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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纳兰性德词作中的满洲特色

2020-12-19王金玉

牡丹江大学学报 2020年6期
关键词:纳兰性健儿满洲

王金玉

(吉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吉林 四平 136000)

纳兰性德(1655-1685),字容若,满洲正黄旗人,康熙朝大学士明珠长子。他年少聪颖,精于骑射,读书过目成诵,擅长于词,并在音乐、书法、绘画等方面均有造诣。十八岁中举人,二十二岁赐进士出身,授三等侍卫,后累晋一等侍卫,在担任侍卫的九年时间里,多次扈从康熙出巡,参与战略侦察,与汉族士人以文会友,随帝唱和诗词,是清代不可多得的文武全才。性德性喜交友,喜欢结交一些志同道德的有志之士,一起谈风论月,品评古今,留下大量词作,康熙初期还一度出现“家家争唱饮水词”的场景。在这些词作中,纳兰性德为我们形象地描绘了祖居地满洲特有的民族特色和民族风情,真实地再现了清前期满洲健儿的军旅英姿,辽阔壮丽的塞外风光,以及东北龙兴之地淳朴自然的特色风貌和风土民情。

一、满洲健儿的军旅生活

满族前身系明代女真人,多活跃在松花江下游,长白山一代。女真族,素来有精于弓矢骑射的传统。从早期肃慎族向中原王朝进贡“楛矢石弩”开始,两汉、三国时勿吉、挹娄,隋唐时的靺鞨,金、元、明时的女真,都擅长弓矢和骑射,《金史》记载:“渤海三人抵一虎”,说明满族先民作为一个马背上的民族,其骁勇善战由来已久,满洲健儿也以本民族的骑射之术感到自豪。费孝通指出,“同一民族的人感觉到大家是同属于一个人们共同体的自己人的这种心理”就是“民族的共同心理素质”或“民族意识”[1]。正是过去的共同语言、共同生活方式,塑造了满洲的文化认同。以渔猎游牧为主要生活方式的女真人,常以本民族骁勇善战的骑射之术感到骄傲。太宗时更突出强调骑射重要性:“我国士卒初有几何,因娴于骑射,所以野战则克,攻城则取。”[2]皇太极将战争胜利归于骑射的锐不可当,是满洲共同体由部落走向国家的重要因素。入主中原后,满洲统治者仍把“国语骑射”作为基本国策加以强调,因此,在顺治和康熙前期,仍然能看到不忘祖训勤习苦练的满洲将士。纳兰性德即是幼习国语骑射的代表:“数岁即善骑射,自在环卫,益便习,无发不中”[3],“译御制《松赋》,皆称旨”[4],作为满洲贵族世家子弟,尤其是兼有蒙古和满洲血液的叶赫那拉氏后人,更是以高标准严格要求自己。身为八旗满洲中的一员,满洲健儿的风姿,在性德的词作里也多有体现,如这首扈从行猎的《于中好》[5]:

谁道阴山行路难。风毛雨血万人欢。松梢露点沾鹰紲,芦叶深溪没马鞍。

依树歇,映林看。黄羊高宴簇金盘。萧萧一夕霜风紧,却拥貂裘怨早寒。

此阙作于康熙十七年九月,圣祖巡近边遵化附近。上片形象地描绘了塞上的险峻风光以及满洲将士随着康熙皇帝狩猎的宏大场面。山中行路,风毛雨血,林茂草密,溪深没鞍,将士们仍然不畏艰险勇往直前,且行且歌。下片写狩猎完毕,将士们分享战利品,众人围聚开怀痛饮,再现八旗健儿豪气干云的气魄及北方游牧民族行围狩猎聚众欢饮的场面。这场行猎的主角康熙帝,也曾多次对满洲兵异常夸耀:“满兵一心奉法,假如千人会于一处,死则同死,断无离心”[6],“凡地方有绿旗兵丁处,不可无满兵。满兵纵至粮缺,艰难困迫而死,断无二心。若绿旗兵丁,至粮绝时少或窘迫,即至怨愤作乱。”[7]一个强调满兵守法品质,一个强调满兵忠心。为何对满洲士兵及八旗健儿如此盛赞,从性德的这首《于中好》中描绘满洲健儿不畏艰难勇往直前的场面,可得出结论。

努尔哈齐时代八旗制度的建立,打破了过去以血缘和地缘的限制,有效地促进满族共同体的发展壮大。编入八旗的满洲人,有着共同语言,共同地域,共同经济生活以及共同文化,“旧有的差异迅速消失,一致性愈益增多,逐渐形成为一个在居住地区、经济条件、语言文字、心理状态等方面基本一致的新的民族共同体——满族。”[8]漫长的历史文化和共同生活塑造了满洲将士们对本民族生活方式和习惯的认同,即所谓的“族群认同”。“满族的族群认同除了有关祖先及族源的社会记忆外,还表现在其他一些共同的社会记忆及文化要素方面,诸如语言、宗教、地域、习俗等。”[9]这些文化要素不仅从客观因素上拉近满洲人的心理距离,更使满洲人有一种主观上的归属感和自豪感。

除了描绘满洲健儿的军旅生活,性德在词作中也表达自己弯弓跃马行猎纵饮的豪情,如《风流子·秋郊即事》[10]:“算功名何许,此身博得,短衣射虎,沽酒西郊。向使夕阳影里,倚马挥毫。”此词为行猎词,副题亦作“秋尽友人邀猎”,表达性德视功名如浮云,愿与挚友短衣射虎,豪饮西郊的愿望。

除了满洲健儿骁勇彪悍之外,满洲的女性也有不同于汉族女子特有的风韵,且看这首《浣溪沙》[11]:“一半残阳下小楼,朱簾斜控软金钩。倚栏无绪不能愁。有个盈盈骑马过,薄妆浅黛亦风流。见人羞涩却回头。”这首词生动地描写了一个骑马的满族少女特有神态。不同于儒家封建礼教下“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大家闺秀,这位满族女子在马上,盈盈飘过,浅笑嫣然,别有一番风味。“这种形象不但在汉族妇女中无法看到,而且在入关多年以后的满族妇女中也难得一见。”[12]活泼大胆,明媚灵秀,正是对初入中原还未被儒家封建礼教束缚的满洲少女的一个形象描述。通过性德的词作,再现了当年初入中原,满洲健儿不畏艰辛的豪情和满洲少女热情自在纯真大胆的真实风貌。

二、辽阔壮丽的塞外风光

过去汉族文人常将边塞视为苦寒之地,性德的词作中,对于塞外风光,除了苦寒凛冽,还有着许多独特视角,用他的“自然之眼”为我们描绘一幅幅不一样的自然风景:松花江、大凌河、吉林乌拉、柳条边、塞外黄昏、落日、星河、雪花等物,在他笔下,充满着深刻的美学意境。如这首《如梦令》[13]:“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归梦隔狼河,又被河声搅碎。还睡。还睡。解道醒来无味。”此阙作于康熙二十一年春天,性德随康熙皇帝东巡,驻跸大凌河附近。词的上片描绘眼前军帐内将士们已入梦乡,远处低垂浩渺的无限星河摇摇欲坠,耳听河水潺潺流淌,想着将士们此时已经酣眠,唯有自己醒也无聊,只能再次重回梦里。塞外风光奇绝,辽阔苍茫,自己的苦闷孤寂又是如此渺小,顿生一种河山永恒人世渺远之感,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创出未经人道的崭新意境,达到了有清一代思乡怀人之词的高峰。”[14]王国维将古人诗词千古壮观境界几番对比,最后总结:“求之于词,唯纳兰容若塞上之作,如《长相思》之‘夜深千帐灯’、《如梦令》之‘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差近之。”[15]一代国学家对性德两首词高度评价,可见此词之境界。描绘风雪凄迷,苦寒难耐的正是这首《长相思》[16]:“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此阙作于康熙二十一年早春,性德随帝东巡前往山海关途中。词的上片指出前途山长水远,远离故土,众将士形色匆匆。深夜里千帐营寨之灯和沉沉黑夜形成强烈对比。风雪呼啸,寒意沁胸,帐外凛冽的寒风吹着帐内一颗柔软的心。千帐暖灯,万里孤旅,寒山剩水,风雪塞途,前路茫茫,乡情切切,悲壮凄清的夜景加上一颗多愁善感的玲珑心,又是一种怎样的空旷孤独呢?从性德的这两首词中,我们领略了边塞的辽阔,夜风的凛冽,星夜的浩渺,风雪的凄迷,人的渺小与天地的永恒长存对比,悲凉中又有着空旷渺远的意境,针砭肌骨,寒彻心扉,震撼着的人的灵魂。

此外性德的词作中还有触景生情,凭吊兴亡的历史之思,如《满庭芳》[17]:“须知今古事,棋枰胜负,翻复如斯。叹纷纷蛮触,回首成非。剩得几行青史,斜阳下,断碣残碑。年华共,混同江水,流去几时回。”这首词作于康熙二十一年秋往觇俊龙时,性德亲到祖先故地,面对古战场,回忆女真各部统一时互相吞并的争斗,心情悲怆。想起当年建州和叶赫的厮杀,战争造就的“叶赫之墟”,不禁悲从中来,有感而发。古往今来,得失成败,翻云覆雨,变幻无常。曾经的铁马金戈,沙场点兵,如今只有滔滔江水。留下的断碑残碣,在夕阳中与流水一道见证历史。东坡在赤壁前发出感慨,纳兰性德在混同江前也有同样的历史感悟,年华如水,一去不回,功名利禄也不过是过眼云烟,或许正是这样的感情才使得他的边塞词气势壮观,掷地有声,而非矫揉造作为赋新词强说愁之作可比。性德对雪花的赞美更是表达自己的气节:《采桑子·塞上咏雪花》“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写出雪花“冷处偏佳”不畏严寒的品质,“别有根芽”写出雪花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个性。性德正是以雪花自喻,表达自己对人间富贵不屑一顾的高洁理想追求。

性德笔下的塞外风景:苍烟落照,群山萧瑟,星河浩渺,河水湍急,牧马萧萧,秋风瑟瑟,啼鸟声声,读罢以后,仿佛让人身临其境,目睹万里霜天的辽阔,故土山河的寥远,感受家国人生的短暂渺小,时间空间的不可逆转,以及历史宿命的冥冥召唤,个人的兴衰际遇在自然、历史、朝代、乃至宇宙面前实在是不值一提。起朱楼,宴宾客,最后结局便是楼塌了,从而生起一种悲壮、幻灭、徒劳的孤寂之感。这样的真实描写,正如王国维所评:“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18]

三、淳朴自然的满洲风俗

除了对边塞自然景物的描写,纳兰性德的词作中,有不少对满洲风俗的记录。“三藩之乱”结束以后,圣祖皇帝于康熙二十一年( 1685)二月至五月开始东巡,纳兰性德伴驾左右。行经吉林乌拉,古今繁华荒凉的对比,有感于历史现实的对照,性德作了一阙带有满洲风俗的历史之作《浣溪沙·小兀喇》[19]:桦屋鱼衣柳作城。蛟龙麟动浪花腥。飞扬应逐海东青。犹记当年军垒迹,不知何处梵钟声。莫将兴废话分明。词的上片描写的是小兀喇的风土民情:桦屋、鱼衣、柳条边、江鱼、江水、海东青。下片表达兴亡感怀:沙场、故垒、梵钟、历史兴替,由写景到抒情。小兀喇,即吉林乌拉,今吉林省吉林市松花江畔,原为明末海西女真居住地,为防范俄罗斯,顺治年间造船厂于此,改名船厂。后设立驻防,移驻将军,改名吉林乌拉。桦屋鱼衣,原为黑龙江流域少数民族习俗,用桦树皮建造房屋,用鱼皮来制造衣服。《北史·室韦传》即有“衣以鱼皮”“桦皮盖屋”之说。柳作城即指柳条边,即插柳做边界以截流人和蒙古。杨宾的《柳边纪略》载:“古来关塞种榆故曰榆关,今辽东皆插柳为边,高者三、四尺,低者一、二尺,掘壕于外,呼为柳条边,又曰条子边”[20],明修筑柳边用作边防;清初沿用以防蒙古,并保护东北之地的人参,维护祖居地神圣地位;蛟龙,这里用夸张手法,指松花江里的大马哈鱼,《盛京通志》载“鲇鱼,混同、黑龙两江出,大者至数十斤或百余斤。取皮制衣,柔韧可服”[21];海东青,是一种名贵的猎鹰。满族人把海东青当做狩猎的好帮手,训鹰也成为一项传统。后来,清廷还专门设置打牲乌拉总管衙门,负责采捕人参、珍珠、鳇鱼等东北特产进贡宫廷。这首词为我们展现的就是乌拉地区人们以桦树皮筑屋、鱼皮为衣,飞鹰逐兽捕鱼狩猎的生活情景,具有一定的历史价值。不管是鲶鱼、蘑菇、珍珠、人参还是毛皮,它们某种意义上都是满洲淳朴自然的象征,是代表一定的族群文化背景,体现着满洲的生活方式和文化传统,同时也象征着帝国的等级制度。[22]性德的词作中并没有刻意突出这些等级制度,但是对本民族传统习俗的记录,还是让我们再见当时东北地区满洲人的生活方式。

此外,性德词作中对少数民族的生活描写还有《菩萨蛮》[23]:“荒鸡再咽天难晓,星榆落尽秋将老。毡幕绕牛羊,敲冰饮酪浆。”深秋鸡鸣,寒叶落尽,寒冬将至,毡做的幕布将牛羊围住,牛羊等动物的乳汁怕是要敲碎成冰才能饮用,可见北方的酷寒和生活的艰苦。也正是这样艰苦的环境,才塑造女真族乃至满族不畏严寒吃苦耐劳的品质,他们能够战胜一切严峻条件和艰难困境,从一个边地落后的小部落发展为一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铁骑,创造中国封建社会又一个繁荣盛世,实在是和他们民族血液中勇敢无畏吃苦耐劳、善于学习锐意进取的精神分不开的。

四、总结

多次伴驾出行,开阔了纳兰性德的视野和眼界,使这个生于京城长于相府的贵公子真切体会到塞外风景的辽阔与凛冽、空旷与凄冷。多样的文化体验和学问境界造就他独特的人生感悟和写作风格。秋风落日的悲笳、凛冽凄清的冬夜、郊边牧马的长嘶、连天无意的衰草、平沙莽莽的荒漠、苍茫凄怆的落日余晖、淳朴自然的渔猎风俗、远离家乡的孤寂凄冷,在视觉、心理、人生感怀等方面,都给性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性德作品中满洲特色,有对满洲健儿不畏艰辛的军旅生活的描写,有对山海关外清新自然塞外风景的记录,也有对本民族骑射文化、渔猎风俗、祖居地淳朴风情的由衷赞美。他将羁旅困苦的厌倦,有志难酬的哀叹,以及对历史、人生终将走向虚无的一种清醒认知,毫无保留地写进自己的词作中,让人真实感受到他的一双“自然之眼”和一颗赤子之心。

关纪新先生认为,纳兰性德词风的哀感顽艳是因为脚踏两片文化,愈是领先民族风气,愈是清醒地认知,“便愈是难以排解身陷异质文化撕扯的两难境地。”[24]康熙皇帝统治前期,满族入关尚属于初期阶段,这一时期还带着关外淳朴清新的风气,随着入关日久,逐渐被汉族的文化海洋淹没,不光是皇帝、宗室、满洲官员,甚至普通的满洲民众,很难不“习汉书,入汉俗”,关外白山黑土的粗粝塑造了骁勇善战的满洲健儿,但在繁华富贵的京师帝都,却没有孕育国语骑射文化继续发扬的土壤,离开了本民族成长发展的原生环境,被浮华绮丽奢靡之风包围的满洲人,渐渐失去关外淳朴自然的民族特色也是必然。“人类是历史存在物,我们的身份认同取决于我们对过去的认知,即我们的个体记忆、集体记忆和历史。”[25]弯弓跃马铁骑疾驰的情景在现代化的今天已经很难再现了,但满洲健儿的英勇风姿、辽阔自然的塞外风景、淳朴自然的满洲风俗,在纳兰性德的词作中,至今仍然能让我们窥视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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