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清初悼亡诗的新特征*
2020-12-20董灏
董 灏
(西北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00)
悼亡诗是诗人为悼念去世的配偶所写的诗歌。清初悼亡诗的创作出现了一个高潮。首先,创作悼亡诗的诗人多,如王夫之、顾炎武、冒襄、屈大均、吴伟业、尤侗、沈谦、万寿祺、阎尔梅、钱澄之、李渔、朱彝尊、刘体仁、王士禛、曹亮武、汪琬等。其次,创作的数量大,且多为组诗,如李渔《断肠诗二十首哭亡姬乔氏》,屈大均为王华姜作有五言古诗十三首、七言绝句一百首,尤侗有专门的悼亡合集《哀弦集》等。再次,文人间互悼、代悼,悼亡具有交际的性质。最后,悼亡诗在特殊的时代背景下出现了借悼亡之悲抒故国之思的新特征。笔者以清兵入关到康熙二十年(1681)左右的悼亡诗为研究对象,主要探讨清初悼亡诗中故国之思的书写情况、新特征出现的原因及其文学史意义。
一、借悼亡表达故国之思的诗人及其诗歌创作特征
清初借悼亡来书写故国之思的主要有三类诗人:一是明遗民诗人,二是生于明朝入仕新朝的诗人,三是清初的一些闺阁女诗人。其中以明遗民诗人为主。他们的悼亡诗在表达故国之思方面各有自己的特点。
(一)明遗民悼亡诗中悼亡之悲和悼国之痛的紧密交织
明遗民多进行过反清斗争,而亡妻曾是他们的贤内助,因此明遗民的悼亡诗具有亡妻之痛与亡国之殇紧密交织的创作特点。
王夫之是抗清的主脑人物,他于顺治七年(1650)娶郑氏,郑氏跟随他为抗清事业到处奔走。王夫之在《续哀雨诗》小序中就回忆过二人为躲避清兵搜捕、困居水砦的经历:“庚寅冬,余作桂山哀雨四诗。其时幽困永福水砦不得南奔。卧而绝食者四日,亡室乃与予谋间道归楚。顾自桂城溃陷,淫雨六十日,不能取道,已旦夕作同死计矣。因苦吟以将南枝之恋,诵示亡室,破涕相勉。”[1]168时为顺治七年,清军逼近抗清重镇桂林,在大雨、绝食、清兵搜捕的困境中,二人相互勉励,共渡难关,可见感情之深。这段经历,王夫之在《凤凰台上忆吹箫·忆旧》中也回忆过:“楚塞天遥,漓江雨冷,烟云湿透征衣。指数峰残雪,候雁先归。堪叹生生死死,今生事、莫遣心违。”[1]595王夫之的《续哀雨诗》题下注有“辛丑”,可知作于顺治十八年(1661)。此年南明永历帝在缅甸被俘,王夫之爱妻逝去,更兼复国无望,悼妻和悼国的悲伤便一同倾注在悼亡诗中。《续哀雨诗》其二云:“他日凭收柴市骨,此生已厌漆园歌。”[1]168“柴市”是文天祥就义之处,“漆园”是庄子做官之地。庄子认为人死后重归天地,在妻子死后箕踞鼓盆作歌。王夫之在诗中表示自己厌倦庄子这一观点,直白地表达希望能像文天祥一样为国就义。这既包含了对郑氏的悲痛缅怀,也抒发了为国死节之志。王夫之还有悼亡词,如《扫地花·忆旧》上阕回忆和郑氏的生活点滴,下阕“自惹闲愁后,对莲岳云压,苔潭珠溅,垆烟孤瘦。叹渺渺京华,不堪回首。碧海人归,雄剑谁怜孤吼。空凝望,绕湘流、暮云荒岫”[1]613,则是伤怀故国。龙榆生先生曾这样评王夫之《望梅·忆旧》词:“他把家国之恨,伉俪之悲,打并起来,作着惨淡经营的描画,绵密凄悱,感染力是很强的。”[2]
屈大均之妻王华姜是忠良之后,父王壮猷是明朝将领,在抗清中兵败殉国。屈大均在康熙六年(1667)北上陕西游历时与王华姜相识,二人志向相投,后来结为夫妇。王华姜跟随丈夫归粤后很快融入了大家庭,屈大均曾回忆一家人其乐融融的生活:“我有第五妹,与姜日娱嬉。梳姜堕马髻,服姜月华衣。”[3]24(《哀内子王华姜》其九)但好景不长,王华姜于康熙十年(1671)去世,屈大均哀恸不已,写下了许多悼亡之作。这些悼亡诗中包含了强烈的悼国之情,如《哭华姜一百首》其十:“八月风高放角鹰,行行游猎十三陵。随夫北岳攀阴雪,抱子桑干履薄冰。”[3]1226该诗回忆与王华姜同至北京一带考察地形、谋求复国、吊唁前朝的经历。在“将军战败斩旌旗,身作长城控月氏。夜半鼓声寒不起,可怜冰上弃孤儿”[3]1226(《哭华姜一百首》其七),“三秋苦战在黄沙,血作胭脂山上花。孝有曹娥曾弗子,忠如去病不为家”[3]1226(《哭华姜一百首》其八)等诗句中,也多次提到王华姜父兄的抗清经历,甚至对其父兄的着墨占据了悼亡诗的大量篇幅。《哀内子王华姜》其五云:
汝魂毋飞扬,万里随悲风。汝父为国殇,精爽在榆中。汝兄亦殉死,黄口为鬼雄。游魂尚未变,白骨可相从。汝生不识父,死后见形容。桓桓大将军,苦战黑山戎。左手挽人头,右手持秦弓。须髯怒尽磔,流血被体红。黄云野莽荡,阴气横苍穹。前有无定河,后有赫连宫。父子惊相持,恸哭何时终。[3]23
此诗虽题为《哀内子王华姜》,但主要是描写其父兄壮烈牺牲的场景,可见屈大均写作悼亡诗不只是为了悼念妻子,也是在赞扬为国捐躯的王壮猷,缅怀在抗清斗争中牺牲的忠臣烈士。对王华姜来说,国恨家仇是连为一体的,但她没能等到推翻清廷为父兄报仇的那一天就去世了。屈大均哀叹妻子早逝:“自古来卿与女休,壮年能报父兄仇。功成俱上列仙籍,嗟尔今朝命不犹。”[3]1228(《哭华姜一百首》其七十六)诗中也有对复国大业迟迟不能成功的悲叹,寄托着对朱明王朝的深切哀思。
(二)入仕新朝者的悼亡诗中对故国情感的隐秘表达
除了坚定不移的遗民诗人,有些在清朝入仕的前明文人也在悼亡诗中表达了故国之思,但他们碍于自己的身份,这种感情表达自然要隐秘曲折。
吴伟业在崇祯朝极受皇帝重视。吴伟业23岁和郁氏结婚时,崇祯特批他归家婚娶,一时贺者无数,其师张溥在《送吴骏公归娶》中曾说他“人间好事皆归子”,陈继儒作《送吴榜眼奉旨归娶》勉励他“词臣何以酬明主,愿进关雎窈窕章”[4]1434。后清兵入关,崇祯自缢,倍受崇祯恩典的吴伟业没有坚守气节,而是出仕新朝,同时又难忘故国,痛苦挣扎。他曾多次表达对前朝的愧疚,对自身行为的追悔,临终时还自责道:“受恩欠债应填补,总比鸿毛也不如。”[4]531(《临终诗四首》其一)吴伟业的妻子郁氏在顺治四年(1647)去世,他在《追悼》诗中曲折委婉地表达了对亡君、故国的无限怀念:
秋风萧索响空帏,酒醒更残泪满衣。辛苦共尝偏早去,乱离知否得同归。君亲有愧吾还在,生死无端事总非。最是伤心看稚女,一窗灯火照鸣机。[4]145
清兵南下时郁氏曾和他“辛苦共尝”,一起逃难,如今爱妻去世,吴伟业看着幼女和妻子用过的织机,心酸伤感涌上心头。吴伟业倍受君恩却在国破之后苟活于世,心中更是包含着“君亲有愧吾还在”的愧怍。
尤侗没在明朝做官,在清初积极入仕并任过一些官职。尤侗在崇祯十一年(1638)娶曹氏,康熙十九年(1680)曹氏去世,尤侗写了大量的悼亡之作并将之结成《哀弦集》。他在集中回忆与曹氏的点滴,赞扬其德行品性,表达对妻子的哀思和怀念,似乎不出前人的悼亡范围,但其中两首《浣溪沙·清明日作》词作,细细玩味颇有深意:
陌上家家挂纸钱。东风客舍泪潸然。难携杯酒滴重泉。 朱户几人同插柳,青山何事尚含烟。江南梦绕断肠天。(其一)
少女长安歌踏春,鸾靴翠袜已成尘。棠梨时候独沾巾。 宫草几年堆燕冢,土花终夜照鱼灯。君王犹自望昭陵。(其二)[5]774
清初文人常用“朱”来隐喻朱明王朝,尤侗《风入松·寒鸦》中以“借问几时头白,早看改了朱颜”[5]932来暗指改朝换代,因而此处“朱户几人同插柳”也暗含了江南朱明遗民在清明节插柳纪念前朝的意思。尤侗在诗中常用“长安”来代指明朝的都城北京(如《长安杂感》“三年两度到长安”[5]528),且词下注“孝昭皇后忌日,驾幸沙河设祭”,因而第二首词中提到“长安”是指北京。词中描写了一派萧条的景象,然而清兵入主中原后正在上升期,何来“宫草几年堆燕冢”之景?而明成祖朱棣曾为“燕王”,“燕冢”应是指埋葬明代皇帝之处。且后面的“昭陵”一语双关,联系上文提到的“长安”,可知此处“昭陵”不仅指唐太宗李世民与文德皇后之陵墓,也暗指十三陵中的隆庆皇帝之墓。可见这两首《浣溪沙·清明日作》实际上是在暗中悼念曾在北京建都的朱明王朝。尤侗的青少年时期是在明代度过,他在《小重山·金陵怀古》等作品中就隐秘地表达过对明王朝的感情。清初的清明节诗歌常出现怆怀故国的情绪,如屈大均《壬戌清明作》“故国江山徒梦寐,中华人物又销沉”[3]872,可见尤侗在悼亡的掩护下表达了兴废之感、故国之悲。
(三)闺阁诗人悼夫诗中强烈的故国之思
悼夫诗自古有之,但到了清初女诗人手中,诗中又加入了故国之思。她们多是前明忠臣之妻,有着深厚的文学修养,在遭逢家国巨变之后,她们在悼夫诗中悼念前朝,明志守节,这种感情在悼夫诗中表达得非常直白,比较有名的是商景兰的两首悼夫诗。
商景兰是明兵部尚书商周祚的长女,万历四十八年(1620)嫁给抗清名臣祁彪佳,二人琴瑟和谐。顺治二年(1645)清军攻下南京,祁彪佳投水殉节。商景兰的《悼亡》其一云:“公自垂千古,吾犹恋一生。君臣原大节,儿女亦人情。折槛生前事,遗碑死后名。存亡虽异路,贞白本相成。”[6]她表示自己虽然为了抚育儿女不能为国殉节,但仍会坚守贞节。这个“节”突破了传统的守寡不再嫁之“节”,而上升到了忠贞爱国之“节”的层面。商景兰在悼亡诗中将黍离之悲和亡夫之痛结合起来,展现自己民族气节的同时,又将失去丈夫的悲伤表露无遗,如《悼亡》其二:“凤凰何处散,琴断楚江声。自古悲荀息,于今吊屈平。皂囊百岁恨,青简一朝名。碧血终难化,长号拟堕城。”[6]
明末清初著名的女诗人兼画家李因也在悼亡诗中展现了自己的家国情怀。李因的丈夫葛征奇为明光禄寺少卿,亦擅长作画。两人常谈诗论画,是如赵李赌书泼茶般的神仙眷侣。顺治二年葛征奇抗清殉国,李因作了大量悼亡诗,她的《悼亡诗哭介龛》其十一写道:“扶榇归来泪滴衣,夕阳依旧故园非。颓垣败壁愁风雨,独对孤灯伴素帏。”[7]42该诗诉说了自己葬夫返家后看到故园已非的悲哀之感。她之所以会感觉“故园非”,一是因为丈夫去世了,二是因为故园遭受战火破败了。“杜鹃血染千家泪,杨柳愁含万缕丝”[7]41(《寒食忆介龛有感》),“劲节孤忠殉国殇,搴芙蓉兮芰荷裳”[7]44(《悼亡诗哭介龛》其三十一)等诗句中,李因使用清初文人悼念故国的惯用手法——杜鹃啼血意象和屈原《离骚》传统,借悼夫之痛,抒发亡国之情。同时,她直白地表达了自己不能为丈夫和故国复仇的愤恨之情,如《悼亡诗哭介龛》其一“青烟四野一孤舟,家国飘零壮志休。有泪空教谈剑侠,忠魂无主泣皇州”[7]42,读之慷慨激越令人动容。李因在悼亡诗中表达的对故国的悲慨和哀思,比之男性遗民诗人毫不逊色。
二、清初悼亡诗的新风貌
明清之际的鼎革巨变为悼亡诗打上了时代烙印,使之呈现出与以往悼亡诗不同的风貌。由以上分析可见,清初悼亡诗的新风貌可以总结为以下三个方面。
(一)内容上由儿女之情升华到家国之恨
悼亡诗本是为了爱人而作,如刘克庄《风入松》、史达祖《寿楼春·寻春服感念》等,都是在吟咏个人对爱侣逝去的痛楚和感伤。这些作品写得缠绵动人,局限在儿女情长的圈子里,清初的悼亡诗则对此有所突破。如终生隐居不仕的“阳羡派”主将曹亮武,在《摸鱼儿·感旧》中有“明妃偏向燕支嫁,天把红颜埋没”[8]句,既有悲伤红颜逝去之意,又有哀叹朱明亡于北方满人政权之意,这就使得悼亡诗蕴含了丰富的含义。特别是遗民诗人,悼亡诗中的家国之恨表达得尤为激烈。顾炎武在康熙十九年(1680)为夫人王氏写的《悼亡》其四中写道:“贞姑马鬣在江村,送汝黄泉六岁孙。地下相烦告公姥,遗民犹有一人存。”[9]1263这是直接的呐喊言志,他明确地宣布自己是朱明遗民,嘱托妻子到了地下一定要告诉嗣母自己会坚持抗清斗争。清初悼亡诗将悼亡之痛和亡国之悲相结合,在其中注入了对兴亡的哀叹,对自身命运的感慨,为悼亡诗开拓了新的领域。
(二)新写作范式的出现
蒋寅在《悼亡诗写作范式的演进》一文中将悼亡诗分为两种范式:一类重视悼亡主体,一类重视悼亡对象。例如潘岳等人的悼亡诗是在写对妻子的眷恋与怀念,注重对自身情绪的抒发,刻画的是一个因妻子死亡而痛苦不堪的丈夫形象,是以主体为对象进行写作的范式。至韦应物、元稹等人的悼亡诗,诗人开始关注妻子,在诗中赞美妻子的品性、容貌等,是以妻子为对象进行书写的范式。[10]而清初文人的悼亡之作,在哀伤自己和悼念亡人之外又加入了哀悼故国。他们借悼念亡人来追忆昔日的繁华,记述时局的动荡,哀叹故国的沦陷。对故国的哀悼跳出了传统的写作范式,使得悼亡诗不再囿于生者和死者这两个角色,而是拉入了国家这一角色,甚至如尤侗的两首清明词,本身就是借悼亡来悼国。这是因为时代赋予明清易代之际文人特殊的经历,个人的命运与国家的命运紧密地捆绑在一起,悼念亡人也就不可避免地触及他们在历史大潮中所受的磨难,勾起国家灭亡的痛苦记忆,因而会在悼亡之作中痛悼故国,这就大大扩展了悼亡诗的表现范围。
(三)勇敢刚毅的妻子形象
在以往的悼亡诗中,妻子多是温良恭谦的形象。如梅尧臣《悼亡》其三赞扬妻子:“见尽人间妇,无如美且贤。”[11]贺铸《鹧鸪天》回忆妻子给自己缝补衣服的样子:“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12]这都是符合儒家道德要求的妻子形象。而在清初特别是明遗民的悼亡诗中,妻子形象具有巾帼不让须眉的刚毅品质。如同样是缝补衣服,顾炎武在《悼亡》其二中回忆妻子“北府曾织战士衣,酒浆宾从各无违”[9]1262,描写妻子王氏曾经为抗清大业提供后勤保障缝补战衣,刻画了一个刚毅坚强、为国家和民族无私奉献的战斗者形象。同一人的悼亡诗,悼念的对象不同,女性的形象也有差异。王夫之和原配陶氏相伴的时间几乎都在比较安定的崇祯朝,王夫之为陶氏写的悼亡诗云:“读书帷底夜闻鸡,茶灶松声月影西。”[1]402(《悼亡四首》其二)该诗刻画了陶氏深夜添茶、侍奉丈夫读书的贤惠形象,和以往文人悼亡诗中的妻子形象相差无几。而郑氏陪伴王夫之度过了一段明亡后的抗清岁月,王夫之不限于把她看作儒家礼教中的普通妻子,更是视为与自己一样的反清斗士。如果以蒋寅所总结的第一种悼亡诗写作范式来看的话,清初悼亡诗中的悼夫者也与以往的裴羽仙、孙道绚、李清照等人断肠垂泪的柔弱形象有极大差异。她们生而守节守志,死而殉情殉国,如北京城破时杜氏妇的诗:“不忍将身配满奴,亲携酒饭忌亡夫。今朝武定城头死,留得清风故国都。”[13]该诗既是悼夫诗,又是绝命诗,可见杜氏妇之刚烈。她们将民族大义置于首要的位置,展示出不弱于男子的气节与品格,是以往悼亡诗中从未有过的形象。
三、清初文人以悼亡诗寄托故国之思的原因
清初文人之所以在悼亡之作中寄托故国之思,是因为清初文人受山河巨变、文学思潮、朝廷政策等时代因素的影响,悼亡诗本身有缅怀哀悼的题材特性,时代特色与题材特性产生碰撞。具体来说,主要有以下四个方面的原因。
(一)山河易代后集体伤悼心态的抒发
明清易代之时,有很多人的亲友死在战乱之中,或在战后因老病相继去世。士人目睹国家灭亡和亲朋离世,心头弥漫着一股悲伤情绪,无论是悼人还是悼物,都和亡国之悲、兴亡之感难以分开。如钱澄之曾组织义军抗清,朋友多战死,妻子儿女也死于乱军之中,多年后他还常常“死友梦中见”[14](《园居杂诗》其二),哀悼“妻儿骨未藏”[14](《园居杂诗》其八)。黄宗羲的爱子在顺治十二年(1655)夭折,他在表露失去爱子的痛苦时也表达了亡国之恨,如“春风方阻啼鹃哭,秋色已归枫树边”[15](《上寿儿墓》)中的杜鹃啼血和秋枫丹红,让人与“朱明王朝”之“朱”产生联想。还有顾炎武在《哭杨主事廷枢》中以“洒涕见羊昙,停毫默凄怆”[9]160来哀悼因反清被杀的复社领袖杨廷枢;王夫之《广哀诗》效杜甫《八哀诗》追悼死难的朋友,都是当时文人伤悼心态的反映。除悼亲悼友外,一切逝去的美好事物也成了清初文人的悼亡对象。如王夫之《正落花诗》《续落花诗》《广落花诗》《补落花诗》等,通过反复吟咏落花来表达亡国之恨。屈大均的《悼马》诗“与尔苍梧数溃围,艰难得逐大军归。金疮乍合频思战,画角才吹便欲飞。三岁龙驹方早壮,两年香稻亦偏肥。无端一蹶骁腾失,泪滴空鞍葬落晖”[3]929,将战马人格化,通过悼马来哀伤感叹明遗民渐老、收复河山无望。在这股伤悼情绪的影响下,悼亡诗中也就难免会掺入故国之思。
(二)明清之际文学思潮的交互作用
明中后期,受王学及王门诸子的影响,文坛上形成高扬个性、肯定人欲的文学思潮。这股思潮在清初文坛尚有余绪,如李渔、吴伟业的戏曲,张岱的小品文等。清初出现的悼亡诗写作高潮也是受到了这股思潮的影响。文人不再将妻子看作诗歌中刻意回避的话题。王士禛曾言:“读悔庵先生《悼亡》诸篇,虽木石肠亦应感动,况枨触旧愁如仆乎?因简筐中往作《悼亡诗》三十五首质之悔庵。”[5]771尤侗读了王士禛的悼亡诗后说:“弹绝哀弦曲未终,相怜相泣病相同。吾家虽有闺房秀,那及王家林下风。”[5]696(《题王阮亭侍读悼亡诗后三首》)明清鼎革,江山易代,经历了亡国之痛的文人更关注现实,对政治、历史、文学等进行反思,于是这股思潮又有所转向。文人们痛定思痛,在作品中夹入对兴亡的思索,对个人命运的哀叹。在悼亡作品中掺入家国兴衰、个人沉浮,是这两股思潮的合流。清初文人在借悼亡抒写性情之外,对现实又有所反思,如汪琬《题亡室袁宜人小像三首》其二:“宦情家计两茫然,白尽头须俱可怜。使汝今年犹健在,定应相劝赋归田。”[16]汪琬认为妻子若在世,肯定会劝自己辞去清廷的官职,他在痛缅亡人中夹杂着对丧失名节的叹惋。这也是和以往朝代经历过山河易代的文人不同的地方。
(三)清初文字高压下的无奈选择
元代对文人言论的管控较清代要温和一些,因而宋遗民在表达故国哀思上比明遗民自由一些。清朝入主中原后大兴文字狱镇压反清思想,许多文人为此丢了性命。清初文人则常用“隐语”来表达黍离之感,如常用“朱”“汉”“金陵”“日月”等暗指明朝,用“胡”“虏”“匈奴”“朔方”等影射清朝。[17]在清廷的言论重压下,悼亡诗也成了悼念故国的一种手段。屈大均写给王华姜的悼亡诗中寄托着国恨家仇,有文人理解屈大均悼王华姜诗中隐含之意,也写悼念王华姜的诗默契地予以回应。如陈恭尹《王华姜哀词》中“大风覆鸟巢,有雏东南飞。妾生始三朝,将军陷重围。臣忠子孝死,父兄同日糜。城中数万人,斩掠无一遗”[18]等句,描述了山河动荡中王华姜父兄战死的惨烈场面,“大风覆鸟巢,有雏东南飞”是说王华姜身世,更是隐喻了明王朝的局势。冒襄《影梅庵忆语》回忆了和爱妾董小宛的往事,龚鼎孳从中读出了冒襄对改朝换代的乱世追思,并为逝去的爱妾顾眉填《贺新郎》一词,小序云:“《影梅庵忆语》久置案头,不省谁何持去。辟疆再为寄示,开卷泫然,怀人感旧,同病之情略见于乎词矣。”词中有“羡烟宵、破镜犹堪典”[19]句,既有对亡人的痛缅,又有对自己仕清后名节尽丧难以挽回的哀叹。可见文人们对悼亡诗中掺入的故国之思心知肚明。
(四)“悼亡”与“悼国”伤悼心理的同一性
隐喻是人类重要的认知手段。体验哲学认为,“隐喻的本质就是以另一件事和经验来理解和经历一件事和经验”[20]。人在认知上有通过此物来隐喻彼物的能力,能够根据已知的旧事物来认识新事物。其中想要认识的新事物是“目标域”,已知的旧事物是“始源域”。人类历史上是先有夫妻关系再有君臣关系,《周易》中也说:“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21]在认知上,人类先认识夫妻关系,再通过夫妻关系的隐喻来认识君臣关系,即夫妻关系是“始源域”,君臣关系是“目标域”。如中国古典诗歌中本就有“香草美人”的传统,屈原就是用夫妻关系来隐喻君臣关系。而古时君就是国,国就是君,悼念配偶和哀悼故国在情感上是一致的,都是在表达对逝去的美好事物的留恋和感伤,都伴随着失意孤寂的人生体验。这就使得“悼亡”和“悼国”具有心理上的同一性。特别是像屈大均那样对妻子的逝去反复吟咏,亡妻本身就成了一种代表前明故国的文化符号。因而,通过悼亡来表达亡国之痛,甚至如尤侗的《浣溪沙·清明悼亡》借悼亡来隐喻悼国,就变得非常合理和自然了。
四、结 语
悼念故国是由明入清诗人创作的重要主题,诗人通过咏史怀古、咏物抒怀、和作前人爱国诗等手段来寄托哀思。清初悼亡之作中掺入故国之思,是特殊时代的产物,且悼亡之事并非人人有之,故借悼亡来表达亡国之思不如通过咏史、咏落花等手法来悼念明朝用得广泛。清政府恩威并施,一方面对反清力量进行残酷的镇压,另一方面用博学鸿词考试、修明史等方式对士人进行笼络。康熙二十年(1681)左右,随着阎尔梅、李渔、张岱、顾炎武等出生于明朝的一代人的老去,清朝统治的不断巩固,悼亡诗中这股故国之思也渐渐消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