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死亡与回归单纯:电影《寻梦环游记》中的美育启示
2020-12-19陈文钢
张 蜜,陈文钢
(1.萍乡学院 人文与传媒学院,江西 萍乡 337000;2.江西财经大学 人文学院,江西 南昌 330013)
2018年上线的动画电影《寻梦环游记》讲述的是一个并不复杂的故事。有着音乐才华和抱负的墨西哥男孩米格,出生在一个以制鞋手艺世代相传的家庭,因为酷爱音乐而与四代同堂的家庭成员发生激烈矛盾。这个家庭曾经因为同样有着音乐天才的祖先埃克托(其女可可)离家出走后永远消失而深受伤害,这使得他们视音乐为洪水猛兽,千方百计阻止米格接近音乐。但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已经在幽灵界的家庭成员最终发现了事情的原委:原来因为反面角色德拉克鲁兹的谋害,他的音乐伙伴埃克托客死他乡,失去了和家人团聚和表达爱意的机会;凶手德拉克鲁兹却因为篡夺了埃克托所有音乐作品的署名权,不仅在生前而且在死后,都盛享本来应该属于埃克托的荣誉。这个秘密由于米格一次偶然的机会进入了冥界的一系列冒险而水落石出,最终使得德拉克鲁兹在冥界身败名裂,坏人受到了惩罚,最后米格一家人和包括埃克托在内的冥界回来的祖先幽灵们幸福团聚,不仅如此,埃克托原本已经破裂的家庭在幽灵界也重归团圆。
然而这个故事有不简单的地方。
一、超越死亡
如果没有死亡阴影的提醒,童年的美好故事也许会一直继续下去。
也许正是在儿童被死亡阴影侵袭并有所意识的时 候,童年开始要走向尾声。死亡是快乐永恒幻象的终结者,沐浴在爱里的儿童接触到越来越多的生活世界,与死亡的讯息就会不可避免地遭遇。这种讯息起初以事件的形式出现,个体思考随之发生,继之以恐惧与忧伤体验。外在的讯息会向儿童警示一个事实:原来想当然的存在——“爱”,迟早有一天会远去,永不再见。
当然,如果没有父母之爱,那么这种死亡阴影的提醒也就无所依凭,因为“童年”这个十八世纪才开始形成意义的概念本身都成了问题。从这种意义上来说,父母的关怀是爱的舟车,同样也负载着死亡的讯息,它宣告童年的曲终。死亡的存在是对被爱的人的提醒,提醒享受爱的人注意那施爱者的速朽性质。正是有了爱的强度,才可能更加让儿童恐惧那潜伏在远方窥视着我们随时夺走施爱者的陌生怪物——死亡。所以,成人世界避讳死亡,也极少让儿童暴露在死亡的话题讨论上。也因此,在诸多童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动画是童话的一种现代形式)里,死亡虽然常常不经意间被提及,但一般不作为儿童的重要话题和作品的题材。
尤其是在我们这个有着“不知生焉知死”文化基因的民族,没有“向死而生”的哲学传统,在前现代时期里,逢年过节都忌讳触及死亡话题。从我们“童言无忌”的日常话语里不难得知,这其中有对儿童不谙世事网开一面的温情保护,也有对禁忌存在的一种友情提醒。所以,华夏文明里对儿童的死亡教育到现在一直也是一个问题。
从这个角度来思考动画电影《寻梦环游记》,也许会给我们带来某种重要启示。
《寻梦幻游记》里的一个重要背景是墨西哥的传统节日“亡灵节”。在这一天里,生死界限泯灭,死去亲人的幽灵可以重回人间,与在世家人团聚。这种生死观点的存在也基本可以解释作为拉美国家之一的墨西哥人性格的达观,他们对待死亡的态度达到了在亚洲文化里不大可能,在欧美文化也罕见的程度。
然而,虽然我们承认作品在处理童话与死亡的问题上有着民俗学依据,但要把这个仅仅属于特定民族的死亡信仰变成动画,成为与全球人共享的现代影视作品,尤其是受众主要以儿童为群体的影视作品,就不得不重新审视和谨慎处理死亡的题材以及它可能带来的教育思考。这成为2018年上线的动画作品《寻梦幻游记》区别于以前动画片的特点之一,即在童年与死亡的一对矛盾处理上面,大胆直接却又不让受众感觉冒犯。由此衍生出幸福与爱、死亡与恐惧、记忆与永生等诸多关系组。
存在即被记忆。从人类文明的进程来看,文明的存在无疑与记忆息息相关。仓颉造字鬼夜哭,文字的出现之所以是开天辟地的大事,在于它使得人类的文明得以最好的传承(不再是结绳记事),不易泯灭在宇宙(即时空)里。所以,如果要在宇宙中留存下来,条件是需要被记载。记载是为了记忆,而记忆的最好的载体曾经是以文字为主的媒介,现在则包括了以数字信息为主的新媒介。但无论记载的媒介如何变化,它们的存在无不时刻提醒我们,记忆的至关重要性。
《寻梦幻游记》里的主题曲《记住我》就是对记忆的强调。幽灵要在节日里前往活人世界与亲友团聚,通行证是保存在海关电脑上的亲友家中保存的牌位影像;如果这个没有牌位,就不能前往活人世界而只能成为幽灵界的野鬼,更有甚者,如果幽灵不被亲人记忆,那么,生活在幽灵界的幽灵就会彻底消失,从而“终极死亡”。因此,这里的记忆更准确的称谓应该为怀念。
在这个异域故事里,死亡并不等同虚无,它们像另一个平行世界一样存在,而只有“终极死亡”才是彻底的对存在的否定。这种不知所踪的消失令幽灵们心惊胆战,但却无疑给此岸影片的主要受众——儿童一个重要的心理启示,“我思故亲在”,死亡对他们的小小世界来说不再是不可克服的难题。不仅如此,这对常常要面临儿童不断提出的关于死亡问题考验的成人来说,无疑也提供了一种艺术的依托和理由。这种依托和理由对成人世界关于死亡问题上面向儿童的苍白说教不啻是一种拯救。
理由虽然是虚构,但其逻辑上能成立,在叙事“意义的世界”或者说“可能的世界”里有其依据。原因是这种虚构有着深刻的人性理由,即人类要通过怀念失去的亲人来与过去对话,同样通过怀念亲人来唤醒世俗生活重压下沉入休眠的部分自己。归根结底,人类也只有通过记忆这一关才能有文明。
死亡不是彻底消失,只有不被记忆和怀念才会真正地消失。影片给出了一个熟悉却又陌生的回答,熟悉是因为这种死后世界的存在于宗教世界是一个耳熟能详的表述;陌生是因为这种死后世界的存在仍然有再次消亡的危险。所以,记忆——那种由爱唤起的记忆让死后的世界和生活世界联系起来。而要被人主动不断想起,只有通过爱本身。
“爱人”在基督教里和“仁者爱人”在儒家世界里都至关重要。所以,它看似是有着墨西哥风情的作品,但并非是天外来物。因此,这种答案给回归生命世界留出通道,也对艺术世界的本体——“情感”作出了一种积极的回应。
当消费主义盛行于世甚至所向披靡的时候,有什么是可以让众生平等的,回答是死亡;当资本推动的欲望让世界陷入纷纷扰扰,有什么是可能让苍生怀念的,答案大概除了爱,和由爱唤起的永生之外,别无他物。因此,影片让儿童直面死亡的问题的时候(当然做了诗意的处理),也给陪同儿童观影的成人一种后死亡——超越死亡的面相。
同样是记忆,唯有被爱唤起的记忆才与存在有关,理由很简单,情感所到之处是生命的生生不息;反过来虽然恨也能唤起记忆,只是这种记忆是以毁灭为诉求,仇恨所到之处是寸草不生。所以在童年的记忆里,最为美好的记忆未必是青山绿水,也远非锦衣玉食,而是来自于父母无私的爱。这也是中国古话“子不嫌母丑”所透露出的生活世界真相。
此外,电影在死亡和幽灵世界的视觉影像处理上除了增加其瑰丽色彩外,还在幽灵的动作上,增加其骷髅动作的滑稽效果,彰显喜剧特征,使得滑稽效果迅速冲淡了起初遭遇冥界的不安与恐惧,成功完成将恐怖氛围向喜剧气质的快速转换。这种效果对影片叙事至关重要,因为如果缺失这里的喜剧氛围,之后对爱的本真回归就会因为过于成人化而携带不适合儿童的沉重感。
对幽灵世界场景的呈现并非《寻梦环游记》区别于其他作品的地方,这种想象力在其他动画作品中不难找到;它的独特之处,在于对死亡本身的思考。超越死亡,让童年的单纯在走入成人世界之后仍然有再次向往单纯的审美动力,是这部影片的卓越之处,也是它对于儿童的死亡教育一个重要启示。
二、回归单纯
难以否认的是,动画本身是一种技巧,之后才发展成为一种电影体裁。然而动画要传达的主要是类似于童话的故事(动画也能用来呈现成人世界),而把童话区别于其他体裁的,是它能用一种超越成人的逻辑,回到游戏世界。所以,游戏性理所当然是童话(动画)里一种不可或缺的基因。
虽然故事是由成年人讲述,但动画影片的儿童性质决定整个叙事的非成人化,其中心和重心是儿童本位,而儿童本位的一个重要因素是赤子之心,即非功利的游戏性和趣味性,也即故事中透露出来的单纯气息。
动画作为童话的一种现代载体能否表现出单纯的美学特征,是能否被儿童接受的一个至关重要的美育问题。单纯是绝大多数优秀童话作品的共同特征,正像尼采所指出的:“审美现象归根到底是单纯的。”[1]30接下来的问题是,《寻梦环游记》这部影片如何实现单纯之美?
实际上,影片里仍然有成人世界的丑陋身影。超级明星德拉克鲁兹在生前盛享殊荣,死后也得到顶礼膜拜。影片在最后揭开了这个凶手的阴谋,给他安排了一个“鬼才记住你”的滑稽结局。对于从生活世界来的成人们来说,这种成功的卑劣角色虽然未必多如牛毛,但说它是一种普遍现象应该并不过分。影片没有自欺欺人地让他活得更糟,因为我们大多很难否认,世故之人恰恰在许多时候都是那些占据了生活有利地形的胜利者。
我们曾经“上穷碧落下黄泉”求取生命的真谛,我们“九转丹砂牢拾取”寻找死后之所踪,前者的努力下有了生活世界的艺术,后者导致了宗教的形成。
生活世界复杂性的阴影和丑陋带来的沉重感需要一个能穿越它的对象。而影片给出的答案却是一个无比简单的解决方式,即被怀念,如果被怀念,最后的胜利就会属于你。对儿童来说,这种温暖的方式给他最重要的功能是克服对死亡的恐怖想象;对成人来说,被人怀念是重提回归生命中最本质的需要,这种需要也即单纯本身。
所以大哲人尼采承认人生确实悲惨的事实,但也倔强地指出“艺术不只是对自然现实的模仿,而且是对自然现实的一种形而上补充,是作为对自然现实的征服而置于其旁的。”[1]96
毋庸置疑,在生活世界里,单纯需要付出代价,那就是被人视为幼稚或者不成熟,并可能在物质世界的世俗利益上遭受损失;但我们同样不能忘记,单纯的收获也是巨大的,那就是以这种所谓的不成熟的代价换取了对生命最直接的把握和体验。同样道理,与单纯相对的世故,要以对生命感和精神家园的丧失为代价,这种代价同样不可谓不严重。因为有了“在希腊,人在自己的观念中也是多么单纯!……与他们相比,我们的心灵以及我们关于心灵的观念怎样显得像迷宫一般!”[1]205这种现象,才会有艺术史家温克尔曼在对古希腊艺术进行概括时的“高贵的单纯与静穆的伟大”的萦绕耳畔。而马克思称赞古希腊是人类文明最理想的童年时代,都把那种单纯之美视为一种极为重要的考量。
好的动画电影除了应该考虑其主要受众儿童之外,还应该把儿童的父母纳入考虑的范围里来。
如果回到我们所处的消费主义语境下,我们不难发现现代成人的一种普遍症状,就是虽然他们思维力强大,但仍然极其匮乏心灵感受力,属于有脑无心、脑大空心之人,或者是那种心灵拥堵的铅心人。在流光溢彩日日狂欢的消费主义帝国里,行走着精神上流离失所的人们;人们手上大包小包全是别人要我们抢购的商品,内心杂乱无章充斥的尽是他人要我们有的情绪。
因此才需要像有的学者精彩表述的那样:“只有当我们能够真正地从那种老于世故的状态中抽身撤退,回到一种更为本真的生命状态,我们才有可能获得洞明世事的大智慧。”[2]226
所以,这正是童话之所以重要的意义所在,它的存在常常提醒迷失的众生,生命中客观“需要”(need)和生活里主观“想要”(want)、单纯的需要和复杂的想要之间的区别。
通过这种童话,我们能在刹那间连通自己失落的精神家园。因为,成功的童话不仅是创作给儿童看的,它还能够给儿童身边的那些遗忘了童年、故乡和母(父)爱的成年人带来无言的大美。
如果说,成年之后我们所做的事情,在很大程度上是一次次不断地回到童年去,这多少有些极端;但当我们去远方追求生活,把故乡和母(父)亲留在身后,推动我们无数次地怀念故乡怀念母(父)亲的,仍然是在其本质意义要重访童年的干渴的心灵。“与成人叙事中的爱以‘欲’为根不同,童话故事里的爱以‘情’为本。”[2]219好的童话就像那首老祖母可可在孩提时父亲埃克托吟唱的歌谣,在生命最深的地方,一次一次提醒我们的心灵回到童年去。因为那里安放着我们曾经留下的母(父)亲,和我们曾经义无反顾舍弃的单纯。因此帕斯卡尔会说:“智慧把我们带回到童年。”[3]所以,尼采才会说,艺术家的一个重要使命,是“使人类儿童化”,这是“他的光荣和他的限度”[1]166。《圣经》里面《马太福音》也说:“你们若不回转,变成小孩子的样式,断不得进天国。”
而落到艺术品上面,它的伟大和必不可少“正是在于,它唤起了一个较为单纯的世界、人生之谜的一个较为简明的解答的外观。……人生的规律愈是难以认识,我们就愈是热烈地渴望那种简化的外观,哪怕只是为了一瞬间。”[1]123尼采的这种论断未必适合所有的艺术作品,但可以确定的,是它更加适用于童话,当然也同样适合童话的一种现代体裁——动画。
我们这样来转述尼采的话语,艺术把我们从真理的丑陋和沉重中打捞起来,依靠它我们就不致毁于真理的灰色。从这个意义上说,童话让我们在受到消费主义浪潮侵袭下,依然能够超越一般意义上的死亡,具备走向单纯世界和美好世界的可能。并让我们超越于世俗的庸常和繁杂,回归单纯和游戏,走向趣味和审美,进而抵达诗意的栖居。这大概就是《寻梦环游记》对儿童的死亡教育的启示和对成人的美育启发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