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的生态美学思想
2020-12-20徐良
徐 良
(青岛大学文学院,山东青岛266071)
庄子的时代,虽然没有生态一词,没有我们现代意义的美学和生态文明,但庄子学说包含着丰富的生态思想,甚至说全部的庄子哲学都可以从生态学出发得到把握。他的哲学以“生”为主题,以“和”为根本,以“自然”为宗旨,以“自由”为方向,以“快乐”为目的,孕育了中国美学和生态思想的主体内容,体现出强烈的审美精神和审美意义,并由之成为中华文化的杰出代表。
一、自然生态:天不产而万物化,地不长而万物育
庄子是中国生态美学的奠基者,也是古代中华生态思想承前启后的集大成者。他一方面继承了老子“道法自然”〔1〕的思想理念,在老子的基础上展开自己的思想;另一方面,庄子又吸纳了《周易》美学的生态思想,使其认识得到显著的拓展与升华。《周易》关于“天地之大德曰生”〔2〕;“天地絪温,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3〕;“生生之谓易,成象之谓乾,效法之谓坤,极数知来之谓占,通变之谓事,阴阳不测之谓神”〔4〕等思想理念,深刻地影响了庄子,并促进庄子将这种自然思想向系统化、生态化和实践化方向发展。
从庄子关于“生”的大量词汇和概念中我们可以清晰地梳理出其生态思想的脉络和意蕴。生物(《逍遥游》);生有、生无、生阳(《寓言》);生物、生理(《天地》);生生、生死(《知北游》);并生、方生、死生(《齐物论》);群生(《马蹄》);皆生(《骈拇》);悦生、外生(《大宗师》);正生、众生、益生(《德充符》);物生(《人间世》)、全生、养生(《养生主》);人生(《胠箧》);长生、自生(《在宥》);穷生、天生、由生(《天地》);循生、丛生(《天运》);知生(《缮性》);未生、所生、若生、宁生(《秋水》);俱生、无生、有生、生生、复生(《至乐》);达生、存生、德生、更生、死生(《达生》);水生(《田子方》);新生、本生、相生、胎生,卵生、生生、天地生(《知北游》);草生、形生、必生、卫生、汝生(《庚桑楚》);害生、怒生(《外物》);易生、尊生、伤生、弃生、重生(《让王》);独生、所生(《天下》)等等。这里所提及诸多的“生”之词,表达了不同的生之“态”;而不同的“生态”,又构成了不同的“生态”概念;由不同的“生态”概念出发,庄子构建了独特的“生态”命题,这些“生态”命题展示出庄子丰富活泼的“生态”思想。庄子也由此构建起其充满活力的庞大生态系统,将其命之为“天地”,也即“自然”的生态系统。
在庄子那里,“天地”是万物之总名,“自然”之总称;“天地”是万态之总括,也是万形之总述;同时,“天地”也是宇宙之称谓,万法之总则。在庄子的哲学里,不同的时态下,“天地”有不同的含义;而不同的物态,“天地”也以不同的面目出现,显现出不同的特点。然而,不论时态千差万别,不论物态千变万化,万物从“天地”,万有归“天地”;万态顺“天地”,万法尊“天地”的精神始终如一,始终不变。因此,“一”而“不一”,“易”而“不易”就成了“天地”的本体特征。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庄子的“天地”,既是本体论的,也是认识论的;既是“万有”论的,也是“生态”论的;既是形而上的,也是形而下的。总之,从生态学的立场来看,庄子的“天地”就是“生态”的总架构,“物态”的总概括。万象归天,万物归地;万态合一,万法为一是“天地”的本质属性。
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谓之德;未形者有分,且然无间,谓之命;留动而生物,物成生理,谓之形;形体保神,各有仪则,谓之性。性脩反德,德至同于初。同乃虚,虚乃大。合喙鸣;喙鸣合。与天地为合。其合缗缗,若愚若昏,是谓玄德,同于大顺。〔5〕
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乎!无适焉,因是已。〔6〕
天无为以之清,地无为以之宁,故两无为相合,万物皆化。芒乎芴乎,而无从出乎!芴乎芒乎,而无有象乎!万物职职,皆从无为殖。故曰天地无为也而无不为也,人也孰能得无为哉!〔7〕
天地虽大,其化均也,万物虽多,其治一也。〔8〕
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合则成体,散则成始。〔9〕
通于天地者,德也;行于万物者,道也。〔10〕
天不产而万物化,地不长而万物育,帝王无为而天下功。〔11〕
天尊,地卑,神明之位也;春夏先,秋冬后,四时之序也。万物化作,萌区有状;盛衰之杀,变化之流也。〔12〕
庄子上述关于“天地”的观念,从多个方面提供了其“天地”思想的精华,可以概括阐述如下:
第一,天地为无。泰初有无,无为天地。这是宇宙论的认识。从时态方面来说,天地诞生之初为无;从物态方面来说,天地出之于无。无生天地,天地生万物;万物万形,万形万有;万有自然而成,天地不有而有,所以天地以无有为有。另一方面,天生万物,地育万态,万态万德,无以概括,无以表达,总归无名。所以,天地以无名为名。无名不名,无有不有,乃天地的本体特征。
第二,天地为一。天文地理,皆原于一;天地万法,皆归于一。这就是自然,道法自然,深根宁极。一之所起,万物皆生;一之所出,万态皆成。这即是庄子的自然之道德。天循道而为,地放德而行,同为自然。所以说,万物一体,总归天地自然。天地虽大,其化均也,万物虽多,其治一也。这“一”,就是万物之根,万态之源。“一”而不一,掌握了这个“一”,理解了这个源由,就能无所不及,无所不为,“我”就能天地与天地并生,与万物与为一。所以,庄子要我们“与天地为合,同于大顺”。
第三,天地为本。天有所生,地有所成,皆原于本。万态有源,万物有根,万法有由,皆原于本。其本为天,其本为地。万象广大配宇宙,万物日新配四时,万态变化配日月,万法真理配道德,都在于乘天地之正,明天地之性,处天地之和。所以说,“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合则成体,散则成始”。
第四,天地无为。天“道”无为,天“德”无情。“无为者,万物之本也”〔13〕。天地的最大特性就是无为,天地之道的根本属性也在于无为。天地无为才自然,天地无为才和谐,天地无为才无不为。所谓无为,就是遵循天地自然之规律,将人为的干扰和破坏降至最低;就是让自然生态系统以其自身的法则演化,摒弃一切人化的手段,排除所有胜物夺物、伤物害物的行为,做到顺物而自然,自然而天成,使物自喜,与物为春,葆光互照。庄子要我们绝圣弃智,绝仁弃义;摒道德而去忘知,除人欲而革私念,其根本目的就在于此。因为无为,“天不产而万物化,地不长而万物育”;因为无为,天才得以清,地才得以宁;因为无为,天才能和同万象,地才得并包万物。所以,我们要“以天地为宗,以道德为主,以无为为常”〔14〕。
第五,天地无私。无私,则无不见;无情,则无不容;无德,则无不得。世间之无私、无情、无德者莫过于天地。天地的本质在于无私,因为“天无私覆,地无私载”〔15〕,它才能育万物而不自虑,雕万形而不自悦,成万象而不自得。无为而无不为,不得而无不得,不成而无不成,这是自然之大道,天地之大德。所以说,“通于天地者,德也;行于万物者,道也”。我们要“从然以天地为春秋”〔16〕,与阳同波,与阴同德;与日月参天光,与宇宙明天志。
第六,天地大德在于“生”。“生态”,其态在生,其本也在生。不生则无其态,不生也无其成。因此,生是其本质特征,生生不息是其根本的魅力所在。天地是万态的总构,同样秉承了这一特性。天地之存在跟其他存在最大、最显著的区别就是“生”,因其“生”,万象成,万物长;因其“生”,阴阳和,四时序;因其“生”,百花开,百鸟唱。总之,日月星辰,山高水长;森林江河,大漠高原等等,万千物态、千万生态,皆因天地而生,皆因天地而成。“生”,是天地最高的“德”;“生”,也是天地最大的“德”。“天无不覆,地无不载”〔17〕。无“生”,则无广阔天地;无“生”,也无万千物态。天地之“生”在自然,自然而然,无所不然。这既是天地之“道”,也是天地之“德”。所以说,“道法自然”,无往不然。这是庄子生态思想的核心理念。
第七,天地常态在于“和”。天地之大德曰“生”,天地之大本曰“和”。“生”是根本,“和”是常态。“生”乃“和”,“和”即“生”;无生不和,无和不生。二者互为依据,互相确证,互相循环,构成蓬勃的和谐生态链,促发茁壮的生态世界,光华灿烂,美丽动人。对于天地来说,和是常态,不和即反常,反常必亡。冲突与对抗,僵化与争夺,都是不和反和的现象,都将导致衰亡。天崩,星落;地裂,物陷;海啸,岸危;水漫,人逃;火起,鸟亡等等,都是和之反常,都是不和的种种表现。因此,尊生即尊和,重生即重和,爱生即爱和。和生即和德,和生即和道。与道为一,即是和生同体,也即和生同我。物我同一,乃天道之和,地道之和。“和”,是生之法宝,也是生之道德。所以,庄子要我们“和天钧”“和天倪”“以天合天”〔18〕,而不“以人合天”。这,就是庄子生态思想的本体理念和本体法则。
那么,“生态”之和是如何实现的呢?我们又该如何“和天钧”“和天倪”,达到“以天合天”的境界呢?庄子对此又是怎样安排与倡导的呢?
1.“磅礴万物以为一”〔19〕。磅礴在这里有三层含义:一是混同,混合,混成;二是蓬勃、茁壮、澎湃;三是集合、激越、壮阔。所谓磅礴万物,就是生态的万千景象,气势磅礴,壮阔激越的运动状态。磅礴不是静美,是气象万千、气势澎湃的壮美。万物即万有,万态万姿、万物万象,如果万千气象能蓬勃壮阔地凝聚集合为“一”,那么其“生态”就是壮丽的,就是美。“一”是和的结果,是和之总称,即万态万姿、万物万象和同集合为一个整体,庄子把这个整体称之为“一”。“一”即一切,一切即“一”。这“一”就是“道”,其“和”就是“德”。意谓万态和一,万象归一,万法合一,和同于“道”,和顺于“德”。所以,庄子要我们开天合德,全形复精,“与天为一”〔20〕。
“磅礴万物以为一”是庄子对生态运动和生态结构的总体把握,是其生态思想的总体理念。它既是哲学的思考,也是审美的要求;既是对生态环境自身属性的尊重,也是对生态现象规律的确证,极具启发性和指导意义。其一,它表明庄子的生态思想具有强烈的系统论价值。庄子在认识自然生态、理解自然生态、把握自然生态时,从来不是支离破碎的,从来不是条条框框的,他总是在天与地的总体框架内,在自然宇宙的大结构中,循着自然的运动规律,顺着天地的演变秩序,去观察、去归纳。这和庄子哲学的形而上学与本体论立场是一脉相通的,或者说庄子的生态思想,就是其哲学思想与哲学立场的贯彻,也是其审美理想的贯通。所谓“万物以为一”,所谓“与天为一”都是一种系统的、整体性的生态要求,也是一种系统的、整体性的思想把握,具有浓郁的本体论色彩,前瞻超前,价值无限。其二,庄子的生态思想具有强烈的运动性和结构性特征。庄子生态以“一”为结构,以“磅礴”为运动形式,显现出自然生态茁壮的生命活力,系统的运动力量。它提示我们,任何破坏生态平衡、损害生态结构、干扰生态规律,都是伤物害己、损生害生的行为,都是违背自然之法则、生态之道德的乖戾做法,都是应该否定的。所以,他要我们“德配天地”〔21〕。唯如此,才能天长地久。其三,庄子的生态思想始终以“和”为“德”,始终以“和”为“美”。庄子的自然世界,从来都生机盎然;庄子的生态世界,从来都活泼繁盛,始终富有生命意味,充满了生命力量,是一个独特的“这一个”,与人葆光互照,光彩互映。因此,庄子总是满怀热情,从审美的立场去拥抱自然、肯定自然、赞颂自然。投身自然,关注生态,是人类文明的进步;和谐的生态,宜人的环境是人类幸福生活的条件,庄子切身地对那些反和谐、反自然的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之辞,予以猛烈的批判。所以,他要我们悦生益生、重生尊生,而不是害生伤生、夺生死生。总之,居宇宙、和天地、向自然、亲生态是庄子崇高的生态审美理想。
2.“莫之为而常自然”〔22〕。“为”可分两种:一是人之“为”,二是天之“为”。人之“为”循“人道”;天之“为”循“天道”。人之“为”以人为目的,人之欲、人之私,人之需、人之情会浓郁地渗透其中,往往会干扰自然生态的演变规律,剥夺自然生态的运行法则,强制性要求自然生态服从于人,庄子称之为“有之为”。天之“为”循自然法则,无私欲、无偏见;无概念、无功利,和阴阳、顺四时;不有而成,不德而得;庄子称之为“无之为”。有为为之之谓人,无为为之之谓天;人道有为,天道无为。这是人与天,人为与天为,人道与天道的根本区别,也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态理念。
莫之为,就是不要人为,不要人为地将人的私欲、人的需要、人的意志强加于自然,破坏生态的平衡,干扰自然的规律。常自然,就是尊重自然之常态,尊重自然之规律;法自然之道,循自然之德;适来顺时,适去顺物;自然天成,和同为一。这样,“和”就居于核心地位。很明显,莫之为就是不争,不争即“和”;常自然就是顺天而为,也是“和”,两“和”相合,即是天作之合,就是美,也即无规律的合规律,无目的的合目的。
在庄子看来,人为是小为,天为是大为。大为闲,小为撄;人为为小,天为为大。小人小为,大人大为。那些懂得自然之道、顺天而行的人,庄子称其为大人、天人,所以“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23〕。很明显,这里的“大人”,就是握有生态真理的天人,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3.发乎天光,物见其物。独任自然,离俗绝尘,与物为春谓之天光。天光是自然之精神,自然之灵性的高度体现。天光出,万物照;天光明,万物生。人见天光,旷然容物,任朴而直前;物见天光,欣欣向荣,傲然而自放。这样,怡然的生态环境,美丽的自然世界放射出绝俗的自然光华,举世瞩目。庄子是这样说的:
宇泰定者,发乎天光。发乎天光者,人见其人,物见其物。人有脩者,乃今有恒;有恒者,人舍之,天助之。人之所舍,谓之天民;天之所助,谓之天子。〔24〕
四方上下谓之宇,古往今来谓之宙,天地交而万物通谓之泰。如果宇宙意识,自然精神成为绝对主体、发挥决定性作用,即名之为谓“宇泰定”。宇泰定,天道稳;天道稳,天门开;天门开,天光出;天光出,万物灵,并立刻达到纯然光明的至外境界。这里,一切都被天光照耀,灵台顿觉霞光灿烂。万物放光,辉耀四射;万众沐浴,激情荡漾;人见其人,旷然清澈;物见其物,不俗绝尘。所谓人之舍,就是天之境;所谓凡人,就是天民;所谓世人,就是天子。天地因此而灿烂无比,世界因此而光明无限;人因此而幸福吉祥,物因此而价值超群。在这至美的生态世界,“人化的自然”被最大限度地完成了,自然生态的审美功能被最充分地释放出来了,人最大限度、最自由地成为自然之子、天之骄子,人完全陶醉了,人的精神和自主意识就此被恒定地设置了……
二、人的生态:不以生生死,不以死死生
人的和谐生态,是庄子生态美学思想的又一重要内容。人的“生态”主要包括人的“身态”和“心态”两部分,以及二者之间的关系。它主要针对个体的人、人的具体存在而言,人生和谐,快乐幸福,是这一生态系统的最高理想。然而,生命节奏的不平衡,人身“生态”的不和谐,会严重影响人们的生存质量和发展境界。庄子为此给定的答案是“不以生生死,不以死死生”〔25〕。庄子从身之真、心之乐、身心之和谐三个方面来进行把握。
人的生态跟自然生态有很大不同,因为人的存在不同于自然存在。一方面人具有自然属性,表现为自然存在,即完全以自然规律、按自然要求存在,人直接就是自然物,这是人的第一属性;另一方面,人同时还具有社会属性,表现为社会存在,即完全以社会规律、按社会要求存在,人成为社会存在物,这是人的第二属性。普通意义上的人,自然属性是基础,社会属性是规定;自然性和社会性的结合统一构成人的本质。因此,就其现实性来看,人的存在首先是一种社会存在。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人的生态系统远比自然生态复杂得多。因为社会属性、社会功能居于主导地位,人类社会的各种因素包括文化、传统、宗教、历史、科学、经济等方方面面的内容,都可能影响并制约着人的生态系统的和谐与平衡。但总起来说,身与心的和谐平衡,构成了“人”自身生态的主题。而庄子,也在这些方面给我们提供了非常有价值的参考。
1.谨修而身,慎守其真。人的“生态”与“身态”至关密切。身是生命的载体,也是“生态”的载体。“身”不安,则“心”不定;“身”不乐,则“心”忧愁;“心”忧愁,则生无适。由之,会引发人生的种种矛盾与冲突,导致人的“生态”系统处于激烈的不和谐、不平衡状态,人们的幸福感与愉悦性陡然下降,并产生一系列人生问题和社会问题。
一般来讲,由“身”所引发的“生存”矛盾和“生态”问题,多与人的客观“生存”环境、客观“生态”质量和人生价值观念有关。不同的生存要求、不同的生存环境、不同的“生态”质量,往往使“身”经受着不同的考验和冲击,如果超过“身”的承载能力和发展能力,这个“生态”系统必定处于矛盾与冲突状态;反之人的“生态”系统将以和谐的面貌出现,人生将由此获得巨大的快乐感和幸福感。
庄子认为,这一问题的解决,关键在于安“身”。如果立“身”于和谐的“生态”环境,投“身”于适宜的生存状态,使其拥有高质量的发展水平,释放出巨大的自我力量,展示出强劲的生命活力,人生何患其疾?“生态”何以不美?所以关键在于“修身守真”。
谨修而身,慎守其真,还以物与人,则无所累矣。今不修之身而求之人,不亦外乎!〔26〕
庄子给出的答案就是自然,就是真,即不违背人“身”的自然发展规律。在庄子看来,修身守真,定心和道,明志于德而任天行,求诸己而不外于人,是安身立命、获取人身“生态”和谐愉悦的最佳选择。
庄子通过渔夫与孔子的寓言,非常清楚地揭示了这一真理。孔子因再逐于鲁、削迹于卫、伐树于宋、围于陈蔡,非常惶恐,不得其解,求教于渔夫,渔夫告诉孔子:你审仁义,察同异,观动静,适受与,理好恶,和喜怒……,东奔西忙,周游列国,到处碰壁,就像一个讨厌自己影子的人,越是讨厌,越是奔逃,可结果影子始终追随着你,你想过这个原因吗?如果你“处阴以休影,处静以息迹”,影子不就没有了吗?祸端不就免除了吗?你所有的矛盾和苦恼,就在于不能修身守真,不懂得如何安身立命,因此你的一切努力都是瞎折腾,势必不能和谐安宁。
2.得而不喜,失而不忧。人的生态与心态有很大关系,在很多情况下,生态往往取决于心态。心态和,则生态乐;心态平,则生态宁;心态病,则生态恶。庄子“得而不喜,失而不忧”这一命题,就是针对人的心态而言的。“心态”问题是庄子“生态”思想的核心内容,在思考人的“生态”问题时,庄子往往把“心态”居于突出的位置,他特别追求“心态”的和谐、宁静、愉悦与快乐,甚至将其置放于整体思想的核心。其“至乐无乐,至乐活身”的美学思想即源于此。
庄子把人的心灵命名为“天府、灵府”,统摄自然万物,天地道德。人有灵府,与物为春,内外兼通,穷尽无际;天府葆光,天地和畅,其生也光明,其死也灿烂。中国文化、中国哲学和美学关于心灵与精神的许多思想、诸多命题,都源于庄子;在中国哲学和美学史上,是庄子首次对人的心灵与精神展开系统的研究阐释,并由此奠定了中华民族的审美心理结构和审美意识形态。我们可以从庄子关于“心态”的许多词汇就可寻到轨迹,如:常心、中心;用心、生心;无心、有心;以心、于心;虚心、复心;游心、顺心;苦心、怒心;拊心、怜心;静心、洒心;修心、执心;患心、惼心;谬心、剖心;怵心、忘心;刳心、溺心;事心、铙心;病心、损心;民心、人心;一心、二心;语心、忮心;当心、捧心;解心、白心;心斋、心居;心志、心意;心醉、心知;心术、心彻;心有、心无;心乐、心悲;心静、心悦;心服、心应;心和、心闲等。
心和于身,生乐;心悦于物,物美;执心于德,道应;游心于天,神通。这样的交通和睦之态,是最美的“生态”,这样的人庄子称之为“至乐”之人、这样的美庄子称之为“至乐”之美。因其顺天理,行五德,应自然,调四时,和万物,无所不及,所以名之为“无极”之乐、“天和”之美。
庄子通过北海与河伯的寓言,告诉我们:
是故大知观于远近,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无穷;证曏今故,故遥而不闷,掇而不跂,知时无止;察乎盈虚,故得而不喜,失而不忧,知分之无常也;明乎坦途,故生而不说,死而不祸,知终始之不可故也。〔27〕
河伯汇百川之水,纳百泾之流,浩浩荡荡,不谓不大,不谓不广,自以为天下之美尽在自己,可来到北海,茫茫无际,不见水端,始知自己渺小,其心态受到很大冲击,方能接受北海的上述观念。可见,“心态”与“生态”是交互作用、相互影响的。“生态”变化了,“心态”也会发生变化;“心态”变化了,跟新的“生态”适应了,一种更高、更新、更和谐的世界就会辉煌灿烂地呈现出来,人生也因此而变得更加精彩、更加壮丽,折射出无比动人的和谐审美精神。
3.长生安体乐意之道。“安体乐意之道”,是庄子关于人的生态美学的最高概括。“安体”针对“身”,“乐意”针对“心”,其“道”在于“生”,舍此无他。“体”安则“意”乐,“意”乐则“和”成——和谐无忧,身适心怡,悠然自在,这是庄子执意向往的人生理想,全心追求的生存状态。可问题是我们如何才能达到这样的境界,求得这样的生活,或者说这种“安体乐意之道”该如何把握呢?
庄子通过知和与无足的问答,对此进行了深刻的剖析:
今夫此人以为与己同时而生、同乡而处者,以为夫绝俗过世之士焉;是专无主正,所以览古今之时,是非之分也,与俗化。世去至重,弃至尊,以为其所为也;此所以论长生安体乐意之道,不亦远乎!惨怛之疾,恬愉之安,不监于体;怵惕之恐,欣欢之喜,不监于心;知为为而不知所以为,是以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而不免于患也。〔28〕
这里,庄子对那些虚伪的绝俗过世之士、贪婪的富贵骄逸之人、无知的恬愉安适之徒,予以无情的否定。尽管他们自以为览古今、明是非;去负累,玄知行;就薮泽,处闲旷;惕怵心,求欢欣;尽管他们言人伦,名道德;立长幼,正尊卑;贵为天子,富有天下,但仍然知为为之而不知所以为,知所生而不知所以生,与真正的“安体乐意之道”相距甚远。他们跟那些沉迷于温柔富贵之乡、陶醉于酒肆肉欲之池、奔走于阿谀奉承之林,以爵禄为贵,以奢侈为荣,以财富为尊的无耻害生之徒实为一丘之貉。其佞、其谄;其谀、其谗;其恶,其险;有过之而无不极;其昏、其乱;其贼、其凶;其贪、其害;撄天下而无不伤。“以美害生”“以事害己”;“以乐废心”“以甘伤身”是其共同的“生态”特征,完全违背人生道德,自然精神,必须坚决予以批判制止。
庄子认为立身在于自然,明心在于天地;长生在于贵真,常乐在于不俗。这是“安体乐意之道”的本体思想。只有法身自然之道,才能素朴自成;只有立志于天地之德,才能放怀自适。任自然而明是非,去负累而乐身心。因此,法天归真,清其心而宁神,安其身而立命,是最美、最和谐的人生“生态”,为世所称颂,不容否定。
三、社会生态:醇天地,育万物,和天下
社会生态是人类生态的重要内容,生态的社会美也是人类文明的高级形式。社会生态的发育程度,决定着人类文明先进与落后的程度;社会生态的结构形式,也决定着人类文明的发展形式。广义的生态文明,应该包括自然生态、人的生态、社会生态三大部分,是这三种生态的有机组成和集合。其中,社会生态居于主体地位,社会生态文明决定着自然生态和人自身生态的发展,影响着自然的生态美和人的生态美。美,是文明的产物。
社会生态是庄子生态学说的核心,庄子的生态美学也以社会生态为中心展开,并以此形成了完整、系统的理论结构和思想体系,成为中华美学的杰出代表。庄子关于社会生态的核心思想可以概括为“醇天地,育万物,和天下”〔29〕。具体表现在如下三个方面。
1.爱人利物之谓仁,不同同之之谓大。社会生态的主要范畴是人和物,主要关系指人与物、人与人的关系,其审美的最高概括为“仁”与“同”,而“仁”与“同”的本质就是“和”。庄子是这样阐释的:
夫道,覆载万物者也,洋洋乎大哉!君子不可以不刳心焉。无为为之之谓天,无为言之之谓德,爱人利物之谓仁,不同同之之谓大,行不崖异之谓宽,有万不同之谓富。故执德之谓纪,德成之谓立,循于道之谓备,不以物挫志之谓完。〔30〕
庄子认为,社会的生态美主要表现为“仁”与“同”,其存在结构体现为(1)爱人;(2)利物;(3)不同而同;(4)和而不同。就人与人的存在关系来看,是互爱;就人与物的存在关系来看,是互利;互爱互利即谓“仁”。“仁”是爱人利物的最大特征,也是本质属性。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不同的物——万物,不同的人——万众;万象纷呈,万态各异,万法不一;以不同的存在、不同的面貌、不同的状态,构成波澜壮阔的社会存在,显现出昂扬澎湃的生命活力,形成和谐的社会生态系统,结构为一体化的“大同社会”,将生态文明的力量转换为浩浩荡荡历史进步力量,表现为更高意义、更高形式的“生态”——“大同”。这,就是理想的社会生态模式。
社会生态遵循这样的“道德”——不同而同,和而不同。这里的同与和,可以概括为“一”,“一”而“不一”,“一”即“一切”,是对社会生态法则形而上的表达。因此,爱人利物,不同同之;行不崖异,有万不同;最终都从之于“道”,都行之于“德”,即“和”。这里的“道德”,就是社会生态的法则,即“和”——万众一体,万法一德。“和”乃“仁”,“和”乃“同”;“和”乃“宽”,“和”乃“富”。得“和”为“仁”,同“和”即“大”;行“和”乃“宽”,有“和”即“富”。和而不同天下备,不同而同天下足,这就是天下之大道,社会之大德。
庄子说,与天和者,谓之天道;与人和者,谓之人道。天道与人道,在生态学的意义上是一致的,都遵循“和”的规律与法则。区别在于,天道以无为为本,也以无为为常。所以说,天为而无不为,无为为之之谓天,无为言之之谓德,这是天道的本质属性。人道以“仁”为本,以理为纲,以礼为行,以利为功,以和为成,彼我异而道通,物我生而德一。所以说,爱人利物之谓仁,物物不物之谓德,这是人道的本质属性。在庄子看来,执德而由纪,立德而成事;循道而至仁,物备而和心,不以物挫志,是完美的社会生态结构。
因此,“明大道者,先明天而道德次之,道德已明而仁义次之,仁义已明而分守次之;分守已明而形名次之,形名已明而因任次之,因任已明而原省次之,原省已明而是非次之,是非已明而赏罚次之;赏罚已明而愚知处宜,贵贱履位;仁贤不肖袭情,必分其能,必由其名。以此事上,以此畜下,以此治物,以此修身,知谋不用,必归其天,此之谓大平,治之至也”〔31〕。
2.在宥天下,以天待人,无为而安。人类进入文明时代,法治就成为社会的“常态”,以功利为手段,以仁爱为道德,以尊卑为礼教,以上下为纲纪,以刑罚为法度等,成为安民治世的法则。人治治于人,法治治于世,成为人类社会普遍的“生态”结构与“生态”形式。然而,在庄子看来,这样的社会生态,并不是理想的“社会生态”。理想的社会生态应该是“在宥天下,以天待人,无为而安”。
所谓在宥,就是容物和常,任其自然;所谓无为,就是率性不欲,素朴而成。在庄子看来,人类社会之所以灾祸不断,动荡不宁,纷争相残,其根本原因就在于人们不能法天而行,在宥天下。黄帝始,仁义出,人心撄。自此,尧舜逆性,桀跖并起,儒墨不合,百家争鸣,于是天下大乱。人们“喜怒相疑,愚知相欺,善否相非,诞信相讥,而天下衰矣;大德不同,而性命烂漫矣;天下好知,而百姓求竭矣。于是乎釿锯制焉,绳墨杀焉,椎凿决焉。天下脊脊大乱,罪在撄人心”〔32〕。所谓仁义之审,上下之察,尊卑之理,适受之度,穷富之分,贵贱之别,刑罚之制,全都是逆性而为,违天而持,败道而行,怎能安民?何能治人?焉可治世?
所以庄子要我们以天待人,而不以人待天。与天为一,法自然之道;玄同彼我,德天地之德。“顺之以天理,行之以五德,应之以自然”〔33〕。使人性依天,人心和德,人行合道,从而迈向天下太平,社会和谐的大同理想时代,实现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伟大目标。
庄子认为,“临莅天下,莫若无为”〔34〕。无为为之而无不为,无德之德而无不得,这是道家的最高的社会生态理念。道家历来坚持“我无为人自化,我好静人自正,我无事人自富,我无欲人自朴”〔35〕的治世安民之道。无为为我,让人人自为;无为为己,让人人自成;使每一个人成为他自己的目标,使每一个人的才能得到最充分的发挥,从而使每一个人的理想得到最大的实现,这就是大为。天下还能有比这更理想的大为之为吗?无德不德,无所不得;无德自德,人人有得;使每一个人得其所得,使每一个人成其所成,使人人立其身安其命,人人顺其性乐其心,这就是大德。天下还能有比这更理想的大德之得吗?这,就是庄子的至为之人,至德之世,也即道家的大同、和谐、理想世界。
在庄子看来,那些至为之圣人,法天之真人,素朴无外,贵在无为。他们之所以能“观于天而不助,成于德而不累,出于道而不谋,会于仁而不恃,薄于义而不积,应于礼而不讳,接于事而不辞,齐于法而不乱,恃于民而不轻,因于物而不去”〔36〕。关键就在于遵循以无治治世之大道,以无为为人之大德。这是道家无为而无不为,无成而无不成的根本大法。
3.人和,天和,天下和。理想的社会生态,必须实现人和,也必须实现天和,更要实现天下和。只有既与人和,又与天和,在人和与天和的双重推动下,实现天下同和、共和,普世和乐的生态境界,方是庄子的理想社会。
所以均调天下,与人和者也。与人和者,谓之人乐;与天和者,谓之天乐。〔37〕
言以虚静推于天地,通于万物,此之谓天乐。天乐者,圣人之心,以畜天下也。〔38〕
知天乐者,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39〕
四海之内共利之之谓悦,共给之之为安。〔40〕
与人和人乐,与天和天乐,与天下和世间乐。人和、天和、天下和,三者既有联系,又有区别。人和分三种状态:(1)独和,自和,我自和。它表现为自我的和谐生态,通过人的身心和谐、内外和谐而获得;(2)与人和,人与人和,人人和。它表现为人与人的和谐生态,通过人与人相互关系的平等和谐而获得;(3)群和,众和,大家和。它表现为群体的和谐生态,通过社会群体的和谐发展而获得。
同样,天和分三种状态:(1)物与物的自然和谐。它表现为物与物的和谐生态,即物物相生,通过物与物相互关系的协调、平衡而获得;(2)物与人的自然和谐。它表现为物与人的和谐生态,即胜物而不伤,全然有生;通过物与人相互关系的和谐平衡而获得;(3)自然与社会的和谐。它表现为整体的自然生态系统与社会生态系统的和谐,通过自然与社会的和谐发展而获得。
只有在上述人和与人乐、天和与天乐得到充分实现的条件下,天下共和的理想才能得到实现。唯此,人与自然、社会与自然,才能和谐相处、和谐共生,自然资源才能依自然规律、得到科学合理的开发运用,社会的量能才能得到健康积极的释放,人的目的才能得到充分的实现,而社会才能和谐发展、同一奋进,展示出朝气蓬勃、欣欣向荣的普世和乐景象。因此,庄子的天下共和思想,包含了充分的生态内容。它不仅仅是人生与社会目标的达成,也是人与自然互为目的、互为条件,和谐相生的大同理想。
可见,天下共和是庄子社会生态的最高理想,也是最高之目标。天下共和就是在个体人生、群体愿望、社会理想,与自然并生、万物共荣、万态合一的条件下,得到充分实现而欣欣向荣的和谐世界。这样的社会,“配神明,醇天地,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明于本数,系于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41〕。在这个共和的世界里,人人有发展,家家得幸福;老有所养,幼有所教;民有所生,物有所长;四海之内共以利,普天之下共以安。所以,称之为至悦生活,至乐社会,至美人间。
总之,“我守其一,以处其和”〔42〕是庄子生态美学的根本思想。阴阳和静,万物不伤;物我和顺,天人不殆;人我和同,群生不夭。这是天地之德,万物之本,万法之道。唯如此,才能天人合一,生生不息,泽及万世。在中国,庄子所描绘的生态蓝图,一直是中华民族的奋斗目标。时至今天,走进壮丽的新时代,我们终于要向这个目标豪迈挺进了,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凝结着传统生态思想的卓绝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