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经》观念与“五经”体系的发展与变化
2020-12-20李树军
李树军
(辽宁大学文学院,辽宁沈阳110036)
何谓“五经”?五经就是《易》《书》《诗》《礼》《春秋》等五种儒家经典,这是非常清晰明确的,是文化中的常识。但是,如果我们从“五经”的历史发展来看,就发现在西汉之后不同的历史时期,人们对“五经”的认识和理解是不一样的,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对《礼经》认识的不同。
一、《仪礼》与汉代五经博士师法
汉武帝建元五年,设立五经博士。设立五经博士与“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政策有关。西汉初年,博士职官沿袭秦朝制度,其职能侧重于顾问,人员数量多,汉文帝时博士有七十多人。博士的知识背景复杂,不同学派的人员都可以成为博士,除儒家六艺之外,还有诸子博士,儒家学术背景中还有传、记博士,就儒家经书来讲,汉文帝、汉景帝时已有《诗》《书》《春秋》博士。汉武帝设立五经博士,实际上只增加了《易》和《礼》博士。
汉武帝设置五经博士对经学发展大致有三个方面的意义:一是五经博士确立,其他博士废除。董仲舒的建议“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得到了实现,五经作为儒家经典的政治地位得到彻底的彰显,其蕴含的礼乐制度、道德伦理、思想理论成为王朝施政的指导。二是博士官的性质由顾问官变为学官,五经成为汉王朝学校教育的主要内容。三是确立了五经博士的师法。司马迁《史记·儒林列传》说:“及今上即位,赵绾、王臧之属明儒学,而上亦乡之,于是招方正贤良文学之士。自是之后,言《诗》于鲁则申培公,于齐则辕固生,于燕则韩太傅。言《尚书》自济南伏生。言《礼》自鲁高堂生。言《易》自菑川田生。言《春秋》于齐鲁自胡毋生,于赵自董仲舒。”从司马迁的叙述来看,汉武帝招贤良方正对儒学进行了鼓励,这实际上是刚继位皇帝对治国理念和学术态度的一种表示,由于窦太后崇尚黄老,不喜欢儒术,这对当时的学风并没有太大的影响。不过,这可以说是后来确立五经博士的一次预演,它确立了五经的师法,即《诗》鲁、齐、韩三家,《尚书》伏生,《礼》为鲁高堂生,《易》淄川田何,《春秋》为公羊学。无论是汉宣帝时的十二博士,还是东汉时期的十四博士,都是以汉武帝时确立的师法为主。从汉武帝建元五年设置五经博士到东汉末年,凡不属于汉武帝时所确立的师法,很难成为博士学官,即使在后来的皇帝推动下成为博士学官,也往往存在巨大争议,其存在时间非常短。随着对儒家经典研究的深入,东汉学者对“五经”经典的组成甚至出现了不同的意见,《白虎通义》中有《乐》《书》《礼》《易》《诗》和《易》《尚书》《诗》《礼》《春秋》两组经典观念,《白虎通义》是汉章帝主持的关于“五经”礼制异同的论辩结果,但是这并没有影响到汉王朝制度层面的博士师法。
从汉武帝设置五经博士到东汉末年,《诗》《书》《易》《春秋》作为各家师法研究的对象,这是非常清楚的,但是对《礼经》的认识和理解却很复杂,到了东汉末年,“三《礼》”概念产生。西汉初期,很多学者对《礼》有很深的研究,在这众多学者中,只有鲁国高堂生的研究最有根本,对于前代所传下来的《士礼》研究得最好,《士礼》即《仪礼》。当时鲁国徐生对礼容很有研究,但是对《礼经》却不精通。武帝即位之后招贤良方正,确立了鲁高堂生《仪礼》的师法,所以在两汉时期《礼经》就是指《仪礼》。《仪礼》作为文献,本身有很大的局限性,它主要记录的是士礼,是周朝卿、大夫、士的仪式,周王的仪式很少,尽管可以“推士礼而致于天子之礼”,但是《士礼》毕竟只有十几篇,十几种仪式,这对于丰富复杂的社会政治生活来讲,其内容和数量远远不够。于是,在汉朝廷政治生活和学术研究的需求下,学者们积极地向其他礼类文献寻找所需要的内容,其中有两种文献引起人们的注意,并且这两种文献的价值越来越高,到了东汉末年,它们的地位与《仪礼》几乎相同。这两种文献就是《周礼》和前代流传下来有关“礼”的论述和注释的“记”。《周礼》原名《周官》,《汉书·河间献王传》说,献王广求书籍,所得到的都是古文先秦旧书,其中就有《周官》。西汉末年,它的影响越来越大,尤其是受到王莽、刘歆的推崇,但是其地位仍然不能跟《仪礼》相比。在《汉书·艺文志》中,《周官》称为《周官经》,列于《礼经》文献的传、记中,这有些不伦不类,既然称为经,却不像《礼古经》《仪礼》那样列于这类文献之首。所以有的学者认为,“此乃在改名《周礼》之前所补录,且有以别于一般之所谓礼,并非刘歆在奏其《七略》时已有《周官》一书。”〔1〕班固的这种做法正反映了当时学者对《周官》非常复杂且有些矛盾的情感和认知,《周官》应该同《仪礼》那样成为经,但是却不是经,而是作为经的附属文献。经过刘歆、班固、贾逵、马融、郑玄等许多学者的努力,《周官》的政治学术意义进一步显现。东汉末年,郑玄对《周官》进行注释,并作《三礼目录》,“三《礼》”是对《仪礼》《周礼》和《小戴礼记》的称呼,在郑玄看来,这三种文献在一定程度上具有相同的价值,共同构成“礼”的内容。
第二种文献就是对《仪礼》或其他相关书籍进行研究和注解的“记”,这类文献可直接称为《礼记》。这类文献非常多,有的学者认为“《记》无算”,因为多难以计数。这类文献不光研究《礼经》的学者有很多,其他经的学者也有很多。河间献王所收集的古书中就有很多《礼记》,“皆经传说记,七十子之徒所论。”西汉后期,有两个《礼经》博士,戴德和戴圣,他们对前代的“记”进行了整理和编纂,形成了两部书,《大戴礼记》和《小戴礼记》。这两部书在《汉书·艺文志》中没有收录,这说明在东汉初年它们的影响并不大,或者没有最后编定。东汉时期,大戴、小戴两家仍立为《礼经》博士,其学一直传到东汉末年,《大戴礼记》和《小戴礼记》的影响越来越大,郑玄为《小戴礼记》作注之后,《礼记》由这一类文献泛称演变为《小戴礼记》的专名。
二、《礼记》与唐代九经体系中的《礼经》
唐代是“五经”体系和观念发生变化的一个重要朝代,这不仅体现在经书的数量上,也体现在对经本身的认识和态度上。“五经”由汉代的五种经典扩成九种经典。五经本是指孔子整理的五种与周王朝礼乐制度密切相关文献,《易》《书》《诗》《礼》《春秋》,而到了唐代,这些经典与其在汉代传授的师法相融合,从而形成新的儒经系统,其中《春秋》分为《公羊春秋》《谷梁春秋》和《左氏春秋》三种,作为解释经典的《公羊传》《谷梁传》《左传》取得经的地位。《齐诗》《韩诗》在曹魏时已彻底衰落,由于没有传承而逐渐消失,《鲁诗》在西晋时亡佚,《诗经》此时实际上是《毛诗》。《周礼》在汉代争议非常大,虽有短暂立为博士学官的经历,但整体看来,主要在民间传播,没有真正取得经的地位,并不属于“五经”文本系统。到了唐代,《周礼》《小戴礼记》都成为经。再加上《易》和《尚书》,共九种文本。
在唐代学校和科举系统中,“五经”的重要程度是不一样的。《礼记》《春秋左氏传》是大经,《诗》《周礼》和《仪礼》是中经,《易》《尚书》《春秋公羊传》和《春秋谷梁传》是小经。大经、中经、小经之名不仅意味着字数的多少,也意味着其在科举考试系统中重要程度不同。《礼记》作为大经,在“三《礼》”中是最重要的。唐朝初年,唐太宗命令孔颖达作《五经正义》,其中《礼经正义》就是《礼记正义》,《礼记》不但成为经,而且它在历史上首次超越《仪礼》和《周礼》,成为“三《礼》”的代表。《论语》《孝经》和《尔雅》也是学校学习的内容,开成年间,朝廷刊刻石经,把这三种书刻入,从而形成“十二经”。由于《论语》《孝经》《尔雅》不设学官,是附属性的,所以唐朝的儒经体系实为九经体系。
“三《礼》”的地位在儒经体系中发生这样的变化是历史发展的趋势。《仪礼》《周礼》记载的礼仪和制度是周代分封制的结果,秦代之后施行郡县制,同周代社会相比,无论是政治制度上,还是社会生活上,汉代之后都发生了很大变化,《仪礼》《周礼》中的仪式和制度已不适合社会现实,其重要性就越来越低。而《礼记》的内容主要是总结和阐发《仪礼》《周礼》所记录的礼乐制度的理论和思想意义,而有些理论和思想意义具有相对的普遍性和理想性,它能够统一人心,塑造人性,对社会制度有指导意义,所以《礼记》的社会文化意义逐渐显现,这使得它能最终超越《仪礼》《周礼》,成为唐王朝儒家礼乐文化的代表。
三、《大学》《中庸》与宋、元、明时期理学对儒家经典系统的浸染
宋代经学观念有了新的变化,一是出现本经的概念;二是南宋之后,理学对经学的观念产生了影响。北宋初,沿袭唐代科举制度,贡举科目有进士、《九经》《五经》《开元礼》《三史》《三礼》《三传》、学究、明经、明法等,每一科考试内容和形式有所差别。从宋太祖到宋神宗,宋朝廷对科举考试的科目、内容、形式、学校等存在的问题不断进行讨论,宋神宗熙宁四年(1071 年),最终确立科目为经义和诗赋两种。诗赋进士要在《易》《诗》《书》《周礼》《礼记》《春秋左传》中选一种经来学习和考试,除了考本经义,还考《论语》《孟子》义各一道。专经进士必须学习两经,“以《诗》《礼记》《周礼》《左氏春秋》为大经,《书》《易》《公羊》《谷梁》《仪礼》为中经”〔2〕,需在大经和中经内各选取一种,除了考本经义外,还考《论语》《孟子》义各一道。本经这个概念是与《论语》《孟子》相对的,即唐代形成的“九经”。《论语》《孟子》在汉代是“五经”的参考之书,《论语》在《汉书·艺文志》中单独为一类,《孟子》收录于儒家类中。《论语》是官学教授的内容,五经博士除了教授自己的专经之外,还兼教授《论语》《孝经》,到了唐代,官学基本延续了这种格局。此时,《孟子》成为科举考试的内容,其地位大大提高。《礼记》延续唐朝所奠定经的地位,是大经,是本经。不过随着诗赋与经义分科的施行,人们越来越重视诗赋,轻视经义,这直接影响了经的学习和传授。南宋初年,士子学习经的积极性非常低,宋高宗说:“今则不读经,不出数年,经学废矣。”〔3〕在学习经的士子中,学习《周礼》《礼记》的士子十之一二,比例非常低。绍兴二十二年(1152 年),为了提高士子学习《周礼》《礼记》的积极性,在学校表彰二经,并命令考官考试时对这二经优加录取,但是效果并不明显。
随着理学的兴起,《礼记》中的《大学》《中庸》逐渐引起人们的注意,与《论语》《孟子》形成“四书”,与原来的“九经”构成儒家新的经典体系,到了元代,《大学》《中庸》成为科举考试的内容。《汉书·艺文志》礼类中有《中庸说》二篇,西汉时期,《中庸》有单篇流传的,戴圣将它收到《礼记》中。《隋书·经籍志》中有《礼记中庸传》二卷,《中庸讲疏》一卷,《私记制旨中庸义》五卷。《旧唐书·经籍志》中仍有《礼记中庸传》,后两者则没有了,这种变化反映了单篇流传的《中庸》影响越来越小,人们习惯把它看成是《礼记》中的篇章了。北宋初年,范仲淹建议张载学习儒学,并劝勉张载学习《中庸》,当时的学者对于《中庸》在儒家学说中的理论价值是有一定认识的。后来,程颐将《大学》《论语》《孟子》《中庸》作为研究儒学和《六经》的门径。在北宋中期之后的私学中,“四书”的影响越来越大,南宋宁宗庆元二年,叶翥上书说:“士狃于伪学,专习语录诡诞之说、《中庸》《大学》之书,以文其非。”〔4〕此时,韩侂胄等指斥道学是伪学,进行压制,这足以看出道学影响之大,也可看出《中庸》《大学》的影响之广泛。在这之前,朱熹曾建议对科举考试科目进行改革,建议把科举科目由诗赋、经义两科变为诸经、子、史、时务四科,分年考试,《宋史·选举志二》载其《私议》说:“凡《易》、《诗》、《书》为一科,而子年、午年试之;《周礼》、《仪礼》及二《戴记》为一科,而卯年试之;《春秋》及《三传》为一科,而酉年试之。义各二道,诸经皆兼《大学》、《论语》、《中庸》、《孟子》义一道。论则分诸子为四科,而分年以附焉。诸史则《左传》、《国语》、《史记》、《两汉》为一科,《三国》、《晋书》、《南北史》为一科,《新旧唐书》、《五代史》为一科。”这篇奏议没有上奏皇帝,但是在社会上产生的影响却非常大。宋代理学的兴起,不仅丰富了儒经的经典体系,也改变了人们的经学观念。心性、天理、理气等形而上学的范畴成为新兴儒家学派构建其理论体系的核心要素,“五经”经典体系成为印证其理论的重要论据,这实际上削弱了“五经”本经的经典地位,且蕴含着进一步削弱的危机。朱熹将《左传》与《国语》《史记》并列,将其看作史学经典就可以看出这种变化,韩侂胄将理学斥为伪学不仅是政治斗争的结果,也是很多学者看到了理学对传统儒家经典体系及其思想价值体系所产生威胁的反应。
宋代理学对儒经的影响终于在元代结出了果实,这直接体现在元代的科举与学校制度上。元世祖时期确立了儒学作为科举选拔人才的基本学术,重视经术,轻视辞赋。元仁宗皇庆二年(1313 年)正式确定科举之法,在考试程序上,蒙古、色目人考两场,第一场考五条经问,在《大学》《论语》《孟子》《中庸》内设问,用朱熹《章句集注》;第二场考策一道。汉人、南人考三场,第一场考经义二问,在《大学》《论语》《孟子》《中庸》内出题,用朱熹《章句集注》。第二场在古赋、诏、诰、章、表等文体中选取一种来考。第三场试策一道〔5〕。从科目上看,儒家经术仍然是科举考试的内容,但这里的儒经体系是宋代理学家视野中的儒经体系。五经本经:《诗》即《毛诗》,用朱熹观点;《尚书》以蔡沈《集传》为主,蔡沈是朱熹门人,《书集传》是其受朱熹之命而作的;《春秋》用《三传》及胡广《传》,胡广是程颐门人,朱熹也直接继承了程颢、程颐一派。五经的注释和理解以程朱理学为主,这时儒经的观念受朱熹理学的影响非常大。
同宋代科举制度中的儒经观念相比,《礼经》的变化是比较大的,《周礼》《仪礼》退出了科举考试系统,《礼经》延续了宋代的衰落趋势。《礼记》成为《礼经》,《礼记》中《大学》《中庸》独立,在宋代理学家的表彰之后此时成为科举考试中经问的科目,其地位被提高了,其重要性显然已超过《礼记》本身。《大学》《中庸》用朱熹《集注》,而《礼记》用古注疏,这似乎有些矛盾,不过朱熹《集注》兼采古人注疏,并做出自己的理解,这之中有批评继承的因素,这里以朱熹的观点作为标准,说明了经过两宋的发展,儒经的阐释理论和阐释视野已发生了变化。其中的历史、制度因素被进一步弱化,道、心、性、理、诚、敬等概念的意义被挖掘出来,这些概念被认为是良好政治制度的根基。
明代科举科目完全沿袭元代的,其变动非常大的是试题答题体制,用制义,即八股文,这是在宋代经义基础上形成的新的文章体裁,因为其在科举考试中的重要性,明清两代它几乎成为科举考试的代名词。从科目上看,明代的儒经观念也基本沿袭了元代人的观念,也是南宋儒经观念的自然发展,“四书”“五经”共同构成了儒经的经典体系。永乐年间,颁布《四书五经大全》,废注疏不用,后来,《春秋》废张洽传,《礼记》只用陈澔《集说》,在思想意义和解释体系上,理学色彩更加浓厚。
四、清代今古文经学理论中的《王制》与《周礼》
清朝立国之后,统治者非常重视经学研究,把“四书”“五经”作为王朝治理的根本大法。从顺治十三年(1656 年)到乾隆三十年(1765 年),最高统治者不断敕令编纂经义、经解,共编纂17 种〔6〕。顺治、康熙两朝御纂的经学书籍,汉、宋兼采,折中其义。乾隆时期有所变化,《易》侧重于古义阐发,《诗》取毛、郑之说,《礼》宗郑玄,《春秋》兼综三家,此时御纂经学著作直接受到了汉学的影响。在科举考试方面,康熙、乾隆时期对考试科目和顺序做过调整,但其体系基本沿袭了明代的。《清史稿·选举志三》:“有清科目取士,承明制用八股文。取四子书及《易》《书》《诗》《春秋》《礼记》五经命题,谓之制义。”“《四书》主《朱子集注》,《易》主《程传》、朱子《本义》,《书》主蔡《传》,《诗》主《朱子集传》,《春秋》主胡安国传,《礼记》主陈澔《集说》。其后《春秋》不用胡《传》,以《左传》本事为文,参用《公羊》《谷梁》。”总体来看,清初经学受宋学的影响非常大,五经是理学化了的经学。虽然学者们对西汉经学史中《礼经》本指《仪礼》是有一定认识的,但在人们的一般观念中,《礼经》仍然是《礼记》,不是《仪礼》和《周礼》。“三《礼》”受清初统治者的重视较晚,到了乾隆元年才钦定“三《礼》”义疏,从义疏体例上来看,在摆脱宋代理学的影响,向汉学靠近。清代汉学虽然对“三《礼》”中的名物制度有较为深入的研究,但对《礼经》的整体认识并没有超出前人的观点,真正对《礼经》认识有所突破的是晚清今古文经学理论。
廖平、康有为和皮锡瑞等学者是晚清今古文经学理论的重要构建者,其中廖平的今古学理论影响最大,其体系构建也最为完善。廖平经学理论与思想前后变化很大,前后有“六变”,其前三变的经学理论以制度为基础,其今古文经学思想和理论影响最大的是其一变、二变时期的,其代表作就是《今古学考》。廖平说:“今古经传,唯存《春秋》。《王制》《周礼》皆三传所据以为古今之分者。”又说:“盖古今起于《春秋》与《王制》《周礼》,余皆先师推所习以说之者。”〔7〕廖氏认为,《王制》和《周礼》是区分今学和古学的关键,《王制》制度是今学的统宗,《周礼》制度是古学的统宗,于是他排比文献,将制度同于《王制》的列为今学,将制度同于《周礼》的列为古学,把古学文献中同于今学的制度和今学文献中同于古学的制度看作是今学吸取古学和古学吸取今学的结果,这样今、古文经学无论是从制度上还是从文献上都成为十分严密的体系。廖平认为,《周礼》古学的制度是孔子年轻时的思想,《王制》今学的制度是孔子晚年的思想,这样儒家文献中记载的制度上的冲突,在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理论中得到了较圆满的解决。随着研究的深入,他发现其理论与西汉经学史和文献记载有冲突,于是他矫正了自己的一些观点,其经学研究进入了二变时期。这时,他认为西汉经学都是今文经学,刘歆编辑《周礼》之后出现了古文经学。今本《周礼》记载的制度有矛盾的地方,如畿服制度,《职方氏》和《大行人》的记载就不一样,关于这种矛盾,廖平认为,这是刘歆整理《周礼》时加入的,于是他作《周礼删刘》,将《周礼》中有矛盾且与《王制》体系相同的地方删除。《王制》是今学的基础,是孔子改制后的制度,刘歆未编辑之前的《周礼》是古学的代表,其制度是古代制度,是孔子改制的基础。这样其经学理论体系更加严密了,不过,在经学史中影响深远的还是其一变时期的理论。《王制》是今文经学的基础,《周礼》是古文经学的基础,这成为晚清今古文经学理论的共识和基本内容。
晚清今古文经学理论对《周礼》《王制》的认识“发前人所未发”,但是其研究理路受前人和当时的人的影响是非常清楚的。清代之前,关于《周礼》的认识大致有三种观点,第一种观点认为,这本书是周公致太平之书,以刘歆、杜子春、贾逵、马融、郑玄等人为代表。第二种观点认为,此书成于战国时代,其内容渎乱不经,是六国阴谋家之书,以何休、林孝存为代表。第三种观点认为,此书系西汉末年刘歆所作,这种观点产生于宋代,以胡安国、胡宏父子为代表〔8〕。总的来看,第一种观点占主导地位,清朝廷也大致持此观点。廖平等人对《周礼》的认识显然是受胡安国观点的影响,其对《王制》的认识则是受俞樾的影响。廖平在其《今古学考》中说:“俞荫甫先生以《王制》为《公羊》礼,其说是也。”皮锡瑞说:“俞氏以《王制》为素王之制,发前人所未发”〔9〕。同《大学》和《中庸》一样,《王制》本是《礼记》中的一篇,在今古文经学中独立出来,成为观察五经制度的关键。这同宋代学者处理《大学》和《中庸》的方式是一样的。经学文献及其内容的复杂性和深厚的经学研究传统为晚清今古文经学理论探索提供了内在的可能性和研究路径,清王朝面临的社会现实问题是经学研究的外在动因,两者共同促进了清代的经学研究。嘉庆时期,清王朝国力骤衰,内忧外患叠加,道光、咸丰时期的两次鸦片战争更是给清王朝以沉重的打击,革除弊政,反思制度,成为当时政治和文化精英共同面临的问题。晚清今古文经学理论家通过经学研究表明,制度改革是孔子“五经”固有的教义;他们的研究也表明,“五经”中所记载的制度混乱不清,充满了矛盾,其今古文经学理论中制度的条理性实际上也不尽如人意,这也是廖平经学思想不断变化的重要原因。当时很多学者非常清楚,改制并不是简单恢复古制,制度改革应因时制宜,无论是孔子改制所依据的古制,还是公羊家认为孔子所确立的制度,都不符合现实的要求。从《周礼》《王制》为代表的制度入手,却推导出来以“五经”体系为核心的儒家制度已经过时和失效,这就是晚清今古文经学理论所处的境地,因此“五经”的神圣性和权威性从内部被削弱了。
综上所述,自从西汉“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五经几乎成为历代王朝政治和思想文化的基础,历代王朝在面临自己的新问题时对五经体系进行取舍和构建,在这一过程中,《礼经》是其体系构建的非常重要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