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眸未来与重铸灵魂
——沈从文散文中的民族价值观念蕴涵阐释
2020-12-19
(亳州学院 中文与传媒系,安徽 亳州 236800)
“鲁迅与沈从文又是中国现代作家中民族意识非常鲜明的两位作家,他们都对各自所属的民族及其命运进行了持久的关注和深入的思考,将其人生关怀融入到民族苦难之中,对民族的生存和未来深表‘忧惧’。”[1]沈从文的创作不论是早年对湘西故土的思想怀旧,还是上海时期抒写苗族的浪漫传奇;无论是《边城》《长河》等成名期的小说构思,抑或是昆明教学间隙的“抽象抒情”,都渗透着对民族生命形态不断走向堕落的无限焦虑,饱含着对当下危机四伏的国家混乱局面的深层隐忧,鲜明地表现出要重建民族品格、重铸国民灵魂的精神旨归。其散文在“文化还乡”中不仅通过城乡生命形态的鲜明对比,呼唤着朴实雄强的民族生命,而且还通过湘西民族品格停滞衰落的忧患描写,表现出对整个中华民族价值观念苦苦追求的探索意识和“凝眸未来”的诗意愿景。沈从文都市与乡村的生活经历和生命体验,特别是作为知识精英两次湘西还乡的耳闻目睹、思想痛苦与精神焦灼,促使其以国家和民族形象的代言人对民族生命精神和民族道德品格不断思考与探索,从而在其人性与生命的深刻探析过程中,表 现出鲜明的生命价值取向和深刻的民族价值观念,并借以实现改造民族精神、重造国民灵魂、挽救国家危亡的伟大宏愿。
一、坚守朴实纯真的生活形式
沈从文对朴实纯真生活形式的歌颂和赞美,早在初进北平、“以文闯天下”的练笔时期就已开始。《市集》《怯步者笔记•鸡声》《怯步者笔记•端阳》等篇章通过对童年记忆的描写来抒发对淳朴本真的乡村生活的留恋与向往。沈从文在北平的失志落魄遭遇使其看透了都市生活的奢华虚伪、追名逐利与尔虞我诈,于是退守故土、遥忆家园,以乡野故事的朴素和淳厚、真情与浪漫来对抗都市生活的压抑与浮躁。可以说,朴实纯真的生命价值观念早在这一时期就已渗透于沈从文的内心与脑海之中,并成为其创作的主要思想内涵之一。沈从文的小说、散文塑造了诸多朴实清新、淳朴厚道的“自然之子”和“社会真人”形象,并对朴实纯真、自然和谐的民族生活形式进行了热情抒写和极力赞美。沈从文小说中的翠翠、三三、夭夭等是大自然中的精灵,不受世俗灰尘的纤毫沾染;柏子、如葳、会明等发自本我,出于真性,保持自我生活的原初本态,没有丝毫的做作与诡诈。沈从文“文化还乡”散文更是浓墨重彩地描写和赞美朴实无华、自然单纯的生活本真。《水手们》写船夫水手们朴实自然、单纯随性的生活样式。“他们的希望只是多吃一碗饭,多吃一片肉,拢岸时得了钱,就拿去花到吊脚楼上女人身上去……”[2]船夫水手们虽然生活困苦,但真实朴素、自由任性,绝不像“都市文明人”充满着虚伪与狡诈,因而深受作者赞美:“这些人的好处简直不是一个人用口说得尽的……”[2]《一个戴水獭皮帽子的朋友》中“戴水獭皮帽子的朋友”生活率性豁达、慷慨豪爽,是实实在在的真性情中人。《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中“牙齿已脱,白须满腮”的老纤夫讨价还价、生活认真执着,《虎雏再遇记》中虎雏逞情任性、坚守生活本性等,都表现了生活形态的自然朴素与原始本真,鲜明地表达出作者对单纯朴实、自然和谐的民族生活形态的向往和追求。反之,沈从文对都市生活中那些束缚人天性、迫害人生活的禁律、名利等却给以辛辣嘲讽和强烈谴责:“禁律益多,社会益复杂,禁律益严,人性即因之丧失尽净。……一切所为所成就,无一不表示对于‘自然’之违反,见出社会的拙象和人的愚心。”[3]14沈从文憎恶都市社会的清规戒律和世俗名利对朴实纯真、自然和谐的生活形态的禁锢和束缚,毫不掩饰对自然朴实、自由和谐生活的企盼与追求。这种朴实自然、自由奔放的理想生活形态,鲜明体现了沈从文抵御世俗名利侵袭、追求自然纯真品格的生命意识和民族价值观念。
二、崇尚粗犷剽悍的生命强力
湘西地处偏僻荒蛮之地,严酷恶劣的生存环境造就了湘西人民群众原始粗犷、勇猛顽强、不畏生死的强悍性格与生命强力。他们吃苦耐劳,刚强勇武,豪放不羁,充满着生命的血性与雄强。在此环境中长大的沈从文耳濡目染,受此熏陶,对家乡劳动人民的这种剽悍性格与生命强力极度热爱与崇拜。这种生于心、融于血的生命雄强观念一与都市生活的“阉寺性”病态人生相碰撞,便立刻激荡起沈从文“贬城赞乡”的写作激情,并成为其创作内容的鲜明特色。于是,崇尚粗犷剽悍的生命强力,如同向往还朴归真的生活形式,作为沈从文早期的情感指向和写作记忆,经其对生命意识的不断探索而最终呈现于鲜明的生命价值观念,从而成为其作品表达的基本主题之一。沈从文作品特别是其湘西系列散文充满着对底层民众原始粗犷、豪放蛮强形象的热情抒写,洋溢着对粗犷剽悍生命力的赞美之情,鲜明地表现出肯定血性精神、崇尚生命强力的民族价值观念。他笔下的小伙子们魁梧壮实、粗犷勇猛,不论是撑篙拉纤、装箱卸货,还是翻山越岭、逞勇斗武,都弥漫着蓬勃旺盛的血性精神。湘西的妇女们也是泼辣粗犷、豪放雄强,面对生活的艰难与痛苦,她们顽强不屈,百折不挠,以坚强的意志勇挑生活的重担。即使是年老的父辈、祖辈们也充满着生命的执着与坚强,他们腰板硬朗、精神矍铄,总是为艰难地生存下去而作最后的拼搏。《边城》中天保、傩送兄弟俩“结实如公牛,能驾船、能泅水、能走长路……”,老船夫七十多岁还为村民义务摆渡;《柏子》中水手柏子粗犷剽悍、强壮如牛,浑身上下充溢着旺盛的生命力;《贵生》中贵生表面上默不吭气,实际上生命如同一把暗聚能量的野火,一旦引燃就会熊熊燃烧。沈从文对这种原始粗犷的生命强力的肯定和赞美,更是通过其湘西系列散文来加以突出和褒扬。《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中的老纤夫虽然年近八十岁,却如“古罗马人那么健壮”,勇敢地拉纤拖船,顽强生存。为此,沈从文对勇敢雄强的生命精神进行热情赞颂:“他们那么忠实庄严的生活,担负了自己那分命运,为自己,为儿女,继续在这世界中活下去。不问所过的是如何贫贱艰难的日子,却从不逃避为了求生而应有的一切努力。”[4]《虎雏》写家乡少年虎雏勇猛强悍,充满生命强力,赞其为“小豹子”,虎虎有生气。《鸭窠围的夜》描写深夜渔民捕鱼时一面点燃船上铁篮里的油柴,烧起熊熊火焰;一面敲着船舷、打着梆子,震起满江的柝声,作者盛赞这种热火朝天、战天斗地的生命强力“仿佛是一种原始人与自然战争的情景”[5]。值得注意的是沈从文湘西系列散文中对生命强力的歌唱和赞美,不仅是推崇生命的坚韧和雄强,而且还包括了面对死亡时的勇敢精神与无畏气概。《五个军官与一个煤矿工人》中煤矿工人与五个军官斗智斗勇,失败后视死如归,在从容话声中猛然跃下深井。《从文自传》中豆腐店青年男子挖出刚下葬女子背进山洞睡三天,面临死刑时脸上洋溢着自然的微笑;女土匪王夭妹被砍头时异常镇定,如无其事,“神色自若的坐在那条大红毯上,头掉下地时尸身还并不倒”[6]。沈从文在《篱下集题记》中写到“我崇拜朝气,喜欢自由,赞美胆量大的,精力强的”[7]。因此,他“不像一般启蒙者那样去谴责野蛮、残酷,而是欣赏、赞美这种生命的蛮力,希望借助对生命强力的歌颂来还原和扩张人的强健生命力,以此来观照生命力的萎缩和‘种的退化’”[8]。沈从文散文对生命雄强精神的热情歌颂和对生命“阉寺化”的辛辣批判,不仅表现在他对生命哲学的思考和探索里,而且更是建立于他对现代国家想象和拯救民族危亡的忧患意识当中,因而鲜明地体现出强烈的民族价值观念色彩。
三、铸造重义轻利的道德品格
沈从文深刻看到了现代物质文明和名利财富对都市人性的戕害和社会人生的腐蚀。“人与人关系变得复杂到不可思议,然而又异常单纯的一律受‘钞票’所控制。到处有人在得失上爱憎,在得失上笑骂,在得失上作伪誓和伪证人。”[3]104多年的都市生活使他观察到,上流社会那些达官贵人、绅士太太、大学教授等所谓的“文明人”,在金钱和物欲、名誉同权势的诱惑和束缚下一个个变得自私自利、虚伪狡诈、卑鄙无耻和肮脏龌龊。他们丧失了人性,丢掉了灵魂,失去了做人的根本精神与生命价值,这些“高等人”和“知识者”如同社会的蛀虫、国家的蠹薮和民族的蛆蝇,败坏了国政法纪,腐蚀着世态人心,毒害了民族精神,把国家危亡和民族灾难不断推向深渊。沈从文愤世嫉俗、感时忧世,希冀以湘西重义轻利、钟情讲德、慷慨豪爽、自由洒脱的民俗风情来对抗和疗救都市社会名利膨胀、日益堕落的社会风气。其散文在“文化还乡”中充分挖掘湘西民间文化资源,极力表现湘西民众重情舍利、慷慨大义的道德品格和民族精神。《一个多情水手与一个妇人》中吊脚楼妇人同水手虽然贫困穷贱,无知无识,但是钟情重义,缱绻情深。《一个戴水獭皮帽子的朋友》中戴水獭皮帽子的朋友不顾天寒地冻、大雪纷飞,一大早沿着河岸急追三里多路为“我”送行。《凤凰》中老英雄田三怒淡泊名利、行侠仗义,锄强扶弱、惩恶扬善。但是这种重义轻利、乐善好施的古朴民风,却在外来物质文明侵蚀下一步步走向毁灭和堕落。“农村社会所保有那点正直朴素人情美,几乎快要消失无余,代替而来的却是近二十年实际社会培养成功的一种唯实唯利庸俗人生观。敬鬼神畏天命的迷信固然已经被常识所摧毁,然而做人时的义利取舍是非辨别也随同泯灭了。”[9]3不过,沈从文并没有绝望,在国破民苦、世事艰难的情况下,他立足于国家安危和民族未来的前途,对民族的生命精神和价值观念苦苦探索,上下追寻。《湘行书简》《湘行散记》描写的人性之美以及在昆明抒写的生命哲思散文,是沈从文对名利腐蚀的顽症痼疾开具的一副良药。“我认为人生因追求抽象原则,应超越功利得失和贫富等级,去处理生命和生活。”[3]104沈从文这种“超越功利得失和贫富等级去处理生命和生活”的生活思考和生命探索,彰显着重义轻利的社会伦理道德价值,鲜明地指向民族价值观念的核心构成。
四、弘扬忧民爱国的奋斗精神
沈从文肯定、赞美底层民众坚韧剽悍、生死无畏的生命强力,但也不无伤感地看到了柏子、贵生、虎雏们愚昧糊涂、颟顸无知的严重精神缺陷。他认为生命的雄强不是懵懂迷糊、盲干瞎撞的放纵与任性,野蛮与混沌,而是表现于具有远大的人生理想、宏伟的奋斗目标、深广的忧患意识和英勇的献身精神,并为拯救国家与民族于水火之中、“为人类远景凝眸”而勇往直前,奋斗终生。不懈的生命探索和深入的哲理性思考使沈从文意识到,只有把雄强的生命力充分融入到忧民爱国的奋斗精神中才能使生命获得“神性”,从而使其烛照天地,熠熠生辉。显然,从对原始剽悍的生命强力的赞美到弘扬忧民爱国的奋斗精神,这不仅标志着沈从文对生命意识探索的显著飞跃,而且也鲜明地表现出其民族生命价值观念的不断升华。沈从文对忧民爱国、积极进取的奋斗精神的倡导与弘扬,主要体现在其散文创作当中。无论是其湘西返乡系列散文还是昆明时期的思辨性散文,沈从文都密切关注社会人生的思想状态,深刻探索民族生命的精神气质,充满着感时伤世、忧国忧民、上下求索的民族精神与爱国情怀。在这些散文中作者饱含着对民族生命力不断下降的隐忧,大力批判停滞倒退、自私自利、慵懒颓废、沉沦堕落的人生病态,热情赞美瞩目民生、凝眸未来、昂扬奋发、勇于奉献的生命精神与爱国情怀,充满着重铸民族灵魂、构建现代国家的强烈渴望,鲜明体现出其忧国忧民、积极进取、顽强奋斗的民族价值观念。《箱子岩》借助对家乡昔盛今衰的情景对比,鲜明表现了作者埋藏心底的民族忧患意识:“我们用什么方法,就可以使这些人心中感觉一种‘惶恐’,且放弃过去对自然和平的态度,重新来一股劲儿,用划龙船的精神活下去?”[10]沈从文希望用划龙船的蓬勃进取精神来唤醒停滞不前、枯寂萎缩的生命形态,疗救坍塌败落、沉沦颓废的畸形灵魂,重塑精神焕发、斗志昂扬、勇往直前、顽强奋进的民族生命价值。“生命者,只前进,不后退,能迈进,难静止。”[11]沈从文始终以勇于开拓、努力前行、积极奋进的思想态度和价值眼光展开对忧国爱民、烛照天下的理想生命形态的探索与追寻,因此,揭露生命丑态,挖掘腐败灵魂,批判一切自私懒惰、停滞倒退、蜕化变质、腐化堕落的人生畸形,就成为其散文表现的一个重点主题。《老伴》慨叹傩右十七年后被时间和毒品毁成一个老人,完全失去了蓬勃昂扬、锐意进取的奋斗精神。《一个爱惜鼻子的朋友》批判印瞎子放弃理想,投机钻营,蝇营狗苟,讲究吃喝玩乐,追求挥霍享受:“我这性命横顺是捡来的,不穿不吃作什么。能多活三十年,这三十年也算是我多赚的。”[12]作者鲜明揭露了其昏庸愚昧、沉沦堕落的市侩哲学,有力批判了这种浑浑噩噩,丧失人生理想,放弃奋斗目标的生命悲剧。沈从文这种积极进取的生命价值观念基于社会、民族与国家的宏大理想层面,充满着强烈的社会危机意识、民族忧患思想和国家危亡隐忧。他批判私欲膨胀、庸俗颓废的青年学生,谴责他们只关注个人名利的私事而忘记民族危亡的大事。他憎恶绅士、太太们沉溺于打麻将、玩麻雀牌、嘻嘻哈哈、浪费生命的享乐生活,担忧国人会“被另一种强悍有训练的外来者征服制驭,终于衰亡消灭”[13],警醒人们要关注国家危亡,瞩目民族危机,激励民众要克服懒惰思想,战胜享乐主义,勤奋努力,积极进取。“正因为我们还知道这个民族目前或将来,想要与其他民族竞争生存,不管战时或承平,总之懒惰不得的。”[3]20反之,沈从文极力称赞那些为挽救民族危亡、拯救国家灾难而努力进取、顽强拼搏、浴血奋斗、舍生忘死的民族豪杰和仁人志士。《沅水上游几个县分》有意提到向警予、唐伯赓等英雄志士;《凤凰》赞颂家乡抗日英雄队伍“在嘉善守兴登堡国防线抗战时,作战之沉着,牺牲之壮烈”[14]。“这种多数人真是为生而生的。但少数人呢,却看得远一点,为民族为人类而生。这种少数人常常为一个民族的代表,生命放光,为的是他会凝聚精力使生命放光!”[15]沈从文提到的这些少数人“为民族为人类而生”,他们“放光的生命”,超越了“世俗爱憎哀乐的方式”[3]27,因而如烛如金,熠熠生辉,鲜明地体现出忧民爱国、奋发昂扬、积极进取的民族生命价值观。
沈从文“相信一切由庸俗腐败小气自私市侩人生观建筑的有形社会和无形观念,都可以用文字作为工具,去摧毁重建”[16]。其散文力求在“文化还乡”的精神底蕴中通过都市与湘西、现代与过去的鲜明对照,去摧毁“庸俗腐败、小气自私的市侩人生观”,重建“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重铸一种建立于人性之美和生命神性基础之上的民族价值观念。这种“人生形式”和民族价值观体现着朴实纯真的生活形式、勇敢雄强的生命伟力、重义轻利的道德品格和忧民爱国的奋斗精神。其不是个体主义者抽象的自我精神追求,而是建立于宽广深厚的民族忧患意识当中,彰显着作者对民族生命形式的深刻探索和民族价值观念的终极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