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议治学传统与治学方法
2020-12-20熊宪光
熊宪光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15)
一、关于治学传统
治学即做学问,这里主要讲的是关于中国古代文史方面的学问。中华民族历史悠久,华夏文化源远流长。历史长河滔滔滚滚,文化传统代代传承。早在两千多年前的春秋战国时期,我国的学术文化就大放异彩,辉耀于世界的东方。百家蜂起,诸子并出,各逞其说,争辉斗艳。以儒家、墨家、道家、法家、阴阳家、纵横家、名家、农家、杂家(即所谓“九流”,加上不入流的“小说家”即所谓“十家”)为代表的学术流派,活跃于思想、政治、文化、外交领域,开创了我国百家争鸣、学术繁荣的黄金时代。不仅在中国,而且在世界文化史上,也堪称难以企及的高峰。学术文化的繁荣、发展,是治学或曰学术研究的前提条件。可以说,学术研究是随学术的产生而产生,又反过来推动学术文化的发展的。然而学术的研究产生虽早,如《庄子》中有《天下》篇,《荀子》中有《非十二子》篇,都是学术思想史上较早也较系统的研究文章,但形成传统却较迟。治学的传统,可以说是从汉朝开始的。汉朝以前,如先秦时期,固然也有专家学者,但他们并非有意识地要做学问。先秦诸子著书立说,无非是要发表自己的意见,并无做学问的考虑。到了汉朝,一些人则有意识地要做学问,要搞研究了。也可以说,开始进入自觉化的层次了。
清人姚鼐曾说:“余尝论学问之事,有三端焉,曰:义理也,考证也,文章也。”(《述庵文钞序》)章学诚在《答沈枫墀论学》中则特别强调做学问需要才、学、识,并谓才指作性,学指记性,识指悟性。用今天的话来说,才指表达能力,学指记诵能力,识指观点、见解。才学识三者互为表里,实不可分。学术的生命在于创新。但创新必须以学为根基,才能在前人的基础上有所发现,有所发明,有所开拓,有所前进。
我们今天做学问,要讲古今中外,与古人有所不同。其实古人做学问也讲古今中外,如司马迁著《史记》,但视野毕竟有限。王充则只讲古今,由于历史的局限,那时不大可能注意中外的问题。王国维曾说:“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其实做学问也一样,“一代有一代之学问”。
概括言之,治学之道可分传统的与西方的两条路子,西方的包括了马列主义。窃以为,各取所长,行“拿来主义”,消化吸收,形成适合自己的路子,只要能见成效,出成果,便是可取的方法。做学问也必须经受实践的检验,并且要随着时代的步伐前进。
二、关于治学方法
倘以学术为终身事业,就要有创建体系的雄心壮志。学术体系大致有三种:理论性的、方法论的、学说性的。中国学术的传统是重史而轻论。从事文史研究的现代学人,没有科学理论的指导,没有科学方法的支持,没有雄厚的文献功底,是成不了大学问、大事业的。有人说现在是没有大师(自我吹嘘或他人炒作者不算)的时代,甚至还有人指称文史研究领域现在是一代不如一代。其说严苛,引人深思。
古人说,取法乎上,得之乎中;取法乎中,得之乎下。我们作为后进学人,应该以前辈大师为榜样,勤奋精进。虽不能至,而心向往之。
说到治学方法,实无一定之规。但有一些普遍认定的原则和方法,是经过实践检验的,也是行之有效的。我这里仅就自己从学四十多年来的经验和教训,谈几点感受比较深刻的体会,聊供参考。
(一)选定研究方向,建立小根据地
研究方向的选定,至关重要。它关系着治学者一生是否能够在学术上有所建树。选定研究方向除了社会的需要、专业的考虑而外,主要还有一个扬长避短、发挥自己优势的问题。这当然与个人的爱好、兴趣、学养基础乃至气质有关。必须有一点自知之明。要善于自我发现、自我了解、自我设计。有的人一辈子也没有发现自己的优势所在,矻矻终生,无所成就。但也许他在某一方面倒真是一位天才,只是未经发现而被埋没罢了。所以,即便是从事古代文史研究,也一定得明白自己的优势何在。
拿古代文学来说,从发展时段上看,自先秦迄明清,上下三千年,都值得研究。庄子说,吾生也有涯,知也无涯,谁也不可能做到对整个文学史所有问题都有精深的研究。因此,面对着浩瀚无涯的研究对象,你必须有所选择。包括选定哪一个时段,何种文学现象或文学流派,作家或作家群,某种文体、某一作家或某一专书,作为自己的主攻对象,狠下功夫。这就是抓住一点,扎下根去,着力于建立自己研究的小根据地。只要真正下功夫,不过三、五年时间,就一定会取得发言权,在某一方面或某一论题上,成为超乎众人的小小的专家。其实,对于初入学术之门的习学者来说,能做到这样,也就很不错了。
做学问也如打仗,确实需要一仗一仗地打。一个战役取胜了,再去开辟第二个战役,扩大战果。事物之间是有联系的,这个联系,有纵与横两个方面,即有纵的勾连,横的延伸,不可能孤立起来。总之,以选定的研究对象为核心,通过前后左右的涉猎,拓宽加深,但始终把主要精力放在主攻对象上。坐几年冷板凳,下几年硬功夫,力求取得若干有分量的成果。如能在某一特定研究领域连续发表几篇有一定影响的论文,那就在这一领域取得了发言权,也可说建立起了一个小小的根据地。我曾多次讲过一个观点,即在学术界同仁中如提到某人,不管是否认识,但都知道此人是搞什么研究的,那就可以认为此人入流了。反之,有的人在学界混了很多年,也东一榔头西一棒地发表过一些论文,但在学界同仁中提到此人,大家说不出来他究竟是研究什么的,那么可以认为,此人还不入流。道理很简单,因为他没有自己的根据地,有如打游击,不成气候。有了根据地,才能站稳脚跟,取得经验,谋求发展。做学问实际上就是走专家之路,当然其中有大小深浅之别,但不管是多大多高深的专家,都是一步一步走过来的。有人比喻做学问如打井,惟有看准地盘(选准研究方向),坚持不懈深挖下去,方可见水或见气见油。切忌盲目跟风,东挖一锄,西刨一镐,浅尝辄止。毛泽东关于战争策略有论曰:对于人,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对于敌,击溃其十个师不如歼灭其一个师。这就是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做学问亦如此,二者有相通之理。
(二)勤学、敢疑、多思,善于发现问题
在治学过程中,能否做到这样,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一个人能否取得成就。勤学不必多讲,这里重点谈谈敢疑和多思。
梁启超总结清代乾嘉学派的治学特点为“善疑”“求真”“创获”。胡适也说:“我要教人疑而后信,考而后信,有充分证据而后信。”明末清初黄宗羲说:“小疑则小悟,大疑则大悟,不疑则不悟。”于光远说:“疑问号何为钩子?惟如此可钓到学问。”马克思亦曾坦言“怀疑一切”。可以说,敢疑是做学问的起点。疑即发现问题,带着问题去钻研,去探求,离不开多思。换句话说,做学问就是要善于发现矛盾,提出问题,并且善于分析问题,求得真是,从而解决问题,取得成果。这是值得我们记取的。
举两个实例。其一:
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各种注本无一例外:瀚海,指沙漠。阑干,纵横(横七竖八)貌。百丈冰,言冰雪之厚。
按:“翰海”始见《史记·霍去病传》:“骠骑将军去病率师……封狼居胥山,禅于姑衍,登临翰海。”一位学者由此联想到“瀚海阑干百丈冰”,对“登临”二字起疑,“沙漠”怎么“登临”呢?于是不断考索求解,后来在岑参《白雪歌》之姊妹篇《天山雪歌送萧治归京》中发现内证,中有二句:“晻霭寒氛万里凝,阑干阴崖千丈冰。”两相对照,豁然得解:“翰海”显然与“阴崖”义近。
其后又在维吾尔语汇中找到答案。维吾尔人习惯于将陡峭的山崖形成的陂谷叫hang(杭),将陂谷之幽静处称hang holi(杭海尔),或将山谷背阴处称“杭海洛”,略去尾音,均可译作“杭海”或“翰海”。请教了维族学者,此来自古突厥语。此句意实为:峡谷背阴的百丈山崖上冰雪交错覆盖,而非谓平面的沙漠上覆盖着百丈冰雪,于是这一相沿已久的误释乃得正解。
至于后来有人以“翰海”为沙漠之代称,那是另外一回事。
其二:刘基之死:
《明史·刘基传》载洪武十三年(1380)胡惟庸案发,中丞涂节告胡谋反,“并谓其毒基致死”。《明史纪事本末》《明通鉴》《万历野获编》均执此说。毒死说沿袭至今。另有“忧愤而死”之说。《辞海》两说并存。本人对此生疑,为求其是,作了一番考辨。
发现矛盾及辨析:
1.据黄伯思《诚意伯刘公行状》,刘基于1373称病,1375正月初一胡惟庸挟医来为之看病,同年三月还乡,4月16亡故。从“饮其药”至死,整整三个半月。
2.毒死之说起于刘已死五年之后。告发者涂节亦被杀。《明通鉴》引《三编御批》:“揆之于理,殊未可信。”
3.此铁案由朱元璋亲定。朱曾对刘基次子刘仲璟说:“刘伯温那时挺身来随我……鄱阳湖里到处厮杀他都有功。后来胡家结党,他吃他下蛊。他大儿子(刘琏)在江西也吃他药杀了。”(《遇恩录》)但《明史·刘琏传》明明说其“堕井死”,可见朱是信口开河。
4.刘基被“毒死”成了朱元璋借以杀人的一把刀子,《明史纪事本末·胡蓝之狱》载:“帝又究诚意伯死状,惟庸惧且见发,乃计曰:‘主上草菅勋旧臣,何有我!’”正好对此作了说明。
5.刘基死后55年,兼修国史的奉训大夫、翰林学士李时勉在《犁眉公集序》中说他“功成名遂,引身而退,卒以寿终。”可见不信毒死之说。
6.刘基病重属实,其还乡前所写《送宋仲珩还金华序》自述老病之态道:“予须发已白过太半,齿落十三四,左手顽不掉,耳聩,足踸踔不能趋。”而就其自谓“有物积腹中如卷石”的症状推测,他很可能即患胃癌、肠癌一类恶疾,加上年老体衰,医治无效,终于病死。
至于刘基死后多年,无中生有地抛出“毒死”之说,显然是朱元璋为了独揽政权,存心利用胡党之案所玩弄的阴谋伎俩。弄清这一问题,不仅是还历史的本来面目,而且可由此认识到,在专制社会中,即如朱元璋那样的农民起义领袖,一当君临天下之后,也要彻底变质,为了填满权力的欲壑,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都能干得出来。
(三)重视占有材料,力求信而有征
研究任何问题,特别是作考证,必须有大量的资料为依据,不能臆想和捏造。所谓占有材料,并不是指专去挖掘什么新奇的材料,更不是主张找人所未见的什么珍秘材料,而是说要了解这一问题各个方面有关的材料,尽量收集,加以考察。在人所共见的平凡书中,发现问题,提出见解。做学问任何时候不能讲空话。
材料主要包括三个方面:一是原始史料,二是经典理论,三是前人成果。三者缺一不可。一是研究的根据,二是研究的指导原则,三是研究的历史和现状(已有哪些成果,达到什么水平,哪些问题尚有待解决,有何分歧,症结何在等等)。情况不明往往会事倍功半,甚至劳而无功。元好问《论诗》:“眼处心生句自神,暗中摸索总非真。画图临出秦川景,亲到长安有几人?”颇有启发意义。
搜集、占有资料有三点要注意:
一是尽量占有。前人提出“竭泽而渔”“一网打尽”,即要求占有所有资料,不可遗漏。这固然难以完全做到。但我们今天还可以使用电脑、网络、搜索软件等新的工具,比前人只靠翻书强多了,理应更详尽地掌握所研究问题的相关资料。
二是必须掌握、使用第一手原始资料。前辈学人对此尤为重视。第二手资料只能作为补充、参考或引导,不足为据,否则难免受骗上当。使用资料时,必须与原书查核,以免讹误。顾炎武说:“我铸钱非以旧钱熔铸之”,而是“开矿于山”,就是这个意思。
不可迷信权威。即便是他们所引的资料也不完全可靠,都必须认真查核原始资料方可引用。这方面的教训太多了。
略举二例:
1.《诗经楚辞鉴赏辞典》初版序言,引唐代成伯璵《毛诗指说》:“三百篇造句大抵四言,而时杂二、三、五、六、七、八言……短非蹇也,长非冗也。”经查,所引原书并无此段文字。非张冠李戴,即无中生有。《序言》作者自谓乃转引自夏传才《诗经的语言艺术》,于是专函问夏,夏亦忘其所自来,差点闹笑话。经我指出后,乃于再版时删去。
2.关于刘炫之死。我写《说伪书》一文,据梁启超《古书真伪及其年代》之说,谓其因造伪书而被隋文帝杀死。后检《北史·儒林传》,始知此说实误。他是在隋末天下大乱中,穷乏无依,冻饿而死的,时年68岁。无奈只好撰文纠正,以免以讹传讹。这便是误信权威之言,用二手资料所犯的过失。这方面的教训甚多,无烦列举。
三是注意运用新发现的材料。这往往标志着学术研究的新水平。如有人研究岑参边塞诗,从新疆出土的一个纸糊灯笼上发现了岑参当年进疆的马料账,以此为据,理出了岑参在新疆行踪的线索,破除了一些旧说。新而有据,很有说服力。又如帛书《战国纵横家书》的出土,苏秦的书信证明其登上历史舞台在张仪之后。《史记》所记颠倒了先后,据此可驳正诸多旧说。上博竹简有孔子诗论等遗文,催生了不少新成果。近据报载,北大收藏了一批出土竹简,其中有早已亡遗的古文尚书,一旦公布,势将改写一些旧的结论。
王国维提出二重证据法,即将纸上文献与出土文献相结合的研究方法,深受学人推崇。近人又提出加上田野考察法(台湾中山大学简锦松教授的《杜甫夔州诗现地研究》即运用这一方法),还有人把网络使用法也加上的。这都与如何搜集整理、使用资料有关。
(四)归纳、演绎、比较,揭示本质规律
研究方法有其相对的独立性,更需要创造性。一般方法此不必说,只是简单谈谈常用的归纳法(从个别到一般)、演绎法(从一般到个别)和比较法。又称综合证据法、微观分析法和同异比较法。
A.综合证据法:又称“丛证法”。这不但指说明论点时“证不厌多,据但恨少”,而且指应用多学科的材料和方法来证实自己的看法。或有理据,或有事据,总之是建立在充分的证据之上。一个一个地予以证明,然后归纳起来,说明自己的观点。这种方法是比较常用的。
以拙文《纵横家之祖考》为例:用帛书材料推倒张仪、苏秦共事鬼谷先生,继用《史记》《汉志》等诸多史料论证鬼谷为子虚乌有,再引《论语》《史记》《国策》《韩诗外传》等资料丛证纵横家之祖应为子贡。其研究方法即为归纳法。
B.微观分析法:即通过一些微细事象的精密分析,逐渐展延开来。深入奥秘,广泛联系,力求发现规律,达成宏观的概括。这在研究中也是一种常用的方法。
没有精细深入的微观分析,就无法准确领会和深刻探究作家、作品的奥秘和精神,也不能做到“考据”“义理”“词章”三结合,达到史论并举,虚实相生。“考据”不可忽视,比如材料的真伪,是否可靠,是否值得征引,你首先得作出判断,这就是起码的考据。如果这一点都谈不上,那就不能进行有价值的研究。要把研究建立在可靠的材料之上,否则就难以成立。好比釜底之薪,如果抽掉了锅底下的柴火,还煮得出什么美味来呢?
要做微观分析,作品或文献里的每一个最小意义或因子(例如独立的形象或词汇),都应做成卡片,建立档案,搜罗诸说,比较异同,筛选精华,发现奥秘。不如此则难以深入透彻,或者沦于空疏和浮浅。
所谓“考据”“义理”“词章”,乃是古人做学问的传统方法。我们对此不妨作最广泛的理解。“考据”就是“辨章学术,考镜源流”,去粗取精,去伪存真。“义理”就是由此及彼,由表及里,“发明条例”,总结规律。“词章”就是观其形貌,得其精神,透过外表,探其奥秘,从而体验意境,揭示本质。没有“考据”就不明“义理”,更谈不上领略“词章”。不攻“义理”,漠视“词章”的孤立“考据”,也只是舍本逐末,买椟还珠,墨守家法,管窥蠡测。我们现在做学问应该把三者统一起来。
C.同异比较法:又称比较研究法。这种方法较为盛行,如比较文学的研究,大多以中外文学作平行的或交叉的研究。因为在两种以上文化之间求同,异中有同才可比较,然后也才能辨“异”。同中之异和异中之同本来都是对立统一的,要注意它们的主要特征,也不要放过了那些微妙的差别。
这种研究方法可以避免孤立的、静止的、片面的认识,着重于以联系的观点、发展的观点来进行探讨。属于开放式而非封闭式。有比较才有鉴别,这是人所共知的道理。因此,这一研究方法运用颇广。
这一研究方法大家都比较熟悉,无需多言。我只想提出两点注意。一是比较研究法并非比较文学专业之专利,也决不仅限于中外比较或中西比较。时代的局限亦可突破。也就是说,时间和空间都不是障碍,只要有可比性,无论中外古今的作家、作品或文学现象,都可以成为比较研究的对象。二是要明确比较研究的目的是为了发现本质,揭示规律,不是为比较而比较。那种只是列举同异、罗列现象,而不深入揭示本质规律的研究,只能说是肤浅的。
研究方法并不固定。它要因人、因研究对象不同而有所变化;也并不单一,往往需要综合运用。重要的是在实践中去摸索和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