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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艾芜笔下的西南边地世界

2020-12-19张谨柔

攀枝花学院学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鸦片

张谨柔

(辽宁师范大学 文学院,辽宁 大连 116000)

艾芜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少有的经历坎坷的作家。1925年,21岁的艾芜怀揣着“劳工神圣”的伟大理想,为了逃避封建包办婚姻,光着脚板步行从老家四川新繁县来到了昆明。在这个陌生的城市,艾芜满怀的青春热血遭遇到现实的严酷打击,身无分文,形如乞丐。为生计所迫,1927年艾芜又从昆明出发步行到缅甸的八莫,在克钦山茅草地的客店当了一名需要打扫马粪的伙计。由于双脚长时间浸泡在湿马粪中,艾芜十个脚趾头和脚指甲都被泡烂了。大约半年以后,他再度漂泊,从八莫、杰沙、曼德勒而到达仰光。在这段流浪经历中艾芜接触过三教九流,遇到过许许多多的下层劳动者,与赶马人、抬滑竿的、鸦片私贩以至偷马贼同路。这些人为艾芜打开了一个五光十色的新世界。“在30年代小说流派中,表现地域文化最引人注目的当属沈从文笔下的湘西山水、艾芜笔下的南疆风情、吴组湘笔下的皖南乡村和李颉人笔下的四川民风。”[1]149当读到艾芜小说中有关西南边陲地区的描写时,读者会产生一种新奇感,因为他们如同漂泊中的艾芜一样被所震撼了。在艾芜的笔下所描写的西南边地世界,与我们的现实生活并不接近,不仅有生活方式上的迥异,更存在道德准则、精神气息上的分歧。但是这种差异并不像沈从文笔下的都市和乡村一样,存在让人忧伤甚至愤怒的善恶优劣,仅仅是艾芜用一个流浪者的笔触为我们所呈现的一种难以评价的生存状态。

一、正常社会秩序之下的潜秩序

在艾芜为我们描绘的这幅西南边地图景中,不难发现这里的人们生活的洒脱而豪放,常规意义上的道德在这里似乎并不成为一种约束,许多人物身上都带着桀骜不驯的野性,甚至于不是常规社会道德规定下的“好人”。《山峡中》的与“我”结伴同行的是一伙杀人不眨眼的流匪;《山中送客记》中的拐子婆和大老杨干着偷马抢劫的勾当;《伙伴》中的脚夫老朱是狂热的赌徒;《松岭上》的老货郎年轻的时候更是杀了妻子儿女,隐居深山。但是他们的行为又不像脱轨的行星,毫无方向性的四处冲撞,他们有自己所坚守一套道德标准。《山峡中》的野猫子虽然凶狠强悍,但是临行前仍悄悄在“我”的书里留下三块银元;大老杨一看是熟人的马,立刻归还;这些人与我们通常意义的“好人”大相径庭,但他们坚守的道德标准对我们来说却并不陌生。

这种潜秩序首先表现为弱肉强食,用《山峡中》老头子的话来说就是“懦弱的人是不配活的。”底层社会中的存在者,必须拥有强悍的生命力和无可回头的勇气,“我们的学问,没有写在纸上……一句话,就是不怕和扯谎!……”,如果不能做到这两点,只能被残酷的社会无情的吞噬。《山峡中》小黑牛就是一个懦弱无用的好人,为了躲避张太爷的压迫而加入匪徒团伙,但他“太笨了,嘴巴又不会扯谎。”在下手行窃时被人抓住毒打一顿之后哀求着要退出。结果可想而知,伤重的小黑牛被以老头子为首的匪徒们扔进了汹涌的江涛里。《流浪人》小伙子在表演感叹:“人家没有一套,敢走云南这些地方?”虽然同行几人都对唱花鼓戏的两母女有好感,但她们仍然要通过亮刀子的行为来显示自己的实力。母女二人名为表演,实为震慑。

显而易见,这种弱肉强食的秩序是为正常社会所隐匿的,但是在艾芜笔下的这个世界,弱肉强食的法则有它存在的合理性。表面上看,小黑牛是死于他的同伴之手,实际上,懦弱诚实的小黑牛就算回归他落草之前的环境也难逃一死,因为他原本就是被张太爷夺妻之后欺压至此的。善良的人在这种黑暗的社会环境之下只能成为恶人的口中食、盘中餐,正是因为正常人原本的生存环境被以以张太爷为首的强权阶级所破坏,通常意义上的社会秩序已经无法维护小黑牛这类善良人的生存,所以他们才会落草为寇,奉行另一套更为原始的生存准则。

这种秩序的第二个特点,是义,也可以表述为“有恩必还,有仇必报。”《海岛上》因为林老板曾经虐待小伙子,所以小伙子用捉弄他的方式来偿还。“我”不忿小伙子欺辱年迈的林老板的行径,却被人告知相比于之前林老板的暴行,这已经是极轻了。恩怨互报的原则,在这里更倾向于恩,也就是受到帮助的多倍回馈,而有仇必报却没有被严格执行。《流浪人》中“我”倾尽所有替与小伙子打闹而去的矮汉子代付了酒钱,矮汉子不仅邀请“我”一道住,临行时还留下一把钱。矮汉子的回馈远远超出了“我”的付出。矮汉子是一个恩怨分明的人,表示“如果你今天身上的钱比我多,那我就不管你了”。“我”连忙担心起害矮汉子失去了心爱的花鼓少女的小伙子,但小伙子却仍然笑嘻嘻的“身上一点伤痕也没有”。这种重恩轻怨的行为,一方面彰显了下层人民的淳朴善良的性格特征,另一方面,也代表了作者艾芜的价值取向,重义轻利。在这里,人与人之间的恩怨、利益纠葛被量化成了“义”。人与人之间最和谐的状态是有情有义,当一方不遵守秩序的时候,他们也不赞成你不仁、我不义的行为。所以《海岛上》中“我”用关羽不杀黄忠的故事劝说年轻人放过林老板时,年轻人很赞同关羽的义举,并且说“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跑江湖的要拜他做菩萨呀!”在以年轻人为代表的江湖人眼里,“义”是他们做事的标准,当一个人违背“义”的时候,则是不道德,因此他放过了年迈的林老板。有恩不报,是为不义;恃强凌弱,是为不义。在这里的“义”也并非中国传统思想所奉行的那种道德要求,因为很明显这里的“义”是不排斥睚眦必报的。也就是说,它仍然提倡报复行为,仍然带有一种原始的野蛮气息。奉行“义”的标准,并非代表艾芜本人是儒家思想的追随者,而是表达作者本人对人与人之间互相关爱、人人平等的理想社会的向往,并且提倡一种朴素的公平观念。

二、热情积极与颓废消极共生的精神世界

身无分文的艾芜只能选择在最底层社会打滚,与马夫、劳役、土匪为伍,接触的只是社会的某一特定层面。管中窥豹,艾芜笔下的西南边地世界打上了深深的自我烙印。第一次南行的时候,艾芜不过二十来岁,正是热情满怀的时候。生活上的艰难没有将这个年轻小伙子击倒,激情昂扬的少年斗志流动在艾芜笔下的每一个句子里。我们在他后来记叙这段经历的小说中,总能读到主人公给自己打气,激励自己向残酷生活发起挑战的情节。纵观艾芜的有关南行的作品,我们发现艾芜总会被一股少年般热情积极的情绪所鼓舞,将笔触对准那些在苦难生活中挣扎的人们,在作品中总呈现着热情与颓废两种相互交织的精神状态。

身无分文的艾芜无力欣赏四季如春、风景秀丽的昆明,他的世界里被孤独、饥饿、肮脏充斥。在《人生哲学的一课》中,“我”想要自食其力,但是“铺保”成了一个拦路虎。铺保就是指以商店的名义所做的担保,在一张名为保单的纸上加盖商店的图章,一旦受雇人造成雇主重大损失时,雇主可以向担保的商店寻求赔偿。这实际上是对求职者的一种身份限定,如果不是本地人,在当地举目无亲,则断绝了拥有稳定工作的机会。没有铺保,“我”拉黄包车也无处出卖劳力,其他的工作诸如厨子、学徒,非但需要铺保,还需要加上一笔不菲的保证金。在这种绝望的处境下,艾芜非但没有丧失信心,反而渐渐发现了生存的哲理,“围绕我们的社会,根本就容不下一个处处露出本来面目的好人。”“处世需要奋斗的意义,如今却深切地烙在我每一条记忆的神经线上了。”

与这种直面生活的勇气和热情相对应的,则是故事中那些处境艰难的人物。他们或为生活所迫,随波逐流,或追求自由,深受束缚。《乌鸦》中那个疯癫的小伙子不愿意向恶霸屈服,欲凭着年轻的身躯跟他们搏命,却遭到懦弱的父亲的一再阻拦。旺盛的生命之火得不到释放,最后竟发了疯,被关在黑屋子里日日发出乌鸦一般的哀嚎。人物本身所带有的颓废属性与生命的热情相互碰撞,构成了艾芜西南边地小说独特的色彩。《山峡中》的一伙人,夜晚栖居在破庙,白天做着坑蒙拐骗的勾当。同伙的小黑牛对故乡无比的眷恋,却被同伴嘲笑:“你要回去死在张太爷的拳头下才是好的!……同你的山地牛儿一块去死吧!”读者不难推测,这个胆小淳朴的年轻人被迫落草的悲惨经历。小黑牛的身世,如同在这些故作冷酷的人身上撕了一个角,将他们的伪装撕开,每个人都是在苦难的人生中挣扎。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他们不得不扔掉善良和软弱,走上这条路。老头子带着众人夜晚将小黑牛扔进了波涛里,实际上也是将自己的善良丢弃,用黑暗颓废向命运抗争。值得注意的是,艾芜笔下的西南边地人民并不缺乏生的意志,他们渴望生命,他们不吝啬用什么手段来换取生的希望。于是他们不安分,《荒山上》落草为寇的强盗说:“世间人倒有好些人总想古里古怪地过日子,愿意碰见许多料不到的事情,就是突然有人打背后来捏颈子,也比整天打呵欠活下去安逸些。”用这种不安定的状态来延续生命之火。他们信奉今朝有酒今朝醉,总是带着一种颓废消极的态度来对抗苦难。他们实际上也带有激情,但这种激情是向下的,冲向了人生享乐放纵的那头,相当于一种末路狂欢。在这里“我”作为旁观者和记述者,面对生活的态度与他们截然相反。虽然两者的目的相同,但是“我”无法说服自己与这种生命之河汇流。《山峡中》“我”虽然遭遇官兵,却对小偷们的秘密守口如瓶,但这并不代表“我”赞同这种行为。即使遭遇死亡威胁,“我”也还是选择离开。

这种热情积极与颓废消极的相持在艾芜后来的小说中时常出现,写于1947年的小说《石青嫂子》中,石青嫂子失去了丈夫、菜地、房屋,并未丧失生活的希望,听着四个孩子生机勃勃的笑声的她在故事最后暗暗发誓“不论啥子艰难困苦,我都要养大他们的。”带着四个幼儿的单身女人,日子该如何继续呢?艾芜并没有交代。读者心中可能已经为他们设想了一万种悲惨的遭遇,但是结尾热情积极的一笔,给了我们无限的希望,即使这希望很渺茫。

三、异乡人视角下的鸦片文化

艾芜在对西南边地世界的描绘中并不能如评论家对社会剖析派所定义的那样,“依靠理性分析来开拓形象思维深度广度”[2]171而是带有强烈的个人色彩。与另一位以写边地风光出名的作家沈从文不同,艾芜并非是这片土地土生土长的子女,与当地人固有的文化传统带着天然的隔膜,这种隔膜使得他在打量这片土地和当地人的生活时,处在一个新奇的角度。对于西南边地人民日常生活中司空见惯的东西,艾芜用一种陌生化的笔调去描摹;对于读者已经形成思维定势的东西,则挖掘出或新或深的意义。人们往往将嗜赌之人视作穷凶极恶之徒,但在艾芜的《伙伴》中的主角却是个热衷于投机赌博的竿夫。老朱把用命换来的钱挥霍一空,又将目光放在了同伴的银元上,对同伴开始了拳打脚踢。看到这里,读者一定在心中捏了一把汗,等待着两人的殊死搏斗。但艾芜笔峰一转,老朱被同伴为他着想的义气感动,转而扶起了兄弟,两个人亲热地喝酒去了。在艾芜的笔下,我们见到的不是一个泯灭人性的赌徒,而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劳动者。其实,这些汉子并非真的热衷于赌,只是为生计所迫,寄希望于投机暴富。

对于自身的悲惨命运,边地的下层人民大多处于懵懂无知的状态。他们只能清晰地感知到痛苦,却不知如何脱离。他们的痛苦挣扎,在局外人艾芜的眼里就格外地沉重。在艾芜的南行记系列中到处可以发现鸦片的身影,主人公或吸食鸦片,或贩卖鸦片,以毒养毒。就连一些政府官员也是鸦片的狂热爱好者,《山中送客记》中那个逃亡的官员就连赶路的空当儿,也要舒舒服服地点上两个烟泡过瘾。可见烟土经济即使被政府命令禁止,但是已经对边地社会造成很深的腐蚀,难以根除。[3]艾芜并没有在文中疾言厉色地表现出对鸦片的反对,他深知边地百姓的苦衷。云南西部的边疆地区,天气常年炎热,疟疾流行,生活在其中的人民常常有生命危险,“只见娘怀胎,不见儿赶街。”4[2]孩子长到可以上街做买卖的年纪,却被恶劣地环境推向了死亡。劳动人民不得不选择躲到深山去居住,逃离平原的炎热和疾病。疾病固然躲开了,但也永远地与贫穷为伍。鸦片这种价格昂贵,需求量巨大的作物,成了人们赖以为生的东西。

另一方面,深受土司、恶霸压迫的边地人民也选择用鸦片去麻醉自己的神经,暂时忘记生活之痛。艾芜笔下的瘾君子们也并非如往常小说中那样形如鬼魅。这些人不是道德败坏之徒,在字里行间,我们可以感受到,艾芜对于人沉迷鸦片的悲哀与他作为一个旁观者的深切的无力感。“我”作为故事的见证者,见识到了丑陋和不幸,仅仅只能袖手旁观,最后只能无奈离开。《松岭上》,隐伏于云南“彝地”山中的老货郎,不仅自己与鸦片烟、酒精结伴,还要求“我”选娶他的“两个女儿”(烟枪与酒杯),从而建立不分离的亲戚关系。原来老货郎青年时曾一怒之下杀死了欺辱自己妻子的地主,又绝望地亲手结束了自己一家老小的性命,躲在深山里独自品尝命运的苦涩。当老头向烟土中寻求慰藉时,读者并不会感受到轻松,反而会陷入深深压抑。在老头悲惨往事的笼罩下,鸦片被作为麻痹精神的工具,虽然会让人暂时忘记痛苦,但醉生梦死的背后依旧是挥之不去的悲哀。艾芜将老头不幸归咎于地主恶霸的压迫,这样一来悲剧的矛盾就具体化了,故事固然具有了抨击力和针对性,却少了深度与色彩。这种局限性源于艾芜对人的苦楚的怜悯,他不愿直书底层百姓在赌博、毒品面前的狂热沉迷的一面,也不肯疾言厉色地表现出对鸦片的反对,而是对劳动人民寄予深切地同情。于是在见证了人物不幸的命运后,“我”又重新踏上了旅途,这种真切地痛苦描绘使文本呈现出一种无可奈何的美感。

在1961年,应中国作家协会的要求艾芜和老朋友沙汀等人再次来到了云南。此时的艾芜再也不是一个流浪者,他不用赤脚在马粪中行走,来往都乘坐着汽车,在专人陪同下到处参观。在《南行记续篇》中的艾芜作为一个考察人员在云南村寨中体验生活,处处感叹着旧世界的罪恶和新社会的美好。在这些慷慨激昂的文字里,我们能看到艾芜拳拳的赤子之心,却无法找到边地人民独特的生命力与野性美,再也找不到那种独特的文化体验。

这种遗憾从另一个角度看,是作家主观意愿对残酷社会现实感性再现。作为左翼作家的艾芜,并不排斥文学的政治宣传作用。他曾经在上海担任过文艺通讯员,主要工作就是培养一批能写作的宣传人员。上世纪八十年代,年过古稀的艾芜在《四川文艺》召开的一次座谈会上,他明确表示:要重新提起笔,把被“四人帮”抢去的时间夺回来,用优异的创作成绩来报答党对他的第二次解放。艾芜的朋友的范泉这样评价他:“老友艾芜一生遭遇过难以想象的贫穷、饥饿、侮辱和压迫,尝遍了下层劳动人民生活的酸涩,吃尽了苦。但是他矢志不渝地热爱写作。,”[5]艾芜是怀着一颗对底层人民的同情之心在写作,他没有放弃过用自己的笔来实现自己所憧憬的那个理想社会。他不愿意把社会残酷的一面彻底展示出来,试图通过自己的创作来燃起读者对生的希望,给人以鼓舞、力量。遗憾的是,也正是因为在作品中寄予了太多希冀,艾芜的小说在深度上有所欠缺。我们可以评价艾芜不是一个一流的作家,但他一定是一个真诚的作家。这不仅是因为艾芜用笔为描绘了一幅生动真实的西南风景画,为三十年代的文坛吹来一股清新之风,也是因为在《南行记》中存在的那种诱人的野性美和原始生存状态,更是因为他所塑造出的那种返璞归真的、生命力旺盛的理想人格。艾芜笔下的西南边地世界打上了浓重的个人风格的烙印,具有强烈的地域特色,对于我们了解滇缅一带的风土人情、人民内在的精神气质有很好的参照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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