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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皇权与相权关系再审视

2020-12-19戴文嘉张祎文

攀枝花学院学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皇权宰相皇帝

戴文嘉,蒲 圣,张祎文

(河南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皇权与相权的关系问题,一直以来是政治制度史研究的一个重要话题。在中国帝制时代,唯独宋代的皇权与相权关系最是惹人争议,至今未有定论,这也许正是学术争鸣之魅力所在。自上世纪四十年代钱穆先生发表论文以来,其宋代“相权削弱说”的观点长期影响着学术界。(1)持“相权削弱说”的论著主要有:钱穆:《论宋代相权》,《宋史研究集》第一辑,台北:中华丛书编审委员会,第455-462页。邓广铭:《论赵匡胤》,《邓广铭全集》第七卷《史论 中国古代史》,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220-231页。张家驹:《赵匡胤论》,上海师范大学历史系编:《史学论衡 》,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4年版,第91-102页。关履权:《宋代专制主义中央集权》,《两宋史论》,郑州:中州书画社, 1983年版,第52-73页。刘子健:《包容政治的特点》,《两宋史研究汇编》,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 1987年版。柯昌基:《宋代中枢的秘书制度》,《中国史研究》1986年第4期。 曾小华、季盛清:《论中国古代的皇权与相权》,《浙江学刊》,1997年第4期。八十年代,以王瑞来先生为代表的一些学者,全面反驳了相权削弱、皇权加强说,提出了“相权强化说”(2)持“相权强化说”的论著主要有:王瑞来:《论宋代相权》,《近世中国—从唐宋变革到宋元变革》,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3-25页;与此相关的还有《论宋代皇权》,《皇权再论》,《走向象征化的皇权》三篇文章,均收录在《近世中国——从唐宋变革到宋元变革》一书中。不过,王瑞来先生在《皇权再论》一文中对其八十年代的观点进行了解释修正,提出了君主自律意识这一说法。张其凡:《宋初中书事权初探》,《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6年第2期;《三司·台谏·中书事权——宋初中书事权再探》,《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1987年第3期。,一度掀起了宋代皇权与相权论争的高潮。到九十年代,以张邦炜先生为代表的学者们认为不能将皇权与相权的关系简单的理解为此强彼弱的的关系,在综合以上两种观点的基础上提出皇权与相权均有所加强。(3)参见张邦炜:《论宋代的皇权和相权》,《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4年第2期。朱瑞熙:《中国政治制度史 宋代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在以往的研究中,分析皇权与相权的关系,学者们往往容易忽视了一个概念,即什么是相权的概念,宰相权与相权的区别,而是笼统的将宰相的权力当作相权,有时宰相代表的是宰相权,有时代表包括宰执所有人在内的相权,(4)关于相权的概念,王瑞来先生在其《论宋代相权》一文中有明确界定,即包括宰执在内的所有人的权力。然而王先生在具体论证的过程中,仍然以宰相行使的权力来代表相权。所以表现出来的相权也就不尽相同,这是导致研究者产生巨大分歧的关键所在。

新世纪以来,邱志诚先生总结以往的皇权与相权之争,并且指出:以往研究过程中的论争乃是由于对相权、皇权强弱之参照系错误对应及由此产生的同一概念的指向混乱造成的。[1]589-593邱志诚先生虽指出了一些问题,但仍然没有解决宋代相权与皇权的关系问题。方诚峰先生在其博士论文的结语部分也略有提及,并从技术层面解释皇权并没有强化或者弱化的固定趋势,权力具有相当的复杂性、争议性与不可测量性。[2]280-282方文无疑是从人的角度去考察皇权问题,即皇权不存在加强与虚化,这一切都与皇帝自身的能力有关。方说虽有一定道理,但君主能力强弱所能起到的作用仅限于断代史的考察,从纵向上观察,不同朝代之间确有权力上的差异,从明代君主多昏而权显即可看出。笔者不揣浅陋,将通过与前辈学者商榷的方式去重新认识宋代皇权与相权的关系,为继续前人的论述,本文仍以宰相权为研究主体。一管之见,谬误在所难免,祈请方家批评指正。

一、权力与制衡:皇权受限管窥

在横向上,以王瑞来先生为代表的学者们,在论证皇权与相权的关系时,往往是通过对皇权限制的角度来进行探讨的。因此,顺着王先生的思路,首先我们就必须先要弄清,皇权到底受什么限制?王瑞来先生在其《论宋代相权》一文中,论述了宰相与军权、财权、人事权的关系,并进而指出宰相对以上三权都有涉及,且控制着台谏,并以此说明宰相实际代表着相权,并对皇权从多方面进行限制。对此,王瑞来先生分别从任官权、免官权、皇帝的诏令颁行、皇帝的废立与亲政等几个方面论述宰相对皇帝的限制。[3]3-25下面具体简要分析一下王瑞来先生之举例:一是举宋光宗要召用姜特立,而宰相留正不同意,留正以居家不出视政来抗议,最终宋光宗妥协,进而得出皇帝的任官权受到限制的结论。二是以宋哲宗与高太后欲罢贾易,宰相吕公著不同意罢免,最终以高太后屈服于吕公著的压力,进而得出皇帝的免官权多受限制的结论。三是通过光宗内禅一事,说明赵汝愚等宰辅的权力可以影响皇帝的废立与亲政。对于以上三点,从表面上看,皇权的行使确实受到诸多阻碍,但是皇权是否真的受宰相权限制呢?笔者以为不然,首先,留正不同意宋光宗召用姜特立,只是通过自己不上朝理政的方式逼迫宋光宗,而不是通过权力本身去限制宋光宗。试想如果宋光宗坚持召用姜特立,而不去理会留正,留正又能如何?答案显而易见。其次,吕公著对于高太后罢免贾易所使用的办法与留正如出一辙,同样是依仗着皇帝的信任与重用而进行威胁。皇帝的屈服,不是受限于宰相的权力,而是与统治者自己的统治理念有关。所谓统治者的统治理念,即包括君主的自律意识、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理念、以及与民同乐的理念(5)参见戴文嘉:《试论宋代君臣“与民同乐”的治国理念》,刊发于《文山学院学报》2019年第5期,文中提出了宋代统治阶层普遍形成了“与民同乐”的统治理念,且这一理念深刻影响着皇帝与士大夫群体的政事活动。等一系列维护赵宋统治的治国方针。近年来,王瑞来先生已经对其八十年代的观点又作了重新修订,提出君主的自律意识等相关说法(6)参见王瑞来:《皇权再论》,《近世中国——从唐宋变革到宋元变革》,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59-66页。,虽有为自己辩解之嫌,但君主的自律意识与本文所说的统治者的统治理念却是相通的。其三,对于光宗内禅一事,如众所知:宋光宗当时已经患有严重的精神病,而这次内禅是宰执一致同意且得到太后允许的情况下所为,宰相对皇位继承有一定影响力,这是无可厚非的,但绝对没有达到擅自废立皇帝的地步。

赵英华先生在《论影响宋代皇储确立及继位的力量》一文中对影响皇位继承的因素这一问题已有卓见,即宋代皇帝是起决定性作用的,而后妃、宦官、朝臣只起一定影响作用。[4]51-65在这里需注意的是,整个朝臣群体也才起影响作用,宰相的影响力也就可想而知了。翻阅宋代之史籍,关于宰执规谏皇帝而使皇帝决策改变的事例可谓随处可见,难道这就能说明皇权受到限制吗?显然不能。在此笔者将通过以下两例来说明宰相的权力到底有多大。宋真宗景德四年(1007),皇后郭氏去世,“真宗将立刘后,莱公及王旦、向敏中皆谏,以为出于侧微,不可。”[5]182大中祥符五年(1012),宋真宗仍然立刘娥为皇后,可见宰相权,甚至是相权都不能阻碍皇帝的决定。宰相不仅无法限制皇权,甚至连台谏也无法完全控制,在宋仁宗废郭后的事情上宰相吕夷简是支持的,而以右司谏范仲淹等为代表的一些大臣以郭后无大过错而反对废后,[6]2648如果说宰相控制着台谏,那么台谏何以与宰相甚至皇帝的意见相左?显然宰相控制台谏的情况是有,但并非绝对的控制。郭后被废事件中,起决定作用的是宋仁宗,而并非宰相吕夷简。

如果说皇权受限的话,那么,限制皇权的又岂止是宰相,整个士大夫群体都可以限制皇权。程民生先生曾明确的指出:宋代整个士大夫群体都能对皇帝进行劝谏,甚至可以对皇帝的命令进行抵制,士大夫们企图利用神权、史官之权来制约皇权。[7]59-67这样看来,不仅仅是宰相可以威胁皇帝,小小的史官也同样具有限制皇权的能力。对此,张邦炜先生已有洞见,他认为:宋代士大夫的力量虽小,但群体力量却很大。[8]60-68此外,赵宋皇室得天下于五季之后,以史为鉴,奉行“扬文抑武”政策,确立了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基本国策,为了维护赵宋王朝之长治久安,因此,宋代统治者在为政过程中大都表现的十分的宽仁大度,为历代罕见。对于宰执大臣的劝谏,宋代皇帝大多数情况下表示妥协也就不足为怪了。

对于“皇权限制说”,方诚峰先生有独到的见解,他认为:士大夫并非要从权力的角度限制君主,而是要使君主成为圣君,因为完美之治必有完美之君。[2]281笔者比较赞同这一观点,部分学者以宰相逼迫皇帝就范的一些事例为论据而得出宰相限制皇权的结论并不成立。真正制约皇权的不是劝谏者本身的身份,而是其背后的整个士大夫群体,是祖宗家法,是儒家礼法以及统治者自身的统治理念。这也许就是赵普所说的“道理最大”[9]253,也就是说道理约束了皇帝的行为。

二、此消彼长:皇权与相权之博弈

在纵向上,以钱穆先生为代表的持“相权削弱说”的学者们,多从制度制定的角度去考虑问题,认为宋初设参知政事以分宰相之权,以三司使分宰相财权,以枢密使分宰相军权,并籍此说明宋代相权极大削弱,这是从纵向的比较了宋代相权与唐代相权,进而得出宋代相权较唐代相权有所削弱的结论。对此,张邦炜先生则与钱穆先生持相反观点,他认为:宋代皇权与相权较前代而言均有所加强。所给出的依据是,宋代一无宦官弄权,二无女主专制。因此,皇帝的地位十分稳固,没有谁能够同他分庭抗礼,更不可能凌驾于他之上以至取而代之,皇权越发至高无上。[8]60-68对于皇权加强说,除少数学者有不同看法外,基本上已达成共识。笔者也表示赞同,宋代皇权逐渐走向象征化[3]95乃是一种假象。自隋唐以降,皇权的基本走向是呈现逐渐增强之势,只不过唐有藩镇、阉寺之祸;而宋又有强大的士大夫群体力量的约束,以及统治理念的变化等原因,以至于出现了皇权衰弱的假象。总的来说,由唐至清皇权的基本走向依然是逐渐加强的,从明、清皇权达到顶峰即可看出这一大的历史趋势。

那么宋代相权较前代到底是加强了还是削弱了呢?笔者的观点与钱穆等先生是一致的,即宋代相权较前代有所削弱。首先来分析一下张邦炜先生认为相权加强的依据,其指出:“皇帝拥有最高统治权,宰相仅有最高行政权,皇权和相权不是两种平行的权力,相权从属并服务于皇权,两者并非绝对对立,而是相互依存。虽然不可能无矛盾,但从总体上说论宋代的皇权和相权一致的。”[3]95很明显张邦炜先生并没有继续前人的讨论,而是另辟蹊径。讨论皇权与相权的关系问题本就是探讨二者此消彼长的问题,至于其所谓的同向消长则是很巧妙的回避了先前学者们所论证的本质问题。此外,张邦炜先生并没有将宋代相权与唐代相权进行比较,也没有具体的论证,而只是说明了了宋代皇权与相权的一致性,皇权加强,相权即随之加强,显然这种分析问题的方式是有失偏颇的。

想要弄清宋代相权与唐代相权到底增强还是削弱,就必须先要弄清唐代相权如何。肖虹先生在《从“堂帖”看唐代皇权与相权之争》一文中明确提到:唐代虽实行三省六部制,使得相权一分为三,但自政事堂出现后将各宰相集中于一室,这种以三省间协调为初衷的权力集结,使得相权过分集中,这种权力的集中立刻引起了皇权的恐慌。宰相所用的“堂帖”竟可重于皇帝的“敕命”。[10]39-40至于唐中后期的藩镇割据与阉寺酿祸则属于非正常时期,另当别论,总而言之唐代相权对皇权的威胁是很大的。正如王瑞来先生所强调的那样:“君主的主观意图与政治舞台上的客观事实;制度的设立与制度的实施。”[3]5唐代设立政事堂是以协调三省为初衷,却无意之中使得相权集中;同样,虽然宋太祖设立参知政事名为“为赵普置副”[11]16,但从实际情况来看,参知政事确实起到了分割宰相之权的效果。下面通过举例说明这一问题。

元符三年(1100)正月,宋哲宗驾崩,对于后继之君的人选问题,向太后询问宰臣们的意见,章惇意在立简王,副相曾布遂斥责曰:“章惇未尝与臣商议,如皇太后圣论极当。”[12]467由于向太后属意端王,在当时的实际执政者向太后面前,宰相章惇并没有多大的决策权,仅仅是宰执意见不一,统治者就可以罢免与自己意见相左者。可见副相并非是唯宰相马首是瞻。在权相迭出的南宋依旧如此,绍兴九年(1139),参知政事李光与宰相秦桧“议事不合,于是上前纷争,且言桧之短。”[13]2490秦桧在当时可谓权势熏天,在当时几乎没什么人敢得罪当朝权贵,但参知政事李光并没有趋炎附势,而是直言极谏,后因被弹劾遂引疾而去,可见参知政事在宋代确实有分宰相之权的作用,至于到底采纳何者的意见,决定权在皇帝手中。王瑞来先生将参知政事丁谓为宰相寇准拂须之事[11]138看作是参知政事奴颜婢膝地巴结宰相,以邀宠固位,未免过于武断。殊不知,寇准当时圣眷正隆,而丁谓实为见风使舵之小人,为寇准拂须一点也不奇怪。此后,丁谓以寇准失宠,“遂与郓公合谋,请罢莱公政事”[5]132,由此可见丁谓人品之一斑。因此,参知政事一职只要不是所托非人,就能够分宰相之权,若是皇帝主观上的倚重于哪一方,则又另当别论。

纵观宋代之宰相,总的来说几乎没有任何一个能够撼动赵宋之统治根基,即使如南宋之史弥远,也不敢僭位自专。自宋以降也几乎没有宰相篡权乱政的现象,这与中国古代皇权逐渐加强的趋势分不开,更为重要的是宰相之权的不断分割,从秦汉之独相、汉武帝频繁更相,到隋唐将相权一分为三,再到宋代参知政事、枢密使、三司使皆分相权。此外,宋代罢设政事堂,相权很难再像唐代那样集中起来,自然权力受到削弱。宋代宰相权的削弱完全符合皇权逐渐增强、宰相权逐渐削弱这一大的趋势,中间虽有特殊时期的波动起伏,但这一趋势并未改变。

三、历史与真相:南宋相权再探讨

钱穆先生在提出宋代“相权削弱说”的同时,又指出,宋室南渡后,宰相多兼知枢密院事兼领三司使职事,“自此相权始复”。[14]455-462宋代相权并非一成不变的,而是从北宋至南宋逐渐呈现出由弱而强的趋势。钱穆先生凭借的论据是南宋宰相多兼知枢密院事、三司使职事。对此,贾玉英先生对宋代中央行政体制的演变进行了深入的探究,即宋代中央行政体制经历了从二府到三权分立,从三权分立到三省、枢密院共同掌政等演变过程。这个演变不仅对宋朝以后的中央行政制度产生了深远影响。并进而说明这一演变是宋代宰相权力从小到大变化的一个缩影。[15]127-131贾文实际上从侧面肯定了钱穆先生的观点。从制度的角度来看,南宋宰相身兼多职,相权似有加强之状,然而深入考究南宋之政治,则未必如是。

关于宋代相权的消长,一直以来,困扰学术界的关键问题在于南宋权相迭出,秦桧、韩侂胄、史弥远、贾似道相继柄政。这也是持“相权削弱说”观点的学者亟待解决的问题。其实,南宋一代,担任过宰相的又何止这四人,为何只有他们担任宰相时权势熏天?显然,他们行使的权力早已超出了相权的职权范围。在此,举一例以说明:汉末之曹操,名为汉朝丞相,他所行使的是相权吗?可以说明汉朝相权加强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曹操是先有权臣之实,而后加之汉相之名。真正让其挟天子而令诸侯的是他权臣的实力而不是汉相这个虚銜。更何况,汉末还出现董卓、曹操、曹丕三位权相轮流执政。再来看南宋之韩侂胄,虽无曹氏之权柄,但其在担任宰相之前,早在庆元元年(1195)已经开始擅专朝政,即使其不担任宰相,依然可以做到擅权柄政,加宰相头衔只是为其擅政披上了一件合法的外衣而已。其后的史弥远、贾似道同韩侂胄可谓如出一辙。对于这一点,虞云国先生早已洞悉。[16]14因此,可以得出结论:南宋秦桧、韩侂胄、史弥远、贾似道等权相,之所以可以擅专朝政,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们所行使的权力早已超出了宰相权力的本身,或者说是行使了部分皇权及作为宰相不该有的权力。

值得一说的是,以上四人,秦桧之任相乃是宋高宗打造绍兴和议体制[17]19之需而主动授予的,秦桧背后是皇权的支持,与其说秦桧是以宰相之尊专政,不如说是皇权的代言人,是按照皇帝的旨意办事;韩侂胄、史弥远、贾似道为相专横实是其背后势力强大的结果,当然这与当朝皇帝的执政能力和对权力的把控能力有关。宋光宗是由于精神病发作而无法理政,宰执群体也是在经过吴太后的许可下才让光宗禅位的。史弥远之立理宗,看似跋扈,实属孤注一掷。原来,早在赵竑还是皇子的时候,就曾直言不讳的对身边人说:等将来得势会把史弥远流放至岭南。甚至还明目张胆的写下“弥远当决配八千里”之语,[18]8657狗急尚且跳墙,更何况是当时权侵朝野的宰相,史弥远废济国公而立理宗实属无奈之举。即便如此,史弥远依然不敢公然废立,而是在征得杨皇后的同意后方才矫诏行事。况且史弥远拥立的并非别人,依然是宁宗养子。可见不管权相们的权势再怎么大,也始终无法逾越皇权,而只能僭用部分皇权,这也是造成后世学者误以为南宋相权增强的根本原因。

反观南宋其他宰相,如汤思退、陈康伯、史浩、蒋芾、留正、谢方叔等58人,这些人在任相期间所行使的才是南宋正常的相权。乾道四年(1168),想再次对金用兵,将参知政事蒋芾擢升为右相兼枢密使,要他都督军队。蒋芾以“天时人事未至”,反对此时出兵北伐,孝宗大为不满,立即罢免他的相位。[18]11819汤思退入相三年多即被罢免。当时,侍御史汪澈等人想要论汤思退之过,殿中侍御史陈俊卿更是直言不讳的说:“(汤思退)为相无物望,而天宰亟至,此故当罢,何以他为。”[11]1136可见,无相才的汤思退并不受朝臣待见。与之相反,陈康伯则是另一种待遇,绍兴三十二年(1162),孝宗即位之初,史浩引宋仁宗与富弼故事,请求宰相兼枢密院使。宋孝宗也十分认可,而陈康伯力辞,上以“此不易之论,毋多逊也”拒绝了陈康伯的推辞。陈康伯身兼枢密使,并非空穴来风,实是事出有因。原来陈康伯在绍兴三十二年(1162)的宋金战争中表现出非凡的胆识,以至于宋高宗称赞道:“皆卿辅佐之力。”此外,自此战后,金主为帐下所杀,宋高宗此时有内禅之意,而陈康伯又“密赞其议”[11]1140,于是孝宗得立。由于以上两件事,陈康伯深得高、孝二帝的信任,故当史浩提出宰相身兼枢密使时,宋孝宗立马欣然答应,原因即在此。与宋初太祖为宰相赵普“置副”是同样的道理,陈康伯兼枢密使也是为了行政的便利,是南宋时期战争频仍情况下的战时政策。因此,南宋宰相兼枢密使是为了皇帝行使皇权方便而实施。

由于北宋前期士大夫政治文化获得了长足发展,皇帝和士大夫相互合作,构成了共治天下的政治体制。特别是宋仁宗朝,皇帝和宰相集团分享最高决策权和行政权,任何一方都无法摆脱另一方单独做出决断和推行政策。而自宋神宗以后这一局面有所改变,神宗是一位冀望“大有为”,重整“汉唐雄风”的青年皇帝,在“富国强兵”,“治国理财”等口号下推行变法的同时,他也逐步改变了北宋前期所确立的共治体制。熙宁变法使权力集中到他与王安石手上,而元丰改制则将宰相机构变成皇权完全的下属,成为皇权脚下唯唯诺诺的奉行者。此后,不管是徽宗朝的御笔手诏,还是高宗朝扶持代理人秦桧以坚持绍兴十二年体制,都是效仿神宗加强皇权的做法。绍兴十一年(1141),宋高宗明确的对大臣坦言:“人主之权,在乎独断。”[13]2672宋高宗的这一言论是建立在收兵权的基础之上的,是在绍兴十二年体制基本完成的情况下说的,此时的宋高宗俨然已经成为一名独断者,且这种皇权独断的局面一直持续到南宋末,这一点从理宗朝宰相崔与之批判宋理宗的言辞中即可看出。史料如下:

陛下收揽大权,悉归独断。谓之独断者,必是非利害,胸中卓然有定见,而后独断以行之。比闻独断以来,朝廷之事体愈轻,宰相进拟多沮格不行,或除命中出,而宰相不与知,立政造命之原,失其要矣。[18]12263

从崔与之的这段话中似乎可以窥见南宋皇权之独断,宰相的进言很多都不予采纳,决策权完全掌握在皇帝手中。南宋宰相的实际权力微乎其微,皇帝支持则相权显,皇帝不支持则相权微不足道,这也就是崔与之所说的皇帝“独断以行之”。对此,美国著名汉学家刘子健先生也有过相关论述①,这就可以很好的解释南宋多权相这一奇怪现象了。

①参见刘子健:《中国转向内在:两宋之际的文化转向》,赵冬梅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7-18页。文中指出:“南宋初期,儒家理想被现实权力政治轧为齑粉的事实。与其愿望相左,知识分子们发现朝廷变得专制,有时甚至是独裁。出于战争的需要和国内国际双重的安全考虑,皇帝更倾向于大权独揽,在战争与和平这样的头等大事上自己单独拍板定案。此过程中,皇帝往往将权力托付给一位代理人(即宰相)以便平息反对意见。后来扩大成压制不同思想、政见的一般性政策。”从刘子健先生的观点即可看出,南宋时期皇帝更倾向于大权独揽,而宰相权重实是代行皇权的结果,在南宋战争频繁的大背景下,皇权从未式微也不可能式微,相反宰相及士大夫群体的意见已经不再是影响皇帝决策的首要因素了。此后的君主逐渐走向独裁,直至清末而终。

南宋虽出现了秦桧、韩侂胄、史弥远、贾似道等权相,然其多是借助了皇帝的权威。大多数宰相如汤思退、史浩、留正、谢方叔等并无过分之权力,相反其实际权力甚至不如北宋宰相。由于南宋皇权的独断,而南宋宰相多成为皇帝意志的代行者。总而言之,南宋相权较北宋有所加强实属权相代行皇权的假象,真正的相权并没有增长,不仅没有增长,相反是顺应了相权逐渐削弱的趋势,宰相也最终至明初而罢。

四、余论

皇权与相权关系问题历来都受学界关注,是研究政治制度史学者不可避免的问题。总结学术界已有观点与成果,笔者认为亟需解决是三个大的问题。一是皇权是否受限,如果受限,那么到底受什么限制?而是宋代相权与唐代相权之比较,到底是增强还是削弱?三是南宋权相问题,相权增强是否是一种假象。笔者就以上三个问题的探讨以窥探宋代皇权与相权关系之一斑。总的来说,宋代皇权其实并不受宰相限制,如果非要说皇权被什么限制的话,应该是宋代强大的士大夫群体、祖宗家法、儒家礼法以及统治者自身的统治理念。宋代相权与唐代相比较,确实有削弱之势。至于南宋权相问题,实属特例,因为南宋宰相一共62人,代表南宋相权的不应仅仅只看特殊情况而忽略一般现象,况且南宋秦桧、韩侂胄、史弥远、贾似道等权相所行使的并非真实的相权,而是部分皇权。因此,南宋权相的出现是南宋相权加强的假象,为我们研究这一问题造成了很大的障碍。

讨论宋代皇权与相权的关系问题,既不能简单的横向比较,也不能笼统的纵向分析,而要综合的来判断,更要放在中国古代史大的发展趋势中去看待。宋代宰相权确实较唐代有所削弱,但是到元代又有所增强,原因是元代更多的继承的是辽、金的政治制度。[19]5元代将三省改为一省,中书省宰相上承天子,下统六部,使得相权再一次集中,“南坡之变”即为最典型的案例。明初实际继承的是元制,以中书省统领六部百官,宰相之权不可谓不重,经胡惟庸案的教训,明太祖朱元璋永远的废除宰相。中国古代丞相自秦设立至明初而罢,历时近两千年,虽然中间也曾有一些小的起伏,但从总的发展趋势来看,皇权是不断强化,而宰相权相应的不断削弱。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关于宋代皇权与相权关系的研究还有很多空间,也难以定论,毕竟从不同的角度来看,可以有不一样的结论,并且探讨这一问题有很重要的意义。通过对这一问题的多方探讨,可以更好的把握宋代政治制度的发展演变,为我们研究官制也能提供一些启发与新的观察角度。限于精力与能力,本文未能对宋人政治思想、帝王素质、士人心理等方面进行深入考察,只能留待今后作进一步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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