基础上,又开辟了新的视角,带给了我们新的惊喜,并且充满了符合逻辑的包容精神和想象空间。音相近,义相通的字(词),即为同源字(词)。如升、腾、登、乘等词,一般的中小学语文教学不会将它们专门放在一起讲授学习,但它们竟然“意义上都有‘向上的特点,声音也相近”,“这是因为他们之间具有渊源流别关系,而不出于音义的偶然结合”⑥。又如空、孔、洞等词,读音相近,又都包含了“空缺”的词义特征。同源字,归根到底,是汉字、乃至中华文化源远流长的结果和体现。
综上,作为表意文字的汉字,其造字法、音形义演变、同源字(词)等方面,都饱含趣味、美感和文化色彩,不单出于交际工具的需求,更体现了深厚的人文内涵。汉字表面是工具,外部形态符合工具性的特征;但其要素自成体系、发展历史漫长、演变富有逻辑、背后蕴藏文化,内在气质又是人文性的。汉字不单是语言文字的符号载体,更是集理、美、趣为一体的文化结晶。汉字的人文性,是建立在工具性的基础之上的;汉字的人文性,反过来使工具性具有了更为厚重的底蕴和更为独特的价值。总之,汉字是兼具工具性与人文性的。
而汉字又和语文关系密切:从抽象词义上看,“语文”包括语言和文学、文化,汉字符号是汉语言的符号沉淀和重要成分,是语文内涵的基础元素。有汉字才有(汉)语言,有(汉)语言才有语文。从教学实践来看,语文课程主要是解决语言文字运用(语用)的问题,而语用归根到底要靠文字来实现。因此,汉字学习是语文学科、课程的重要部分和关键前提,是语文教学的基础内容。学了汉字才能学语文,学不好汉字不算学好语文。总之,无论是作为词语的语文,还是作为教学的语文,都离不开汉字。此外,对汉字的理解和运用能力,是语言文字能力的一部分。后者与思维、审美、文化传承等能力共同作为语文的核心素养。那么,如果汉字是工具性、人文性统一的,那么語文学科就可以是、应该是、自然是工具性和人文性统一的。汉字所体现的工具性和人文性的统一,能够支持,并且也支持了语文工具性和人文性的统一。汉字不单是说明语文工具性的证据,也是理解语文人文性的素材。以汉字工具性和人文性统一,反观语文工具性和人文性的统一,这体现了后者的矛盾双方相互依存、互为条件,相互渗透、相互贯通的辩证法特点。
从文字学角度,分析汉字的特征,得到汉字兼具工具性和人文性的判断,进而支持了语文工具性和人文性的统一。这一结论不但是学理的、论证的,而且可以是实践的、操作的。上述汉字的种种特点及其例证,既是我们分析其工具性人文性相统一的理论依据;同样也可以化为语文课程中,协调统合语文工具性和人文性的教学内容。近三十年来的中小学的语文教学实践中,一向不乏“唯工具论”或“唯人文论”的片面倾向,许多教育研究者,都对这些现象做出过解释、分析、评价、建议。唯工具论者,教学流于简单、僵化,使得学生人文素养不足;唯人文论者,教学流于随意、空泛,导致学生实用技能欠缺。这些问题在当今课程改革的背景下,尤其值得注意和警惕。前述理论对此提出了一种解决策略,可以付诸语文教学实践,或以之优化语文教学实践。
如华罗庚的《统筹方法》,文章开头举例谈工作效率的问题,其中说到“效率低”,华罗庚的表达是“窝了工”,那么词语“窝工”是什么意思?魏书生老师的课例中,学生用“窝囊”来翻译解释,魏老师指出原文说法是“窝工”,而后带过⑦。其实此处可以由“窝工”一词切入,抛出疑问,激发学生好奇心:我们熟悉的字——通常指鸟兽巢穴的“窝”,为什么在这里可以和“工”搭配,表达“低效”之意?原来因为窝是圆的,不是平直的,引申出“弯曲”的意思(把铁丝窝过来),再引申出“郁积不得发作或发挥”的意思(窝火,窝心),这样解释起来,再结合词典,“窝工”的意思就很明显了:说复杂点,就是“因安排不当,工作人员无事做或不能发挥作用”;说简单生动点,就是“走了弯路”。
这样的学习,从“鸟巢”的身边事物,到“窝火”的情绪表达,首先是平实有趣的;其次,学生把“窝”的字义及其演变弄懂了,“窝工”的词义说透了,微观具体的知识确有所得;再次,“窝工”所表达的“低效”,直指《统筹方法》的全文核心理念“效率”,带领学生去理解“窝”和“窝工”,不是旁逸斜出的跑题,而是磨刀不误砍柴工,为学生理解全文中心思想铺路;最后,师生合作探究“窝”字的过程、方法,是民主合作、自由活泼的,更是可重复、举一反三的,学生这次学会了,并喜欢上了对字词意义引申的查询和探究,以后也能迁移到别的字词、别的情境中。而其背后看似复杂的字义引申演变的规律,对于中学生来说,其实并不难理解,教师在课堂上反复引导,多次联系,即可让学生融会贯通。
以“窝”和“窝工”字词意义的探究为切入点,使得学生既学了词语,又学了文章,还学了方法,更学了文化;学生既有所得,亦有所乐,又有所悟。语文工具性和人文性的矛盾冲突,在此被淡化了、搁置了,而代之以和谐并包的状态。
文言文课文中,由于生字词增多,或者古今异义,我们可以深入探究的字词就更多了。如《荆轲刺秦王》中,情节高潮部分的“奉”“把”“揕”“提”“箕踞”等一连串动词,就是分组合作探究的有利素材。对文言词语的钻研,始于字典等工具书,而对之后人物动作行为、场景事件还原、人物性格形象的分析都有帮助,最终学生无论是对字、还是对人、还是对文,都有了高度的文化体认。
针对字词的语文教学,其教学内容和方法不是固定的、单一的,而是生成的、渐进的、由简入繁的、螺旋上升的。比如作为汉字造字法之一的形声,小学学了声母,和诸如“蜻蜓”“蜘蛛”等简单的、上下或左右结构的、字读半边音的形声字,就打下了基础;初中还可以进一步探究“疆”“旗”“游”等复杂结构的形声字,利用工具书籍,查询分析其形旁和声旁;高中则可以探寻如“鲸”“底”“厦”等形声字中,声旁和字义的关联,查阅资料了解古人的“右文说”;大学还可以结合经验,发现问题,找出不符合“字读半边音”的“橙澄登”“始治台”“禅蝉单”等字群,探寻古代汉语上古声母的变化规律。学生的学习内容始终是字词,而学习的过程、结果和意义价值,则兼有工具性和人文性两个方面:既有实用价值,也有文化精神;既有用,也有趣。学生随着年龄的增长、学段的提升、学习难度和层次的深入,对汉字的工具性和人文性,及其所反映的语文的工具性和人文性,也会有更深的理解。
可见,从汉字角度的语文工具性和人文性的统一,在教学实践上,依然以文字(及词语)为主要的切入点和突破口,同时由文字(及词语)承担连结工具性和人文性的中介。这种应用,不仅是教学方法层面的,还具有发展成为教学模式的可能性——这又对语文教师的汉字学养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即,从文章解读的需求出发,以具体字词为突破口,利用工具书和分析思考,探究其造字法、音形義演变、同源字等方面内容,最后再指向、回归文本解读,从而使得学生在理解和运用语言文字的工具性指向基础上,发现趣味,找寻美感,体会文化,充实精神;使得语文的工具性和人文性走向和谐,重归一统。
注 释
①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义务教育语文课程标准[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2.
②倪文锦.我看工具性与人文性[J].语文建设,2007,(Z1):4-7.
③邵付国.游走在工具性与人文性之间[J].中国教育学刊,2010,(10):60-62.
④裘锡圭.文字学概要(修订本)[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9-20
⑤鲁迅.汉文学史纲要[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1.
⑥王宁.古代汉语[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2:118.
⑦魏书生等.中学语文教学改革实践研究[M].山东:山东教育出版社,1999:135-141.
参考文献
[1]王宁.训诂学[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
[2]王宁.汉字构形学导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
(作者介绍:班汉祥,华中师范大学第一附属中学教师,研究方向:中学语文教学;吴悦,中国美术学院艺术学理论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媒介素养、艺术传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