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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钟嵘《诗品》对陆机与潘岳的不同评价

2020-12-19

萍乡学院学报 2020年2期
关键词:潘岳辞藻左思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诗品》是我国第一部诗歌批评专著,在我国古代诗歌理论批评史和诗歌发展史上都曾产生过深远的影响。自唐宋以来,它一直受到人们的普遍重视,被称为“诗话之源”。钟嵘把自己的研究和品评对象限于汉魏至齐梁一百二十二位诗人的五言诗,正所谓“嵘今所录,止乎五言”[1]。

《诗品》继承了班固《汉书•古今人表》中九品论人的传统,将诗歌分为上、中、下三品,每一则围绕作家的文风、文气等方面进行简要精切的评论,对许多诗人的体貌风格进行探源溯流的研究。

西晋太康文学是继汉末建安文学之后的又一次文学繁荣,涌现出一大批优秀的作家,其中最杰出的代表诗人当属钟嵘在《诗品序》提到的“三张二陆两潘一左”,他们代表了当时文坛的最高成就。而陆机和潘岳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文学史上常将二人合称为“潘陆”。但自西晋以来,潘陆诗歌地位时有高下,未有定论。在钟嵘的《诗品》中潘陆二人皆居于上品,钟嵘对二人的诗歌成就都有着很高的评价,但同时又明确指出二者存在高低优劣之别。

一、潘陆优劣论

潘岳、陆机以各自不同的创作特征和风格特征出现在太康时期,又各自以丰硕的诗文成果留名于中国文学史,齐名于西晋文坛。对于潘岳陆机诗歌孰优孰劣的比较批评自二人生时就存在,很多论者都参与其中,各家 众说纷纭,没有定论。葛洪《抱朴子》中引欧阳生曰:“张茂先、潘正叔、潘安仁文远过二陆。”[2]欧阳生即欧阳建,他认为潘尼、潘岳的诗文远远超过陆机陆云,这是目前所见潘陆批评最早的材料。再有钟嵘《诗品》“晋黄门郎潘岳”条引用的李充《翰林论》的材料,全文如下:

其源出于仲宣。《翰林》叹其翩翩奕奕,如翔禽之有羽毛,衣被之有绡榖,犹浅于陆机。谢混云:“潘诗烂若舒锦,无处不佳;陆文如披沙简金,往往见宝。”嵘谓:益寿轻华,故以潘胜;《翰林》笃论,故叹陆为深。余常言:陆才如海,潘才如江[3]44。

李充、谢混从诗歌语言特征和风格特征上对潘陆诗歌进行评论,李充认为陆机优于潘岳,谢混则认为潘岳优于陆机。此外,《世说新语》中记载有孙绰有关潘岳陆机比较批评的材料:

孙兴公云:潘文烂若披锦,无处不善;

陆文若排沙简金,往往见宝[4]。

孙兴公云:潘文浅而净,陆文深而芜[4]。

孙绰明确地指出陆机、潘岳之文有深浅、芜净之别,潘诗华美如锦缎,处处皆可以欣赏,读陆文则需要排沙淘金才能发现珍宝。故孙绰认为潘胜陆。

刘勰在《文心雕龙•体性》中从才性上比较潘陆的不同,他认为“安仁轻敏,故锋发而韵流;士衡矜重,故情繁而辞隐”[5],指出潘陆二人各有特点,不分优劣。

对于潘陆二人的优劣争论很多,不胜枚举。直到钟嵘《诗品》的出现,潘陆的优劣之争才有了一个较为明确的说法。在《诗品》中钟嵘肯定了潘陆二人各自的诗歌成就,对于二人的五言诗都有着很高的评价,二者都被归入上品。在《诗品•上品》“陈思王植”中钟嵘提到“故孔氏之门如用诗,则公干升堂,思王入室,景阳、潘、陆,自可坐于廊庑之间矣。”[3]37可见潘陆二人在整个魏晋文坛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不可忽视。就潘陆二人诗文的优劣而言,钟嵘通过梳理诗歌发展历程,解析各时代诗歌风貌,在《诗品序》中对潘陆诗歌高低论断如下:“故知陈思为建安之杰,公干、仲宣为辅;陆机为太康之英,安仁、景阳为辅;谢客为元嘉之雄,颜延年为辅;斯皆五言之冠冕,文词之命世也。”[3]17钟嵘推许陆机为“太康之英”,认为他与建安之曹植、元嘉之谢灵运同为“五言之冠冕,文词之命世”,分别代表了汉魏以讫齐梁五言诗发展三个阶段的最高成就,而潘岳、张协次于陆机。钟嵘对于潘陆的论断成为文学史上最具影响力的说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由此暂时平息了关于潘陆优劣的长期论争。

二、陆胜于潘的具体表现

钟嵘在《诗品序》中指出陆机为“太康之英”,潘岳次之,对于潘陆二人孰优孰劣下了一个明确的论断。从钟嵘开始,陆机在诗歌方面的地位和成就优胜于潘岳似乎已成为一个不争的事实,在《诗品》的论述中主要体现为以下三个方面:

(一)诗歌创作渊源上

钟嵘在对具体诗人诗歌风格体貌特征的介绍时,同时注重阐述其诗歌创作的渊源问题。

《诗品•上品》“晋平原相陆机”条中记载“其源出于陈思”[3]43,而陈思王曹植是钟嵘在《诗品》中评价最高的诗人。钟嵘称他:“骨气奇高,词采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粲溢今古,卓尔不群”;“陈思之于文章,譬人伦之有周、孔,麟羽之有龙凤,音乐之有琴笙,女工之有黼黻。”[3]37同时,钟嵘指出潘岳“其源出于仲宣”[3]44,认为潘岳源自王粲。钟嵘评王粲则曰:“其源出于李陵。发愀怆之词,文秀而质羸。在曹、刘间别构一体。方陈思不足,比魏文有余。”[3]44,即认为王粲在诗歌方面的成就不如曹植,故从诗歌创作源头上来说潘岳不如陆机。

此外,纵观整部《诗品》,钟嵘认为最根本的诗歌源头有三个,分别是《国风》《楚辞》和《小雅》。其中钟嵘更为欣赏《国风》一脉的诗歌创作,源于《国风》一脉的诗人占了上品十二家的一半。其中陆机源于曹植,曹植源于《国风》,也就是说陆机是出于《国风》一脉的。而潘岳源出于王粲,王粲出于李陵,李陵源出于《楚辞》,即潘岳是出于《楚辞》一脉的。因此,无论是从直接的源头还是诗歌总的源头来看,在诗歌渊源方面潘岳都是不如陆机的。

(二)诗歌创作才能上

陆机著述颇丰,《晋书》记载“所著文章凡三百余篇,并行于世”[6]。其诗文数量十分可观,现收录于逯钦立的《先秦汉魏南北朝诗》有诗歌113 首,其中五言诗76 首。潘岳天才早慧,史传言“岳少以才颖见称,乡邑号为奇童”[6]。以他的才性,作品当不在少数。但他流传至今的作品只有50多篇,其中五言诗只有12首及若干断句。“潘才如江”是在“陆才如海”的比照之下得到的直观感觉,相对于陆机浩瀚而深沉的诗篇,潘岳诗不仅在数量上难以与之比肩,在作品所反映的广度和体现的深度上也相形见绌[7]。

钟嵘曾在《诗品序》中提到,“干之以风力,润之以丹彩,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是诗之至也”[3]19。把风力和词采作为衡量优秀诗作的两个重要条件,他认为好的文学作品应该是文质相兼,既要用优美的辞藻进行修饰,又要具有一定的风骨内涵。曹植因二者兼备而被视为文章之圣,刘祯、王粲各偏向于风力和词采而稍有不足,只能成为其羽翼。

西晋正是骈体文兴盛的时代,在文学创作中十分注重辞藻的修饰,因此,文词大多较为华美。陆机和潘岳都是西晋太康时期的代表诗人,他们五言诗创作都体现了太康诗歌典型的繁缛风格。

潘岳和陆机都十分看重五言诗的辞藻华美,但同时二者在辞藻的选择上有很大的差别。陆机在很大程度上继承了曹植词采华茂的特点,钟嵘称其诗歌“才高词赡,举体华美。气少于公干,文劣于仲宣”[3]43。《晋书•陆机传》中也曾提到“机天才秀逸,辞藻宏丽”,正如葛洪所说:“机文犹玄圃之积玉,无非夜光焉,五河之吐流,泉源如一焉。其弘丽妍赡,英锐漂逸,亦一代之绝乎!”[6]陆机的五言诗十分讲究辞藻的运用,字里行间都透露着一股典雅、凝重的色彩,处处可以感受到一种骈俪的气息。与陆机过分讲究辞藻的精雕细琢相比,潘岳诗较为直寻,用典少而意义明确,语言清浅而绚丽,有一种浑然天成之美[8]。刘孝标在《世说新语•文学》中提到“岳为文,选言简章,清绮绝伦。”不事精雕细琢,以才思敏给见长,下笔往往率易,文词流畅有余而洗练不足。但总体来说,在辞藻方面陆机的功力较潘岳更显深厚。

在风力与词采两方面,钟嵘更加重视风力。陆机诗歌在诗才方面优于潘岳除了陆机深厚的文字功底外,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在于陆机诗歌深沉的内涵。陆机诗歌中虽然缺少建安诗人中慷慨激昂、澄清海内的高远志向,在骨气方面稍逊于曹植、刘桢。但正如《诗品》开篇“古诗”条所说:“陆机所拟十四首,文温以丽,意悲而远。惊心动魄,可谓一字千金!”[3]32陆机诗歌所贯穿的理性思考和忧患意识从一个侧面反映出西晋社会的矛盾和危机,内涵深沉而悲壮。“亲友多零落,旧齿皆凋丧”(《门有车马客行》)反映了西晋社会动荡不安,亲友生离死别的混乱状态。在陆机的诗中,这种生死的喟叹和人生的忧患交织在一起。作为亡国的东吴世家子弟,陆机的思想和他的一切活动都是围绕着建功立业和重振家声这个中心展开的。

而在潘岳的诗作中更多的是表现个人的情感生活和仕途状况。潘岳诗歌成就最高的是他的悼亡诗和宦游诗。《晋书•潘岳传》中记载,潘岳“尤善为哀谏之文”。潘岳的一生非常不幸,先后失子、丧妻、亡女。他的《悼亡诗》三首是千古传诵的名篇,深切地表达了丧妻之痛。宦游诗如《河阳县作》和《在怀县作》更多地表现为对仕途人生的感慨和对功名利禄的渴望。陆机和潘岳都追求功名,渴望建功立业。但陆机更多地体现为“负其才望,而志匡世难”的抱负,他的骨子里流淌着贵胄公子“成则张子房,败则姜伯约”的自信和高傲。而潘岳加入“二十四友集团”投靠贾谧,更多的是急于摆脱寒苦出身进而获取名利。

因此,虽然与建安诗人相比,陆机诗歌中缺乏慷慨悲壮之气,显得浅薄和狭隘。但与同时期的潘岳、张华等“儿女情多,风云气少”的柔靡之作相比,显然陆机的诗作中有着更为深沉的人生感慨和忧患意识,诗歌境界也更为开阔。总体上来看,正如钟嵘所说“陆才如海,潘才如江。”

(三)与同时期诗人的比较

除了以上两个方面,从和同时期诗人的比较上,也可以很直观地看出在钟嵘的观念中潘陆二人孰优孰劣。

首先是钟嵘对左思的评价,其文如下:

其源出于公干,文典以怨,颇为精切,得讽喻之致。虽野于陆机,而深于潘岳。谢康乐尝言:“左太冲诗、潘安仁诗古今难比。”[3]48

钟嵘认为左思诗歌质胜其文,质朴不雕琢,不似陆机诗歌辞藻富赡精美,与刘桢一样有“气过其文,雕润恨少”的缺点,因此认为左思不如陆机[9]。但左思的诗歌思想内涵深刻,他的八首《咏史》诗善于征引史事以抒发胸臆,在内容和风格上都是对“建安风骨”的继承和发扬,和当时流行的华丽诗风迥然不同,后世更是将他的这种创作精神称为“左思风力”,比潘岳的“儿女情”之作多了“风云气”。因此认为潘岳不如左思,左思不如陆机,也就是陆机优于潘岳。

其次是钟嵘对于张协的评价,《诗品•上品》“晋黄门郎张协”条“其源出于王粲。文体华净,少病累。又巧构形似之言。雄于潘岳,靡于太冲。风流调达,实旷代之高手。词采葱蒨,音韵铿锵,使人味之亹亹不倦。”[3]46~47钟嵘将张协与潘岳、左思相比,认为他的诗歌风格华美洁净,风流畅达,骨气不如左思但雄于潘岳。又因为左思在词采方面不如陆机,因此总体上来说,潘岳不如陆机。

潘陆二人在时代的共性中显示出个性的差异,钟嵘“潘江陆海”之说的出现,正如明代诗人胡应麟在《诗薮》外编卷二中所说:“陆才如海,潘才如江,潘、陆之定品也。”[10]钟嵘推崇陆机为太康之英,为潘陆优劣的争论提供了一个有效的依据。

三、陆胜于潘的缘由

陆机、潘岳诗歌产生之后,不同的评论家对之进行解读,在钟嵘之前对于孰优孰劣一直没有确切的定论。而钟嵘称许陆机为“太康之英”,认为陆机优于潘岳,并不是无稽之谈,而是深深根植于钟嵘生活的特定时代以及特殊的文化氛围当中。

(一)时代原因

钟嵘生活的年代正是“体情之制日疏,逐文之篇愈盛”之风盛行的齐梁时期。钟嵘本人也是十分欣赏华丽之词的,钟嵘品诗崇尚典雅之美[11]。“曹、刘殆文章之圣,陆、谢为体贰之才”[3]27,他所赞赏的曹、刘、陆、谢四大诗人中除刘桢外,都是以词采华美见称。曹植“词采华茂”,陆机“才高词赡,举体华美”,谢灵运“才高词盛,富艳难踪”。当然刘桢也并不是全无文采,只是刘桢以气胜,在文采上用笔不多,“雕润恨少”罢了。

虽然钟嵘清晰地认识到“文繁而意少”“文多拘忌伤其直美”,力图扭转这种现象,强调“滋味”和“自然英旨”。但绮靡的文学风尚给他造成的影响是难以磨灭的,所以他的文学审美趣味还是较多的带有“华美”的因素。在《诗品》中将崇尚自然平淡之风的陶渊明置为中品,而对于陆机诗歌“尚规矩,不贵绮错,有伤直致之奇”,但由于陆机诗歌辞藻华美“咀嚼英华,厌饫膏泽,文章之渊泉也”[3]43而被列为上品。陆机有着十分深厚的文字功底,文章华美,辞藻丰富,远胜于潘岳。因此,钟嵘认为潘诗在雅意深笃这一点上不及陆诗,潘江之“浅而净”还是稍逊于陆海的“深而芜”。

(二)钟嵘自身的原因

钟嵘之所以推崇陆机为“太康之英”,认为陆机优于潘岳,这与钟嵘自身的某些观点和认知息息相关。首先在诗歌的三个根本源头中,钟嵘是偏爱《国风》一脉的。陆机诗歌根源上是出于《国风》,而潘岳则属于《楚辞》一派。其次,钟嵘特别强调文与质的结合,正如孔子所说“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12]钟嵘对华丽的辞藻十分欣赏,同时也注重对诗歌内容深度的追求。与潘岳的诗歌局限于对自身情感和仕途进退的关切相比,陆机的诗歌在深度和广度上都优于潘岳,他的诗歌中更多的反映了社会的动荡不安和人世的艰辛,存有更多的“风云之气”。

此外,陆机的诗论观与钟嵘《诗品》有相似之处,两人都倡导“物感说”[13]。陆机在《文赋》中写道:“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心凛凛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14]钟嵘在《诗品序》中说:“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欲以照烛三才,晖丽万有。灵祗待之以致飨,幽微藉之以昭告。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3]15两人都认为人对于自然万物的变化是非常敏感的,自然万物的变化引起人的情感的波动,从而在文学作品中表现出来。强调了外物和外部世界对于人的作用,重视人积极主动地参与到与客观世界的交流活动中。

钟嵘在潘陆的优劣比较中更为推崇陆机,虽然离不开当时绮靡文风盛行的社会环境,但更为直接和重要的在于钟嵘、陆机相似的诗学倾向和陆机自身极高的文学造诣。

潘陆优劣之争是一个历史话题,随着时代的变迁,诗歌品评标准也在不断地更新,因而潘陆二人到底孰优孰劣也时有高下,难有定论。其中钟嵘的“陆海潘江”,陆机为“太康之英”的评论具有更为广泛的影响力。钟嵘认为无论从诗歌源头还是诗歌本身的内涵以及与同时期诗人相比较而言,潘岳都是不如陆机的。钟嵘对陆机如此推崇,是深深根植于其自身所处的时代环境和文化氛围之中。钟嵘对于二者高低的论断暂时平息了潘陆优劣的长期论争,为之后进一步的比较批评提供了有效的依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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