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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邪恶能走多远:论《好人难寻》的宗教性主题

2020-12-23郁宝华

文学教育·中旬版 2020年12期

内容摘要:《好人难寻》是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美国著名小说家弗兰纳里·奥康纳最有影响也最难理解的一篇短篇小说。小说具有浓郁的宗教色彩,揭示了二战后美国社会物欲横行、宗教信仰失落,以及各種暴力犯罪盛行的社会现实。罪与罚、暴力与救赎是小说的主题,但要避免对暴力救赎进行过度阐释。从小说结局来看,与其说奥康纳的小说聚焦暴力面前的灵魂救赎,不如说,她实际上更想探究的是信仰失落后邪恶能够走多远。

关键词:《好人难寻》 宗教性主题 信仰失落 暴力救赎 过度阐释

弗兰纳里·奥康纳(Flannery OConnor,1925—1964),这位来自美国南方佐治亚州的女作家,是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美国最重要的短篇小说作家之一。她一生短暂,作品数量也不多,但作为典型的美国南方作家,作品体现了浓郁的南方地域文化特色,包括家庭和宗教观念。她擅长以南部乡村为背景,把人物置于怪异和极端的处境中,来考察个人和上帝的关系。作品包括短篇小说集《好人难寻》(A Good Man Is Hard to Find,1955)、《上升的一切必将汇合》(Everything That Rises Must Converge,1965)和《暴力得逞》(The Violent Bear It Away,1960)等,曾被授予美国卓越短篇小说奖、国家图书奖。

《好人难寻》是奥康纳最有影响也是最难理解的一篇小说。作品的情节并不复杂,写的是老奶奶和她儿子一家三代六口人,在驾车出游佛罗里达州途中,被以“不合时宜的人”(Misfit)为首的一伙逃犯残忍杀害的故事[1]。这篇小说的复杂性在于,作者讲述这样一个在现实生活中偶然发生的暴力犯罪事件,用意何在?

长期以来,研究者和评论家从各种视角不断对这篇小说进行解读,特别是许多研究者根据作者的天主教信仰,从宗教的角度,尤其是从暴力和救赎的角度出发,对这篇小说的主题进行了深入的解读,但往往这一类的解读又难以把握社会现实与宗教信仰的界限,而陷入过度阐释的泥淖。

一.罪恶从何而来

如果用现实主义的观点来解释,这篇小说讲述的是一个普通的南方家庭在出游途中,因为种种偶然因素,和一伙刚越狱不久的逃犯相遇的故事。因为这家人的老奶奶认出了为首的逃犯“不合时宜的人”(Misfit)的身份,全家六口,包括老奶奶最小的孙女,一个襁褓中的婴儿都被残忍枪杀。在现实生活中,这种心理扭曲的变态杀人狂,当然不是个例。他们共同的特征是对生命的漠视,甚至享受随意剥夺他人生命的乐趣。

尤其要指出的是,当老奶奶一家遇到这伙逃犯,遇到这个“不合时宜的人”(Misfit)的时候,她们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即使老奶奶没有认出“不合时宜的人”就是报纸上被通缉的逃犯,也没有脱口而出“不合时宜的人”就是逃犯,她的命运也不会有所不同。这从“不合时宜的人”刚出场时的外貌描写中,就可以看出来:“他比另外两个人年纪大,头发有点儿灰白了,戴一副银丝边眼镜,显出一副堂堂学者的派头。他生就一张马脸,皱纹挺多,没穿衬衫,也没穿背心,下身是条绷得很紧的蓝色劳动布裤子,手里拿着一顶黑帽子和一把手枪。”为什么会有这样怪异的打扮?就像后文“不合时宜的人”所说的:“我们一逃出来,就把囚犯衣服埋掉了。没有更好的改善之前,只好凑合有什么穿什么。这几件衣服也是向几位遇到的人借来的呢。”看到了吗,这伙逃犯一路以来,已经抢劫和杀害了不少路人,但他们还需要很多东西,需要衣服,需要钱,需要车……这就是为什么“不合时宜的人”要迫不及待换上被害者贝雷(老奶奶的儿子)的那件“印着蓝鹦鹉的黄衬衫”;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远远看到老奶奶一家的车翻在路边就要开过来看看,以及为什么他们要花半个小时来修车,因为他们需要一辆新车来替换原先的那辆又黑又大、破旧不堪的车。

奥康纳是个有虔诚信仰的天主教徒,她当然不会满足于从社会生活或个体心理角度对罪恶的来源进行阐释。她的小说充满了宗教的隐喻和暗示,在这篇小说,她首先要解答的是“不合时宜的人”这样一个魔鬼式的人物,是如何造就的。就像老奶奶在乞求活命时对“不合时宜的人”说的:“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我知道你准是好人家出身!”“不合时宜的人”也是普通人家出身,“我记得自己从来也不是个坏孩子”,小时候也曾经“在唱诗班里唱过一阵子”,长大后服过兵役、结过婚、从事过多种职业,“可不知道在哪里做了点儿错事,就被送进教养院,活活给埋没了”,“教养院的主任医师说我犯的罪是杀死了亲生父亲,可我知道那是胡说八道。我爹是1919年闹流行性感冒时死的,跟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在“不合时宜的人”的描述中,他是被人们用不存在的“白纸黑字的证据”而判了罪,使他从一个“好人”,一步步堕落成为一个人们眼中的“罪犯”,所以他管自己叫“不合时宜的人”。但奥康纳所要强调的,并不仅仅是现实中的罪行,事实上,“弑父”是个很有宗教性的隐喻,所指的决不是现实中杀死自己的父亲,而是精神上的“弑父”,是背弃了自己的宗教信仰。“不合时宜的人”之所以堕落成为魔鬼式的人物,就在于从根本上对基督、耶稣产生了怀疑,对宗教思想统治下的社会秩序产生了质疑,“耶稣把一切都搅得乱七八糟。他的处境跟我差不离儿,只不过没犯什么罪罢了,而他们却能证明我犯过罪”,“我管自己叫不合时宜的人……因为我没法认为自己被处罚得合情合理,罪有应得”,因此,为了让对自己的处罚显得“合情合理”,他开始杀人,“我发现犯罪没什么了不起。可以干这件事,也可以干另一件事,杀人啦,从他的车上拆下一个轮胎啦,都一个样儿,因为迟早你总会忘掉自己干了些什么,而且要为这受到惩罚。”在这里,奥康纳所要指出的是一个人失去了宗教信仰,就会同时失去理性的限制、道德的约束,邪恶也由此产生。

奥康纳的深刻性还在于,她指出了宗教信仰的失落决不是少数个人的事情,而是二战后整个美国社会,尤其是原本有着浓厚宗教信仰传统的美国南方社会的共同趋势。就在一家人出游途中,在蒂莫西郊外的宝塔餐厅,老奶奶和餐厅老板红萨米巴茨一起回忆往昔的美好年月。红萨米说:“好人难寻哟……样样事情都变得糟糕透顶。我记得当年出外,大门都可以不锁。再没有那种好日子喽。”老奶奶也说:“人确实没有从前那样好啦。”整个社会世风日下、人心堕落,在老奶奶看来,“欧洲该负全部责任”,“她说欧洲那种做法,叫人以为我们全是钱做的呢”。不难看出,在奥康纳看来,二次大战之后,整个美国社会生产的发展、经济的繁荣带来的是人们思想观念的转变,金钱至上、物质至上,追求物质生活的享受成为社会的主流思想,相伴随的,就是整个社会宗教信仰的失落,以及各种暴力犯罪的盛行。在小说中,有一个很典型的象征物——“可口可乐”汽水,就代表了这种物质的享乐。老奶奶年轻时的追求者,蒂加登先生,“一位地地道道的绅士”,就因为买了不少“可口可乐”汽水刚创牌时的股票,“死的时候是个大阔佬”,从“绅士”到“大阔佬”的转变,正是社会变迁的缩影。

二.“好人难寻”——没有人是无辜的

奥康纳还被人称为“邪恶的奥康纳”,看她的小说,往往令人压抑,就如《好人难寻》中,不管是杀人者(施暴者),还是受害者,在她的笔下,都不是所谓的“好人”,在这里,除了那不会说话的婴儿,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

老奶奶一家被杀,固然是由“不合时宜的人”造成的,固然可以说是种种偶然因素造成了老奶奶一家与逃犯的相遇。但奥康纳所要揭示的,正是这种种偶然中显示出的“罪”与“罚”。这些人中,最突出的便是老奶奶。表面上看,老奶奶是传统南方乡村社会的妇女形象,她是虔诚教徒,慈眉善目、充满爱心、衣着考究、彬彬有礼,带着些《飘》中美国南方上流社会妇女的流风余韵。她甚至在出门旅行时,精心打扮,为的是“万一发生意外,过往行人看见她暴死在公路上,谁都能一眼就能辨认出她是一位高贵夫人”。但实际上,老奶奶是一个自私虚伪、固执任性、喋喋不休、爱慕虚荣的老妇人。奥康纳用近乎冷酷的笔调,细细描绘出老妇人的自私任性是如何带一家人走上了绝路。在小说一开始的时候,因为老奶奶的怀旧,想要去田纳西州东部探亲访友,她极力怂恿儿子贝雷改变行程,甚至不惜用报纸上逃犯越狱的新闻来吓唬儿子。又因为她放心不下把自己养的老猫留在家中,而瞒着儿子偷偷带上了车,在后文,正是这一只老猫的受惊,跳到正在开车的儿子肩膀上,造成了翻车事故。一路上,她突然想去参观附近的一个古老的种植园,这是当年她还是少女时参观过的,为了说服大家,她狡黠地用藏宝的故事激起孩子们的好奇心和贪欲,迫使儿子不得不倒车回去,离开大路,走上了那一条决定命运的土路。等到她意识到自己记错了地点后,她又决心隐瞒到底。在小说中,老妇人的典型特征是话多,她喋喋不休的说教让自己的儿子、孙子、孙女都感到厌烦,在面对“不合时宜的人”时,语言的惯性又让她冲口说出:“你感情是那个不合时宜的人!……我一眼就把你认出来了!”从而确定了一家人的最终命运。

小说中老奶奶一家中途用餐的餐厅坐落在蒂莫西郊外,蒂莫西(Timothy)这个名词别有深意,即指“提摩太”。《圣经》新约中有圣徒保罗寄给信徒提摩太(Timothy)第一封信,即《提摩太前书》,其中包含了基督教对妇女言行的种种规定:“女人要沉静学道,一味的顺服。我不许女人讲道,也不许她辖管男人,只要沉静。因为先造的是亚当,后造的是夏娃。且不是亚当被引诱,乃是女人被引诱,陷在罪里。”老奶奶的“罪”正在于此,表面上她是虔诚教徒,在面对“不合时宜的人”时,还不停劝诱对方要祷告,要相信“耶稣会帮助你的”。但实际上,她和“不合时宜的人”一样,都是背离了基督信仰的人,只不过“不合时宜的人”是主动背弃,而老奶奶是虚假信仰罢了。小说中写到,当家人都被带走枪杀,老奶奶发现只剩下自己和“不合时宜的人”单独在一起,她反倒说不出话来。她发现自己在念叨:“耶稣啊!耶稣啊!”从口气听来,更像是在埋怨(curse)耶稣。Curse其实更有一种诅咒的意思,这种怀疑、埋怨、诅咒,意味着在生死关头,老奶奶终于显露出她并不算是一个真正的宗教信徒。

用宗教的眼光去审视,老奶奶一家,包括儿子、儿媳、孙子、孙女(除了不会说话的婴儿),都沉浸在物质追求与享乐中,家庭关系冷漠,每个人都自私自利,或者沉默寡言,或者言语尖酸刻薄(尤其表现在孙子孙女的言语中),这种家庭,当然不是理想中的天主教家庭,而是二战后整个美国社会世风日下、信仰失落在家庭中的反映。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老奶奶一家的被害,更像是因自身的“罪恶”而受到的“惩罚”。

三.对“暴力救赎”的过度阐释

宗教思想中,有对罪恶的惩罚,就有对罪人的救赎。如果没有救赎的话,宗教就不能给人以希望。关键是能否获得救赎,如何获得救赎。

研究者大多认为奥康纳的小说具有强烈的宗教原罪和救赎意识,奥康纳曾表示自己的全部小说情节和人物写的都是“对神的皈依改变了人”,而这种皈依往往要依靠极端的手段,比如要通过暴力或死亡,让人物在暴力或死亡面前忏悔并皈依上帝,从而灵魂在死亡时刻获得救赎。

在许多研究者看来,老奶奶就是这种“暴力救赎”论的最佳体现。在小说的最后,当老奶奶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嘴里念叨着“也许耶稣没有叫人起死回生过”,头晕眼花,坐倒在沟里,“她的头脑突然清醒了一下。她看见那家伙的脸歪扭着,离她自己的脑袋不太远,仿佛要哭似的,她便小声说道:‘哎,你也是我的一个孩子,我的一个亲生儿呦!她伸出两手,抚摸他的肩膀”。“不合时宜的人”猛地闪开,朝老奶奶的胸口连开三枪。奥康纳这样描绘老奶奶死后的样子:“她半躺半坐在一摊鲜血里,像孩子那样盘着腿,脸上还挂着一丝微笑,仰视着万里无云的晴空。”在最后关头,老奶奶面对“不合时宜的人”时,突然意识到“你也是我的一个孩子”,意识到自己也要对“不合时宜者”的所作所为负有一定责任,当她试图用仁爱之心去感化对方、劝他悔改时,在那一刻,她真正信仰了上帝,自我的灵魂也得到了救赎和新生。她死后脸上挂着的一丝微笑,“像孩子那样盘着腿”,以及仰望天空,正是灵魂得到救赎的明证。

许多研究者进一步认为,老奶奶的死亡和她临死前的举动,也给了“不合时宜的人”精神上的冲击,使他的灵魂也陷入到對信仰、人性的挣扎思索中去,从而间接获得了救赎的机会。就像奥康纳在1963年的一次演讲《对于不合理的合理运用》中指出的,老祖母的手势将会像芥菜种那样在“不合时宜者”心中长成飞鸟栖息的大树,甚至会将他改变成为启蒙他人的先知。不过,那将是另外一个故事了[2]。

但我们不要忘记了,一部作品诞生之后,就成为独立的世界。无论是读者或作者,依据自己的主观愿望或情感喜好,都会有对作品进行过度阐释的可能。要避免过度阐释,就要回到作品文本。

死亡是人类永恒的话题。宗教的本质正是利用了人对死亡的恐惧,对基督教的信仰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对天国和对死后复生的信仰之上。在小说中,“不合时宜的人”发出了对耶稣、对宗教信仰的最根本性的质疑,他对老奶奶,其实也是对自己说:“只有耶稣能叫人起死回生……他不该那么做。他把一切都搅得乱七八糟。如果他照他所说的那么做,那你最好抛弃一切,追随他去吧。如果他没有那么做,那你最好尽情享受一下生命的最后几分钟吧——杀个把人啦,放把火烧掉那人的住房啦,要不然对他干些丧尽天良的事。除了伤天害理,别无其他乐趣。”耶稣能否让人死后复生,这是一个在现实中无法证实或证伪的问题,所以,对天国、对救赎的信仰只能是精神性的,“不合时宜的人”提出的疑问在现实世界中是永远无法解答的。

因此,对于所有像“不合时宜的人”这样的施暴者来说,暴力就是暴力,不可能给施暴者带来救赎,从他吩咐同伙处置老奶奶尸体的那句话“把她弄走,跟其他几个人扔到一块儿去”,其实已经把老奶奶之死所带来的一丝神圣感消解得无影无踪。

“不合时宜的人”最后又说了一句:“人生根本没有真正的乐趣”。这就是信仰失落后,人所面临的精神空虚麻木的状态,邪恶也由此而生。从小说结局来看,“不合时宜的人”还将在现实中继续作恶,他是小说最后的主角。因此,与其说奥康纳的小说聚焦暴力面前灵魂救赎的主题,不如说,她实际上更想探究的是信仰失落后邪恶能够走多远吧?

参考文献

[1](美)布鲁克斯(C.Brooks),沃伦(R.P.Warren).小说鉴赏[M].主万等译.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06:286-300.(本文对小说原文的引用均出自此书,以下不再单独标注)

[2]刘建国.奥康纳《好人难寻》的主题探究[J].开封教育学院学报,2017,(09).

(作者介绍:郁宝华,无锡城市职业技术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语言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