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构二重性与消费共同体的形塑
2020-12-20李珮瑶
史 骥 李珮瑶
(中山大学 社会学与人类学学院,广东 广州 510275;吉林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
一、问题的提出
工业化席卷世界之前,“村落共同体”是人类社会一种普遍的存在方式。在《共同体与社会》一书中,滕尼斯从关系主义的视角对“共同体”做出了界定,提出了血缘共同体、地缘共同体和精神共同体三种类型。我们可以将这种“共同体”看作是一种同质性很强的“熟人社会”。然而,随着现代工业化生产方式的介入,为满足生产分工的需要,个人从家庭中被抽离出来,传统的“熟人社会”被打破,业缘关系逐步代替了亲缘与地缘关系。西方学界普遍认为,现代工业生产方式和传统家族或家庭观念之间是存在矛盾的。19世纪末,类似“个体化”的概念被提出,从广义上指代家庭关系从社会有机整体中的分离。现代性带来了个人与社会关系的根本性转变,“个体自身成为生活世界中的社会性的再生产单位。社会性的所是所为与个体决定缠绕在一起”(1)[德]乌尔里希·贝克:《风险社会》,何博闻译,译林出版社2004年版,第109页。。这种个体化的主要特征在于其后果:“家庭外的个体成为以市场为中介的生计,以及生涯规划和组织的行动者”(2)[德]乌尔里希·贝克:《风险社会》,何博闻译,译林出版社2004年版,第159页。。美国学者帕森斯认为,工业发展势必会导致滕尼斯所言的“共同体”的瓦解,以个体为中心的社会关系将取代整体本位的共同体(3)参见[美]帕森斯:《现代社会的结构与过程》,梁向阳译,光明日报出版社1988年版,第108-109页。。
进入20世纪以后,科技进步、管理方式的改革以及人力资本素质的提高,推动了西方资本主义经济的全面发展。生产力水平的飞速提升带来了物的极大的“丰盛”,这也成为了进入消费社会的重要前提(4)参见[法]让·鲍德里亚:《消费社会》,刘成富、全志刚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从“生产社会”向“消费社会”转型的巨大社会变革,致使“我们的社会在根本上是‘一个消费者社会’”(5)[英]鲍曼:《全球化——人类的后果》,郭国良、徐建华译,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77页。,消费也成为西方社会个体进行自由表达的方式。虽然“个体化”带来了松散的社会关系,但大众消费的出现让“物的共同属性”具备了成为个体间联系“纽带”的可能性,尽管这种“纽带”不可避免地具有结构松散、并缺乏精神内涵的特点。
美国学者布尔斯廷观察到了这一现象,并在《美国人:民主历程》一书中提出了“消费共同体”的概念,他从衣着服饰的民主化、百货公司的建立、邮购形式的出现、大众媒体的使用以及节日消费的盛行等方面,分析了大众消费的普及在美国社会引起的变化,“相互从未见过面、素不相识的人们,由于使用相似得连物品的主人都无法区分的物品而联系在一起”(6)[美]丹尼尔·布尔斯廷:《美国人——民主历程》,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译,三联书店1993年版,第102页。,许许多多的消费共同体就这样建立了起来。虽然这种以共同消费品联结起来的消费共同体比语言、宗教等文化共同体的联结纽带要“纤细”,但却有着独特的重要性——它使得南北战争之后来到美国,既没有共同宗教信仰,也没有共同政治意识的千百万人,更容易同化或“美国化”(7)参见[美]丹尼尔·布尔斯廷:《美国人——民主历程》,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译,三联书店1993年版,第169页。。换句话说,“加入消费共同体的行列就成了适应美国文化的典型方式”(8)[美]丹尼尔·布尔斯廷:《美国人——民主历程》,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译,三联书店1993年版,第170页。。伍庆接受了布氏消费共同体的概念,并从消费认同建构角度对这一概念进行了解读与拓展。他认为消费共同体是群体身份认同的重要表达,是展示与他人的类同或差别的最便捷方式。“不论相同还是差异,都可以用消费的方式形象、夸张、醒目地表达出来”(9)伍庆:《消费社会与消费认同》,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版,第157页。。在这一过程之中,商品的符号价值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在特定的情况下,消费认同是和文化认同重合在一起的,以个体消费行为为认同纽带而结成的消费共同体,通过商品符号价值的文化标识的可视性,发挥着群体身份认同的作用,成为群体身份的一种表现形式(10)参见伍庆:《消费社会与消费认同》,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版,第157-161页。。
布尔斯廷的消费共同体概念具有几个非常明显的特征:首先,“消费共同体”结成的基础和充分条件只是消费者对共同的物的使用,这种“共同物”只关注物的类属性而不强调“共有的”概念,因此在本质上,这些消费共同体的内在结构是非常松散的。其次,消费共同体并非是一个抽象的集合概念,而是具体指由消费者结成的现实关系体。这些许许多多的“消费共同体”之间并不存在明显的联系,也就不存在内在的同一性关系,这也就使得其无法联结成更为强大的行动力量。最后,消费者具有选择加入某一个或某些消费者共同体的能动性(11)参见伍庆:《消费社会与消费认同》,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版,第155页。,也就是说,消费者在决定是否成为消费共同体的一员、成为何种消费共同体的一员时,具有极大地自主性,消费共同体缺乏对其成员的有效约束。
西方语境中的消费共同体,准确地说是一种“消费者共同体”。目前国内学界对于消费共同体这一概念的论述与使用较少,范和生、刘凯强曾在《消费共同体的模式建构:异化与理性》中,对消费共同体的意涵进行了专门的论述。认为消费共同体是一种个体消费行为的共同体,它内化了“认知——事实”共同体、“制度——行为”共同体、“供给——消费”共同体(12)参见范和生、刘凯强:《消费共同体的模式建构:异化与理性》,《重庆社会科学》2016年第9期。。“个人运用独立思维,自主判断真实消费取向是消费共同体后续实践探索得以延续的核心前瞻”(13)范和生、刘凯强:《消费共同体的模式建构:异化与理性》,《重庆社会科学》2016年第9期。。因此,消费共同体是消费主体的行动逻辑,是解决非理性消费与消费异化的手段。
不难看出,不论是消费者自主选择加入的以物为联结纽带的“消费者共同体”,还是消费者行为内在统一性的“消费行为共同体”,都是从微观视角出发,对消费者行动建构力量的考察,缺乏对结构性力量的关注。在以往的研究中,消费者往往被理解为零散的个体或类型化的小群体。然而,消费者实际上也集合构建了一种主体性,并且在宏观上形成了能够与结构性力量相抗衡的行动力。这种主体性的建构,并非简单消费者个体的加总或多种消费群体的复合,消费主体间也明显存在着共同体的属性。这不仅表现为“共同性”或“共有性”基础上的依赖关系,还呈现出“约束性”的特征(14)马克思的共同体研究,其主要突破之一即在于看到了对共同体内涵中相对于“自由”的“约束性”的一面,这一观点也成为学界对共同体研究的重要理论基础之一。参见邵发军:《马克思的共同体思想研究》,知识产权出版社2014年版。,这些特性对理解中国消费社会至关重要。因此,中国消费共同体产生及形塑的过程,也是中国消费社会的建构和发展的过程。
本文试图在结构力量和消费者行动力之间实现调和,找到解释中国消费现象变迁的有效路径。英国学者吉登斯提出结构二重性理论,指出个体的社会行动与社会制度架构之间存在二重性关系,肯定了社会结构的制约性,以及个人行动的能动性和创造性(15)参见[英]安东尼·吉登斯:《社会的构成——结构化理论纲要》,李康、李猛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从而克服了社会学研究中宏观与微观、客体与主体的对立的问题。结构二重性理论强调制度和行为之间的互构,对理解中国消费变迁过程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因此,对长时段内制度结构与消费共同体行动力量比较的考察,结构二重性视阈下消费共同体的产生及形塑是本文研究的重点问题。
二、中国消费共同体形成的结构性基础
(一)中国社会“消费”的结构性基础
中国社会的消费共同体与西方的消费者共同体的形态与内涵存在着明显差异。这种差异表现在消费共同体结成的社会背景和形成基础上,西方社会是先有消费行为,再有共同体。中国的消费共同体是在既已成型的共同体基础上,通过消费行为的发生而结成的。也就是说,中国社会中的消费共同体,并非是由零散的许多消费者共同体组合而成的,而是在形成之初就带有极强的整体性和内在一致性,并且带有对消费共同体成员的限制性。
新中国成立后,由于普遍采取“单位”这样一种社会组织形式,避免了中国社会个体化的发生。因此单位制的存在成为了中国消费共同体结成的独特的基础。这是探寻当代中国消费共同体得以结成的根源,也是理解中国消费共同体概念的基础。这与西方社会的消费共同体建构遵循着个体化的整体逻辑是截然不同的。
首先,在单位制基础上形成的“单位共同体”是消费共同体成立的基础形态。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单位制的建立瓦解了传统中国社会以家庭为本位的社会组织形式,但并没有从根本上将中国社会直接拉进个体化的浪潮,反而在一定程度上延缓了现代性可能会带来的巨大社会变革的发生。国家通过单位的组织形式,以“单位人”为核心向外辐射,将单位人的家属也纳入到了单位体系中,强制性地对家庭实施了重组和再编,从而实现了将传统“村落共同体”向城市的移植。单位共同体成为了血缘共同体、地缘共同体和精神共同体的复合,并且其内核暗含着“默认一致的整体性统一”(16)这里所指的共同体概念,主要基于德国社会学家滕尼斯“村落共同体”的命题而展开。“共同体”主要强调的是整体性,“相互之间的—共同的、有约束力的思想信念作为一个共同体自己的意志,就是这里应该被理解为默认一致(consensus)的概念。它就是把人作为一个整体的成员团结在一起的特殊的社会力量和同情”。参见[德]迪南·滕尼斯:《共同体与社会:纯粹社会学德基本概念》,林荣远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这种单位共同体的形态,就成为了消费共同体结成的形态基础,并且也使得中国的消费共同体有着与西方完全不同的特征。
其次,单位制资源再分配逻辑是塑造消费共同体内在一致性的外在力量。在计划经济时期,高度集中的计划经济体制一方面抑制了私人消费的生长空间,而另一方面却巩固了集体意识,在消费观念形成前就预设了集体消费的倾向。然在这一时期消费共同体尚未结成,但消费的无差异或微小差异却成为了潜在力量,促成了消费共同体内在一致性的生成。这种资源再分配的方式有两个显著的特点:第一,强调“均等化”。与平均主义不同,均等化允许差异的存在,但却要求始终将差异控制在十分精确的范围之中。第二,人们获得生活必需品的途径,具有很大程度的分配比重,如发放粮票、布票、豆腐票……,由粮店、街道办事处发放。超出此范畴的其他商品或消费品,也需要票证才能购买,如自行车票、手表票、缝纫机票等等,由单位发放。从严格意义上讲,这时期的中国还不存在“消费”的概念。
最后,单位制时期严格控制消费的意识观念,阻碍了个体追求差异化消费的步伐,成为了消费共同体内在一致性结成的内驱力。“要维持低消费,高积累(作为国家发展资金)的政策,国家通过不断的意识形态运动批判和行政手段,惩罚个体对于奢侈品或舒适生活方式的追求,谴责为‘资产阶级腐朽文化’”(17)阎云翔:《中国社会的个体化》,陆洋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版,第261页。。个体为了避免“政治错误”,也自发地与其他人保持一致,虽然这在客观上阻碍了消费社会的进程,但却在观念上强化了消费共同体的内在一致性。
(二)消费共同体的孕育
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近30年时间里,单位制的社会组织形态框定了个体几乎全部的行为场域,高度集中的政治经济体制为个体提供了资源获取的途径,但作为资源的唯一来源,这种制度安排也成为了限定个体行动力发挥效用的边界,可以说消费共同体的雏形是完全嵌入于单位共同体之中的。一方面,单位福利的全面覆盖承包了单位成员及其家庭的全部需求,吃穿用度均统一分配、凭证供应,个体并不需要通过消费获取资源。另一方面,新中国成立初期社会资源匮乏,集中力量发展社会主义生产力是新中国工业建设的主要目标。因此,重工业建设及生产积累是重点,超出基本生活需求的日用品生产则是没有条件且没有必要的,这就造成了有钱也买不到东西现象的出现。陈云在1961年的讲话中举了一个上海医生的例子:“我和老婆两个人每月工资四百多块钱,但是什么东西都买不到,发给我们没有意思,还不如把工资还给公家”(18)陈云在中央工作会议上的讲话:《安排市场要网开一面》,1961年1月19日,载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14册,中国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66-69页。。虽然存在着工资水平的差异,但客观条件的限制却没有为消费行为的出现创造环境,消费行为被迫被压抑在很低的水平。
在此基础上,个体作为消费主体,其消费意识和观念也就不具备发育的条件。但这种消费观念的滞后性对于消费共同体的作用则是双向的。一方面,制度结构条件对于消费的发生具有限制性,意识形态对消费也具有抑制性。单位制的建立造成单位体制内外的区隔,塑造了“单位人”这一优势群体。例如,在很长一段时期内,穿上单位统一发放的工作服就代表成为了工人阶级的一员,是社会主义主人翁身份的彰显(19)参见中共中央书记处研究室理论组、中华全国总工会办公厅编:《当前我国工人阶级状况调查资料汇编》,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内部发行)1983年版。。这种单位情结使单位人更愿意与单位共同体保持一致,从而抑制了其对于消费的追求;而对于单位组织之外的个体来说,由于缺乏获取单位内部资源的有效途径,因此这也无法形成对其消费行为发生的有效激励。与此同时,提倡积累、节俭的社会风气和观念使具备消费能力的个体往往在主观上也没有动力、甚至不愿意获取超出配给范围之外的商品。因此,受消费意识推动的消费行为在这一时期并未发生,消费共同体受此阻碍也仍然停留在嵌入于单位共同体的局面。
另一方面,社会观念对消费的抑制作用在客观上促使了认同的结成,这种认同即是指个体希望融入到某一群体的内在力量,其具体表现为上层和下层向中间的趋同。在单位社会的背景下,由于资源占有及获取的差异,非单位成员往往希望向单位成员靠拢;而在单位组织中,领导、干部等优势群体又希望尽可能地缩小与普通职工的差异、与非领导干部身份的单位成员保持一致。因此,在消费方面,非单位成员及单位中的优势群体都呈现出向“一般单位人”趋近。正是这种趋同观念的产生及延续,使得中国社会的消费现象带有着明显的集体消费的特征,也因如此消费共同体的结成具备了内在基础。
中国独特的单位制背景是消费共同体结成的重要基础,来自制度和结构的刚性力量不仅为消费共同体的结成奠定了组织形态基础、提供了结构性的支撑,同时也对消费共同体内核的塑造起到了重要作用,成为消费共同体形塑的重要力量之一。
三、中国消费共同体的型塑及其特征
中国社会中消费共同体的结成与社会转型的进程密不可分。1978年前,我国消费共同体仍处于孕育期,其组织形态和内在一致性并未完全形成。改革开放后,消费政策的变化引导消费观念发生了根本性转变,消费行为的发生和消费认同的产生,使消费共同体开始成型。1993年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建立后,随着全面市场化进程的推进,中国消费主义的特征开始在社会中显现,消费共同体随之进入了形塑期,并呈现出明显的结构性特征。值得注意的是,消费共同体发展的是渐进式的,并呈现出阶段性特点。
(一)消费共同体的结成
1978年中央实行改革开放的方针,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指出,“我国经济管理体制的一个严重缺点使权力过于集中,应该有领导地大胆下放,让地方和工农业企业在国家统一计划的指导下有更多的经营管理自主权”(20)《中国共产党第十一届中央委员会第三次全体会议公报》,《人民日报》1978年12月24日,第1版。。在这一思想指导下,经济改革取得了显著成效,城镇居民的收入水平显著提高,并掀起了从农村辐射到城市的消费浪潮(21)阎云翔认为,中国的改革时代有三次显著的大众消费浪潮,第一次浪潮(1979—1982)由农民发起;第二次浪潮始于1985年初,于1989年突然结束;第三次大众消费浪潮从1992年一直持续到1996年。参见阎云翔:《中国社会的个体化》,陆洋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版。。
国家对经济的“松绑”使消费开始成为社会生活的重要部分,“消费品”开始逐渐出现,原本资源分配的被受者通过参与消费行为而获得了消费者的身份,并且在消费的过程中逐渐萌生了消费意识,经济改革对消费的重视,带来了消费者行动力量的崛起。与此同时,单位共同体框架下消费者“趋同”的观念仍在延续,促进了共有的消费观念的产生,规模化的消费行为的出现,使得消费共同体的结成具备了结构性基础。在消费共同体形成的过程中,制度结构的力量仍起着重要作用,但互动的力量已经开始结成。
消费认同的产生促成了长期稳定的消费观念的形成,使消费共同体具有了内在一致性的内核。随着个体消费行为的开展,个体开始以“消费者”的身份活跃在社会中,并且其消费意识也在消费行为发生的过程中逐渐觉醒。选取何种消费行为、希望获得何种消费结果,就成为了消费者首先要做出的内在判断,其根源则在于消费者在个体和群体两个层次的身份认同(22)参见姚建平:《消费认同》,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版。。
个体认同的核心在于自我认同(self identity),是指“一个人在个人发展历程中,经过社会化,将自己的生理特征、社会特征和心理特征与自己本身建立同一关系的过程,而这一过程同时也是一个人与周围社会环境之间建立深层的心里关系的过程”(23)章志光主编:《社会心理学(第二版)》,人民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485页。。将个体认同应用于理解消费行为时,个体对消费品和消费行为的选择,实际上就是个体主观意识的外化。与此同时,“具备某一群体的共同特征也是定位身份的重要方式,个人必须在社会化过程中获得群体特征才能获得所属感。消费方式是同一社会群体共同认同的结果,类似的消费方式也是群体身份认同的重要方式”(24)姚建平:《消费认同》,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版,第38页。。也就是说,消费行为不仅是个体主观建构的结果,亦是集体意识的投射。
一般而言,往往个体认同的发生在先,个体在产生自我意识和角色意识的基础上,明确自己作为某些特定群体的属性并结成共同的情感和价值内涵,进而促进群体认同的产生。但在中国消费认同建构的过程中,却呈现出了集体意识先于个人意识、集体意识强于个人意识的样态。其主要原因在于,东亚文化中始终存在着“公”的传统,对“集体先于个人”意识的宣扬,使个体非常重视对群体的融入。一位曾在国企工作的受访者说:“(80年代初)那时候有个别人穿喇叭裤,就被人说‘穷讲究’‘流里流气’。”(25)2018年9月7日,东北某国有企业退休职工访谈。访谈地点:长春;受访者:男,77岁。若有人的衣着打扮略不同于一般人,便会被人指指点点,甚至和“不正派”联系在一起,大多数单位成员不会这样做。因此,在这一时期个体虽然具有了消费者的属性,但其首要身份还是单位成员,单位共同体的整体一致性在这一时期依然存在并作用明显。
与此同时,上一阶段对消费抑制作用的“后遗症”使骤然兴起的消费行为无所适从,个体出于对不确定性风险的规避,使效仿和趋同成为了消费行为的主要特征,并以“集体消费”的倾向表现了出来。这在消费上就表现为个体消费行为向群体消费行为靠近,个人消费意识向集体消费意识靠拢。例如红极一时的“的确良”,一度被冠以“文明新装”。“到了上世纪80年代后期,几乎每位中国人都以穿‘的确良’为美。特别是白底带花的‘的确良’,一时成为社会主色调,满街‘白色’飘,成为一道别样的风景。”(26)刘干:《记忆:“的确良”》,《吉林日报》2018年9月27日,第14版。由此,群体认同成为了在消费共同体形成时期消费观念建构的内在一致性基础。
消费行为和消费观念的逐渐产生使得消费者不再是统一分配、凭票购买逻辑下的被受者,而是具有消费能力、可以自主选择的消费者。这种对制度性依附的突破使消费者开始具有了反思性(27)“反思性”主要指行动者对行为的反思性监控,即“实践意识”。参见[英]安东尼·吉登斯:《社会的构成——结构化理论纲要》,李康、李猛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塑造消费共同体的行动力和实践力开始结成。吉登斯指出“定期地把知识应用到社会生活的情景上,并把这作为制度组织和转型中的一种建构要素”。从制度性反思(institutional reflexivity)的角度,概括了推动现代社会生活和个体自我认同转变的“现代性的动力”。(28)[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自我认同》,赵旭东等译,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22页。这种反思性并非个体的自我意识活动,而是对社会秩序、规则和制度的反思,它产生于制度结构的基础上,同时也是制度结构变迁的动力。在改革开放以前,可以说中国社会中的消费完全是由制度安排和结构力量塑造的,个体对制度结构的反应即在既定的行为轨迹上按部就班的遵从,表现为明显缺乏反思性以及对结构变化影响的极其微弱。
随着消费共同体存在形态和内在一致性的建构,个体开始以消费共同体成员的身份参与消费。“排浪式消费”这一概念,曾一度与集体消费模式紧密相连。当大众消费者都达到了能够承担某一消费品价格的时候,往往就会迅速出现围绕该消费品的消费浪潮,例如冰箱、电视机,一度“是来自社会各阶层的消费者都想拥有的热门消费品,无论这些商品是否符合具体的需要、经济能力和住宅环境”(29)阎云翔:《中国社会的个体化》,陆洋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版,第270页。。这种消费模式带有明显的盲目性和模仿性的特征。而随着我国经济社会的不断发展,习近平在2014年中央经济工作会议讲话中指出,“从消费需求看,过去我国消费具有明显的模仿型排浪式特征,现在模仿型排浪式消费阶段基本结束,个性化、多样化消费渐成主流”(30)《中央经济工作会议在北京举行》,《人民日报》2014年12月12日,第1版。。这种个性化、多样化,实际上也意味着消费者形成了与结构相对应的主体行动力量,这也是消费共同体的重要表征。
(二)消费共同体的结构性特征
美国经济学家罗斯托在20世纪60年代提出了经济成长阶段理论(31)罗斯托(Walt Whitman Rostow)的经济成长阶段论将人类社会经济发展过程划分为六个阶段:传统社会阶段、准备起飞阶段、起飞阶段、走向成熟阶段、大众消费阶段和超越大众消费阶段。参见李培林:《社会改革与社会治理》,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年版;金国利、李静江编著:《西方经济学说史与当代流派》,华文出版社1999年版。并被学界普遍认可,在他的理论其中,大众消费阶段的“社会已经进入了一个高度发达的工业社会,一般居民家庭对耐用消费品的购买保证了经济的持续增长,主导部门已转移到以汽车工业为代表的‘消费品和服务方面’”(32)金国利、李静江编著:《西方经济学说史与当代流派》,华文出版社1999年版,第285页。,其突出特征“一个是独立住宅、汽车、各种家用电器等耐用消费品的普及化,另一个就是社会结构的变化,包括新的中产阶级的形成、专业人员及白领职业队伍迅速扩大、加速城市化和城市人口居住郊区化等”(33)王永昌:《走在山坡上的中国——中国趋势中国梦》,红旗出版社2014年版,第191页。。由此可见,1978年开始的中国,并不具备大众消费阶段的明显特征,消费行为背后的能动力量仍是微弱的,即便形成了对刚性制度结构的突破,但却没有在根本上改变其“制度嵌入”的属性,甚至集体观念下的许多消费行为是“无意识”(34)“无意识”主要强调行动者对行为的反思性监控的缺乏。的。虽然随着经济改革的发生,中国的消费社会实现了从无到有的变化、并经历了1979到1982由农民发起的消费浪潮,以及1985年初到1989年以城市消费者为主要动力的第二次浪潮(35)参见阎云翔:《中国社会的个体化》,陆洋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版,第259-293页。,但却没有在根本上与以往的结构模式完全脱离,而是表现为很强的延续性。直到1993年社会主义经济全面向市场经济转型,消费社会才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
戴慧思、阎云翔等学者曾用“消费革命”这一概念来描述90年代开始中国社会的消费现象,在他们看来,“高速的商业化进程不仅增加了消费者的选择余地,提高了物质生活水平,而且打破了国家对社会生活的垄断,这种垄断在过去曾使城市消费者一直在消费上依赖于政府。党政官员们减少了对商品流通的控制,意味着党政机构大规模地从日常生活中退出”(36)[英]戴慧思主编:《中国都市消费革命》,黄菡、朱强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版,第3页。,因而消费成为了监管宽松的领域,个体行动力能够得到充分表达,“城市居民开始创建了一系列他们个人的信任、互惠和偏好的社会网络”(37)[英]戴慧思主编:《中国都市消费革命》,黄菡、朱强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版,第3页。。消费者作为行动者的反思性在这一过程中逐渐扩张,消费共同体的形态和内涵得到了明确化,个体行动力以消费共同体合力的形式,形成与制度结构的抗衡,并由此塑造了消费共同体自身以及宏观的消费社会。
从消费共同体结成的基础及过程可以看出,消费共同体具有明显的结构性特征。一方面,这种结构性特征表现为实践行为的连续性。在结构二重性的观点看来,“行动在其产生的一刻,也就同时被再生产出来”(38)[英]安东尼·吉登斯:《社会的构成——结构化理论纲要》,李康、李猛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4页。,“行动者在再生产结构性特征的同时,也再生产出促成这种行动的条件”(39)[英]安东尼·吉登斯:《社会的构成——结构化理论纲要》,李康、李猛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4页。。由此我们也可以对“排浪式消费”的模式进行解读:对冰箱、彩电等消费品消费的突然爆发,在当时一度造成消费品一经上市就被抢购一空。而这种由于消费带来的消费品短缺,反过来又进一步刺激了消费者购买行为的发生,一物难求到争相抢购的局面又再一轮兴起,直至这一波浪潮的平复。消费者消费行动发生的同时,也为这一消费行动的再生产提供了前提。这种跨越时空的连续性实践既是结构二重性带来的结果,同时又成为了结构化的前提及重要特征。消费共同体从孕育到结成的过程,对于计划时期的分配原则、消费模式及集体主义的观念都有着明显的继承和延续。前文提到的“的确良”,60年代初就已出现,但小规模生产使其一件难求。“的确良”也因此和家庭条件的好坏、是否时髦挂钩的一项标准。到了80年代,各种衣料种类越来越多,与其他的面料相比,“的确良”不透气、不吸汗,却依然兴盛一时。因此,消费共同体的产生,并没有造成从“分配”到“消费”的断裂,而是表现为承接和延续。虽然消费共同体的结成与中国社会的发展相比具有一定程度的滞后性,但其建构过程确实根植于社会结构变动的过程之中,并表现为连续性、阶段性的过程。
另一方面,消费共同体的结构性特征与其结成的具体方式密切相关,即对“定位过程”的包含。消费共同体的结成及塑造过程,主要是以社会互动的形式实现的。人们通过互动形成对客观事物的认识,由此赋予事物相应的意义,并来决定所采取的行动(40)参见Clovis Shepherd,”Blumer: Symbolic Interactionism: Perspective and Method(Book Review)”, Social Forces, Vol.48, No.3(March 1970), pp.436-437.。而一切行动都是在具体的时空情境中发生的。在制度化的情境下,行动者找到自己在实践活动中或社会关系中的定位,从而确定活动的范畴。范畴的明晰及围绕该范畴的确定性规范的建立,就成为了行动者与结构互动的产物。消费者开始思考消费品在使用价值之外的意义,消费品由此具有了符号化的特征。不同的消费品除了自身的工具性功能,还是个体消费能力、个体消费观念,甚至是审美品味的外化表达,是消费者向外传递自我意识的工具。因此,消费品不再仅仅是满足生活需求的实在物,同时也是融入个体意识的象征物,消费者之间互动的基础由此形成。
在符号化的消费品基础上,初期的私人轿车消费者所说,购买轿车的目的就在于“场面需要”,通过“轿车”这一符号向对方展示自己的经济实力。他的生意交往对象当时都纷纷购买大而豪华的“好车”,这也就成为了他的购车标准,在对轿车品牌的选择上也趋于相同(41)2019年1月20日某私营企业家、早期私车购买者访谈。访谈地点:长春;受访者:男,56岁。。在符号互动的过程之中,商品的符号价值逐渐确立,消费者也在对符号价值认识和判断的基础上,逐渐建立起了一套与之相匹配的互动规范,成为引导消费行为开展的准则。
在消费互动的过程中,消费者开始寻求自身在消费行为中的位置,在对商品的符号价值定位的同时,也反过来定位自身以及他人通过消费所表现出来的结构位置,并在此过程中以集体为导向不断调整和修正自己的观念和行为。政府公务员的消费行为一般较为“低调”,这不仅他们自己认为此是比较妥当的消费方式,也是他人对这一群体的消费预期。与“集体消费”时期不同的是,这种调整既可能表现为对集体的遵从和融入,也可能表现为对集体观念的抗拒或拆解。消费共同体框架下,越来越多元化的消费群体的产生,以及亚文化影响下的消费观念,亦是这种“定位”的结果。
四、消费共同体的反思:确定性与自由
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以后,单位制的社会组织方式为消费共同体提供了独特的社会背景和结构基础,消费共同体随着社会的发展变迁而产生,并推动了中国社会从生产社会向消费社会的转型。在这一过程中,消费共同体的力量不断结成,在“结构——行为”力量的双向互动中不仅塑造着消费社会的形态,也在持续建构消费共同体自身。
中国消费共同体的发展具有明显的本土化和阶段性特征,前期呈现出制度嵌入性下对消费的抑制,后期在社会转型后则表现为消费共同体行动力的崛起。在消费共同体的孕育期,单位制度形态作为外在结构力量奠定了消费共同体形成的基础,不仅为消费共同体的产生提供了初始形态,同时也为消费共同体提供了内在一致性的核心。在既有的制度结构的基础上,消费共同体的主体性力量逐渐结成,并且开始具备整体性的行动力,成为能够影响制度结构的实践力量。“结构——行动”力量对比的出现,使消费共同体进入了形塑期。在与外在制度结构不断互动的过程中,消费共同体的整体性和一致性得到了强化,具备了与外在结构相抗衡的行动力。在消费共同体自身形态形塑的过程中,外在的制度结构在消费共同体影响下出现了相应的变化,由此也塑造了中国消费社会的进程。
制度结构和行动实践之间力量对比的变化,彰显着共同体追求“确定性”与“自由”的双重逻辑。鲍曼在对共同体的论述中提出,“确定性总是要求牺牲自由,而自由又只有以确定性为代价才能扩大。但没有自由的确定性与奴役无异;而没有确定性的自由也与被抛弃和被丢弃无异”(42)[英]齐格蒙特·鲍曼:《共同体》,欧阳景根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9页。。随着中国消费社会的变迁,消费共同体无疑正从“确定性”中抽离并走向对“自由”的追求。在消费选择自由的基础上,个体获得了表达自由的能力,最为重要的是,获得了结构性之外的身份建构力量(43)参见赵文词:《第二次解放》,载戴慧思主编:《中国都市消费革命》,黄菡、朱强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版,第356-364页。。这对于中国消费社会的建构和社会的发展是极其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