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炎词中飞鸟意象的原因与情感内涵
2020-12-20陈毓娟
陈毓娟
(陕西理工大学 文学院,陕西 汉中 723001)
淳祐八年(1248)张炎出生于一个贵族之家,祖父张濡是南宋赫赫有名的将军,父亲张枢善于音律。张炎的前半生富贵无忧,过着贵介公子的生活。宋恭帝德祐二年(1276)二月,南宋国门被元军所破。元军入城后当即车裂了张炎的祖父张濡,其父张枢不知所终,家财也被元军收入官府,张炎从承平贵公子沦落为国破家亡的宋朝遗民。时代和个人生活的巨变在张炎词上打下了深刻的烙印,使张炎在词中频繁使用鸟意象来表达自己的独特情感,诸如黍离之悲、隐逸之情、身世之感等等。
一、张炎词中鸟意象的使用概况及诱因
张炎《山中白云词》共收三百多首词,词中所用意象种类丰富,有云意象、梦意象和鸟意象等。其中禽鸟意象出现的次数最多,一共出现了220次。
(一)张炎词中鸟意象的使用概况
统计张炎词中鸟意象出现的频率可以发现,鸥鸟出现56次,占据首位。其次是鹤,出现了40次。之后,依次为燕子38次、莺29次、大雁18次、杜鹃14次、乌鸦6次、鹦鹉5次、鸳鸯5次、喜鹊3次、鹧鸪3次、凤2次、斑鸠1次。通过数据可知,张炎偏爱鸥鸟、鹤、燕子和莺等数种鸟意象。
(二)张炎偏爱使用鸟意象的原因
创作情感和创作背景会影响创作素材的选择和使用。具体来看,张炎偏爱使用鸟意象的原因主要有以下三种。
1.社会原因
宋恭帝德祐二年(1276),元军攻陷南宋都城临安。元人十分残暴,敢于反抗他们的宋朝官兵或者百姓,大多难逃一死,元军会采取车裂等极其残忍的手法处死反抗者。对于反抗者的家属,他们也不会轻易放过,男性往往被诛杀,女性大多都沦为女奴,其家财也被没入官府。当时社会一片动荡,每个汉人都自身难保,他们不仅要承受失去国家的痛苦,还要直面失去生命的危险。在这个动荡危险的年月,文人只能通过诗词来表达自己的爱国之情、亡国之痛以及丧家之仇。所以,张炎的后期词作中出现了啼血的杜鹃、思念故国的大雁等意象。
2.自身原因
在元军攻破临安之时,张炎的祖父张濡被元人以车裂法处死,其父不知所终,家财全数被元军籍入府中。从此,张炎由富贵温柔乡跌落进苦难的深渊。为了活命,张炎开始了北行之旅,过上了颠沛流离的生活。他远离了自己的家乡,失去了自己的亲人,切身体会到了国破家亡之感。不论从国家民族方面来说,还是从身家利益方面考虑,张炎无疑跟新的王朝都处于对立的立场,因此,痛伤亡国、感伤现实便成为他这一时期创作的主要内容。子规意象便在这一时期频繁出现。杜鹃鸟,俗称布谷,又名子规。传说为蜀帝杜宇的魂魄所化,常常在夜晚啼叫,声音非常凄惨,故借以抒发失国后的悲痛、哀怨之情。如《高阳台·西湖春感》中的“当年燕子知何处,但苔深韦曲,草暗斜川。见说新愁,如今也到鸥边。无心再续笙歌梦,掩重门、浅醉闲眠。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鹃”。[1]仅这首词的下阙就出现了燕子、白鸥、杜鹃这三种鸟意象。这是张炎入元后所作的西湖词,西湖在南宋灭亡后被看作是南宋故国的象征,张炎借咏西湖实际上是在诉说自己对故国的思念之情。最后用杜鹃哀鸣啼叫声结尾,给人一种亡国的凄楚之感。由此可见,张炎将子规意象作为思念故国、哀叹自己不幸遭遇的象征。
3.文化氛围
高宗赵构在南方建国,宋人不得不直面北方大片领土沦为金国牧马之地的现实,所以南宋初期的词人们多使用鸟意象来表达自己的种种心绪,或黍离之悲,或隐逸之情。但是还有大部分士人,如辛弃疾、陆游等,在诗歌中直接颂扬着自己的爱国情操。南宋末期,在国家即将灭亡而元朝要取代它的现实之下,词人的作品已不再像辛弃疾那样直抒情怀,高唱反攻复国,而必须以委婉曲折与借题寄意的手法来表现特殊环境中复杂的思想感情。蒋捷《竹山词》中出现鸟意象的词有56首,其中鸿雁出现了17次,莺出现了20次,这两种鸟意象词人使用得较为频繁。王沂孙《碧山乐府》中出现鸟意象的词有26首,词人偏爱鸿雁和燕子这两种鸟意象,分别使用了17次和7次。由此可见,在南宋动荡的时局下,词人们都心照不宣地使用鸿雁、莺、燕等鸟意象,或表达自己的亡国之感,或表达自己的身世之衰,在这样的文化氛围和创作环境下,张炎也不可能例外。
二、张炎词中鸟意象代表的情感内涵
“意象是融入了主观情意的客观物象,或是借客观物象表现出来的主观情意。”[2]“艺术形式里表达情感的唯一方法是找到一种客观对应物。”[3]意象的一个非常重要的作用就是用来表达情感。张炎词中所使用的鸟意象早已经超过自然世界中的形态与意态,俨然已经成为他宣泄个人审美体悟与情感的载体。
(一)黍离之悲
对张炎来说,他对“故国”和“故家”的深深眷恋之情,可以说已经成为他灵魂的一部分了。杜鹃、燕子等鸟意象都承载着作者的亡国之痛和对故国的思念,张炎更是将子规意象作为思念国家、感概自己不幸遭遇的象征,因而频繁在词中使用。如《高阳台·西湖春感》:
接叶巢莺,平波卷絮,断桥斜日归船。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更凄然。万绿西泠,一抹荒烟。 当年燕子知何处,但苔深韦曲,草暗斜川。见说新愁,如今也到鸥边。无心再续笙歌梦,掩重门、浅醉闲眠。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鹃。[1]
此词是张炎在南宋灭亡之后所作,吟咏了西湖的美景。西湖曾经是南宋君臣们纵情享乐的地方,后来也是在这个地方他们又亲眼目睹了元人用皮鞭和尖刀驱赶着宋室君主、嫔妃们踏上北去的“俘虏船”。所以,遗民词人们所作的西湖词往往充满着对于“故国”和“往事”的强烈眷念之情。这首词下片起笔道:“当年燕子知何处?”此句化用了刘禹锡诗“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4]。如今西湖的繁华盛景已不再有,连当年栖息在宅子上的燕子如今也不知去了何处。作者借西湖之景的今昔对比,点出了自己的亡国之痛。本应是欢声笑语、春意盎然的西湖,现在却是“一抹荒烟”,这叫作者如何能不痛心?“见说新愁,如今也到鸥边”。此情此景下,连生活在水边无忧无虑的鸥鸟也因“愁”而白了头。这里用沙鸥的白头来写自己的愁苦之深。这里用鸥鸟,一喻新愁之广,就连生活在海边的白鸥也逃不脱新愁。二喻新愁之深,连鸥鸟都为之愁白了头。而“燕”和“鸥”,恰好代表着他以前的生活,翩翩如燕嬉戏于万花丛中,飘飘似鸥遨游在山光水色中。而现在所处所见则是“苔深韦曲,草暗斜川”,鲜明对比的背后是故国的破碎与家园的凋零。最后诗人以杜鹃的叫声结尾,听到鹃啼让人肝肠寸断、痛苦难当。国破家亡后,张炎一直在词中用杜鹃、燕子等鸟意象,表达对故国的思念之情、黍离之悲,这首词以一连串的鸟意象在不同环境中的反应,展现出词人深沉复杂的情感变化。
(二)隐逸之情
在南宋灭亡之后,张炎不愿入仕元朝,常在山林以禽鸟为侣。这时的词作时时表现了他对山水草木的热爱,对前代隐逸者的羡慕。不同于陶渊明等诗人所写的那种闲适、潇洒的隐逸词,张炎的隐逸词充满着一种凄凉、萧瑟之感。
鸥鸟意象是词人缓释内心痛苦,进入隐逸状态的象征。“饲之所不得驯,嬉游与隈渚。灭没与烟波,举物之无机也,莫若欧也。”[5]一方面,鸥鸟意象与词人的心灵相契合。比如《壶中天》(扬舲万里)中的“迎面落叶萧萧,水流沙共远,都无行迹。衰草凄迷秋更绿,唯有闲鸥独立”[1]。深秋之际,落叶萧萧,一片凄迷之景,只有鸥鸟独立于水面之上。这里的鸥鸟独立既是写作者在大自然中观察到的景象,同时也道出了作者心中所发的感概。茫茫人世间只有沙鸥才最自由,人却不能独立,故而在心中表露出对沙鸥的羡慕之情以及自己想归隐山林、寻找心中清净的愿望。另一方面,张炎笔下的欧、鹭等鸟意象总是与“冷”“寒”“愁”“苦”“孤”等字眼相联系。所以在词人眼中,水边游戏的鸥鹭有时显得孤寂凄凉、愁苦满怀[6],与自己的状态十分相似。如《月下笛》(万里孤云)中的“张绪何归暮!半零落,依依断桥鸥鹭”[1]。西湖断桥边零零散散的几只鸥鹭,使作者回想起亡国前西湖繁荣的景象。张炎笔下的隐逸词已不再像前代作品那样开朗明快,而是将家国悲慨融入其中,使人体会到触目惊心的时代变故。
在张炎词中,远离尘世的鹤也体现了作者想归隐山林的隐逸之情。比如《摸鱼儿·高山爱隐居》中的“深更静。待散发吹箫,跨鹤天风冷”[1]。词人在一个安静的夜晚,徜徉在吹箫跨鹤的闲适、安逸的情境之中,希望不被污浊的尘世所影响,能够这样一直过着隐居的生活。又如《清平乐·晴树》中的“神仙只在蓬莱。不知白鹤飞来。乘兴飘然归去,瞋人踏破苍苔”[1]。在动荡的时局中,词人如何能像蓬莱的神仙那样做到真正的隐居呢?张炎只希望自己能像那休闲的白鹤一样,过着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张炎把自己对于与世无争、逍遥自得的隐逸生活的向往,通过“鹤”这一鸟意象表现得淋漓尽致。
张炎以鹤为友、以鸥自喻,试图在亡国破家、失亲离友的世界中寻找自己内心的一片净土。
(三)身世之感
软弱和消沉是张炎身上时隐时现的消极一面。这是张炎世界观中最颓废的部分,也是他偏狭的生活情趣和艺术趣味的体现。
张炎的软弱可以用他词中的“孤雁”形象来说明。在宋末元初所发生的这场大变故中,张炎可以说就像一只离家万里的“孤雁”一样。他眼睁睁地看着国和家被元军拆散自己的却无能为力,这只“孤雁”哀鸣、凄叫,却很少大胆地发出反抗的声音来。他既不能像文天祥那样“轰轰烈烈做一场”,也不敢像郑思肖那样“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他们都表示出坚强不屈的傲骨,而张炎则是被迫北上,差点出仕新朝。[7]所以,张炎虽然最终坚定了自己的民族立场,但是却缺乏十分强烈的民族节操感。他虽然抱着不出仕新朝的态度,但是又缺乏对元朝直接斗争的勇气。张炎所念念不忘的故国,很大一部分只是以他自己的贵族之家为中心的上层士人圈子。因此在南宋灭亡后,他每每念及故国,有的大多是愁苦、哀怨以及徘徊掩抑的哀叹和追忆。比如《解连环·孤雁》上阕:
楚江空晚。怅离群万里,怳然惊散。自顾影、欲下寒塘,正沙净草枯,水平天远。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料因循误了,残毡拥雪,故人心眼。[1]
这首词上片三句写孤雁失群,已经脱离雁群万里之远忽才惊觉,失群后的大雁形单影只,备显其孤独之意。“怳然惊散”中“怳然”一词为惆怅之意,让人联想到南宋国门被元军所破后,张炎遭受了国破、家亡、友散的痛苦,此时的他就好像一只离群万里的孤雁。一只离群的孤雁在空旷的楚地的衬托之下愈显其小,“沙净草枯,水平天远”。这样的偌大天地之间却找不到与自己相伴之人,孤单之意浮向眼前。“孤雁”也无法排成“一”字形或“人”字形,自然也不能为思念之人捎去书信,只能勉强寄去一点相思之情。最后借苏武“残毡拥雪”的典故指出离群后孤雁无法完成捎去书信的任务,同时也意指国破家亡后自己对亲人、朋友的思念。此词紧紧围绕着一个“孤”字展开,虽说是写雁,但也是在写自己国破家亡后的心情与遭遇。他在楚地的漂泊生活不就是那只孤雁的真实写照吗?这首孤雁词既生动地刻画出了孤雁的形象,写得栩栩如生,如在眼前;又寄托了作者入元后的遭遇,写得凄凉欲绝。
在张炎的词中基本没有人民的影子,也没有元军统治者凶残的面目,有的只是一个失去了昔日“天堂”生活,既哀伤又无可奈何的软弱士人形象,其词只会表达自己哀伤怨艾的情感,没有奋起振作的勃勃生机。
综上所述,张炎词与鸟意象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思乡怀国的杜鹃、闲适隐逸的鸥鹭、孤寂落寞的大雁等,表达了落寞贵族公子的不同情绪、情感,这些都在张炎词中淋漓尽致地体现了出来,形成了张炎不同于其他词人的内心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