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空间批判理论的逻辑与反思
2020-12-21文吉昌
刘 晓,文吉昌
(1.中国政法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088;2.中共南京市委党校 哲学与文化教研部,江苏 南京 210046)
一、国外马克思主义空间批判的理论基础
在人类多数神话故事中都描述过宇宙起始阶段是一片混沌、“虚空”的状态,而后某个宗教人物或神话人物通过神力开天辟地,创造了人类得以存在的最原始空间。从虚空到空间的转变,既是人们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的前提,也是人类认识论的转化和提升。在生产力发展、知识进步的过程中,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毕达哥拉斯、哥白尼、伽利略、笛卡尔、牛顿、爱因斯坦等一大批哲学家和科学家对宇宙和自然界展开了整体、宏观和空间性的分析。几何学的诞生是人类对宇宙空间认识的重大成果,而牛顿定律、爱因斯坦相对论、电场、磁场以及各种粒子和波所构成的量子世界的研究则为人们对宇宙空间的研究开创了新的研究范式和解释方法。面对相同的问题,哲学与科技所关注的对象和使用的方法论逻辑都产生断裂性的差异,从18世纪以来,哲学家对宇宙空间的关注更加突出“身体”“主体”“空间”的关系上。尼采把人的身体提高到了突出位置,强调人的身体与人的主体性的统一,构成了一种身体现象学的思维模式,并通过这种思维模式来分析宇宙空间的发展规律,为人类认识空间、进行空间批判增添了诗性的美学基础。而康德则认为,空间和时间是人们认识世界和解释世界最基础的两种感性直观形式,空间这种真实存在的形式直接依附于人们的主观感受和判断能力,他明确提出空间并非外部经验抽象出来的概念,而是一种纯粹的直观感觉。如此一来,康德批判了以贝克莱等人所持有的“物质是虚无”等不可知论的观点,解构了只将空间看作主观概念而否定人对物质具有认知能力的狭隘思想,确立了把空间和时间作为人们认识物质世界和获取知识,对宇宙自然进行审美评价的研究对象和研究视角。康德哲学体现出以往哲学所没有的包容性,并将传统哲学中强调的知、情、意、身、心、灵统一于同一个思维空间中进行讨论;在讨论的过程中,康德为世界构建了一种具有审美性的逻辑空间。与康德不同的是,黑格尔哲学研究的对象都来自现实社会,他反对康德世界观中“空洞的形式主义”,因而黑格尔的世界观和时空观不像康德哲学那样理想化和浪漫化。
虽然康德哲学与黑格尔哲学的时空观都关注了社会历史发展和人的道德心理演变,但缺少了现实人的主体性的关涉。康德哲学的空间观充斥着很多形而上学的观念,黑格尔哲学的空间观则在唯心辩证法的影响下,抹杀了人的现实性。直到马克思哲学理论的出现,现实人的主体性才真正得到确证。在马克思看来,空间是指人类生存发展的现实场所,在这个空间中,人通过劳动的实践方式创造了社会文化和人类文明。马克思哲学中的时空观来自对人类劳动生产过程的分析,在社会历史的发展中,人对自然空间的开发和对社会关系空间的塑造构成了人类生存的场域。在马克思哲学思想中,空间就是人类日常生活实践的过程和结果,所以马克思关注的空间既有自然空间又包括社会空间。马克思的社会历史理论则更多地聚焦在人类生存的社会空间上,这与费尔巴哈将自然空间作为哲学的出发点有着本质的不同。在马克思之后,卢卡奇也关注了劳动生产过程中的时空问题。他认为,随着资本主义生产模式的不断成熟,人的生存活动在时间上不断碎片化。因为人按照机械生产的程序来规划自己的活动时间,虽然提高了商品的生产效率,但这种时间的碎片化不仅割裂了人的活动时间,还割裂了人的活动空间,人们的意志也在这种时空的碎片化中逐渐失去了主体性。到了葛兰西这里,马克思主义的空间批判思想就表现得更加鲜明,“葛兰西是一个空间理论家而不仅仅是用了几个空间性的隐喻。他关注的是空间的调节、社会关系和实践与空间性的关系问题,他不仅对一切社会关系的历史具体性敏感,而且对它们在场所、空间和等级中的独特定位敏感,在社会关系的整体中这两方面是互相联系的”[1](P6)。葛兰西抛弃了从本体论角度来研究空间的思维模式,将意识形态作为马克思主义空间批判的出发点。他深入研究了意大利不同地区的语言发展变化,结合意大利的政治和经济的发展动态来分析语言在国家政治运动过程中的变迁模式。通过对国家语言在不同地区差异的分析,葛兰西发现了不同生存空间的意识形态和个人的精神意志都存在鲜明的不同。随后葛兰西又进一步深化了这种空间分析的研究模式,城乡空间差异、权力差异也逐渐成为他空间批判中的重要内容,他的文化霸权理论随之形成。
可以看出,虽然空间哲学理论的思想渊源能够追溯到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人,但是对于当代西方马克思主义来说,他们的空间批判思想最主要还是来自德国古典哲学,尤其是马克思主义哲学以来的空间思想。德国古典哲学从形而上学的角度深入分析宇宙发展的过程,讨论哲学问题时,思辨性地解释了时间在先性还是逻辑在先性,整个德国古典哲学的叙述逻辑构成了一个“时间—逻辑—空间”的思想体系,具有具象化属性的空间观念在德国古典哲学中日渐明晰。马克思恩格斯的出现使德国古典哲学的空间观念发生了颠覆性的创新,他们将人的本质规定为一种具有对象性的存在物,强调了现实的人的实践活动。马克思的空间思想既关涉人与自然的关系,又关涉人通过实践改造社会空间的过程,实现了逻辑与历史的统一,最终勾画出人类文明空间的发展蓝图,即从“原始共同体”“虚假共同体”走向“真正的共同体”的过程。马克思的空间批判并非只强调经济基础,他还强调整个人类文明发展的必然性。在第二国际时期,国际共产主义运动逐渐衰落,工人们缺乏与时代相适应的新理论。卢卡奇、柯尔施、葛兰西等人发现传统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受到经济决定论的影响,原有的凝聚力和说服力下降。为了破除这种困境,他们提出了什么是正统的马克思主义这一问题,强调将马克思主义的逻辑和方法作为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精髓来继承。在此基础上将研究对象拓展到意识形态、领导权、实践哲学以及权力和空间等领域。在早期的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中,空间批判的思想日趋成熟,这为后来西方马克思主义空间批判理论的繁荣提供了必要的理论基础。
二、国外马克思主义空间批判的核心理论
(一)资本与空间的关系
从20世纪下半叶开始,西方哲学界开始了两个方面的重要转型:第一个是空间哲学的兴起;第二个是身体哲学的盛行。推动哲学空间转向的学者以列斐伏尔、福柯、大卫·哈维、爱德华·索亚等人为代表,推动西方哲学“身体转向”的代表有梅洛·庞蒂、施密茨等人。国外马克思主义空间批判理论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这种哲学转型发展的影响,学者们转换了思维模式和分析视角,解读了资本主义资本积累和扩张的本质。在政治经济学理论中,资本的一个重要属性被描述为“对劳动及其产品的支配权力”[2](P130),在资本增殖和扩张的过程中,它的剥削对象是具体工人的劳动力,由此,资本、劳动和劳动力构成了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基本架构。国外马克思主义哲学在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基础上延伸出身体层面。他们认为,劳动力不仅与劳动者的身体相关,还包含与劳动时间和人的必要的生活资料相关的物质实体和活动空间。“资本主义为了维护持续生产和最大限度地利用机器,需要有效率、训练有素的和节制的劳动大军”[3](P99-100),这是资本剥削的首要前提,劳动者的劳动自由和身体自由为资本主义的剥削提供了压榨的对象,具体的生产环境和劳动者的生活环境的总和就构成了资本主义剥削的空间。哈维认为,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劳动自由强调的是“劳工机动性”(the mobility of labour),强调了劳动者身体自由的状态以及出卖自己身体自由的正当权利,但同时哈维也强调,当劳动者与资本家签订契约之后,劳动者贡献给资本家的不仅有自由的劳动力,还在劳动过程中将自己身体及其所有的器官都奉献给了资本家,因为他们的身体只能依附于资本家对他们自由劳动的雇佣而生存。所以很多国外马克思主义学者认为,资本空间的正常运转还需要一种制度基础,“其基础在于它为工人呈现了一个真实的选择,同时又明确限定了这些选择所对应的行动”[4](P105)。更加具体地说,这种基础就是资本主义的契约制度、法律制度以及特定社会空间中的道德规训。
资本空间可以看作对资本主义空间的简称,强调了资本空间化发展的趋势,国外马克思主义学者在研究资本主义空间时发现资本运行的逻辑尤其是资本运行所构建的空间环境要比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理论的论述中呈现出更多的复杂性。学者们面对资本主义经济危机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复原和资本主义经济效率的再增长等问题,认为有必要将空间作为切入点,梳理资本主义制度的非线性发展特点。资本空间的研究视角强调了资本主义运行模式的两种现代性表现:一种是“占有空间”;另一种是“生产空间”。“占有空间”体现了当今资本主义的固有属性,资本的扩张始终采取了一种宏观上的掠夺和剥削策略,而“生产空间”则强调资本主义当今生产的最终商品具有空间属性,资本主义制度就是凭借商品的流通来积累更多的空间资源,从而在总体上占据了社会发展的主导地位。“空间生产就是通过物质资料在物理空间中的重置或重构创造出符合人现实需要的空间产品的过程”[5](P105)。资本的空间化发展是资本主义现代性发展的重要方式和基本属性,国外马克思主义学者在认同这种空间化的发展过程后,将都市空间作为自己空间批判的重要研究对象,通过对不同地区空间中经济差异、政治差异、文化差异的深入研究呈现了城市空间对人类自由发展的压制。学者们发现,人的发展已经无法逃避资本主义的剥削,这是因为社会空间已经成为资本剥削的载体,而人又无法从社会空间中真正地抽离出来。当资本与空间相互融合之后,资本要素的流动逐渐加快,这一现象从线性的时间上来看它促进了工业资本、金融资本等领域的循环,而在空间上,这一现象又促进了相同空间中不同要素的最大效率的配置,从而扩大了社会的分工。“资本的伟大本能就是要穿透各种空间障碍,这实际上是全球化的动力,资本要不断地寻找新的地盘,不断地将非资本领域资本化。空间就是在这样的资本和贸易的力量下得以重新铸造和组织。空间自身的固有屏障在资本的流动本能之下崩溃了”[6](P50)。资本使得空间内的资源流动更加频繁,从某种程度上打破了空间内的物理障碍而将空间改造成为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和资本剥削的载体。所以说在资本主义的生态环境中,时间与空间的自由都是受到局限性的,二者的存在都是在为资本剥削提供更加便利的手段,同时,资本对空间的入侵又迫使城市空间不断扩张,大都市内的资本积累必然伴随着都市行政区空间的增加,核心区域的扩展包含越来越多的周边地区,其空间内的资源更加复杂,社会矛盾也更加激化,都市空间也逐渐成为资本主义空间的重要象征。
(二)空间生产的本质
空间生产既是国外马克思主义空间批判理论的核心内容,也是国外马克思主义学者对经典马克思主义生产理论的创新。空间生产强调资本主义现代化的生产方式将空间作为生产的基本前提和最终结果,社会生产力发展的评价也有了新的标准。在这一演化中,空间不再是单纯地发挥依附于时间存在的哲学观念,而是成为一种独立存在的,具有资本主义观念属性的存在物。列斐伏尔认为,资本主义剥削问题研究的具体对象在政治经济学理论的基础上突出了城市空间问题和日常生活空间问题。哈维在分析资本主义空间问题时认为,空间生产对资本主义制度发展最重大的意义在于转化矛盾。以都市空间为例,哈维详细论述了城市中心和城市边缘的空间差异,这些差异源于资本家对都市区域发展的控制和对区域功能的限定,从而使得不同的区域具备了不同的社会功能和社会资源。在哈维看来,当今社会由于毫无限制的资本积累,社会发展积累了大量的闲置资源,这些闲置资源是在资本主义重复生产的过程中形成大量的短时期内缺少使用价值的产品。为了避免经济危机的爆发,资本家必须调整社会资源的配置,盘活这些闲置的产品和资源,其具体的方法就是凭借不同区域经济空间和文化空间的差异,来重新分配闲置资源,刺激人们对这些生产过剩的产品进行购买和使用。在一个国家的内部进行这种资源的疏散,缓解了一定时期内的经济矛盾,从表面上保持了供需的平衡。与此同时,发达资本主义国家还采用同样的手段将自己的闲置资源强迫输送到其他弱势国家,通过这种强制性的资源输送和交换,资本主义制度再一次获得了生命力。哈维将资本主义这种重获生命力的过程称为“空间修复”,空间修复就是利用空间差异的特点,通过不公平的交换来掠夺资源。可以看出,以列斐伏尔和哈维等人为代表的国外马克思主义学者认为,空间生产的本质就是资本积累。
国外马克思主义者认为,当今资本主义生产已经不再像传统生产模式那样强调在某个具体的空间中生产具体的产品,而是通过某些具体产品的生产来达到征服和占据具体空间的目的。在这一层面,空间本身成为生产活动的结果,“土地、地底、空中,甚至光线,都纳入了生产力与产物之中。都市结构挟其沟通与交换的多重网络,成为生产工具的一部分。城市及其各种设施(港口、火车站等)乃是资本的一部分”[7](P26)。学者们认为资本家通过对基础设施的掌控而间接地控制了公共空间中人的行为秩序,由此以来在这个空间中的所有自然资源和社会资源都成为资本家进行资本扩张和积累的手段,土地、空气、水、光都成为资本的附属品,生活在这个空间中的人也必须顺从于这个空间中的社会秩序,而这些秩序都是城市的管理者按照资本扩张的目的来安排的。可以看出资本主义空间生产的最基本手段就是构建公共秩序,这一过程伴随了都市功能圈的不断完善和创新,同时传统社会遗留下来的文化产物也遭到了强烈冲击,都市空间中缺乏现代功能的老旧建筑面临拆除和重修的问题,在郊区,资本主义国家又在积极进行填海造陆等扩充土地空间的工程。从本质上看,资本主义国家通过空间重构来获取新的资本和资源,通过空间内矛盾的疏导以及对空间差异的利用创造了很多资本积累的新方法,然而这些手段始终不能解决人类社会发展与自然规律之间的矛盾,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激化了二者之间的矛盾。
在资本主义社会中,都市空间的扩张呈现了新时期的资本逻辑,城市中的土地、水源、树木等自然资源成为这一逻辑的牺牲品,人们无意识地把这些自然资源转换成为可以增值的社会资本,但是他们没有意识到这种能量的转化并不是守恒的。资本逻辑在很大程度上与自然发展的规律相互对立,正如马克思所说:“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人对自然的支配为前提。”[8](P587)人们按照自己的意愿通过削减自然的存在而增加资本,而自然发展的规律则通过生态危机的方式来弥补自然资源流失所导致的能量失衡。人们一边破坏自然来构建都市空间,一边又在倡导生态平衡,这本身就是一种矛盾,资本主义的空间生产过程就是制造人类社会与自然生态之间矛盾的过程,这一过程还具体表现在都市空间的同质化的进程中。资本家通过整合空间资源来重构空间秩序,都市圈的功能日益凸显,不同区域有着自己的独特功能,多种都市空间综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完整的现代性都市空间。伴随资本主义的扩张,这种综合性的都市空间成为资本主义扩张的样板,每个大型都市圈都按照近似的规划来打造,纽约、华盛顿、巴黎、柏林等世界一流的大都市的商业圈几乎趋同。国际性大都市的空间构造已经失去了国家和民族的特色,国际化、商业化、资本化成为全球都市圈的共有特征。这种同质性和单一性的发展降低了人类社会文明发展的多元化,导致人类文明发展的固化,这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对人类生态和自然生态多样性的破坏,也将面临社会危机和生态危机的双重考验。
(三)空间批判的方法论
都市马克思主义学者对资本主义的批判首先来自他们对马克思主义基本理论的深刻把握。他们认为,马克思主义理论主要从两个层面剖析了人类社会的发展过程:第一个层面是“历史—时间”层面。这一层面呈现了人类漫长的发展过程,梳理了社会道德体系的存在样态和演变形式,“历史—时间”的分析逻辑让多数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认同了马克思政治经济学中以物质生产作为社会发展基础的研究逻辑。按照马克思的叙述逻辑,学者们重新考察了资本主义在人类历史中的转变方式,并从中抽象出评价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好坏的标准,即“时间”。随着研究的不断深化,研究者们又延伸出第二个层面,即“空间”的评价标准,随着研究视角的转变,他们放弃了传统马克思主义研究注重产品生产和资本流通的细节问题,将空间经济分布的宏观效应作为重要的研究对象。从方法论上来看,西方马克思主义空间批判的学者从历史时间性到社会空间性过渡中深化了对社会公平正义问题的研究。当然,在此过程中,每个人分析和论述角度又有所不同。比如卡斯特,他的学术研究始终呈现出结构主义的方法。他认为,在资本主义制度的影响下社会空间、尤其是都市空间的构造已经形成了固定的建构模式,都市空间中不同区域的空间结构规定了这个区域的空间功能,资本主义逻辑存在的最大意义就是影响并构建特定空间中的集体意识,让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能够牢固地内嵌于资本主义空间中,该方法降低了资本主义工业经济面临的生产过剩的经济风险。卡斯特把资本主义现代性的网络系统和金融运作模式作为主要研究对象。他认为,大资本家通过意识形态的影响构建了符合本阶级利益的日常信息和知识系统,以此为基础,资本主义生态培育出来的科技信息必定只能为延续资本主义发展和延续大资本家的统治而服务。通过意识形态的引导,分散和凌乱的知识在人们对国家意识的接受中形成了新的“信息主义”,“在信息主义之下,财富的生产、权力的运作与文化符码的创造变得越来越依赖社会与个人的技术能力,而信息技术正是此能力的核心。信息技术变成为有效执行社会—经济再结构过程的不可或缺的工具。特别重要的是它所扮演的角色提供网络化(networking)的发展成为人类活动组织的动态、自我扩张(self-expanding)的形式。这个占主流优势的网络化逻辑转化了所有社会与经济生活领域”[9](P403)。卡斯特认为,信息生产和信息流通在很大程度上起到了马克思所关注的物质生产和商品流通过程所具有的功能。现代化的资本主义生态使得信息成为联结社会发展一切过程和结果的中间要素,传统意义上的财富、权力和文化都必须依附于现代性的信息而生存繁衍下去,信息空间也成为资本主义都市空间具代表性的空间形式。
之所以说卡斯特的空间批评方法趋向于结构主义,是因为他强调当代资本主义信息存在的共时性。卡斯特认为,信息与资本主义的经济增长、政治权力的占有以及文化形式的创造体现出同时存在、同时发展的特点,信息的编造贯穿于社会发展的全过程中,信息编造出来的意识形态在社会财富、权力、文化的发展中占据了统领的地位。“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的主导发展模式经历了从工业主义向信息主义的历史性跃迁。对于资本财富增殖与价值剥削机能的制度性赓续和策略性转向,卡斯特不无疑虑地指出,决定当前西方城市空间布展的权力结构,已然让渡于能够决定社会制度并对个体行为规范起导向作用的信息符号体系”[10](P101)。卡斯特十分注重信息在不同空间下的功能和属性,他采用的结构主义方法论就是要突出资本主义生态空间中信息编造与经济生产空间、政治权力空间和文化意识空间的系统性关联,现代性的信息编造所构建出的功能性空间始终是卡斯特所要强调的重点内容。从这一点来看,卡斯特的分析逻辑既是对马克思资本主义批判理论的继承发展,又是对西方传统社会学分析理论的拓展和创新。卡斯特继承了马克思对资本主义批判的基本立场,并从功能性空间的角度深化了马克思的批判方法和批判视角。
除了卡斯特,具有代表性的马克思主义空间批判学者还有爱德华·索亚,索亚的空间批判理论突出了社会地理学的研究逻辑。在现代性社会的发展中,“遮挡我们视线以致辨识不清诸种后果的,是空间而不是时间;表现最能发人深思而诡谲多变的理论世界的,是‘地理学的创造’,而不是‘历史的创造’”[11](P1)。索亚试图将社会空间和地理空间进行融合,同时他又吸取了马克思主义理论关于资本逻辑批判的很多思想。在空间批判过程中,索亚强调了人的主体性,他建构的资本主义都市化发展模型,呈现出中心城市与村镇等边缘地区的空间差异,并分析了不同空间中人的主体性意识。索亚的空间理论充分体现于他的“社会—空间”辩证法中,他将地理学的认知方式与马克思主义的方法相融合,发现了资本逻辑在特定时期内发展的独立结构,而这些独立结构的核心就是“人造的空间组织”,资本主义的都市空间和地理空间的发展与特定空间中人的组织形式和组织结构相对应。如此一来,索亚开始进入人的空间行为和空间正义的研究上。与索亚相类似,大卫·哈维也突出了马克思主义空间批判的地理学转向,如果说索亚通过对社会地理学逻辑方法的借鉴,构成了他的空间化辩证法,那么哈维则是直截了当地将分析方式建立在历史地理唯物主义理论上。 “对我来说,历史地理唯物主义是纠正‘在空间之外谈论时间’这种对时间性的错误理解,因为你始终无法脱离空间,因此我的研究不是增加一个地理维度,而是重塑我们对时空的全面认识”[12](P21)。哈维认为,在当今资本全球化的进程中,以殖民主义、帝国主义为首,极权性质的意识形态逐渐形成,这种意识形态渗入到发达地区的政治空间和经济空间中,导致世界政治格局的新变化,世界政治空间的权力关系也逐渐形成。可以看出,哈维借助历史地理唯物主义的方法来分析资本主义在当今时代的问题。
三、对国外马克思主义空间批判理论的反思
20世纪下半叶,受到西方哲学演变的影响,国外马克思主义将空间作为分析资本主义晚期新变化的研究视角,从方法论上开创了马克思主义批判的新逻辑,但是这种过于思辨性的批判方式逐渐遮掩了正统马克思主义所强调的阶级矛盾和物质生产的重要性,从某种程度上导致国外马克思主义在正统马克思主义理论道路上的偏离。传统马克思主义学者对资本主义发展的认知,强调资产阶级的消亡必然产生于生产与消费对抗性矛盾中。当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将空间作为资本主义发展的基本单位时,则向人们呈现了资本主义现代化发展的另一种发展模式。在这种新的发展模式中,资本的积累和扩张超出了马克思所关注的单个人的生产和社会化大生产的范围,而是将社会制度和社会秩序拟定为资本主义空间生产的结果,通过对这些新制度和新秩序的传播,资本得到了迅速的扩张和积累。同时,西方马克思主义空间批判的相关学者还将空间差异作为当今资本逻辑发展的现实基础,这一论述与资本主义现实发展非常吻合。在现阶段,面对全球经济发展渐缓的事实,资本积累和扩张已经不能单方面地依靠物质生产和空间生产所创造财富,而要通过空间差异来转移、占有和剥削其他空间的财富,以此实现对全球剩余价值的剥削。
虽然西方马克思主义空间批判的相关学者拓展了马克思主义空间话语体系,但从本质上来看,空间生产和再生产与马克思恩格斯强调的社会生产和再生产并没有本质区别,只是叙述方式上的转变。如果说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认为空间生产构建了资本主义的空间形式,那么在经典的马克思主义理论中,社会生产的过程则决定了社会形式的结构。无论从空间生产的角度来分析,还是从最基本的物质生产的角度来分析,资本家的目的始终是剥削剩余价值。以列斐伏尔等人为代表,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经过对资本主义的空间批判提出了空间正义、空间价值和空间权力等诸多新话语,但是对这些新话语的解读并没有离开马克思恩格斯提出的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范畴。学者们热衷于将西方哲学新内容与马克思主义经典论述相结合,重新构建出解释资本主义的理论,但是越来越少地强调现实的革命实践。虽然很多学者都提出了将都市革命作为破除资本主义制度危机的具体实践,比如列斐伏尔、哈维、兰卡斯特等,但不可否认的是,都市革命在西方马克思主义空间批判的相关理论学者那里始终是一个意识形态斗争的幻想。很多学者从人的潜意识甚至是元语言学领域出发来讨论都市革命问题,这使得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空间批判和都市革命理论只能在人的精神领域起到启示性的作用,很难起到经典马克思主义理论那样引领革命的功能。此外,在空间批判的过程中,学者们几乎将社会发展的“空间性”代替了人类发展的“阶级性”,从某种程度上来看,这种“空间”与“阶级”的置换消解了马克思恩格斯社会矛盾理论的革命精神。西方学者在讨论资本主义危机及其内部矛盾时总是再寻找两种对立的、具有差异性的元素,并努力将其解释为导致社会危机的根源,但是他们没有意识到马克思对经济矛盾、政治矛盾和意识形态矛盾的论述始终坚持了工人阶级的道德立场。这种道德立场确保了马克思恩格斯的批判理论是关于实现工人阶级自由发展和全人类解放的纲领性理论。
总结来看,西方马克思主义空间批判理论强调从资本空间的权力关系上来分析新时期资本主义的新变化,相关学者吸取了大量的经典马克思主义理论资源,在深入分析了马克思关于历史和时间相关思想的基础上转向了社会和空间的研究。马克思强调的物质生产和阶级斗争在西方马克思主义空间批判的理论中转变为空间生产和都市革命,马克思关注的工人阶级和资产阶级的生产矛盾、消费矛盾在西方马克思主义空间批判理论中表现为意识形态的斗争。虽然学者们看到了资本主义在现阶段发生的新变化,但他们多数的思想规划都仅限于在意识形态的理论框架,很难在实践中进行变革。同时,西方马克思主义空间批判的多数学者并没有坚定的政治立场和阶级观念,这也导致空间批判的理论缺乏了组织基础和阶级基础,最终空间批判更多地趋向一种形而上学的思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