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历史主义”的理论来源及其效应
——以福柯、威廉斯、阿尔都塞为例
2020-12-20张俊华
张俊华
(山东大学 文艺美学研究中心,山东 济南 250014;南昌大学 艺术与设计学院,江西 南昌 330031)
20世纪七八十年代“新历史主义”(“New historicism”)横空出世,解构了传统意义上对于历史和文学关系的看法,让人耳目一新。新历史主义强调文学的历史叙事功能,让文学参与历史叙事,瓦解了传统意义上的历史决定论;认为历史叙事同文学叙事在本质上是相同的,历史叙事在叙事的结构和语言运用上都有与文学一样的文学性。新历史主义将文学、文化、历史三者结合起来,主张在文化的背景下追问事件的意义和人的所谓深层特质。
事实上新历史主义并非一个全新的面孔,在新历史主义出现之前就有很多思想家为之做了丰厚的理论铺垫,笔者认为至少存有三种主要理论形态,即法国哲学家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1926—1984)的权力话语理论、英国文化理论家雷蒙德·威廉斯(Raymond Henry Williams,1921—1988)的文化唯物主义和出生于阿尔及利亚的法国哲学家路易·皮埃尔·阿尔都塞(Louis Pierre Althussor,1918—1990)的“症候式阅读”为新历史主义的产生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这三者之间,看似差异很大,甚至完全不属于一个话语体系,实则与新历史主义有着很大的关系:福柯的话语权力理论直接影响了新历史主义的核心理论——文学和历史的关系;威廉斯的文化唯物主义为新历史主义处理文学和历史的关系找到了“文化”这把钥匙;阿尔都塞的“症候式阅读”理论又为新历史主义提供了开锁的方法。美国新历史主义的代表人物斯蒂芬·格林布莱特(Stephen Greenblatt)首创的文化诗学,就是以福柯的历史、权力、话语观念为基础,吸收、借鉴和扬弃了威廉斯的文化唯物主义,并综合了阿尔都塞的症候式阅读的方法而形成的。“新历史主义”一词即是斯蒂芬·格林布莱特在20世纪80年代比较明确地提出来的,后被海登·怀特(Hayden White,1928—2018)称之为一种文化诗学、历史诗学。它打破了形式主义批评、新批评的局限,让文学文本重新向社会、向历史语境开放。
一、福柯的权力话语理论
新历史主义最新颖之处就在于对历史、文学的解读及二者关系的界定。旧历史主义强调历史一元论和历史决定论,否认文学文本的历史叙事价值。新历史主义在注重“历史的文本性”的同时强调“文本的历史性”。这种理论的核心其实就是话语权力的问题。众所周知,权力话语理论是福柯的核心理论,详细分析福柯的权力话语理论就能够举重若轻地理解新历史主义。
在福柯的理论视野中,随处可见的是有关“话语”的讨论。人类所有文化生活的形式及其范畴,包括福柯自己对话语进行批评的知识考古学,他也称之为“关于话语的话语”。然而,什么是“话语”?海登·怀特认为,可以用福柯自己对风格的界定加以说明,亦即所谓“话语”,就是“某种恒定的言说方式”。因此,福柯认为,言说方式同时也构成言说的内容,同样的事件可以用不同的方式言说,而不同的言说方式言说同样的事件,也就使同样的事件具有不同的本质特性。例如,福柯在《疯癫与文明》(Folieetderaison)中便指出,不同历史时期,对于“疯癫”有着不同的意义界定。有关疯癫的话语,自其产生于中世纪后期以来,便经历了四次不同的意义转换:在16世纪之前,“疯癫”一词,所指向的是某种神志不清、言语混乱的精神状态;但是到16世纪,人们更倾向于认为“疯癫”是不为一般人所理解与接受的某种人类智慧;而进入福柯之所谓“古典时代”的17、18世纪,“疯癫”又被看作人类的一种不太令人喜欢的性情,它与游手好闲和懒散一样,是某些人的恶习,因而“疯子”被视同罪人,常与其他刑事罪犯关押在一起;到了19世纪,“疯癫”不再等同于罪过,仅被认为是一种需要治疗的疾病状态,于是“疯子”便被关进疯人院由医护人员看管起来;进入20世纪之后,弗洛伊德(S.Freud,1856—1939)通过对精神病人的反复观察与研究,认为所谓“疯癫”与“神智清醒”之间并没有严格的界限,于是他对人类非理性的行为作出了理性的解释,同时也把“疯癫”病人置于心理医生的权威之下进行精神分析。在长达四个世纪的时间流程中,“疯癫”作为一种话语模式,经历了四次变迁与语义转换。因此,所谓“疯癫”,与其说是一种话语形式,不如说已然直接构成了内容本身。因此,福柯认为,话语并没有确切的本源,它不过是产生于一个比喻的空间中,拒绝实在的空无,同时又指涉映照着这种空无——它想说出什么,但说来说去只有话语。它总是回到自身,把能指亦即说话的形式当作所指。事实上,它的结束也与它的开头一样,没有规律可循,只是在虚无空缺之处残留着些许“话语”的痕迹,这就是话语的本质。因此简单地说:“误用”,就是“话语”最为典型的辞格特征。福柯对于疯癫史的考查是对我们现有所谓正常运转的社会秩序合理性的拷问,他用正常社会所排斥的疯癫来追问社会权力的来源及其运转机制。新历史主义对于历史的看法正是借鉴了福柯的话语权力观。
因此,一种言说方式是否合理,不能从言说方式与客观世界即“物的秩序”的对应关系中去寻找证据,而只能从话语方式本身的规定中去发现。当然,这些有关话语的规定,既有外部的规定,也有内部的规定。话语的外部规定,遵循着排异原则:包括某些习俗与禁忌,例如,什么样的话题是可以说的,什么样的话题是不可以说的;适合用什么方式来说(例如避讳),以及谁可以说而谁不可以说(例如卑微者的自嘲)等等,当然,其中最为严格的禁忌还是谈论性的话题以及与政治密切相关的话题。此外,还包括划分和拒绝。例如,理性和疯癫的划分,以及对疯癫的拒绝。事实上,人们无论在哪个时期都不让疯子说话。戏剧中疯子只是假装疯癫以说出真理,心理分析中的疯子也最终是由医生代言。禁忌和区分最终归结于真理与谬误的终极划分。以此为基础,各种禁忌便披着真理的面纱而行使自然法则的权威。至于内部规定,则遵循着从属原则:包括次级文本或评述文本对主元文本的从属;以及对作者的从属和对学科规则的从属等主从性的规定。福柯认为,每个社会、每种文明,都含有一套可以不断重述与演化的元叙事,或者说基本公式乃至仪式化的文本,这些被说过一次的事情从此以后便保留下来,为后世之人不断地奔走相告。例如,某些宗教文本或司法文本、文学文本或科学文本,都被视为原初文本,而其他话语都是对这些原初文本的评述和再现,因而被称之为次级文本。这些次级文本,用旧瓶装新酒的方式说着曾经“被说过”但也从未“被说出”的东西,虽然是追求“复述”与“同一”,但又略有些“异样”与“陌生”。与此相应的就是对作者的从属。福柯之所谓“作者”,包括科学的发明者、某个定理或者公式的提出者、文学或哲学文本的创作者。就文学文本的创作者来说,他们就是给予虚构的作品注入语言的统一性、文本的内在逻辑性以及虚构内容之与现实世界的相关性的那些人。作者的职责与任务,就是保证其作品在思想意义上的统一性。与作者和文本的从属性相比,学科规则的从属性就更加复杂并具有更多的强制性。因为学科规则是由众多因素所制约的一个隐性机制,它不是某个人的发明,而是集群力量的结果。这种学科规则,虽然可能并未成文,也不是真实可触的具体实在,但是一种学术范式。一个科学陈述的真假,必须在与之相关的学科规则之中才能得有效区分和真正理解,否则就如同落入万丈深渊的石块,得不到任何回声与反响。19世纪奥地利遗传学家蒙代尔的学说,就是最为典型的例证。蒙代尔的生物学说研究的是全新的对象,发表的是全新的观点,却完全不能被他同时代的生物学家所理解,因而不能得到应有的热烈反响。因此,福柯认为,要想说出真理,必须“已经在真理之中”。旧历史主义的发展已经经历了一个由建立到壮大再到稳固为人们日常观念的过程。批判旧历史主义就要运用旧历史主义所扬弃和抵制的东西,新历史主义所捡拾起来的文学就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
因此,外部规定的“排异原则”是在横向维度管理话语,而内部规定的“从属原则”则负责在纵向维度管理话语,它们共同负责话语的生产和规范。但无论是外部规定还是内部规定,其诸多原则规范往往有赖于教育机制才得以集中贯彻与落实。教育机制引导人们进入并生产合乎规范的话语形式,类似于“疯癫语”之类的不符合标准与规范的话语在教育机制之中则被完成剔除出去,使话语得以净化处理。当然,也毋庸讳言,任何一种教育制度都是与政治密切相关的,教育不过是政治的一种手段,其社会功能就在于维护或更改对某种话语的接受或延用情况。这些规定的合法性与权威性,都是由权力机构来确立与维护的。话语的分配和禁忌以及允诺的状态,无不沿着社会冲突的既往战线而展开。某种话语一旦在社会冲突之中得以胜出,它便具有真理的合法身份,所有的学问与知识形成一个无所不包的话语体系,从而构成一个时代的人们无论如何也不能冲决而突围的正规“档案”和“知识型”。道理似乎非常简单,某种话语一旦具有真理的合法身份,也就拥有了一切合法的权威。真理本身就能掩盖真理的意志以及由这种意志所做的运作变换。因而话语本身的修辞性及其建构性,就被无所遗留地隐蔽了,呈现出神话的某种特性——带有普遍性的所指,于是人们也就意识不到真理的意志及其相应的排异使命了。历史上不乏远见卓识的思想者,福柯推崇尼采和巴塔耶,如尼采认为真理意志就是“权力意志”,他寻求以这种新的认识来推翻传统真理、道德观念和独断统治。福柯在法兰西学院的就职演讲中,就宣布要以这些人为路标,这也是对他前期工作的某种总结。福柯对自己在思想史研究体系中的历史定位是:质疑真理意志,把话语视为一个事件,废除能指的统治;而这三个目标根本上就是一个:揭穿话语的构成性。
福柯认为,自柏拉图以来,真理意志就是内在于西方思想史的一个幽灵,总是试图掩盖话语欲望与权力目的,并声称为真理服务,总是试图将能指转变为所指,将“词”转变成“物”。这是“知识意志”的普遍形式。福柯认为,这是一种“恐词症”,是西方哲学史的一种长期痼疾。自柏拉图以来,西方思想就努力确保在思想意义与话语言说之间不留有任何余地,也就是说必须让语言能够完整无遗、足够充分地再现思想意义,使语言成为一种纯净透明的媒质与载体,完完全全地沟通主体心灵与物质世界。“恐词症”的背后是寻求控制的权力欲望,因为话语的肆虐与狂欢、意义的多元与枝分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它可能对占驻统治地位的人类主体及其理性以及大一统的国家体制与政治秩序构成直接威胁。而大一统的国家体制,对事物同一性及其内部秩序有着更为严格的要求。由此,福柯提出他的应对策略,就是他前期所建构的“知识考古学”,他用这种断层切割的方法揭穿话语的构成性。
知识考古学恰恰是对思想史的摒弃,是对其前提和程序的有系统的拒绝。在此前提下,首先就不认同本原与真理,也不认同再现,因而拒绝客观阐释学,不将话语视为意义的再现和指涉,认为话语本身就是一种实践,实践本身形成了它们言说的对象。考古学不寻求某种体系不断完备的“光荣历史”,而是分析话语运作机制。因此作品不是一个适当的研究单位,因为它只是话语规则的一个运用。其早期著作《疯癫与文明》、《诊所的诞生》(TheBirthoftheClinic)、《词与物》(TheOrderofThings)都是在描述不同时代官方话语如何对待、归类诸如疯癫、健康、知识这类非实体的东西。话语成为物质性的东西,这才是思想的根源。第二步分析就是谱系学分析。它是考古学的进一步扩大。考古学关注的是话语置身其中的体系,试图分辨出排序、排斥、话语稀少性等原则;谱系学分析则质疑话语如何形成、如何被控制、如何发挥作用,这必然使它质疑权力。这种权力不是个人权威,而是弥散性、复杂性和战略性的,无处不在,人们浑然不觉受其制约,它跟科学、知识、真理、常识、公理混同在一起。它是肯定性的、生产性的,构造出言说对象,创造大一统的社会和文化,借以管制人们的身体,规范人们的言行,成为嚣张跋扈而又无所不在的“天眼”与“天网”以监临天下,迫使天下之人对之认同、就范。
从对秩序合理性的拷问到对秩序建立的过程的追溯,再到对我们都崇拜的“知识”的祛魅,福柯的理论形成了一个完整的系统。他深信“知识就是权力”。我们可以看到福柯从“话语”的分析深入权力秩序的重新解读,上升到历史的再认识。福柯的“话语”理论——言说方式即言说内容的理论,在一定程度上解构了所谓的历史本质主义。言说方式本身就是意义,是历史的碎片化的记忆。言说在言说之前已经存在着语境的规约性,思想史是已经被规约过了的思想史。
新历史主义的理论起点和核心就在于对历史不同以往的认识。福柯从理论上解构了历史本质主义,实际上就给新历史主义提供了操作性很强的方法论的具体内容。因此,几乎所有的研究者在新历史主义的理论架构中都能找到福柯的影子,产生“似曾相识燕归来”的感觉,但是我们也应该清醒地看到新历史主义缺乏福柯理论的深度和广度。
二、威廉斯的文化唯物主义
新历史主义的核心词汇是文学、文化和历史。新历史主义对历史是全新的解读,对文学也是全新的解读,它重新定义了文学和历史的关系。但是新历史主义绝对不是为了提高文学的地位而去否定旧历史主义的观点,这样最终会走向虚无主义。新历史主义是在“文化唯物主义”的基础上选择了“文化”而建立了“文化诗学”,究其本源,我们就要详细分析“文化唯物主义”。
“文化唯物主义”(Culture Materialism)作为一个哲学学派,是由雷蒙德·威廉斯开启并以之为代表的英国“折衷主义”思潮的重要分支之一。新历史主义对于文化的重视也是其重要特点。哲学思想意义上的“折衷主义”(Eclecticism)大约在公元前1、2世纪起源于古希腊,但是它的兴盛却是在古罗马。我们知道,充当现代西方哲学源头的古典哲学,无论是柏拉图学派、亚里士多德学派,还是斯多葛学派、伊壁鸩鲁学派,以及与上述各个学派充满斗争的怀疑派,都是古希腊人创立的,但古罗马人对这些外来思想的接受却采取了实用主义的态度,将这些思想中适合自己的部分接受下来,并从而熔铸出一套跟实际生活紧密关联的思想体系。这就是所谓的“折衷主义”——放弃对于绝对真理的追求,放弃对某一类观念体系的依赖,而在多种哲学观念的比较接受中达到最大程度的可能。新历史主义既是对历史的一种新的看法和观点,也是对“绝对真理”的再认识。
随着“工业革命”和宪政民主的成功,英国在西方的全球殖民运动中逐渐获取了主导地位,这一时期的英国哲学主潮,很大程度上也就有资格搬用古罗马的经验,获得了接受外来思想并进而融会贯通的优势。比如这时期的英国浪漫主义文学运动中的代表人物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1772—1834),他的作品中所体现出的宗教信仰与自然相结合的“同一性”就掺杂了基督教信仰与科学理性的冲突,二者通过英国柏拉图主义和德国古典哲学,尤其是康德(Immanuel Kant,1724—1804)著名的“三大批判”实现了折衷式的调和,让他得以将精神、物质和神灵结合在一起,从而在19世纪初期的保守主义和激进主义的论战中,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用相对冷静与相对全面的目光来看待问题。(1)参见姜原:《哲学与信仰的有机结合——谈柯勒律治对康德哲学思想的折衷接受》,《外国文学研究》2019年第1期。很大程度上,英国近代以来的“折衷主义”传统,给雷蒙德·威廉斯提出文化唯物主义的系列论述提供了强大的思想前提,也为新历史主义提供了丰富的思想资源。
毛崇杰曾经在评述新历史主义时,敏锐地将雷蒙德·威廉斯的文化唯物主义的批评实践称为“后现代社会历史和意识形态的文化批评思潮”的一个重要构成部分。在毛崇杰看来,雷蒙德·威廉斯的“文化唯物主义”的文化批评实践,其突出的做法就是在他们的代表性论著及其经典性表述之中,把文学文本与历史、社会和语言的研究结合在一起,试图运用马克思主义“阶级与阶级斗争”学说的经典理论及其“世界观与方法论”去历史地、系统地研究这些横跨了多门学科领域的文化阐释问题。(2)参见毛崇杰:《新历史主义》,载赵汀阳、贺照田主编:《学术思想评论》(第1辑),辽宁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491页。这一做法,可能是受到了美国人类学家马文·哈里斯(Marvin Harris)的启发。哈里斯声称他的人类学研究以马克思所谓的“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为核心,并因此格外重视人们的生存环境对于人类行为方式的制约。他的《文化唯物主义》(CulturalMaterialism)一书就以此为前提,试图系统说明人们生产与再生产的方式决定了家庭经济和政治经济,而家庭经济和政治经济又进一步决定了一个族群或社会最为主流的行为与思想的上层建筑。哈里斯作为一个人类学家,曾对印度教徒中普遍流行的禁食牛肉风俗进行过研究。哈里斯指出,正是因为牛在日常生活中的重要性,禁食牛肉就成为一种传统习俗而延续下来了。不过,哈里斯在印度柯拉拉邦访问时,发现尽管禁食牛肉是当地印度教农民世代延续的风俗,但事实上,为了调节牛的性别比率,大量的小公牛被他们采用各种方式饿死了。所以,在禁食牛肉的前提下,因为各地的自然环境和物质条件的差异,导致人们做出了不同的选择。(3)参见[美]马文·哈里斯:《文化唯物主义》,张海洋、王曼萍译,华夏出版社1989年版,第39页。当然,这种解释不过是用事实推断原因,不无简化论的嫌疑,而且也不无社会进化论的影响,但哈里斯将人们对环境的适应作为解释文化现象的做法,却被威廉斯的批评实践很好地挪用过来,所不同的是人类学中禁食牛肉的习俗在威廉斯的文化考古中变成了对一系列“关键词”的考察。不过相比哈里斯取道科学认识论的“机械唯物主义”的简单粗暴,威廉斯对马克思主义的折衷,更多地承续了英国本土哲学传统中的人文主义,并融汇了葛兰西(Amtonio Gramsci,1891—1037)的“文化霸权”以及卢卡奇(Szegedi Lukacs Gyorgy Bernat,1885—1971)的“总体性”和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等思想观念。
威廉斯的文化唯物主义的重要特征,是注重审美的实践品格。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一文中,把理论和概念以及意识形态等所有与观念形态相关的东西与社会实践联系在一起,而作为“折衷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的思想代表,威廉斯正是追随了这一思想路径。他反对一切“系统化”与“抽象化”的形而上学思路,并且不再像正统马克思主义者那样,把文化视为对“经济基础”做垂直反映的“上层建筑”,而倾向于“文化活动是物质生产形式”。为此,他在有限的审美批评实践中提出了“情感结构”,给文化走向实践充当了中介。情感结构的美学意味,主要表现为诸多微妙难传的个人化的审美体验,但威廉斯显然不满足于此,而是更多地赋予这种体验以“结构”的特性,也就是强调人们在欣赏文学作品时被唤起的“共通感”。而且,每个人的出身、阅历、处境虽然迥然不同,但一旦被纳入社会的整体化物质文化结构中,原本在理论上不可通约的情感结构,却变得彼此可以领会、理解和沟通了。这样一来,它就可以转化为一种实践意识,帮助人们在社会文化生活中包括社会审美实践活动中做出判断、选择,决定有价值的路向。
威廉斯的文化唯物主义认为:文化不再是简单的概念,涉及的领域“还关涉各种新型人际关系和社会关系”,“以及它作为另一种社会方式的独立存在”。(4)[英]雷蒙德·威廉斯:《文化与社会》,高晓玲译,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1年版,第21页。他坚持认为文化是一种整体的生活方式,主要是针对资产阶级之主导文化对人民大众之从属文化的控制。文化不再专指高雅的少数人的文化,而是包含了整个生活方式。文化是平凡的,它不过是普通男女集体经验、记忆和情感的表达而已。简言之,文化是由全体社会成员共同创建、享有和认可的意义、价值和制度。这一文化向大众性、物质性、历史性实践的转移,是其“文化唯物主义”的思想基础。威廉斯的文化唯物主义立足英国和欧美社会现实和文化实践,突破了此前利维斯主义的精英文化路径,重构了文化与文学研究的物质实践性,发展了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文化研究范式。威廉斯的这一对马克思主义物质与文化关系的建构,很大程度上折衷了物质与文化的二元论,并因为自己对于生活实践和文化传承的青睐而纳入了反抗20世纪以来的反映论批判的潮流。事实上,这一时期的语言学转向、生活论转向,无不与此相关。因为这样一种转向,威廉斯的文化唯物主义对待历史(文化及其物质附属物)的态度,就与各种后学观念影响下的新历史主义发生了关联。
由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出,威廉斯的“文化唯物论”可以说是新历史主义的归宿。威廉斯的文化唯物主义在突出与强调文化的物质性与艺术的生产性的基础上,重新构筑了社会结构与文化形态之间的互动关系,也就是“从社会语境即社会结构的物质条件来诠释文化形态的新动向”,是对社会历史的一种新的解读方式。这既是对于包括文化人类学在内的诸多观念体系的融合,也直接影响和启发了更多人,尝试重构文学与社会的互动关系。例如曾经师承威廉斯并在人生轨迹上与其有着诸多交集的新历史主义代表人物格林布莱特就因势利导地在威廉斯的术语基础上创造了“自我塑造”“自我造型”“文化塑造”“文化造型”等等一系列新历史主义核心语汇,并且把它们广泛地运用到艺术鉴赏与文学批评之中。可以说,文化唯物主义推动了文化研究和文学批评路径的转变,从而发现了文化的实践性、物质性、构成性、动态性,以及最重要的文化与社会、历史的统一性。从此文化不再是社会历史的附属物,而是恢复了其天然的实践品格。
威廉斯的文化唯物主义使得新历史主义具有实践品格从而具备了很强的现实意义和价值,所以新历史主义才为大家更广泛地认可和接受。可以说新历史主义在威廉斯的文化唯物主义的影响下不管从理论根源和具体的术语运用都具备了可信度,使之不至于成为大家质疑的空中楼阁式的无根之谈。代表新历史主义之理论形态的“文化诗学”正是在文化唯物主义的基础上建立和发展起来的。
三、阿尔都塞的“症候式阅读”理论
如果说福柯和威廉斯对新历史主义的影响是宏观的,那么西方马克思主义的代表阿尔都塞对新历史主义的影响就是具体的和微观的。一种影响深远的理论必须有具备可操作性的方法论。新历史主义强调文学文本的地位和作用,但是我们应该怎样具体地去解读文本,新历史主义并没有给出具有可操作性的研究方法,而阿尔都塞的“症候式阅读”(Symptomatic reading)理论恰好应其所需修补了这个在方法论上不当有的缺环。
雷蒙德·威廉斯的文化唯物主义和受其影响的格林布莱特的新历史主义,应该说都是各路“后学”思想的一部分,而同时在“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总招牌下,它们又都是在“冷战”与“后冷战”的背景下与“非马克思主义”的论战中产生并因此而带上了“折衷主义”的印记。我们知道,在“二战”后的社会主义阵营中,苏联的“教条主义的马克思主义”曾经一统天下,而其所导致的结果就是使我们的理论家们像全副武装的猎人追逐野兽一样,瞪大眼睛四处寻找错误。然而脱离了教条主义之后,以“回到青年马克思”为口号倡导人本主义的马克思主义和折衷主义的马克思主义又大行其道,并且相互辩论,以争夺马克思主义的阐释权。相比较而言,人本主义的马克思主义太过热衷于青年马克思的著作,以“人道”和“异化”为中心,而将马克思中后期的相关著作束之高阁,仅仅将马克思青年时期的著作作为全部理论解释整个马克思主义;而折衷主义者则是以与“人本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相论战的姿态与角色出现的,他们主张将马克思主义的整体思想与其青年时期调和起来,正如阿尔都塞所言:“他们不再通过《论犹太人问题》来阅读《资本论》,而是通过《资本论》去阅读《论犹太人问题》;他们也不再在马克思的身上找到青年马克思的影子,而是在青年马克思的身上找到马克思的影子”,也就是说,“为了使人本主义者不用马克思的青年时期否定马克思的成熟时期”。(5)转引自丁浩:《结构化解释:阿尔都塞对折衷主义范式的批判》,《哈尔滨学院学报》2019年第7期。威廉斯的“文化唯物主义”借助《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提出的诸多观念,强调文化的总体性、物质性、实践性,并以此修正了马克思主义有关物质与文化二元主义的反映论,正符合折衷主义者对马克思主义的各个组成部分进行独立分析研究的“分解式解读”原则。依此原则,在我们面前所呈现的就已经不是一个理论的完整形态,而仅仅是有关马克思主义但又互不关联的理论碎片了。
对于这种折衷主义及其对于马克思主义的分解式解读,阿尔都塞在“保卫马克思”的目标指引下给予了激烈批判。阿尔都塞虽然并没有针对威廉斯的文化唯物主义发表过激烈言论,但针对折衷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论调,却在总体上给予了否定,认为它同人本主义的马克思主义一样,从不同的角度和层面完成了与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共谋。(6)参见张一兵:《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哲学思潮(中)》,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60页。事实上,作为人本主义者的卢卡奇、葛兰西恰好构成了威廉斯的重要理论来源。对卢卡奇、葛兰西来讲,历史只是表现为人的本质的展开过程,而恰恰就是这一点,用阿尔都塞的话来说,“生产关系、政治的和意识形态的社会关系被归结为历史化的‘人的关系’,即人与人之间的、主体与主体之间的关系”(7)[法]阿尔都塞、巴里巴尔:《读〈资本论〉》,李其庆、冯文光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版,第160页。。像这样一种对待历史的态度,其实也正是威廉斯的“文化唯物主义”所坚持的,区别或只在于他将文化实践也就是人类的社会活动的精神或物质的产物赋予了与物质基础和经济关系同等重要的地位,融汇或者说调和了他们的人本主义思想。不得不承认,阿尔都塞作为马克思主义的保卫者,其学术眼光的毒辣与敏锐以及其理论判断的精细与准确,因为正是这种对待文化及其历史的折衷态度,威廉斯的文化唯物主义才为格林布莱特的新历史主义充当了重要的理论前提。然而,饶有兴味的是,作为折衷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的激烈批评者的阿尔都塞也被“后现代”阵营所吸纳,他的精神分析主义的马克思主义及其“症候式阅读”方法,也一样化作新历史主义的理论资源和理论方法,从而一方面使得“后学”冲击下的马克思主义思潮更加扑朔迷离,另一方面也让以格林布莱特为代表的美国新历史主义文化诗学的理论来源更加斑驳陆离。
作为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重要代表,阿尔都塞的思想无疑是博大精深的,而无论是他通过对折衷主义的深刻批判所建立起来的装置论的“结构化解释”,还是解释意识形态的多元决定论,抑或融汇了精神分析观念与方法的“症候式阅读”,都启迪了众多的学者。新历史主义的代表人物格林布莱特就首先在重新建构社会结构与文化形态之间的互动关系上,受到阿尔都塞“症候式阅读”理论的影响。然而“症候式阅读”的理论与方法,是很多人“阅读”阿尔都塞的障碍,之所以如此,当然并非他没能给这一概念提供清晰的界定;问题在于,它不仅是一个纯粹的概念,而且包含了一套严谨和繁杂的方法。我们知道,“症候”原本是一个医学概念,它最初被弗洛伊德借用在精神分析中,宣称“我承认自己向来很重视让内对于精神病症候的解释,因为他曾将这些症候视为占据病人心内的‘隐意识观念’(idees inconscientes)的表示”(8)[奥]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高觉敷译,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201-202页。。“隐意识观念”是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IntroductoryLecturesonPsycho-Analysis)中的一个核心概念,它作为人的隐秘的心理能量,在正常情况下受到了意识的压抑,往往在意识压抑稍有松动的情况下才得以显示出来,这种被偶尔显现出来的“隐意识”通常就被认定为“症候”,也就是类似于疾病的诸多表现形式。
所谓“症候式阅读”,当然跟阿尔都塞所一直坚持的“意识形态多元决定论”有着更多的关联。阿尔都塞认为,社会的意识形态作为国家机器的重要构成并不是铁板一块的,而是在内部充满多种因素的相互矛盾和冲突,而作为我们阅读对象的文本也一样,它们内部的各种内涵也并不统一。那种试图从文本中读出某种一致性的理论或思想脉络的做法,显然建立在错误的假设之上。这个假设,按照蓝江的介绍,就是“作者在书写文本的时候意识是明确的,具有有意识地创造一个明晰可读的文本的能力。同时,作者也有能力将自己的思想核心明白无误地表露出来,并且作为直接的文本依据,来进行逻辑的演绎和推理,最终在大写的一的线索之下,毫无困难地走向结论”(9)蓝江:《症候的精神分析与文本病理学——对阿尔都塞的“症候式阅读”的批判式解读》,《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3年第2期。。阿尔都塞对于这样的假设和自信显然是否定的,所以,他给这样的阅读一个隐喻性的命名——“栅栏式阅读”,认为那些貌似统一的思想脉络犹如“栅栏”一样,封锁住了普通的读者通往文本内在丰富性和复杂性的路径。而事实上,阿尔都塞并不相信那些文本中被明确表达出来的东西,而是认为在文本的深层之下隐藏着某些未曾发觉的东西,这些东西有时候并不为它的作者所知道,当然也不能简单地通过浅表层次的阅读就可以把握得到,而是应该采用一种新的阅读方法,试图从那些平顺光滑的文字表面之下探究那些以缝隙和漏洞等多种“症候”的方式显现的丰富的、驳杂的、内部充满矛盾和竞争的内容。阿尔都塞坚信文本的深层次中隐藏着的那些东西正是新历史主义所看重的,“症候式阅读”为新历史主义提供了解读文本的具体方法。格林布莱特在文学和历史之中把文学的地位提得很高,认为文学参与历史叙事,至于怎么处理文学文本的问题,“症候式阅读”无疑为格林布莱特提供了一种具体的方法。
综上所述,新历史主义是在20世纪后50年整个世界的人文思潮具备强烈的批判意识的基础上产生的。没有20世纪后50年思想家们对二元论的彻底否定、对本质主义的彻底解构、对罗格斯中心主义的批判就不可能产生新历史主义。新历史主义有自己的核心观点,但没有统一的理论形态。可以说新历史主义本身并不是一个有着严密组织体系的派别,而是一种由不同理论家提出的具有相似观点的“灌木丛式”的理论形态,这些观点大多是以前辈思想家的相关理论为基础的借鉴与发挥。因此,这种“灌木丛式”理论形态本身就存在着内在的不确定性、外向的开放性以及结局的解构性。这就需要我们去揭示新历史主义的理论来源及其效应,为更清晰地认识新历史主义及20世纪人类思想的发展做有益的探索。笔者认为,对新历史主义影响最大的思想家是福柯、威廉斯和阿尔都塞:福柯的话语权力理论直接影响了新历史主义的核心理论——文学和历史的关系:新历史主义的代表人物格林布莱特的理论框架和术语都能看到他老师威廉斯的影子;而阿尔都塞的“症候式阅读”对新历史主义则具有重要的方法论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