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制与化民:明初理学的基层控制及其成效*
2020-12-20孔伟
孔 伟
(新乡学院 人文学院,河南 新乡 453000)
学术界关于明代理学的研究成果众多:陈谷嘉先生采用历时性的视角梳理了明代理学的演变过程[1];冯天瑜先生将明代初期定位于理学发展的“述朱期”[2];魏宗禹先生以薛瑄的思想为视角来透视明代理学的发展[3];陈剩勇先生指出明前期国家以程朱理学为思想武器来控制社会,寡妇由于受到种种压力而无法再嫁[4];赵忠祥、侯波两位先生研究了明初理学政治化走向及双重效应,总结了明代儒学的演进路径,考察了理学践履中的支离与分化[5]。以上研究成果主要集中在明代理学的发展脉络、衰微原因、理论特点和学术主张等方面,但对明初理学的社会控制功能挖掘不足。笔者拟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以程朱理学与基层民众的关系为切入点,深入挖掘明初理学是如何控制人心的,明代国家是如何利用理学来控制基层民众,以达到“家孔孟而户理学”的;明初理学与皇权意志的关系如何;明初理学是如何通过控制人心发挥社会控制功能的;程朱理学是如何为明初极权政治奠定思想基础的。
一、崇理学为皇权张本
元亡明兴后,百废待举。明初,朱元璋在恢复社会生产、强化吏治、加强皇权对国家的控制以恢复政治统治秩序的同时,思考如何实施思想控制的若干问题。因为只有控制了民众思想才能使其自愿服从国家的统治,安分守己地为国家完粮纳税,唯皇命是从而不敢有任何异心。朱元璋出于统一思想的客观需要,建立各级各类学校培养人才,以国家的强制力量来推行程朱理学,令天下士人皆宗朱氏之学,令读书人“非五经、孔孟之书不读”,令天下各级学校“非濂洛关闽之学不讲”[6],又要求“一以孔子所定经书为教”[7]3955,就是把“四书五经”作为官方教材和科举取士标准。朱棣在思想控制方面也颇得其父之壸奥,在继承其父思想控制的同时又有所创新,下令编撰“三大全”并颁行全国以强化程朱理学这件思想控制的武器。朱棣之后的明代诸帝都深得“二祖”思想控制之鹄的,师法“二祖”,把程朱理学作为思想控制的利器来驾驭民众、笼络士人。
洪武君臣吸取了元朝覆灭的教训和历代治乱兴衰的经验,对明代国家如何一统万年、长治久安的诸多治国原则问题进行了深入思考,其中包括思想控制方面的问题,推行了“崇道统、尊理学”的思想方针,这些做法为大明王朝的思想控制奠定了基础。洪武君臣利用“华夷观、天命观、道统观论证大明王朝的政治合法性,目的都是通过制造舆论,以树立朱明天下的正统地位,确认皇帝的权力合法性,在政治思想和政治理念上强化全社会的政治归属意识,借以巩固新兴王朝的政治秩序,维护朱姓一家天下的根本利益”[8]18-19。朱元璋以超人的毅力和精力规划出他的治国理念并付诸行动,他竭力尊崇孔子,推崇儒学,奖掖儒生,杀戮异己,强化中央集权,力行思想控制,以“三纲五常”教化民众,维护皇权专制。朱棣即位后提出一系列以儒治国的政治思想,“二祖”为其子孙定下了社会思想控制的基调,即以程朱理学和宗法礼制来束缚基层民众的言行,令其遵纪守法、安分守己,从而维护皇权专制统治的大一统局面。纵观有明一代的思想控制,虽有异端思想出现,在一定程度上对程朱理学有所冲击,但都无法挑战其绝对权威。这是因为程朱理学和日益绝对化的皇权是休戚与共的,“异端”思想最终都会在皇权的严厉打击下销声匿迹。
朱元璋废宰相,在政治上皇权独大,无可挑战,一元独尊,在思想领域的主要表现就是要维护代表天道圣王的君主的绝对权威。朱元璋推行推重道统、振兴礼制、尊崇理学的治国方针是明初国家进行思想控制的体现。作为国家正统思想的程朱理学,是明代帝王控制民众的思想武器,担当着塑造明初民众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的历史使命。明初教育、科举和官员选拔都以程朱理学为依据,因此程朱理学成为贯彻皇权意志、维护国家利益的工具,在明初诸帝的大力推行下,明初帝国出现了“家孔孟而户程朱”[9]的局面。程朱理学在社会控制中发挥着非同凡响的作用,并以润物无声的方式形塑着民众的思想,影响着民众的价值取向,指导着民众的行为方向。思想是行动的源泉,束缚了思想,就控制了人心,控制了人心也就控制了行动。明初以程朱理学控制民众思想,不允许个体思想的自由绽放,把与程朱思想相背离的思想一律视为异端,加以严厉打击,使民众只能按一种模式思考,对任何不同于这一模式的思想行为都加以净化过滤和抵制,这一切可以说明代思想控制已经达到了前无古人的地步。明代前期,作为帝国政治意识形态的程朱理学在帝王的强力推行下以锐不可当之势全面束缚了人们的思想。明代国家利用手中的强权极力压制异端思想。在强权的威慑控制下,民众在思想上丧失了抗争性与突破性,整个社会的价值观念趋于一致,思想取向趋于统一。
二、敬孔子以宣扬道统
孔子是儒学的鼻祖,代表了学统和道统。明代国家尊崇孔子,就是尊崇儒学,弘扬道统和学统,为明代皇权专制统治提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思想资源和源源不断的管理人才。朱元璋来自底层,生于乱世,登基之后极为重视儒学教化,历史经验使他明白,武力只能解决“一时”,而文化却可以解决“一直”,征服人心比武力杀戮更能长久。于是,朱元璋派使者到曲阜以太牢礼祭祀孔子,并对使者说:“仲尼之道,广大悠久,与天地并。有天下者,莫不虔修祀事。朕为天下主,期大明教化,以行先圣之道。”[7]1296因为孔子是至圣先师,是天下读书人崇拜的偶像,礼敬孔子就是向天下臣民表明自己的治国理念。在太学新落成之际,朱元璋亲自向孔子行“释菜”礼,并“以太牢祀孔子于国学”[7]1296。礼敬孔子是朱元璋向天下表明其重儒重教的决心,是其拉拢天下士人的策略,是其鼓舞天下士林的韬略,更是其以儒家伦理道德教育民众、以忠恕和中庸之道教化民众的迹象。
为了大明帝国的江山永固,朱元璋非常注重人才的培养。他说:“上世帝王创业之际,用武以安天下;守成之时,讲武以威天下”,而经纶抚治,则主要在于文臣,所以“二者不可偏用也”[10]。文臣主要来自儒生,儒生主要出于学校,因此必须大兴儒学,培养人才。因为儒生通晓“治平之术”,拥有丰富的治国经验。一旦天下平定,“承流宣化,绥辑一方之众”[11]471,就必须依赖儒生。宋濂也认为“得天下以人心为本”[7]3785。而孔子是至圣先师,礼敬孔子就可以赢得读书人的心,所以朱元璋派人到曲阜“修祀事于阙里”,“且命曲阜庙庭,岁官给牲币,俾衍圣公供祀事”[7]1296,同时诏封孔子后裔,并赋予孔府种种政治特权,以示对孔子和儒学的景仰和敬慕;扩建国子学,并诏令各府、州、县皆立学,“设科分教,务求实才,顽不率者黜之”[12]925,以培养合乎统治需要的人才,科举取士,从而激励天下读书向学之风。
明成祖颇有其父之风,借尊崇儒学来为自己的合法统治张目。他认为,孔子是皇帝的老师,皇帝是民众的主人,孔子为天下苍生树立道德规范和礼制规范。朱棣宣称:“三纲五常之理,治天下之太经太法,皆孔子明之,以教万世。”[13]771朱棣对儒家的推崇不仅仅停留在口头上,还身体力行,组织文武百官学习儒家经典,遇到不懂的问题虚心请教,并在和群臣交流研读儒家经典的心得体会时说:“六经,圣人之道,昭揭日星,垂宪万世。朕与卿等勉之。”[13]773朱棣出身行伍,他明白身教重于言教的道理。他之所以潜心研读儒学,是因为要为全国臣民做出表率,让他们以自己为榜样认真研读儒家经典。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上有所好,下必甚之,朱棣以帝王之尊潜心向学,对鼓舞天下读书之风气和培植忠诚孝义的品格起到了一定的作用。朱棣此举可谓一举两得:其一,落一个虚心向学、“有道明君”的好名声;其二,鼓舞激励天下臣民读书向学之风气,以便实施思想控制。读了儒家的书便受到了儒家思想的熏陶,就会按照儒家的行为方式为人处世,就能以春风化雨、润物无声的方式培植臣民的忠孝节义的思想。儒家强调等级秩序和伦理道德教育,以文行忠信教化民众,增加民众的文化认同感;以家国情怀影响民众,增加个体对集体的归属感和向心力。
朱棣亲自撰写祭孔碑文,文中极力美化和拔高孔子,即“为后世植纲常,开太平于无穷。而世之极其尊崇之礼者……天下不可一日而无也”[13]774-775。朱棣在拔高孔子之后,又盛赞朱元璋的丰功伟绩,“惟我皇考继统帝王,尊师孔子,举天下皆约之,使由于斯道,是以治化之盛,沦浃周遍,薄海内外,罔不向风慕义”[13]775。朱棣大力美化孔子和盛赞朱元璋的目的,其实是为自己统治的合理性张目——“景仰宏谟,夙夜祗敬,思惟继承之道,不敢怠凰”[13]775,无非是要把自己打扮成谨遵儒家伦理道德、以儒术治国、英明仁爱的好君王。朱棣此举目的是要使儒家学说成为自己控制民众的利器和致治资源,以达到“崇道德,弘教化,正人心,成天下之才,致天下之治”[13]773的社会控制目标。
三、尊理学以纠弊新民
由于生活经历,朱元璋对胥吏横行、民不聊生的元末社会有着极为深刻的认知。他曾反复表示:“吾治乱世,刑不得不重”[7]2283,“朕收平中国,非猛不可”[14]。刘基在献言进策时说:“自元氏法度纵驰,上下相蒙,遂至于乱。今当维新之治,非振以法令不可。”[12]489朱元璋继承了传统社会“明主治吏不治民”的治国理念和控制策略,认为治国重在治吏。因为“吏治之弊,莫甚于贪墨”[12]2332,官吏贪污纳贿、贪赃枉法势必颠倒黑白、草菅人命,从而激化官民矛盾,出现官逼民反的现象,增加社会控制的难度。朱元璋采用“宽以待民,严以治吏”的治国方针,效果明显,官吏依法办事,畏法敬法,廉洁自律,爱民如子。明初较之元代官场风貌焕然一新,天下大治,上至洪武,下至宣德,休养生息,循吏辈出,“民人安乐,吏治澄清者百余年”[7]7185。
朱元璋以宽严相济的策略来巩固皇权专制的社会基础、稳定皇权组织的政治秩序、缓和日益激化的官民矛盾。“民”是社会稳定的柱石,“民心”向背关系到国家兴亡,要想江山永固就必须“厚民生而重民命”[15]9。朱元璋恤民宽和的政策正是儒家重民思想的具体体现。鉴于元朝虐民速亡的教训,刘基提出“治民奚先,字之以慈。有顽弗迪,警之以威”[16]167的观点。他主张体恤百姓,爱惜民力,让百姓家给人足,“国不自富,民足则富”[16]196,百姓是明代国家统治的人力基础,只有民富才能国强,因此适当让利与民,不要使其过于贫困,而要使其得到经济实惠,避免出现财聚人散的局面,“千古富强之术,无以逾此”[17]。儒家提倡仁政,而仁政就是爱惜民力,爱护百姓,不对其过于压榨,不使其劳累困顿,疲惫不堪。国君是有国的,因此要允许百姓有家,要照顾百姓的正当利益,这样“使民也,义而公,时而度,同其欲,不隐其情……民之从之也,如手足之从心,而奚恃于术乎!”[16]32。因为百姓富裕了才会常存礼仪羞耻之心,才会更加珍惜来之不易的生活,否则百姓整日在死亡线上挣扎,就会良心丧于困地,铤而走险。因此对百姓要宽仁,“生民之道,在于宽仁”[18]195,“以仁心行仁政”[18]196。朱元璋对此大为赞同。他指出:“宽民必当阜民之财,息民之力。不节用则民财竭,不省役则民力困,不明教化则民不知礼义,不禁贪暴则无以遂其生。”[18]195-196
明初的统治者所制定的种种统治策略与控制民众息息相关,这些策略都是以维护封建统治为旨归。宋濂说:“元之所以亡者,实基于上下因循,狃于宴安之习,纪纲废弛,风俗偷薄。其致乱之阶,非一朝一夕之故,所由来久矣。”[19]鉴于“元氏主荒臣专”[18]189和元朝末年“君宴安于上,臣跋扈于下,国用不经,征敛日促,水旱灾荒,频年不绝,天怒人怨,盗贼蜂起”[12]1046,在实施社会控制时,朱元璋注意节制官吏,严厉打击贪官污吏,不使其过度盘剥百姓;鉴于元朝“不知修法度以明军政”[7]3922,法纪废弛和官吏“贪财好色,饮酒废事,凡民疾苦视之漠然”[11]584的历史教训,朱元璋制定了严刑峻法,甚至不惜法外用刑,严厉打击违法官吏,使大小臣工谨小慎微,勤于政事,爱民如子;鉴于元代“委任权臣,上下蒙蔽”[12]1158和“任官不当,则庶事不理”[20]的历史教训,朱元璋废宰相,打击功臣,强化君权。
对于理学,朱元璋更是推崇备至,严厉打击一切诋毁儒家圣贤的言行,把一切非儒家的学说都加以排斥,把一切违背程朱理学的言行都视为异端而严惩不贷。朱元璋非常推崇真德秀的《大学衍义》,对其“为人君不知大学,无以清出治之源”的观点更是推崇备至,命人将《大学衍义》书写于新建宫殿殿壁之上,并说道:“此以备朝夕观览,岂不胜丹青乎?”[21]朱元璋还把《大学衍义》作为文武大臣的学习教材,令宋濂讲解,以行政命令的方式强制推行,并亲临听讲与检查。此外,朱元璋在全国大力兴办各级各类地方官学。作为官僚系统的一部分,地方官学以“育人才、厚风俗、美教化”[22]为目的,成为官方权力参与和控制社会教化的最得力机构。“天下政教本乎庙学,……教之以孝弟忠信,而或有不从者,则有八刑以纠之,五礼以规之,而民无不治,俗无不化,是有政教而县以治矣。”[23]明初统治者把程朱理学作为官方意识形态并通过各级学校贯彻到全国各地,可谓“无地而不设之学,无人而不纳之教”[7]1686,“四海外内,翕然同风”[24],从城市到乡村,从山陬到海涯,无远弗届,“学校之教无他,其性则仁、义、礼、智也”[25]。朱元璋此举不是单纯地提高文武大臣的知识文化水平,而是让所有人都学习领会儒学的政治理念、价值取向、行为规范、处事原则,并借此达到控制臣民、稳定社会的目的。在传统社会中,强化社会控制是巩固封建政权和统治秩序的必由之路,而皇权是社会控制的主体,臣民是社会控制的对象。臣民必须无限地忠于皇权,一切危害皇权的言行须严厉打击,朱元璋把儒家经典的至理名言编成《精诚录》,颁示臣僚,以作为全国臣民的行动指南:“圣贤立教有三:曰敬天,曰忠君,曰孝亲。”[15]311朱元璋大力提倡忠孝,“非孝不忠,非忠不孝”,他认为那些忠于君主、恪尽职守、廉洁自律的人皆因“以其孝为本也”[7]3948,为人臣者要绝对忠于君主,“夫人臣尽忠,事君之常经也”[26]351,并随时做好为君主捐躯的准备,“事君竭忠,固以死继之”[26]352。这些都是明初思想控制的具体体现。在朱元璋看来,忠于君主是臣民责无旁贷的义务,臣民只有忠于君主才有存在的价值。
四、兴科举以控御人心
明初,鉴于元代“马上得之马上治之”的失败教训,洪武君臣在重视武力控制的同时,也非常重视儒家文化在实际生活中的教化和引导作用,并认为儒家的行为规范是“生民之休戚系焉,国家之治乱关焉”[27]。朱元璋及其后继者都充分认识到程朱理学的伦常思想在巩固帝国政权、维护统治秩序和控制基层民众中的功能,并以此作为思想控制的工具。
首先,利用教育,彰显正统。明帝国建立之初,朱元璋就规定太学和各地方学校读孔孟之书,教授程朱之学,并对赵似等人说:“汝等一以孔子所定经书为教,慎勿杂苏秦、张仪纵横之言。”[7]3955朱元璋命令全国各地的学校将以《战国策》为代表的非儒家书籍一律清除,不准阅读,目的就是以正视听,只让儒家思想一家独大,以恢复儒家正统思想在社会教化中的主导地位和支配作用。朱元璋极力宣扬天命以证明其得天下的合理性与必然性,皇权天授,天意难违。他强调国运兴衰在于天意,宣称“元起朔方……其成其败,俱系于天”[12]564。他认为,元朝气数已尽,君臣上下“荒淫昏弱,纪纲大败”,这些现象“实天厌其德而弃之之时也”[12]402,以致出现“豪杰并起,海内瓜分”之势,元朝覆灭,“此天意也”[12]1044。既然天意难违,天命难以抗拒,那么只有顺应天意。元朝当亡,天下当为朱明所有,“朕本农家,乐生于有元之世”,其本无意据有天下。无奈生逢乱世,不得已“因乱起兵”,旨在保障乡里,“欲图自全”。因为元朝暴虐无道,民怨沸腾,“天下已非元氏所有矣”,“群雄无成,徒忧生民”,只有奉天征讨,拨乱反正才能“削平强暴,混一天下”[12]1044。朱元璋把自己得天下说成天意使然,“以救民为心,故天特命之乎”[12]3690。既然天命难违,就必须遵从,否则就是逆天之举、逆天而行。朱元璋以天意来论证“元朝当灭,明朝当兴”,意图就在于通过舆论手段在全社会树立朱明王朝的正统性,以增加民众的认同感和归属感,让他们明白如今天下易主,服从朱明王朝的统治是顺天应人之举,否则就是违背天意,必遭天谴。朱元璋以天的意志来控制民众的思想、钳制民众的行为、约制民众的心理,以达到控制民众、维护社会秩序、巩固政权统治的效果。“与科举取士相辅的学校教育当然也不能脱离君主专制的轨道。”[28]朱元璋是以学校为场地来对全国的士人实施控制,来钳制士人的思想,扼杀士人的反抗精神,消磨士人的斗志,摧毁士人的独立人格。
其次,利用科举,统一思想。科举考试是为国抡才,为政府补充新鲜血液,是巩固皇权、稳定社会秩序的必由之路。要选举人才就必须有教材,而教材就是利用臣民的上进心理并以春风化雨的方式来进行思想控制。朱元璋钦定“四书五经”为科举考试的专用书,以八股文的形式来考试,以程朱理学作为评判试卷的标尺,把全天下士人的思想都统一在程朱理学的思想范围之内,出此范围绝无被选择的可能。底层百姓要想改换门庭就必须读官方指定的教材,按照官方的要求来答题,而按官方的要求来答题就必须按官方的哲学来思考。于是,官方正好利用科举考试来调动天下读书向学之风气,行控制于读书、应试、科举之中,不但形式隐蔽,而且效果显著,即“天下可智不可愚,而治天下可愚不可智。……惟圣人知其然,而惟以术愚之,使天下皆安于吾术,虽极智勇凶杰之辈,皆潜消默夺而不知其所以然,而后天下相安于无事”[29]13。明代国家利用民众追求上进的心理,以潜移默化的形式让百姓心甘情愿地受控,以软控制的形式来实行愚民政策,既可以统御思想,又可以控制天下士人,一切服务于皇权专制的需要。
最后,八股取士,禁锢人心。因为明代科举考试都以钦定的“四书五经”为范本,考科举时要仿照宋代经义,代圣人立言,以古人的语气来作文,应试文章分为八个部分,每个部分都有关于词法、句法、声调、平仄和起承转合等章法的详细规定,“体用排偶,谓之八股,通谓之制义”[7]1693。程朱理学不但限制了士人思想任意驰骋的权力,而且使学术的气息消失殆尽。八股取士则消磨了士人的斗志和精力,他们为向上流动以求锦衣玉食,谋求政治出路以改换门庭,“日夜竭精敝神,以攻其业,自《四书》、一经外,咸束高阁。……于是天下之书不焚而自焚矣”[29]13-14。较秦始皇之焚书坑儒,明太祖之八股取士确实技高数筹,以软控制的手段来行科举摧残之实,“特明巧而秦拙耳,其欲愚天下之心则一也”[29]13。朱元璋曾说:“吾有法以柔天下,则无如复举制科。”[30]八股取士束缚读书人的思想,使其整日骛于词章考据之末节,限于空理虚谈之歧途,鹦鹉学舌,邯郸学步,舍创造而因袭,弃创新而守旧,只能亦步亦趋地因循前人之说,而不敢越雷池一步。明代以“四书五经”作为官方教材,科举考试题目就在其中,不读“四书五经”就没有科举得第的可能性。明代国家要兴盛“必首举学校之政”[13]773。因为学校教育既可以“弘教化,正人心”,又可以“成天下之才,致天下之治”[13]773。八股文具有程式性,既便于评判优劣,又便于禁锢士人思想,“自贡举法行,学者知摘经拟题为志……余则漫不加省。与之交谈,两目瞠然视,舌本强不能对”[26]106。士子整日揣摩文意以应对科举,既消磨斗志、消耗锐气,也浪费青春、贻误子孙。明代国家以八股取士制度来控制士人,并严厉打击不与明政府合作的士人,“寰中士夫不为君用,是外其教者,诛其身而没其家,不为之过”[31]。在君主面前,士人必须唯命是从,甚至不能有丝毫的尊严和廉耻,一旦有恃才傲物和藐视君王之举就会招来杀身之祸。从夏伯启、陶凯到方孝孺、解缙,均是文化专制的牺牲品。
五、借理学行文化专制
明代大兴文字狱,大力推行文化专制,以“四书五经”和八股取士来鼓舞天下读书向学之风气。因孔子学说不但可以“参天地、赞化育、明王道、正彝伦”,还可以使君臣、父子、夫妇“各得以尽其分,与天道诚无间焉”[13]2029;故独尊儒术,并定程朱理学为官方哲学,凡具有民主倾向的书籍一律加以删节或禁毁,《孟子节文》便是一个典型的个案。与《孟子》不同的是,励民向学和劝民向善的书籍得以大行其道,这与朝廷宣扬教化、力行文化专制的政治需求是不可分割的,这些书籍都以引导民众为善去恶,驱民向学为鹄的,为文化专制和思想统一张本。
首先,官定教材,力行文化专制。“六经,圣人之道,昭揭日星,垂宪万世。”[13]773明代国家意图通过“六经”的教育阻挡“歪理邪说”的侵袭,将一切“歪理邪说”过滤干净之后,民众就会心甘情愿地遵礼乐道,自觉自愿地服从统治,安心生产。这样不仅可以大大减少社会控制的难度,而且可以提高社会控制的效率。明代国家规定,“四书”用朱子《集注》,《周易》用《程氏易传》和朱熹《周易本义》,《尚书》用蔡沈父子的传注和古注,《诗经》依朱熹《集传》,《春秋》则据古代“三传”和胡安国“传”等。明代国家力行文化专制意在变百家争鸣为一家独鸣,使个体只能按照一种方式去思考,按一种行为模式去做事;使个体独立个性与独立人格无法养成,只能形成依附人格,即在家依附家长,在校依附师长,走向社会依附皇权。明代国家一是通过营造“依附顺从”的文化氛围来对基层民众进行精神控制,使其身入其中无法逃避;二是以心理暗示和从众心理对民众进行控制,使其甘心服从控制而浑然不觉,于是乐意做安顺良民。
其次,文字罪人,文化专制。朱元璋来自底层,略通文墨,虽在风云际会期荣登大宝,但当面对满腹经纶的读书人其自愧文才不如,内心极为自卑,对文人既猜忌又不得不利用;所以大兴文字狱以威慑臣民,控制思想,并以杀人立威来掩饰其内心之自卑感。很多大臣皆因文字狱而命丧黄泉。[32]朱元璋大兴文字狱的目的就是打击文人,使他们乖乖地跪伏于君主面前,乖乖地交出思考的权力,唯皇命是从。朱元璋对文人极为不信任,于是就利用皇权来威慑士人,使他们不敢在文字上亵渎皇权。朱棣对方孝孺处以灭其十族的酷刑,与朱元璋的心理动机如出一辙,都是明代文化专制政策的具体体现。明代国家以极端的方式来钳制士人,让士人不敢有丝毫的越位非分之想和违礼僭越之举,更不敢以帝王之师自居,否则非但自身难保,还会抄家灭族,殃及无辜。明代大兴文字狱无形中就要求读书人谨小慎微、谦虚低调、揣摩圣意、想帝王之所想、急帝王之所急,在帝王面前只能纡尊降贵、以奴婢自居,噤若寒蝉,诚惶诚恐。再加上明代刑上大夫,当众廷杖大臣,令文人士大夫斯文扫地,湮灭其独立人格,戕灭其反抗意识,令其成为皇帝的附庸而紧紧依附皇权。在中央为宦者不敢有丝毫的懈怠,甘愿充当皇权牧民的工具;在地方做官者也秉承皇权的意志来教化一方,充当皇权教化的工具来教化民众。对于基层民众而言,要服从皇权教化,按时完粮纳税,安分守己,邻里和睦,做国家的良民。对于基层士人而言,唯有按照统治者的要求,认真阅读“四书五经”以备科选,循规蹈矩不敢有丝毫的忤逆,否则科举得第和改换门庭的梦想就会化为泡影。所以,基层士人为了自己的切身利益和安身立命,只有亦步亦趋,按照明代国家的要求去思考,去为人处世。基层士人是地方文化的代表,在地方社会有很大的影响力,是地方社会的精英,控制基层士人,使他们不敢乱说、乱动,并充分发挥他们在基层社会的影响力,充当国家教化民众的工具,就可使皇权借他们之影响力延伸到千家万户。
最后,取缔私学,控制言论。万历年间,张居正推行“禁私学”的文化专制政策。他认为:“圣贤以经术垂训,国家以经术作人。若能体认经书,便是讲明学问,何必又别标门户,聚党空谈。”[33]496基于此,他规定:“今后各提学官督率教官生儒,将平日所习经书义理,着实讲求,躬行实践,以需他日之用,不许别创书院,群聚徒党,及号招他方游食无行之徒,空谈废业。”[33]496张居正禁毁私学意在“合众途于一规,会万理于一原”[24],实行文化专制政策。为了加强皇权对社会的控制力度,虽“芝兰当路”而“不得不锄”[33]297。
六、播理学以统一思想
明初,朱元璋定程朱理学为官方哲学,成为明代国家的主流意识形态,意在借助程朱理学来实现思想统一,实现对社会意识形态的全面控制。明成祖不惜动用国家的力量来编订和推行“三大全”,主要目的有三:“一是标榜自己‘任君师治教之重’,确是发扬‘道统’、维护‘治统’的圣王兼教主。二是以其钦定标准统一天下学术,强化程朱理学的思想文化权威性及其思想统治地位。三是要以‘人伦日用之理,初非有待于外’的‘道’——儒家纲常伦理治理天下,‘使家不异政,国不殊俗’,从而形成有序的社会政治秩序。”[8]43-44朱棣编纂“三大全”就是要以程朱理学来控制意识形态,以皇权干预学术、统一思想、主宰思想文化。他修《大全》“非惟备览于经筵,实欲颁布于天下,俾人皆由于正路,而学不惑于他歧……必获真儒之用”[9]。“三大全”颁布后,程朱理学成为明代国家的主流价值观和主流意识形态学说,其他一律被降黜为非主流。凡与程朱理学相背离的学说一律被定为“异端、歪理、邪说”,必然严惩不贷。在三部《大全》颁行不久,“饶州儒士朱季友诣阙上书,专诋周、程、张、朱之说。上览怒曰:‘此儒之贼也。’命有司声罪杖遣,悉焚其所著书,曰:‘毋误后人。’于是邪说屏息”[6]。有明一代,程朱理学的地位稳如磐石,任何“歪理”都无法撼动。无论是学校的教育、教学、教师,还是科举考试、人才选拔,都以程朱理学为标杆,程朱理学成为专制主义在思想领域的化身,使明代士大夫“笃践履,谨绳墨,守儒先之正传,无敢改错”[7]7222。程朱理学作为科举考试的标准答案,于是明代社会出现了“惟是世儒习气,敢于诬孔、孟,必不敢倍程、朱”[34]的现象。明代士人为了科举得第不得不读程朱之书,接受国家的思想控制,但国家以皇权干预学术和思想文化,以程朱理学为利器来控制全社会思想文化。由于不是真正的学术,不允许自由思想的绽放,学术与思想文化必然日益教条化。
首先,借程朱理学统一民众思想。明代统治者一方面以程朱理学为官方哲学,以“合众途于一轨”的方式来达到思想统一,通过社会教育、学校教育和家庭教育相结合的方法来控制民众思想,戕灭异端,主张“存天理,灭人欲”;另一方面以集体人格戕灭个体个性,不给个体的感性欲望留下丝毫的生存空间,大力推行社会教化,教化民众要自觉自愿地服从皇权专制的需要,慎言慎行,恭行孝悌,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修齐治平,从思想上涤清一切不道德的信念,在家行孝,为君尽忠,奉行“仁义礼智信”,感恩“天地君亲师”。因为思想是个体行动的指南,通过控制人心来控制个体是上上策,“禁奸之法,太上禁其心,其次禁其言,其次禁其事”[35]。明代国家统一思想意在使民众按照整齐划一的生活模式进行生活,唯皇命是从,尊崇道统。此外,明代国家把儒家思想和程朱理学作为控制臣民的利器,以程朱理学的伦理道德规范教化民众,让百姓由自然人变为社会人,由生理自我成长为心理自我,通过教化使民众树立忠孝节义、精诚报国、和谐友善、诚信厚德的道德感,以儒家“六经”教育士人,培养他们精忠报国、勤政爱民的精神信仰。
其次,提前预警,以礼乐教化熏陶民众思想。鉴于元朝礼法败坏、主荒臣专的历史教训,朱元璋特别强调,“建国之初,当先正纪纲”,着重指出“礼法立,则人志定,上下安。建国之初,此为先务”[12]176。于是,洪武君臣用礼法来控制臣民,构建了上下有序、尊卑有等、号令严明、秩序井然的控制体系。为了维护君权的绝对权威性,朱元璋提出“君能,驭臣下以礼法,臣能,驭吏卒以体上”[15]15的制度和行为模式,这样就使得贯彻执行皇权控制社会的意志有了体制上的保证。朱棣曾说:“道德仁义,教化之源。善治天下者,以道德为郛郭、以仁义而为干橹,陶民于仁义,纳民于道德。”[13]1209“夫礼者,治国之纪也;乐者,人情之统也。是故先王制礼,所以序上下也;作乐,所以和民俗也。非礼则无以立也,非乐则无以节也。教民以敬莫善于礼,教民以和莫善于乐。……治天下者必先于修礼乐。”[13]1214对于基层民众,应该先养后教,“养失其道则民贫,教失其道则民暴,贫则流而为盗,暴则去而为邪,二者皆乱之始”[36]。要确保国家长治久安,就需要“广设学校”,使“海内之民,皆沾沐礼仪”[36],“以学校治民,则祸乱不兴”[7]3786。因为“政令能禁民为非”,却不能让百姓明辨事理。明代国家通过教化不但可以使百姓自觉自愿地远离不道德,而且通过提前预警,可以把为非作歹的恶念消灭于萌芽状态。
最后,编辑发行普及读物以熏染百姓思想,从而加强思想控制,达到思想统一。为了加强思想控制,朱棣将儒家伦理道德进一步世俗化,并把它作为规范民众行为和道德的基本准则。为此,朱棣钦命编辑发行了多种普及读物。其一,亲自为《列女传》撰写序文,并颁行天下,“俾为师民知所以教,而闺门知所以学,庶修身者不致以家自累,而内外有以相成”[13]477。其二,编纂《孝顺事实》并颁行天下。“俾观者属目之顷,可以尽得为孝之道,油然兴其爱亲之心,欢然尽其为子之职,则人伦明,风俗美,岂不有裨于世教者乎?”[13]2216其三,将朱熹《家礼》诏颁天下。朱棣以皇权的力量推行教化,提倡忠孝节义,有明一代涌现出许多忠孝节义的典型案例,由此可以窥见明代国家以程朱理学教化民众的成效。其四,令地方官编纂歌谣。为了达到教化百姓以驱其向善的目的,明初地方官员创作了大量通俗易懂且朗朗上口的歌谣,传教于百姓,以期收到教化良效。“惟以民间之日用常行,浅近鄙俗,可以家喻而户晓者,析为条目,俾童而习之,白首而安之。”[37]1341明代帝王以国家的力量发行程朱理学的通俗读物,把程朱理学思想的伦理道德规范内化于个体的日常行为规范之中。只有将程朱设计的伦理道德规范融入个体日常生活之中,才能使其在潜移默化中受到熏染,让民众奉行“忠孝节义”,再通过旌表“忠孝节义”来树立道德标杆,充分发挥伦理道德规范的作用,以加强民众对愚忠愚孝的道德认同,从而让他们甘愿接受控制而无法觉醒。
总之,皇帝代表了“天、道、圣、王”,代天牧民,理所应当成为天下的最高统治者,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和支配一切的权力。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一切臣民必须无条件忠于君王。臣民只有为君所用才有存在的价值,倘若不能为君用,即“是外其教者”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诛其身而没其家,不为之过”[11]901。明代国家运用科举考试的方式来净化、过滤任何非程朱的信仰者,以政治录用的标准来驱民自我控制。在关乎切身名利的诱惑下,士人只有乖乖交出自由思考的权力,才能给自己改换门庭、妻荣子贵的梦想留下一线生机。明代国家利用士人向上进取的心理,以潜移默化的方式对士人进行控制,让其心甘情愿地步入国家提前预设好的政治轨道,直至生命结束仍不能自省。由此,国家以学校为场地、以科举为工具来控制士人思想、控制士人行为的政治意图圆满完成了。对于基层民众而言,“存天理,灭人欲”成为禁锢他们思想最有效的武器。明王朝通过宣扬传统礼教来束缚基层民众思想,让民众将“忠孝节义”作为自己毕生的奋斗目标和行为准则;以“六经”之道控制民众行为,禁锢民众思想;以“三纲五常”“三贞九烈”控制民众的感性欲望,实施精神统治。皇权专制时代没有给个体思想留下任何自由驰骋的空间,不允许思想的自由绽放,“公卿争议于朝,曰天子有命,则屏然不敢屈直矣;师儒相辩于学,曰孔子有言,则寂然不敢异同矣”[37]645-646。明代统治者以程朱理学的思想任意戕灭与之相异的思想,运用强权控制的手段来达到思想的高度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