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经”的排列次第及其形成过程
2018-06-20曹道衡
曹道衡
在过去的时代,儒家所谓“五经”被尊奉到吓人的地步。对于这些典籍,历来有两种不同的排列次第。一种是“《诗》、《书》、《礼》、(《乐》)、《易》、《春秋》”;另一种是“《易》、《书》、《诗》、《礼》、(《乐》)、《春秋》”。前一种排列方法盛行于西汉以前,一般被认为是“今文”经学家的意见;后一种方法出现于西汉后期,一般被认为是“古文”经学家的意见。在这里,后一种排列次序看起来似乎更合理些,因为它是根据当时流行的关于这些典籍产生的时代来排列的。例如:《易》据说起源最早,有伏羲画八卦的传说,所以放在第一;《书》的第一篇是《尧典》,据云为唐虞时代的作品,故列第二;《诗》不但有西周的作品,而且还有《商颂》(据《毛诗》说为商代之作),所以放在第三;《礼》和《乐》因为有周公制礼作乐之说(《乐》无书,一说曾有《乐经》,已佚;一说《乐》本无经,其文辞就是《诗》),所以位居第四(或第五);《春秋》因为有“孔子作《春秋》”的说法,所以被列为第五(或第六)。尽管在今天看来,伏羲是否真有其人,《尧典》等篇是否是唐虞时代的产物,《周礼》和《仪礼》是否出于周公之手,甚至《春秋》一书是否曾经孔子修改,都是大成问题的。不过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根据人们一般的看法按时代顺序来排列,不失为一种比较可取的办法。至于前一种方式的排列次序,似乎较难说明其理由。不过,它倒是一种较早出现的方式。这种排列的方式,最早见于《庄子·天运》:“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天下篇》还有“《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之语,但一说这些话本为注而误入正文)不过,《庄子》中“外篇”和“杂篇”一般都认为非庄周自作,而为其门人后学所撰,其产生年代最早也是战国后期,甚至可能是秦汉人手笔。但这种排列方式,似乎更能反映所谓“六经”或“五经”这些概念的形成过程。值得注意的是“六经”或“五经”虽历来被人们视为儒家的经典,但最早提到这概念的却非儒家著作而是道家的《庄子》。即以战国时代最著名的两位儒家代表人物——孟子和荀子而论,其著作中就并无把“六经”或“五经”并提之例。在《孟子》中似乎找不到把《诗》、《书》与《礼》、《乐》等并提的话。《荀子》的情况有所不同,他多次把《诗》、《书》与《礼》、《乐》、《春秋》并提。如《劝学篇》云:
故《书》者,政事之纪也。《诗》者,中声之所止也。《礼》者,法之大分,类之纲纪也。故学至乎《礼》而止矣。夫是之谓道德之极。《礼》之敬文也,《乐》之中和也,《诗》、《书》之博也,《春秋》之微也,在天地之间者毕矣。
又云:
《礼》、《乐》法而不說,《诗》、《书》故而不切,《春秋》约而不速。
《儒效篇》云:
圣人也者,道之管也,天下之道管是矣,百王之道一是矣。故《诗》、《书》、《礼》、《乐》之归是矣。《诗》言是,其志也;《书》言是,其事也;《礼》言是,其行也;《乐》言是,其和也;《春秋》言是,其微也。故《风》之所以为不逐者,取是以节之也;《小雅》之所以为《小雅》者,取是而文之也;《大雅》之所以为《大雅》者,取是而光之也;《颂》之所以为至者,取是而通之也。天下之道毕是矣。
在这里,荀子都只提《诗》、《书》、《礼》、《乐》和《春秋》,却不提《易》。其实荀子并非不知道《易》的存在,在《非相篇》中曾说过“故《易》曰:‘括囊,无咎无誉。腐儒之谓也”的话。同书《大略篇》还有“《易》之《咸》,见夫妇。……咸,感也,以高下下,以男下女,柔上而刚下”等语。按《周易·咸卦·彖传》:“咸,感也。柔上而刚下,二气感应以相与,止而说,男下女,是以‘亨利贞,取女吉也。……”《大略篇》一说出于门人之手,非荀况自作,但非定论。所以可能他还曾见过部分《易传》,但他并不把《易》与《诗》、《书》、《礼》、《乐》及《春秋》并列。这大约反映了战国末至秦代多数人的观点。《汉书·艺文志》:“及秦燔书,而《易》为筮卜之事,传者不绝。”按《史记·秦始皇本纪》:秦始皇焚书,原出李斯之议,李斯当时主张“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易》之不在焚禁之列,即因为属卜筮之书。李斯是荀子的学生,司马迁称“斯知六艺之归”(《史记·李斯列传》),他又是焚书的倡议者,如果《易》在当时和《诗》、《书》同为经书,理应在禁止流传和焚毁之列。再说李斯作为荀子学生而不禁《易》,更足以证明荀子屡次提及《诗》、《书》等而不及《易》,是由于荀子并不认为《易》在经书之列。
在《荀子》中把《易》与《诗》、《书》等并列的似只有《大略篇》中“善为《诗》者不说,善为《易》者不占,善为《礼》者不相,其心同也”。但这段话也不过是举例说明“不足于行者,说过。不足于信者,诚言”的道理,而且《大略篇》亦可能非荀子自作。在《荀子》的多数篇中,似乎比较重视《诗》、《书》和《礼》、《乐》。如《荣辱篇》云:
况夫先王之道,仁义之统,《诗》、《书》、《礼》、《乐》之分乎!彼固天下之大虑也,将为天下生民之属长虑顾后而保万世也,其(流)长矣,其温厚矣,其功盛姚远矣。非顺孰修为之君子,莫之能知也。故曰:短绠不可以汲深井之泉,知不几者不可与及圣人之言。夫《诗》、《书》、《礼》、《乐》之分,固非庸人之所知也。
在这里,荀子所强调的似只有《诗》、《书》、《礼》、《乐》,不仅不提《易》,也没有提到《春秋》。这大约和《春秋》所载,多为齐桓公、晋文公等霸主之事,而非尧、舜、禹、汤、周文王、周武王等“圣人”和天子之事有关。汉初的陆贾在《新语·术事篇》中云:
道近不必出于久远,取其至要而有成。《春秋》上不及五帝,下不至三王,述齐桓、晋文之小善,鲁之十二公至今之为政,足以知成败之效,何必于三王。
这段话很可以说明荀子不把《春秋》与《诗》、《书》、《礼》、《乐》并列的原因,就是认为《春秋》所述非“先王”的事。
《诗》、《书》和《礼》、《乐》,虽同被荀子视为“先王之道”,但荀子对它们的看法并不相同。他在《劝学篇》中说:“学恶乎始,恶乎终?曰:其数则始乎诵经,终乎读礼。”唐杨倞注:“经谓《诗》、《书》,礼谓典礼之属。”近人钱穆在《国学概论》中据此谓:“则荀子仅以《诗》、《书》为经,与‘礼并举,非有六经也。”这看法是很有道理的。正因为在荀子那时,所谓的“经”,即指《诗》和《书》,所以人们才把《诗》、《书》列于“五经”之首,再看秦始皇焚书时,有“《诗》、《书》、百家语”的话,似以《诗》、《书》指“经”,以“百家语”指诸子等书。这说明至少在荀子以前,人们心目中的“经”,仅有“诗”、“书”。
当时所谓“经”,并非儒家一派所独有,其他学派也曾尊奉过“诗”、“书”,其中最明显的是墨家,今本《墨子》中如《所染》、《三辩》、《尚贤》、《尚同》、《兼爱》、《天志》、《明鬼》、《非乐》、《非命》诸篇,都曾引用过《诗》、《书》,其中有不少与今本《诗经》、《尚书》相同或相似,还有一些不见于今本《诗经》和《尚书》的。这说明《诗》、《书》并非儒者所专有。在诸子中,引证《诗》、《书》的以《墨子》为最多,这大约如《韩非子·显学》所说“孔子、墨子俱道尧舜,而取舍不同”之故。各学派的人物,称引《诗》、《书》虽不如儒、墨二家那么多,但亦不是全不称引,如《战国策》、《吕氏春秋》等书中亦有此例。其中多数引《诗经·小雅·北山》中的“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四句和《尚书·洪范》中的“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四句。这说明儒墨以外各派,亦未始不读《诗》、《书》。本来在《左传》、《国语》等书中,就可以见到早在孔子和墨子出生之前,各国的卿大夫已经常引用《诗》、《书》。这些人物自然既非儒家,又非墨家。所以“经”或《诗》、《书》本与孔子无必然联系。
“礼”和“乐”的情况,与《诗》、《书》不同。在先秦诸子中,似乎只有儒家才加以强调。其他各家对此似多非议。例如《老子》就说过“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第38章)的话。《墨子》反对“礼”、“乐”尤为激烈,不但有《非乐篇》,而且有《节葬篇》,反对儒家所提倡的“三年之丧”,而这种丧制却是儒家“礼”学的主要内容之一。不过儒家对“礼”的态度,似乎有一个发展过程。在孔子当时虽然重“礼”,但似乎尚无成文的规定,如《论语·述而》:“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执礼,指守礼,即按礼行事。又《论语·子罕》记孔子之言曰:“麻冕,礼也;今也纯,俭。吾从众。”可见对“礼”的规定,似亦可有所出入。同书《八佾》:“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子曰:‘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这里孔子虽与子贡见解不同,但子贡要去掉这礼,孔子亦不深责。同书《先进》记孔子弟子冉求对孔子言志说:“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可见在孔子及其弟子心目中,“礼乐”尚非施政的急务。但到了荀子时代,“礼”的地位大大地提高了。《荀子·劝学篇》:“将原先王,本仁义,则礼正其经纬蹊径也。若挈裘领,诎五指而顿之,顺者不可胜数也。不道礼、宪,以《诗》、《书》为之,譬之犹以指测河也,以戈舂黍也,以锥餐壶也,不可以得之矣。”同书《成相篇》则强调治政首先要靠礼:“治之经,礼与刑,君子以修百姓宁。明德慎罚,国家既治四海平。”这些话说明荀子較之孔子,更强调“礼”。在荀子时代“礼”已有了成文的规定。《大略篇》云:“礼以顺人心为本,故亡于《礼经》而顺人心者,皆礼也。”从《荀子》中我们可以见到引证当时所谓“礼”的文字。如《乐论篇》:“其在《序官》也,曰:‘修宪命,审诗商,禁淫声,以时顺修,使夷俗邪音不敢乱雅,太师之事也。”这“序官”二字,在今本《周礼》的“六官(天、地、春、夏、秋、冬)”各部分的开始,都有一段文字称“序官”。尽管这段引文不见《周礼》,但其内容及文字均与《周礼》相近。又《大略篇》:“《聘礼》志曰:币厚则伤德,财侈则殄礼。”此语亦不见今本《仪礼·聘礼》和《礼记·聘义》。可见荀子时代曾存在着成文的《礼经》,只是文字与今本不尽相同。既有《礼经》,那么将它和《诗》、《书》并列为“经”,也是顺理成章的事。至于《乐》可能原来就无“乐经”存在,只是人们常把“礼乐”并提,这才入了“六经”之列。
《春秋》本是先秦史籍的通称。《国语·楚语上》载申叔时的话说:“教之《春秋》,而为之耸善而抑恶焉,以戒劝其心。”申叔时是楚庄王时人,早于孔子五六十年,当时已有《春秋》之名。《墨子·明鬼下》提到过“周之《春秋》”、“燕之《春秋》”、“宋之《春秋》”和“齐之《春秋》”;《隋书·李德林传》和《史通·六家篇》都载有墨子的话说:“吾见百国《春秋》。”可见春秋时代各国皆有史,都可称为“《春秋》”,并非鲁国一国史书的专名。人们常常引据《孟子·滕文公下》的“孔子惧,作《春秋》”的话,认为《春秋》是孔子所作。其实《孟子》中还有一段话很值得重视,那就是《离娄下》中所说的“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一也。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这段话之所以重要,是因为提到了晋《乘》与楚《梼杌》。因为《乘》与《梼杌》虽早已散佚,但“晋之《乘》”与西晋年间发现的《竹书纪年》当有较密切的联系。据《晋书·束皙传》云:
初,太康二年,汲郡人不准盗发魏襄王墓,或言安釐王冢,得竹书数十车,其《纪年》十三篇,记夏以来至周幽王为犬戎所灭,以事接之,三家分,仍述魏事至安釐王之二十年。盖魏国之史书,大略与《春秋》皆多相应。
这部《竹书纪年》今虽散佚,但佚文存者不少,从今存佚文来看,不但内容与《春秋》“皆多相应”,就连文体亦与《春秋》十分相似,和《史记·秦始皇本纪》末所附《秦纪》亦颇类似,说明这种文体乃春秋战国时史书常用的文体。这些简略的大事记,连史事的经过也记得十分疏略,根本看不出有什么“讥刺褒贬”、“微言大义”,无怪乎宋代王安石要斥之为“断烂朝报”。
历来人推崇《春秋》,大约就因为孟子说了“孔子作《春秋》”的话。其实此语颇可怀疑,因为孟子明明讲《春秋》“其事则齐桓、晋文”,而在同书《梁惠王上》则云:“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如果《春秋》真是孔子所作,孟子为什么敢这样说?更可注意的是,和孟子同为战国儒家代表人物的荀子竟也说:“仲尼之门,五尺之竖子,言羞称乎五伯。”(《仲尼篇》)这两位孔子的崇拜者都这样说,更可证明先秦儒家并不都强调《春秋》出于孔子之手,所以在荀子心目中,《春秋》的地位就不如《诗》、《书》、《礼》、《乐》;孟子也可以把《春秋》与晋《乘》、楚《梼杌》并列。《春秋》的地位其实是到汉代才提高的。首先把《春秋》抬高到与《诗》、《书》、《礼》、《乐》并列的是董仲舒。因为据《汉书·董仲舒传》说他“少治《春秋》”,所以他在对答汉武帝的策问中说:“孔子作《春秋》,上揆之天道,下质诸人情,参之于古,考之于今。故《春秋》之所讥,灾害之所加也;《春秋》之所恶,怪异之所施也。书邦家之过,兼灾异之变,以此见人之所为,其美恶之极,乃与天地流通而往来相应,此亦言天之一端也。”《史记·太史公自序》载,司马迁转述董仲舒的意见说:“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又说:“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万物之聚散皆在《春秋》。”这样,《春秋》就被提高到了“经”的地位。
“五经”中最有争议的则数《易》。《易》分为“经”与“传”两个部分。所谓“经”即“卦辞”和“爻辞”,大约产生较早,可能是殷商之际的产物。正如《易·系辞下》所说:“《易》之兴也,其当殷之末世,周之盛德耶?当文王与纣之事耶?”这句话大约是后来人们说文王拘而演《周易》的根据。不过,此语仅为推测之辞,并未断定为周文王之作。但《易》的《卦辞》和《爻辞》产生于春秋以前,大约是没有疑问的,因为《左传》中已经记载了许多关于春秋时人以《周易》占卜的事例。又《昭公二年》记:“韩宣子来聘,……观书于太史氏,见《易象》与《鲁春秋》,曰:‘周礼尽在鲁矣,吾乃今知周公之德与周之所以王也。”这一年,孔子才十岁左右。所以孔子曾见过《易》是完全可能的。有人根本不承认孔子见过《易》,其根据主要是《论语》中几乎没有谈到《易》,只有《述而》中有“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一语,而据《经典释文》,这里的“易”一作“亦”,出土文献中确有作“亦”之例,因此断言孔子未见过《易》。此说未免武断。因为即使今本《论语》的“易”字确为错字,也至多说明《论语》中未提到《易》,然而光凭这默证还不足证明孔子未见过《易》,而《史记·孔子世家》所论孔子晚年喜《易》,说过“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则彬彬矣”的话。当然,《史记》说《易传》(即《彖传》、《象传》、《文言》、《系辞》、《说卦》、《序卦》和《杂卦》)为孔子所作,似不足信。因为《系辞》和《文言》中都有不少“子曰”字样,乃模仿《论语》,假托为孔子之言。但《论语》本是孔子的门人或再传弟子所作,成书于春秋战国之交。《易传》当更在其后。《易传》多讲阴阳变化。这些内容却是孔子平素很少谈到的。《论语·公冶长》记孔子弟子端木赐(子贡)的话说:“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可见孔子平素不谈这方面。他的后学如孟子根本没有提到过《易》,荀子虽偶尔谈到,却从不把它与《诗》、《书》、《礼》、《乐》及《春秋》并列。可见正统的儒家并不重视《易》。
《易传》和《易》的《卦辞》、《爻辞》不同,《卦辞》和《爻辞》本卜筮之书,很少讲阴阳变化。《庄子·天下篇》说“《易》以道阴阳”;《史记·太史公自序》说“《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于变”,大致均就《易传》而言。《易传》这种思想很可能是战国一部分儒者吸收了阴阳家的思想而形成的。过去有些学者曾断言《易传》中如《彖》、《象》、《系辞》和《文言》不能出于秦以前,殊非笃论。这部分《易传》内容比较复杂,恐非一人一时之作,大约是搜集一些人对《易》的解释而成。有些文字可能出现较早,如《乾·文言》:“‘元者善之长也,‘亨者嘉之会也,‘利者义之和也,‘贞者事之干也。君子体仁足以长人,嘉会足以合礼,利物足以和义,贞固足以干事。”此语即采自古人成说。《左传·襄公九年》:“穆姜薨于东宫。始往而筮之,遇艮之八。史曰:‘是谓艮之随,随其出也,君必速出。姜曰:‘亡是,于《周易》曰:随,元亨利贞,无咎。元,体之长也;亨,嘉之会也;利,义之和也;贞,事之干也。体仁足以长人,嘉德足以合礼,利物足以和义,贞固足以干事,然故不可诬也。是以虽随无咎。……”穆姜年代早于孔子,但她所引的话见于《随卦》而非《乾卦》,可见当时已有对《易》的解释,而与今本《易传》不同。到了战国时代,已有《易传》之名。《战国策·齐策四》载颜斶引《易传》云:“居上位,未得其实,以喜其为名者,必以骄奢为行。据慢骄奢,则凶从之。是故无其实而喜其名者削,无德而望其福者约,无功而受其禄者辱,祸必握。”这些文字可能原为占卜时卜者解释卦象之辞,而经别人记录下来。由于来源不同,当时可能有不同的《易传》著作出现。《晋书·束皙传》记汲冢出土战国时《易》的情况:“其《易经》二篇,与《周易》上下经同。《易繇阴阳卦》二篇,与《周易》略同,《繇辞》则异。《卦下易经》一篇,似《说卦》而异。《公孙段》二篇,公孙段与邵陟论《易》。”可见当时不但有不同于今本的《易传》,还有不同于今本的《易经》。当然,今本《易传》在战国时应该亦已出现。如《荀子·大略篇》云:“《易》之《咸》,见夫妇。夫妇之道,不可不正也,君臣父子之本也。咸,感也,以高下下,以男下女,柔上而刚下。”这段话显然受《易·咸·彖传》影响。《彖传》云:“咸,感也。柔上而刚下,二气感应以相与,止而说,男下女,是以‘亨利贞,取女吉也。……”《大略篇》即使非荀子自作,亦当出于其門人后学之手,其时代亦当在战国末至秦代,以此推测,《易传》产生年代至迟亦当在战国。
从《战国策》所载颜斶的话来看,《易传》恐与道家思想有关。大抵《易》在先秦主要为卜筮之书,后来一部分儒者接受了道家、阴阳家影响,才形成了《易传》那种天道思想。但正宗的儒者孟子、荀子都未把它视为“经”。《易》之成为“经”,恐怕也在秦以后,像董仲舒之强调天人感应,势必重视《易》,在他的《春秋繁露》中,就有许多思想与《易传》相通。如《同类相动篇》:“今平地注水,去燥就湿;均薪施火,去湿就燥。百物去其所与异,而从其所与同。故气同则会,声比则应,其验皦然也。”此论与《易·乾·文言》:“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等语相通。董仲舒的思想受阴阳家影响甚深,正是这时,《易》才进入了“经”的行列。
所以《诗》、《书》、《礼》、《乐》、《易》、《春秋》的顺序,正反映了“六经”或“五经”概念的形成过程。
(选自《文史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