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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故事多

2020-12-23李治邦

决策 2020年10期
关键词:老余毛头黄泥

李治邦

南瓜头,你给我出来!

新调来的黄泥乡乡长丁一正在会上安排工作,尖锐的声音像子弹一样破窗而入,咔嚓一下射在了丁乡长咽喉,话筒摔掉了,会场沉寂无声。

四眼蛇,你给我出来!

第二颗“子弹”射出来时,负责会议记录的王秘书似乎回过神来,紧急出列,咚咚咚冲下楼去。丁乡长吼叫,政法组给我出去一下,看看是哪个吃了豹子胆,敢在乡大院撒野!我急随着老余出来,还未走出会议室的门,又一颗“子弹”射过来:

矮冬瓜,你给我出来!

老余呵呵一笑,怎么乡干部都成动植物了?我捶打了老余一拳,还有心思开玩笑,你没看丁乡长脸都气乌了。老余摇了摇头说,年轻气盛,习惯了就不会了。

乡大院内,一个瘦削的女人披散着长发,只露出一双透着凶光的眼睛,双手叉腰站在水泥台阶上。先到的王秘书见了我们,赶紧闪过一边,女人看到我们,两道凶光再次射来,说,四眼蛇、矮冬瓜都出来了,南瓜头呢?我瞅瞅身边,王秘书戴着眼镜,苗条的水蛇腰在连衣裙的包裹中越显轻盈。而老余呢,腆着个大肚子,又矮又胖。

这个女人真不是寻常之辈呀!我暗自惊叹。

老余大声喝道,赛金花,你再要在这里捣乱,我可要把你抓起来。原来老余认识这个女人,我松了口气。女人并不惧怕老余的假式样,反而跳下台阶,使劲往老余身上一撞,说,矮冬瓜,让你抓,让你抓!老余似乎早就防了这一招,稳如泰山般站在那儿不动,嘴里说,是你自己撞我的,我可没动手啊。王秘书把女人强拉进办公室,倒了杯茶给她,说,有什么事可以慢慢说嘛,乱喊乱叫多不好。女人坐下来,眼神仍凶凶地盯着老余,说还是四眼蛇说话好,你个矮冬瓜,今天不给我解决问题,我就不出乡政府的大门。

老余拉了我一把,走出办公室的门,我跟出来,问怎么处理。老余说,女人是个难缠的人,有点神经质,天不怕地不怕的。我说,要不,我给村里的刘书记打电话吧,叫他派人接回去。

当我再次走进办公室时,看到这个女人哭了,鼻涕一抹一大把,全抹在了椅子背上。身边的王秘书求救似的看着我,我摇摇头,赶紧走出来。王秘书不能逃开不管,得稳住女人,虽然她浑身不自在,但又无可奈何。

老余站在办公室门外没进去。我问老余是怎么一回事,老余说,纯属无理取闹。女人眼红别人评了贫困户,也要当贫困户,你说,她不符合条件,哪个敢给她评贫困户?

会散场了,黄泥村的第一书记老李走了过来。老余招了招手说,李书记,你村的赛金花来乡闹贫困户来了,你劝劝她。老李是县单位下派来的,年龄有点大,脑袋光秃秃的。原先的第一书记生病住院,他来接替任新的第一书记。他一进办公室,女人大喊,南瓜头终于出来了,你把我的事向乡长汇报了没有?老李很生气,这样称呼堂堂的第一书记,让他颜面何在。老李没好气地说,你的事昨天不是给你解释清楚了吗?今天又跑乡里来捣什么乱!村里的事都像你这样不讲理,那不反了天?

老余的手机响了,接了后立马拉着我走,说丁乡长找。我们赶紧走过来,丁乡长站在走廊问了个大概情况,老余还要进行详细汇报,可丁乡长摆摆手说不必,他没空,叫我们明天陪他走一趟,精准扶贫是大事,决不能漏掉一户,当然,也不能错评一户。

赛金花最终还是被村里的刘书记接走了。我看到王秘书打了一桶清水,把那椅子抹了又抹,然后又洒了半瓶香水。

第二天吃过早饭后,我和老余陪着丁乡长下到了黄泥村,黄泥村的书记主任由刘金山一肩挑。第一书记老李和刘金山早等在了路口,在车上,老余要向丁乡长介绍赛金花家的情况,可丁乡长却说不必,他要看到实际情况再说,免得先入为主。老余望了望我,我知道他心里在说什么,丁乡长是一个怪人。一般情况下,领导下去都是先了解清楚情况再上户的,可丁乡长却要反其道而行之,弄得老余有点儿尴尬。

村子不大,但房屋建得错乱,天气刚刚热起来,丁乡长走得满头汗水。赛金花的房子在最里面,穿过潮湿的小巷道,一幢破瓦屋出现在我们面前。我问,这是她的住房?老余看了看一脸严肃的丁乡长,没有说话,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赛金花一改昨天的恶劣态度,满面春风地把我们迎进了屋。由于事先丁乡长交代了不听我们的汇报,我们不好开口问话。丁乡长把整个屋子都察看了一遍,眉头紧皱,说,这简直就是危房嘛。女人立刻一脸愁容,说,乡长大人你是第一次来,老余主任和第一书记老李是知道的,他们就是不给我评贫困户。

你丈夫呢?丁乡长转了一圈,拿过厅堂中一把灰蒙蒙的椅子,赛金花立即上前用衣袖抹了又抹,拉丁乡长坐下。丁乡长拿出笔记本,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没有。女人的脸色变暗,老余这时忍不住上前说,她在说假话,有丈夫的。女人站直身子,一股風似的转到老余跟前,白了他一眼,说,矮冬瓜,你说我有丈夫,你把他给我找来。老余要发怒,看到丁乡长向他摆手,噤了声,走到门外抽出烟来狠吸了几口,一口黑痰吐在了墙角边的藤蔓上。

丁乡长又问,孩子呢?没有。女人的口气冷硬。

第一书记老李焦躁地转着圈,听到女人这句话,整个手掌指向女人,说,你也不怕天地听到,女儿虽然外嫁,你儿子可是在读大学啊,不管怎样,他还是你儿子吧。

丁乡长的笔在本子上划拉几下,又合上了。

女人这时双手叉腰,凶相毕露,刘金山挡在她面前说,金花嫂子,你冷静下来,今天丁乡长亲自下来给你解决问题,你要如实回答,有什么好隐瞒的呢?

我有什么隐瞒的,你刘书记本乡本土的还不清楚吗?毛头在外面吃香喝辣养女人,儿子读大学,过年都不回这个家,女儿与我断绝了关系,这个家就是我一个人的家啊。我住破烂房,吃剩菜剩饭,生了病没哪个管我。你们不是说要两不愁三保障嘛,我哪点不合贫困户的标准呢?丁乡长,你说是吧。

女人说完这些话,一下子把刘金山推开,嘴角边唾沫飞溅。刘金山说,金花嫂子我来回答你的两不愁和三保障的问题。我问你,毛头不是每个月都寄给你一千块钱吗?再者你好手好脚,田地里的庄稼长得也不赖,我看你哪天不是吃得饱饱的,要不你哪有力气在村里骂人呢?你们家在省里县城里都有住房,能说住危房吗?毛头在外开的车子都是几十万以上,你儿子还愁读不起书?我看你是无理取闹,害了眼红病,是……

丁乡长对刘金山摆了摆手,说,刘书记你少说两句,我们今天是专门来了解赛金花的家庭情况的,还是让她多说。

女人立马停住动作,突然伏在桌子上大哭,不再搭理我们。

我们陪着丁乡长去了黄泥村委会的会议室,丁乡长这才打开笔记本听取刘金山的汇报,大致情况是这样的:赛金花原本是有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因为丈夫在外做小包工头时和一个女人有关系,甚至还和那个女人生了一个小孩,无形中有了另一个家。那些年赛金花一心陪着儿子在县城读书,虽然听到了丈夫一些闲话,也没有放在心上,直到丈夫回家提出离婚,她才如梦初醒,大闹一场。当然,这一闹确实闹大了,她拿起菜刀砍丈夫,让他手臂挂了彩。儿子劝说,又要砍儿子,被小伙子逃脱了。几天后女儿回家,同样被她拿着菜刀追着砍杀,害得女儿连夜逃回婆家去,从此不再回来。原来她是在县城里住的,后来她回了村里的老屋中,心情好时像个正常人,不好时见人就骂,村里几乎没有人敢和她来往。

听到这样的故事,我的心情很沉闷,我看见丁乡长的笔几乎没有动,丁乡长抬了抬眼镜,转向老余问,没有别的办法吗?老余摇了摇头说,只有这样了,全乡这样的情况也是没有先例的。刘金山也点头附和,老李建议说,要不把她丈夫叫来,关键点还是在她丈夫。刘金山马上反对说,没有哪个有本事可以把毛头叫来,他从不回家,只每月寄一次钱来。

老李这时提出了一个问题,黄泥村马上要搞村庄整治,赛金花的房子属危房,到底是改造呢,还是拆除呢?继续保留显然是不能验收的。刘金山也跟着诉苦,说,村里还有许多类似的情况,要丁乡长在资金分配上多多向黄泥村倾斜。

丁乡长没有表态,只在笔记本上记着什么。

一上午就在黄泥村耗完了,我们吃了中饭才回乡。丁乡长临走时向第一书记老李和刘金山交代了两件事,一是要把赛金花那破房子的瓦盖一下,不能漏雨。二是一定要联系上毛头,如果他不来,我们可以考虑去他那里。

乡里的事多如牛毛,每天都会被一些琐事纠缠着,但又不能不去处理,否则会说我们不作为。每项工作都要与考核挂钩,每项工作都与纪律相关,一不留神,问责的帽子就扣到了头上。

丁乡长忙得焦头烂额,我们也跟着东窜西跳。当我差不多把赛金花给忘了时,老余突然告诉我一个消息,丁乡长安排我们去省城找毛头,陪同我们前往的还有刘金山。

老余一路上都在唠叨丁乡长为什么这么重视赛金花的事,说实在的,刘金山对此事有看法,村里忙得分不开身,赛金花进贫困户不符合条件,她能告上天?闹也没有用,不是我们能解决的事。

车窗外的景物已转换成大片的楼房,离省城越来越近了,毛头果然在出站口接我们。我本以为毛头是一个衣着光鲜的成功人士模样,没想却是一个瘦小的半老头。头发花白了不说,穿的衣服跟地摊上卖的差不多,而且一说话露出满口黄牙,喷着烟味儿。毛头自己开着车,七弯八拐地把我们带到一家较偏僻的宾馆,然后下了车。在前台,我们登记完,刘金山要掏钱。毛头生气地说,说好了我来安排,家乡的父母官好不容易来一趟,怎能要你们买单呢。刘金山便放开了手,由毛头去开票。

毛头已知我们的来意,刘金山在来之前已和他进行了电话沟通,所以我们谈起来也就开门见山,不用躲避什么。我们的目的是要解决赛金花住危房的问题,至于他們夫妻之间的关系,是他们自己的事,我们也只是一种无谓的劝说。毛头也不讳言他和另外一个女子的同居事实,跟我们诉苦,说他出外打拼二十多年,哪种苦没吃过,直到碰到了一个机缘,才开了现在这个加工厂。说是老板,其实自己只不过是个帮工,厂子实际是他朋友的。

老余打断他的话说,就是你同居的女朋友吧。

毛头把烟头丢进烟灰缸,点了点头,又抽出一支烟。刘金山上前把他的打火机给抢了下来,说,等下再抽,你看把小陈给呛得害了痨病一般。我这才记起该打开窗户。一股热气扑面而来,房间里的空气一下流动起来,感觉舒服多了。

谈到房子的问题,毛头有些激动,说县城有套房她不住,偏要住在那个破房子里。这些年她把全村人都给得罪了,好像每个人都是她的仇人,你说,这样的一个人,我怎么回去?刘金山说,你把乡下的房子改建一下,乡下终归还是要一幢房子的。毛头说,等自己老了还是回到乡下去,可暂时还没有建房的打算,手头紧张呀。再说那个破房子地方那么狭小,要建也要另找个开阔地方建吧。你看俺们村现在建的新房哪个不是开阔亮堂,哪个还愿住在一个角落?

把破房子维修一下总是要的吧。老余把我们的底线给露出来,毛头还是在摇头,说,没有必要,浪费钱财。我说,你就不会为你妻子的安全担忧,万一塌下来了怎么办?老余说,毛头,你给我听仔细,如果你再不听我们的话,我们可以告你遗弃罪的。

毛头在我们的包围中低下了头,而后说,我回去商量一下再回复你们。

回到宾馆,刘金山便给毛头打电话,竟然关机。我说,我们应该先到他的厂子里去再来住宾馆。老余哼了一声说,你想得天真,毛头有那么傻吗,他表面装得老实,其实狡猾得很,要不他怎能在省城混这么多年,依靠女人开厂子,抛弃妻子,跟别人生孩子,老实人能干得出?

刘金山再打电话,还是关机。显然,毛头不想再理我们。没完成领导交给的任务,我们也没有心情到外面去玩,只在宾馆附近走了走,一夜无话。

翌日上午,没想到毛头却主动打了电话过来,自然解释了一番昨天电话关机的理由,答应了对房子维修的要求,全权委托刘金山,三天之内把一万块钱打到刘金山账号上。刘金山说,一万块肯定不够,毛头说,不够再说,只要是用在屋上的资金,他认账。老余想要接过手机给毛头说什么,可那边却挂了电话。

有了结果,我们也不算白跑一趟。

回乡后,我和老余自然要向丁乡长报告一番,丁乡长叮嘱我们一定要继续做好这个工作,把危房维修好。三天后,刘金山给老余打来电话,说钱到账了,明天就可以动工修建赛金花住的危房了。

接下来我和老余又去其他村庄处理了几起村民纠纷案子,老余每处理一宗后便谆谆教导我说,在农村,处理纠纷最好不要生搬硬套书本上的东西,要情理法三者结合,否则会把事情闹大。我虽然不能完全苟同老余的处理方式,但不得不佩服他的灵活性。

过了不久,刘金山给老余打电话,说赛金花的危房改造完毕,请我们陪同乡长过去验收。丁乡长正忙着准备市里来调研脱贫的材料,就让老余和我去看看,有什么问题再向他汇报。我坐在老余那辆锈迹斑斑的摩托车上,一上去裤腿就沾上了灰迹。我要去掸干净,老余说,下乡嘛要那么干净做什么,书生样子,老百姓不买你的账。刘金山和第一书记老李已在村口等候,村里机器轰鸣着,老李说是搞村庄整治,一些断垣残壁被铲车一一扫除。村里尘土飞扬,我连着打了几个喷嚏,刘金山说,克服一下,我们快走。说着,他在前边带路,径直往里奔。

赛金花坐在屋墙边的阴影里剥豆角,长发不知什么时候剪短了,见我们到来,也不站起身,仍低着头忙活。老余喊了一句,她只嗯了一声,仍不理。我发现,屋顶由原来的破瓦换成了鲜艳夺目的琉璃瓦,墙外也粉刷一新,白得发亮。从外观上来说,几乎是全新的样子。对于女人的沉默不语,我们都有些意外。刘金山轻声对我说,自从给她维修房屋开始,这个女人把头发剪短了,一下子变得不爱说话了,也不理别人,只低头干活。我想,女人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这都是不正常的表现。老余说,或许她现在是无话可说了。

进入屋里,收拾得还算整齐,厅堂后面的厨房不见了,打开后门,连接的是一间有三四十来平方的厨房屋,角落边上还新建了一个冲水式卫生厕所。乍一看,还真有点城市人家的味道。老余连连点头,问,超支了吧。劉金山说,肯定超的,一万块盖个顶差不多,我已把维修明细和完工的照片发给了毛头,毛头回了话,答应等年下会把钱寄过来。老李这时长吁了口气,说,解决了这个老大难,这下村庄整治就没有什么障碍了,到年下打工的人一回来,村庄亮亮堂堂,一定会意外惊喜。我拍了几张照片,最后,我把镜头对准了赛金花,她一抬起头,正好拍到了她的正面影像,回到乡里我一看照片,发现女人的眼里竟然闪着亮晶晶的东西。

我们站在屋外,太阳倏忽钻出来,直射在我们身上,暖暖的感觉让我有点晕眩。老李的头上冒了汗,他摘下帽子,手指挠了挠光秃秃的脑袋。

我不由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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