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竞生“乡村建设”思想的特点及其当代意蕴
2020-12-23段平山
段平山
(韩山师范学院文学院,广东 潮州 521041)
一、引言
张竞生是“五四”时期一位很有影响的学者,他的学术研究所涉及到的领域不仅很广,而且也很有特色。所谓“特色”就是指在一定的可比较范围之中所体现出来的“特殊性”。对于张竞生来说,这个“特殊性”实际上就是指他在提出问题、解决问题的思路以及办法上另辟蹊径。因为他的许多想法或者是有点“不切实际”或者是有点“超前”,甚至在很多人看来,他的有些主张是“难以启齿”的(如“性学”)。于是,他很自然地被人们视为是学界或知识界的一个“另类”。然而,研究张竞生不仅要能够立足于特定的历史时期,还需要对于他的这个“另类”特征本身进行定性分析。也就是说,人们都认为张竞生具有某些方面的独特性,但并不见得人们能够在这个“独特性”上达到某种“共识”。于是,有人认为张竞生是个“文化奇人”,有人将他说成是“怪才”、是“文妖”,也有人说他是个“乌托邦主义者”,如此等等。
在张竞生的学术研究领域里,乡村建设是一个很重要的部分,原因在于:一方面,张竞生大部分的生活经历是与乡村建设有关,另一方面,张竞生的乡村建设既是一种倾向于思想性的理论研究,也是一种倾向于实践性的材料整理。
在“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影响之下,一批又一批的学人志士投身于旨在改良中国社会的启蒙运动当中,无论是改良社会还是改造社会,许多启蒙者总是把思想的解放以及文化的革新视为最关键的手段之一。尽管思想文化领域里的各种主张对于当时中国的启蒙运动来说是很重要的,但在张竞生看来,思想文化领域里的许多学说就其作用而言,难免具有某种“有意或无意”的“务虚”;而要想克服这些不足,就要走“务实”的道路。出于这样的原因,张竞生开始了他“复兴农村”的实验活动。他关注民生、关注民智、也关注民力,力图运用农业科技、现代文明改变农村贫穷落后的面貌。这全方位地体现出他的一种探索精神和实践精神。
乡村建设是社会发展过程中的一个问题,也是一个现象,可以说,自人类有史以来都很重要。但是,针对乡村建设的专门研究则是近现代以来才有的一个学术领域。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笔者在此提出针对张竞生乡村建设的思想特点及其当代意蕴的问题。
当今的社会是以科技的发展与相关的城市建设为主的,然而,照样具有乡村建设的必要性,而且这个“必要性”与之前的张竞生时代的“必要性”不完全相同,在这个新时代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过程中,仍然需要有对“乡村”问题的关注,仍然需要有对乡村建设问题的研究。无论是宏观的“振兴农村社会”的战略规划,还是具体的“美丽乡村建设”的实施办法,都有必要分析研究张竞生的乡村建设思路,因为张竞生的学术特点以及思想价值既是昨天的,也是今天的。
二、张竞生“乡村建设”的思想特点
“乡村建设”只是张竞生学术研究的一个部分,就张竞生的乡村建设而论,有以下两个方面的特点值得人们思考。
(一)张竞生的乡村实践具有理想化的色彩,但这并不等于他是一个乌托邦主义者。
1934 年底,张竞生黄埔陆军小学的同学陈济棠主持广东政事,撤销了对他的通缉令,并邀请他从沪回粤继续支持广东的实业建设。1937 年张竞生主编《广东经济建设》。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张竞生在刊物的第1 期和第2 期上,发表了《救中国的两种经济特殊政策——征工与民库证券》。该文章指出:只有“在全民工作之下,生产与消费求得平均与普遍的发展,可免我国人于资本主义的危险时期,而即跳入社会主义幸福时代”[1]。在之后的《别开生面之国民经济——为“广东名胜委员会”而作》一文中,他提出了“人尽其才、地尽其利、物尽其用、货畅其流、生极其趣”[2]的整合旅游文化资源的发展思路。他提出了很多独到的针对农村经济发展问题的见解,如合理调整工厂布局、防止搞回扣、用矿泉水作饮料等。抗战声起,他因认为在广州既不安全也无法实现抱负,就回到饶平旧居,以大榕铺村旧寨园为“据点”,与家乡的农民打成一片,宣传自己“乡村建设”的思想和主张,这就是他的“复兴农村实验”活动或称“乡村建设运动”。
所有的建设都能够体现出一定的理想主义的成分,但不可以因为这个理想主义的成分而就认为具有乌托邦主义的特点,理由如下。
1.乡村建设的基本前提是要能够了解乡村。如果不了解“乡村”而谈论针对乡村的建设,则就是有意或无意的乌托邦主义者。然而,张竞生不仅能够做到全方位、多层次地了解乡村,而且还能够有意识地去发现关于“乡村”以及“村民”的各种病症和弊端。认识到这一点,其实是很重要的。因为乡村建设不是针对乡村环境的改善和美化,也不是针对乡村社会适意的描画,更不是针对民风民俗的肆意渲染。在一定程度上,乡村建设的根本是要革除乡村所特有的各种“弊端”,而不是塑造乡村所特有的各种“美丽”。要想革除“弊端”,就要能够找出“弊端”。
在《民智建设》中,张竞生这样说到:
故今日我国的大患,在这班群众,如一群蝗虫,遮天漫地,无一定方向而乱飞。他们当然要生存,但不知怎样生存的方法。故谨愿的,只好垂头丧气以待饿死;其狡猾的,则变为劣绅,乡蠹,或为盗贼以侵害人民。我每游我国城市,眼见那些蠢蠢而动的人类,确实害怕。这是社会的“活骷髅”,毫无心灵与志向。他们可以被买去代人死刑,去受枪弹,去为奴隶娼妓,去为别国做侦探以陷害自己的人民。我每见这班群众便想及“自杀”,因为这是最苦痛与他们一气生存的。因为他们愚陋,不认好人,所以最易受奸人所利用。和这些人,是无一件好事做得成功,但又无一件恶事不会不发生的。我每诅咒这些人类太多,也会想出一个“消极的方法”,即在限制户口的膨胀。我幸而现在又想出一个“积极的方法”,即在给予他们的智慧与技艺。[3]38
针对乡村社会的“理想”可以说人人都有,但是,在实现理想的道路上,除了勇于实践的精神,还应当要有针对具体乡民的理性认识,这两个方面是同样重要的。张竞生当然有他的理想,但他不是那种以“乡村建设”为名、以“做学问”为名来抒发自己“理想”的人。张竞生的乡村建设的特点就在于他突出了针对乡村、针对乡民的认识,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张竞生的乡村建设具有史料价值,阅读他关于这个方面的系列文章可以帮助人们很详细、很具体地了解那个时代的(潮汕地区)乡村以及乡民的整体状况。他的乡村建设可以用这样一句话来概括:实践的过程就是一个认识的过程。换句话说,不是因为有了理想,所以才有了实践,而是因为有了认识,所以才有了理想,为了能够实现这个“理想”,就有必要进行相应的实践。
无论是针对乡村社会的认识还是针对乡民思想性格的认识,通俗地说,就是要知道各自的优点和缺点。然而,接下来的一个问题则是:即便人们已经有了清醒的自我认识,如果没有“努力要去改正”的行动,那么,这个清醒的自我认识也就没有多大的意义了。对于张竞生来说,他所要做的就是尽力找到一种最直接、最有效、最具有针对性的办法来驱除各种“缺点”,例如他所提出的征工、民库证券、山地种植等措施。因此,乡村建设的意义不仅仅在于要能够实现“建设者”们心目中的理想,也在于为了能够根除来自于地方的、区域的、乡村的以及乡民的各种“毛病”或“缺点”。
实现理想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人们所看到的往往只是一些“办法”本身,只有通过长期的、不断的践行才可以逐步地感受到“理想”的存在。同理,各不相同的“乡村”里存在着各具特色的“乡民”,无论是乡村还是乡民,他们都有自己的“毛病”,也有自己的“缺点”,而乡村建设就是要能够看清楚并正视这些“毛病”或“缺点”,没有这样的意识,乡村建设就很有可能是乌托邦式的,或者是“书呆子”式的。
2.乌托邦主义者往往是直接针对自己的理想,将自己心中的“理想”直接视为社会现象、视为对象材料进行分析,最终确立出这种“理想”的合法性。实际上,这种思路意味着是把“目的论”和“手段论”混在了一起,相比之下,张竞生却不一样,他是将自己所具有的“理想”隐藏在实际的工作之中,他真正所面对的是具体的工作环境以及工作方法,而不是心中的“理想”。因为在张竞生看来,手段和目的是同等重要的。所以,若直接就张竞生所做的事、所写的文章而论,很难直接得出某个结论性的乡村建设的“目的性”。换句话说,乡村建设的目标当然富有意义,但这个“意义”不在于表达的正确,而在于实施这个目标的过程正确与否。
张竞生是一个科学主义者,这一点可以从他所涉及的其他学术领域里(例如他的哲学、性学、美学以及教育学等)得以证明。在《民力建设》中,张竞生提出了培养领袖人才、培养群力意识的重要性,但文章的重点并不在于突出这个“重要性”,而在于如何操作、如何落实。同样,在《山的面面观》系列文章中,张竞生从多个方面阐述了开发利用山地的程序和步骤。当论及教育的时候,他并没有直接提出教育的意义以及目标建设等问题;而是提出了针对乡村实际状况的教育的组织方法,在张竞生看来,与其向乡民倾诉教育的重要性,还不如将乡民组织起来,让他们直接接触教育的基本内容,让他们在不知不觉当中领受教育的作用。张竞生曾在他的《国民经济建设与教育之总评》一中这样说到:“文艺教育是培植智力,以救愚的。公民教育,是养成合作团体的精神,是救私的。生计教育,是帮助解决生活问题,以救贫的。卫生教育,是指导卫生习惯,以救弱的”[4]。然而,对于乡村建设来说,重要的并不是让乡民们懂得这些道理,并不在于让农村的人知道教育的意义,而在于如何想办法让他们参与进来,借助于“习惯就可以养成自然”的模式来实施针对乡村的教育。
张竞生在他的《一种新的社会》以及《山的面面观》中多次强调了他的这种思路,即:人如何能够成为一个真正的“自然派”,乡村也应该成为一个一个具有“自然派”特色的乡村。为此,所有的人都应当被要求、被组织、被引领,而不是自由自在的自我放纵。因此,可以说,自然主义在张竞生那里是一种理想,但这个自然主义并不等于是自由主义,而这个理想也当然并不等于乌托邦主义。
任何一个建设者都是不同程度的理想主义者,张竞生也不例外。但是,不可以因为这个“理想主义”就一概而论。况且理想主义不应当完全等同于乌托邦主义。
(二)张竞生不是一个政论家,但他是一个具有政治倾向性的“乡村建设”理论家。
在所有针对张竞生的研究以及评说中,基本上没有人关注过“张竞生的乡村建设与政治的关系”问题。原因在于:在许多人的印象中,张竞生是一个“与政治无关”的人。
综观张竞生的人生道路,不难看出,他的确在参与社会以及政治活动方面没有很高的积极性,他也很少关注别人乃至自己的行政事务。虽然他的学术研究涉及到许多方面,但他并没有针对中国社会发展的道路、方向、政策以及有关政府的决策等问题进行过有意识的关注。不仅如此,在他的文章中,基本上没有学术性很强的理论表述,因为他所关注的不是学术概念,不是理论术语,更不是某个命题、某种主义,而是他所看到的、他所体验过的各种生活现象(尤其是乡村)。所以,他不是一个政论家。然而,为什么说他是一个具有政治倾向性的社会实践者?主要理由在于以下两点。
1.贯穿在张竞生的乡村建设中的一个最关键、最基本的思路是“组织”。认识这一点,对于理解张竞生乡村建设的理论意义来说,尤为重要。
世界上所有的组织以及各种各样的“组织法”等都包含了一个潜在的逻辑前提:事业或工作都不是针对个人的,在做工作、干事业的过程中,个体的意义基本上是被忽略的。因为既然讲组织,就势必要有相应的原则。既然有原则,那就势必要漠视具体的人在个性方面的差异。实际上,这也就是政治的基本含义。反过来说,任何一种组织都不得不具有政治色彩。如果既讲政治而又脱离组织,那就只有两种情形,要么是一个学究式的空头政论家,要么只不过是善于玩弄权术的一个个体而已。
组织是一种自我约束,它的意义并不在于这个“约束”本身,而在于突出这一过程的必要性。通过有意识的自我约束逐步养成一种无意识的习惯,最终成为一种自觉行为。如果没有组织,完全依靠个体的生活实践进行所谓的自我培养的话,那么,整个社会永远不可能产生统一的并且是具有相同目标的自觉行为,这就是组织的必要性,当然,这也是政治这一学科得以产生的现实基础。
所以,张竞生的乡村建设里总是将“有效的组织”视为最基本的方法,也视为是唯一可行的办法。在他的《救中国的两种特殊经济政策——征工与民库证券》中就强调了组织的重要性。例如,为了能够很好地开展“征工”,必须要解决村民们心中的疑惑,即:征工不是“个人”所发起的,所做的工作、所付出的劳动当然会产生利益或好处,但这些好处或利益既不是自己的,也不是某个“别人”的。作为一种习惯,久而久之,可以使人们逐步淡化利益的“个体性”,从而进一步培养出一种无意识的思想态度:作为一种整体行为的组织,必须要能够服从。这就是政治。在种植果树园、开发山地经济林、乡村村民的养病与食疗等方面也必须以“组织”为原则。不过,值得注意的是,他所提倡的组织并不是自上而下来自于“官方”的指派行为,而是由某个来自于民间或乡村自身的领袖人才进行组织。
2.凡是有生活的地方,就会有价值取向的问题。无论是怎样的人,一旦涉及到如何对待生活、如何规划生活的问题,就必然性地产生倾向性问题。政治实际上就是将个人的“倾向性”问题演变成为一个具有普遍性意义的逻辑问题的一个过程,也就是说,让“倾向性”能够具有“合法性”,这就是政治。
无论乡村建设,还是城市建设,这本身就是一个具有倾向性的问题,对于个人来说,事业的选择就是一个倾向性的问题。类似于道路或方向的选择,张竞生选择了乡村建设,这只不过是体现出自己倾向性的第一步。推而论之,因为只要涉及到个人乃至区域的利益问题,就必然要涉及到针对具体的人的经济地位、政治地位的“升降”问题,究竟让哪些人的利益最大化,又让哪些人的利益最小化,究竟要让什么样的价值观念来引领整个社会,如此等等。在这种情况下,态度、立场、倾向性等问题的相互综合就很自然地演化成政治意识,所以,倾向性的进一步体现就会必然性地迈向政治。
在《山的面面观》一文中,张竞生这样说:
我今希望一班毕业生,或一班小公务人员及社会一班有觉悟的分子,多多来入农村,入山村,努力奋斗,为一些垦荒事业,与整顿农村及山村而奋斗。至为小公务人员计算,我近来最可怜是一班人,他们生活不够而且堕落了人格,学舞弊,学惰,学欺诈,学些社会最下等的习惯,除此别无所得。正直去干,不够生活与骄人,学习舞弊,有时要坐牢甚且至于丧身首,这是最不值得做的小公务员的事业了。我最希望是向那班社会有觉悟的人们说话,在这个社会,可说多数是“鬼混”,延长时日的死命,到头来还过为社会的寄生虫,或为高等流氓。至一班官吏政客们,大多数是昧尽天良。纵想做好,也碍于现实,不能做好。你们这些人如肯觉悟,不如放下屠刀尽量来加入我们的农村,山村,鱼村,或矿区,多方面来造产,救自己的灵魂,并且救社会的生活。[5]
张竞生的倾向性很明显,他把劳动和生产视为是最实际的、最必要的、最应该值得提倡的生活方式。实际上,这就是他的价值观,也就是他的政治倾向性。具体地说,乡村建设当然是为了让乡民能够更好地生活,但追求这个“更好的生活”并不等于就是要树立起一种“享乐主义”的人生观。张竞生不止一次地强调了“劳动”对于幸福的重要作用,比如说:生活在山区的乡村当然要利用山地来改善生活,其中也包含了针对山地“风景区”的设置问题,但在张竞生心目中,所有的“风景区”是乡村文化建设的一个部分,它可以成为村民们进行休息、进行人际交往的“好去处”,而不是用来观赏、隐居、吟诗作画的场所。他当然反对传统文人雅士们所说的“田园”意识。在张竞生看来,传统文人所标榜的“返朴归真”“田园牧歌”以及一些逃避现实的隐逸思想基本上是变相了的封建迷信,而在“新的社会”里,乡村应当成为劳动人民的乐园。
如果说张竞生与那些传统文人有所区别的话,那么,这个区别既不在于性格,也不在于独特的生活道路以及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生经历,而在于:张竞生具有而且敢于公开展示自己所持有的价值立场,即就是政治倾向性。进一步说,尽管张竞生并没有套用一些政治术语(如阶级性、党性原则、中国革命以及社会主义、马列主义等),但是,体现在他的文章中的这些意识是很明显的。不仅仅是明显的,而且还能够说明张竞生是一个具有社会主义倾向性的乡村建设理论家。他倡导朴素主义的价值观,他把“关注社会问题”的焦点放在处于社会“底层”的乡村里,他将“劳动”视为锻造健全人格的一个最关键的手段,他强调统一而有效的组织以及由此而来的集体主义思想,所有这些都能够说明张竞生的乡村建设体现出了社会主义社会所具有的价值取向。
有一个现象值得注意,张竞生在他的文章中多次表达过他对于政治问题的不满,他对于马克思主义、对于中国革命、对于共产党都有过批评性的意见。①参见张竞生《情话的一段》,原文中有这样的描写;“可是苏俄的共产主义,太过于机械,太过于抹杀个人的自由,太过于摧残心灵,太过于注重物质”(《多惹情歌》世界书局1930 年5 月版,92 页)。在其它的文中,也有类似的表述。当然,他并没有诋毁或攻击性的言论。问题就在于:究竟如何理解张竞生的这些“批评”意见?对于今天的张竞生研究来说,不要因为他的一些“批评”言论就认为他是一个反共、反党、反马列、反革命的人。实际上,明确这一点是很重要的。因为人的思想观念是具有一定系统性的,只言片语体现不了一个人思想的整体性。况且针对张竞生的具体情况,要看到以下几个方面。首先,张竞生难以真正了解中国共产党所领导的革命的实际状况,对当时生活在国统区的许多知识分子来说,价值评判主要借助于新闻媒体的各种报道去理解,而当时的新闻媒体又不可能做到真实客观。其次,当时的许多知识分子都喜欢拿系统的理论来高谈阔论,喜欢谈论各种各样的“主义”,包括马克思主义、共产主义、社会主义等等都是当时的一些热点,而张竞生不喜欢这种“跟风”式的参与。再次,或许是出于一种策略的缘故,避免给周围的人们留下一个“亲共”的印象。正是因为在国统区,他不得不面对“国统区”这个环境,所以就要尽力躲避来自于政治上的各种嫌疑。
归根结底,张竞生毕竟是一个文人,他所做的事、所说的话都免不了带有理想主义的色彩,只不过他是一个很注重实际、很具有创造性和实践精神的文人。也正是由于这样,他不可能成为一个政论家,不可能成为一个坚定的“主义”论者,更不可能成为一个投身于乡村建设的革命者。
事实上,张竞生所做的事以及他所进行的学术研究都不带有“官方”色彩,他不是为了完成某个“上级”所给予他的某种任务,也不是为了通过做事来捞取某种“政绩”或“资本”而进入政坛。其次,张竞生在寻找问题、提出问题、想办法解决问题的过程中并不从“观念”出发进行理论上的自我论证,他只是就问题本身来讨论问题,基本上不论及社会发展的道路以及方向等这些大问题。比如说,当时很盛行的“实业救国”“教育救国”“科学救国”等都具有一定程度的政治色彩,因为这些号召或倡导都或多或少地显示出了某种“治理国家”的政治理念。对于有些文化人或知识分子来说,提出一种观点,也许是为了“拔高”自己的学术品位,也许是为了故意“抢占”某个学术领域的制高点,也许是为了“炫耀”一番自己宽广的视野。而张竞生却不是这样的,他既没有理论家的身份,也没有理论家的姿态,然而,分析研究张竞生的主要目的当然是为了能够推论、判断出他的思想脉络。
讲政治,就是要能够并敢于公开自己的倾向性。反过来说,一旦具有了某种相对稳定的倾向性,政治就是一种挥之不去的“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结。而这一点,恰恰是所有思想研究中的一个焦点问题。
三、张竞生“乡村建设”思想的当代意蕴
以上所分析的两个特点是理解张竞生“乡村建设”思想的主要方面。当然,应当还有其他值得关注的特点,不过,就这两个特点而论,对于当今建构美丽的新农村社会来说,具有现实意义。
第一,针对乡村建设必然涉及到很多方面,例如:经济的、教育的、文化的、交通运输的、医疗卫生的等等,无论是研究者还是践行者,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侧重点或关注点。就张竞生而言,他认为农村运动应以“复兴经济为中心”,其余如教育、治安、卫生等不过是连带之问题。张竞生尤其反对那种以文化、启蒙、素质、教养为名目的各种“救国救民”的运动,他认为所有这些说法都不同程度地体现着一种“书呆子”习气的的乡村运动。事实上,就上世纪三四十年代而言,国际、国内战争必然性地影响种种“救国救民”的实践活动,能够投身于实践活动,即便是小规模、小范围的实践活动,也已经是很难得的了。因为能够致力于实践活动,既体现了一种勇于牺牲的豪迈精神,又体现了一种乐于奉献的生活态度。而大多数知识分子宁可将自己的精力花费在学术以及理论方面的“建设”,因而被张竞生称之为“书呆子”气的建设者。
当然,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提出乡村建设这些问题并致力于乡村实践的人并不仅仅是张竞生一个人,比如:晏阳初提出了“平民教育”的思想并进行了相关的实践活动,梁漱溟提出了“乡村文化自治”的理念,也进行了一定的实践活动;费孝通、黄炎培、陶行知、卢作孚等人的理论或主张都是以相关的田野调查为依据的。然而,相比之下,张竞生的乡村实践最具有彻底性,也最具有可研究价值,主要原因两点。其一,就目的性而言,张竞生的乡村实践不是为了“证明”他的乡村建设理论的正确性,也不是为了获取一定的政治资本。当然,他要追求改善乡村、建设乡村的效果,但即便是没有效果,也不会影响他自己所选择的针对乡村建设的实践之路,确切地说,张竞生的乡村实践其实就是为了表明他的生活态度,也是他所追求的生活方式的具体体现。这是张竞生与其他知识分子最鲜明的不同之处。其二,张竞生的乡村建设所具有的实践性主要体现在实干精神方面,他不仅亲自规划,也亲自动手,他能够自始至终坚持到底,他可以说是身兼数职,组织者、参与者、督察员、监工员以及从事一切相关的诸如宣传、采购、会计、出纳、保管、分配等等工作。促使张竞生这样做的原因并不是权力欲,而是他发自内心的责任感和强烈的担当意识,因为张竞生从不指望政府、从不依赖政府,他真正做到了一种能够忘却一切的全身心投入,这种精神境界则是绝大多数知识分子难以达到的。
张竞生来自农村,熟悉农村境况;作为农民的儿子,深知当时农民之急需。无论是针对社会问题的研究还是针对思想以及理论的贯彻落实,尽最大可能克服“书呆子”习气,尽最大可能避免各种形式主义的“做花样”,这在任何时候都是有意义的。张竞生的乡村建设不仅强调了这两个方面的重要性,而且也展示出了一些值得人们重视和参考的具体操作方法。再者,从他身上所体现出来的一种豁达的人生观以及一种要为自己负责任的担当精神,就是研究张竞生乡村建设的现实意义。
第二,张竞生在他的《农村复兴实验谈》一文中曾经这样说到:“乡村是出品与人种的好园地。缓缓培养起来供给城市的缺乏,填补城市的空虚”。[6]他认为:城市建设所需要的人才主要来自于农村这个广阔天地,因为在张竞生看来,农村是出产健康的身体、健全的心态、积极的人生观的地方。在当今社会,他的这个观点究竟有没有实际意义?事实上,农村与城市之间的差异虽然一直存在,但随着时代的变化,这个“差异”的基本内容是不相同的。如果说在“关注乡村”和“关注城市”这两者之间体现了“关注者”的一种倾向性的话,那么,张竞生的乡村建设的倾向性和当今乡村建设的倾向性并不完全一样,也就是说,真正值得我们思考的一个首要问题是:在当今社会,我们再次关注针对乡村的建设究竟包含了一种什么样的倾向性?或者说我们提出一个新形势下的“乡村建设”的必要性或目的性究竟是什么?
按照张竞生乡村建设的思路,“复兴经济”是一个最为重要的核心问题。在他所处的时代里,应当是很正确的,但时代在改变,当今的农村或者乡村所面对的情况与张竟生时代所面对的情况是不一样的,有些地方的农村状况虽然问题很多,但不一定就是经济问题,很有可能是文化问题、环境问题、道德问题、安全问题、组织管理问题以及纯粹的养老问题等。因此,对于当今乡村建设的研究者来说,首要的是找到真正值得关注的属于这个“新时代”的核心问题。这也是今天在研究张竞生的乡村建设并追求其现实意义时应该注意的一个方面。提出问题并努力去解决问题,这本身就是研究张竞生乡村建设的现实意义。
退一步说,在当今社会不乏具有实践精神的“乡村建设”者,然而,建设者首先要能够明确实践的“对象”。即首先要能够找出某些需要改造或改善的乡村的各种“病症”,然后,才可以(像张竞生那样)逐步找出那种根植于乡村社会里的主要问题。这不仅是实践的基本思路,也是研究的基本方法。因为针对乡村的“建设的意义”并不等于针对乡村的“建设的必要性”,如果把当今的针对“乡村建设”的理论研究局限在“意义”这个层面上而大做文章的话,那么,乡村建设中的实践精神就难以体现。
第三,由于改革开放以来经济状况的改善,新时代的乡村建设的重点必然性地发生变化。例如:就文化建设与经济建设的关系而言,如果说之前的乡村建设主要应当着重于经济建设的话,那么,当今的新农村可以说更需要文化建设。当然,这个观点也并不一定能够完全正确地适用于各个地方的“乡村”。但是,假设在当今社会,文化问题是某些地方乡村建设的首要问题,那么,在这种情况下的乡村建设研究者所应当思考的问题是,究竟要树立一种什么样的文化观念?接下来,才能够思考相关的另一个问题:究竟要以怎样的操作办法来实施针对文化的建设?
文化的多样性不仅在于内容方面,也在于形式方面,即便是专注于传统文化,也有很复杂的内容需要梳理,况且拿一定的“文化”进行建设是一项更加复杂、更具有实践性的工作。张竞生虽然不是“文化学者”,且主要进行乡村经济建设的实践,但他的乡村建设仍然具有文化方面的启示性,如:实践过程中所凸现出来的思想或观念的倾向性究竟起了什么样的作用?对于今天的中国乡村建设来说,他的“倾向性”究竟具有怎样的参考价值?
当今的许多学者在针对乡村文化建设的问题上,很看重“文化传承”的问题,诸如挖掘文化资源、保护文化遗产、创造文化形式、针对民风民俗的采集以及针对各种族谱的整理等等。可是,在张竞生看来,任何类似于这种“文化传承”式的文化建设都不过是一些徒劳的毫无意义的“务虚”,甚至是一些“官样化了”的做秀。因为任何文化,不管是否正确,对于乡村建设来说,只能是一种在不经意当中“被体现出来的”结果,而不是“被用来让人们去刻意追求的”某种摆设。从逻辑的角度来看,不是因为有了文化,才促使人们进行相应的社会实践,而是因为有一定的社会实践,才产生了相关的文化。因此,以“文化”为名的乡村建设不应该沦为“好看不好用”的摆设。
针对乡村社会的文化建设不是不重要,而是要明确这样一个基本前提:任何形式的文化建设都是某种价值取向。与其渲染文化的重要性,还不如思考一下当今社会普通民众的现实需要在价值观念方面的倾向性问题。
此外,当今城市聚集了大量的人口,农村逐步走向了荒芜,许多村落或乡舍濒临消失,然而,不同的自然环境以及不同的区域特色之间仍然存在着很大的差别。相对而言,南方地区人口稠密,农村的规模相对稳定,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是张竞生的乡村建设还是其他人的乡村建设,都应当以“因地制宜”的基本思路来评估各种情况的乡村社会,区分不同的地域特色、自然环境,这才是实际针对乡村问题的建设意识。张竞生是广东省潮汕地区的人,他的乡村建设也是立足于潮汕地区的,如果按照张竞生的“因地制宜”的建设思路来进一步振兴当今潮汕地区的乡村,那么,仍然有很多可取之处。从这个意义上说,针对张竞生的乡村建设的研究也照样具有区域文化研究的价值。或者说,张竞生的乡村建设也是区域文化的一个部分。
时代在前进,社会在发展,当年的某些“富有意义的”乡村建设也许在今天就变得意义不大了。同理,某些“乡村建设”由于时代的发展也许会变得越来越很有现实意义。因此,立足于当今的社会与时代,参考之前各种乡村建设的理论,规划并确立适合于当今的乡村建设模式,这才是研究张竟生乡村建设的意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