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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北文化精神对路遥文学创作的影响
——以《平凡的世界》为例

2020-12-17申朝晖李延梅

关键词:平凡的世界路遥抗争

申朝晖,李延梅

(延安大学文学院,陕西延安716000)

文化人类学家认为,现实空间的自然地理因素和绵延于这个空间的历史文化积淀构成了文化的两个层面,这两个层面在与外部的交流中,不断发生着缓慢的变化,但在动态发展的文化中也存在着常态性的地域文化精神。具有超稳定性的地域文化精神决定了某一区域内作家的文学创作迥异于其他区域内作家的文学创作,呈现出该地域文化影响下的独特文学风貌。黄土高原独特的自然环境和人文景观建构起陕北特有的文化形态,同时,也在很大程度上塑造着囿于此境的人的文化心理和精神气度。本文通过探究制约路遥个性心理以及创作风格的陕北文化精神,对路遥的创作活动及其《平凡的世界》进行深入的解读。

一、陕北文化精神的体现

(一)强烈的苦难意识

路遥的家乡陕北,地处黄土高原腹地,东起黄河,西至宁陕省界,南接关中平原北部,北临毛乌素沙漠南端,视野之内是一片空旷而寂寥的厚重黄土层。据史书记载,四千年前的陕北还是草丰林茂之地,但由于人为的破坏,昔日的黄土高原已经成了水土流失严重,“沟壑纵横,山大沟深,土硗地瘠”[1]的荒山秃岭。加之这里处于中国大陆的纵深腹地,南边有秦岭阻挡,夏季西南季风不能长驱北上,导致了陕北干旱少雨,缺乏植被,黄土坦露,土壤贫瘠的状况。恶劣的自然环境直接影响着陕北人的生活状况,也制约着他们的精神风貌。世代生息于黄土高原的陕北人,始终都是依赖老天赏饭,他们生于斯,却无法仰于斯。在残酷的自然面前,他们一年到头来的全部努力可能只是一场徒劳,在一些干旱的年景,甚至纵然想徒劳一场而不得。所以说,只能黯然听命于自然安排的陕北人,其文化心理深处充满了浓重的悲剧感、苦难意识。传统的陕北人将自己称为“受苦人”,他们在人生有意识的那一天开始,就从自己的切身经历中深刻地体悟到:人生并非是一场纵情享乐的豪华盛筵,人生更多的是在承受方生与未死之间无穷无尽的苦难,所以说,陕北文化的深层潜藏着“悲苦”的人生基调。

陕北文化中“悲苦”的基调也与其交叉过渡型的地理位置相关,陕北处在南部的关中平原与北方的蒙古高原之间,千百年来,一直是汉匈角逐的边地要塞。从中原汉民族的角度看,陕北历来属于戍边的将士、流放的囚徒、迁徙的流民充满苦难体验的生存之地,唐诗“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道尽了汉民族心中无限的辛酸与悲凉,北宋范仲淹治理延安时创作的那曲脍炙人口的《渔家傲》更能彰显陕北文化中的苦难意识、悲凉体验。陕北文化中的苦难意识也与北部草原游牧文化的影响有关,在空旷寂寥的蒙古大草原,个人在自然面前的存在是那么的渺小、孤独,蒙古族长调的苍凉,马头琴的忧伤,传达出了这一与天地最接近的民族,其内在文化精神的悲凉底蕴。北方草原游牧文化中的悲凉体验,更进一步强化了陕北文化精神中已然形成的苦难意识。

黄土高原上贫瘠恶劣的生存环境,艰辛原始的劳作方式,交叉过渡型的地理位置以及草原游牧文化的悲凉底蕴,导致陕北人的心灵深处充满了浓重的悲剧感、苦难意识。“苦难”成为传统陕北人体认世界的主要方式,也是路遥区别于其他作家的重要文化标志。

(二)决绝的抗争精神

陕北人身上体现出的决绝的抗争精神实际上与“苦难意识”一脉相承。黄土高原生存环境的恶劣,传统陕北人生活状况的穷困早已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俗话说:穷则思变,变则通达。木讷坚韧的陕北人在欲苟安而不得的情况下,只能愤起反抗,与险恶的自然环境相抗争,与残酷的命运相抗争,在抗争的过程中彰显出人性的光华。“陕北人有的就是守的耐性与走的冲力的不协调的统一、忍让的本分与反叛的倔强的不协调的统一”。[2]从激烈的角度看,有晚明农民起义军与现代社会轰轰烈烈“闹革命”的反抗;从温和的角度看,有信天游传递出来的走西口、闯南路的不屈。你从陕北人身上从来看不到富饶的平原湖沼“安土重迁”的思想观念或者不思进取的小农意识,他们具有的是那种为求生存而奋斗不息的抗争意识、进取精神。所以,陕西有一句俗话:“进入关中思稳定,来到陕北想革命”,就是指陕北文化体现出的一种决绝的抗争精神。

陕北文化精神中的抗争意识也与其地理位置相关,秦的要塞、宋的边关,作为汉民族与匈奴征战的核心区域,陕北历来是勇武彪悍的强者舔刀嗜血、快意恩仇的荒蛮之地,孱弱的灵魂在这里很难找到栖身之地。此外,漠北草原民族天寒地冻、朔风凛冽的生存环境,逐水草而行的居无定所的生活方式,培养了游牧民族与严酷的自然进行艰苦卓绝的战斗意志、抗争精神,草原民族彪悍的血性精神、无羁的野性意识,是陕北文化精神中抗争意识的又一来源。

二、苦难意识对路遥文学创作的影响

(一)苦难意识制约下的创作理念和创作活动

路遥的创作理念源自于陕北地域文化精神中的苦难意识,他在随笔《答<延河>编辑部问》等文本中多次阐述过自己的文学观念。路遥认为:“文学本身就是一种困难的事业,一切都是在不断克服各种各样的困难和挫折中进行的。”[3]392“作品不是靠才能而是靠苦熬来完成的。”[3]394“写作时的心理状态,就像教徒去朝拜宗教圣地一样,为了虔诚地信仰而刻意受苦受罪。”[3]396文学历来被视为与一个人先天的气质、禀赋等密切相关的审美创造,是一种精神得以愉悦、情绪得以宣泄的文化活动,“文学的殉道者”路遥却始终是以一种刻意受苦受罪而无怨无悔的心态来面对文学创作,他的审美世界中充满了浓郁的悲剧意识,他的作品绝大多数都呈现出了悲怆、悲壮的美学风格。路遥这种独有的创作理念,显然深受陕北文化精神中苦难意识的影响。

在这种创作理念的引导下,路遥“每一次走向写字台,就好像被绑赴刑场;每一部作品的完成都像害了一场大病”。[4]7创作《平凡的世界》第二部时,路遥住在“三伏天需生火炉”的土窑洞,半夜拿两个冷馍一根大葱凑合着当一顿饭,在这种情况下,他的健康被彻底摧毁了,“身体软弱的像一滩泥,最痛苦的是每吸进一口气都特别艰难,要动员身体全部残存的力量。在任何地方,只要一坐下,就睡着了”。[4]77“喉咙肿得连水也咽不下去,胸腔里憋了无数的痰却连一丝也吐不出来”。[4]78即便如此,一旦病情缓解后,路遥再次投入到忘我的写作活动中。在《平凡的世界》最后一天的写作中,路遥“一开始写字手就抖得像筛糠一般。……写字的右手整个痉挛了,五个手指头像鸡爪子一样张开而握不拢”。[4]95《平凡的世界》如期顺利完成了,但路遥却因此英年早逝,他是以自己的生命来进行创作的。

(二)苦难意识在文本中的彰显

受陕北地域文化精神的影响,路遥的作品具有一种根植于文化深层的苦难意识。在《平凡的世界》中,陕北自然地理中的气候特征、地质地貌以及人们独特的生存状态和社会文化心理都在这里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

《平凡的世界》建构起来的生存空间——黄原市及其辖区下的县城、乡镇和村庄,都是路遥亲身濡染的陕北黄土高原上贫瘠苦寒的生存环境。在孙氏兄弟生活的双水村,冬日的“黄土高原千山万壑已经光秃秃地看不见任何一点绿颜色了。一座座山峁像些赤身裸体的巨人,任凭严厉的风鞭抽打自己黄铜似的躯体”。[5]273有时“西北风刮得正凶,天地间灰漠漠一片混沌。乌鸦落在庙坪光秃秃的枣树上,哇哇地叫唤着,听起来叫人不由得毛骨悚然”。[5]444即使在万木葱茏的夏天,陕北依然处于干旱炙烤下的枯焦中,“太阳像火盆一样高悬在空中,山上的庄稼叶子都快晒干了,所有的绿颜色都开始变灰,阳坡上有的庄稼甚至已经枯黄了”。[5]211在四季的轮替中,陕北的自然景观始终是沉重的、晦涩的。

被这片枯焦、贫瘠的黄土地孕育起来的人们,无论是底层民众孙少安、孙少平、孙玉厚,知识分子田晓霞、孙兰香、金秀,还是领导者乔伯年、田福军、白明川等,其内在的文化心理与陕北文化具有“同质同构”的特征。“悲苦”是路遥笔下的人物体认世界的主要方式,也成为他们挥之不去的深层无意识心理。孙少平即使沉溺于甜蜜的爱情中,依然“连他自己也不相信这是真的,总觉得这是一个梦幻”。[6]61他甚至清醒地预感到:“他和晓霞最终的关系也许要用悲剧的形式结束。这悲剧性的结论实际上一直深埋在他心灵的深处。”[6]61当孙少安砖瓦厂气势非凡的“点火仪式”受到县长周文龙等人的捧场,并吸引来全村人的关注时,他的老父亲孙玉厚却独自一人出山了,“他一点也不为儿子的壮举而感到高兴和荣耀。相反,他心中一直有一种莫名的惧怕与担忧。……瞅着对面人群头上的那块白布,也奇怪地联想起丧事上的孝布”。[6]120-121“在窘迫与煎熬中长大”的未来的物理学家孙兰香,也因为“很早就开始直面艰辛的人生。她的意识中时常充满了忧虑,焦灼地凝视着自身以外的生活”。[7]366在陕北文化精神中“苦难意识”的影响下,路遥的文本就不可能出现中国传统文化中“大团圆”的美满结局,《平凡的世界》中的人物,几乎都没有得到“善终”。

路遥虽然致力于苦难的悲剧性书写,却并不刻意铺陈苦难、渲染苦难,而是由此激发出了超越苦难、积极进取的人生动力,体现出陕北文化中决绝的抗争精神。

三、抗争精神对路遥文学创作的影响

(一)抗争精神制约下的创作活动与理念

正如苦难一般,不屈的抗争精神也与路遥的文学创作过程如影随形,他每一次投入写作活动,就是一次以生命与苦难搏击的过程。

特殊的人生经历使得路遥特别渴望家庭生活的温情,但他却从不沉湎于其中,他害怕这会消弱自己奋斗的勇气与力量。在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文学开始边缘化,传统“经世致用”的文学观念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质疑,新文学“为人生”的社会“拯救”功能得到了淡化,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遭到了遗弃,但路遥在进行《平凡的世界》的创作时,依然执著地坚守现实主义的文学创作传统,“重视文学的‘时代意义’和‘社会意义’,重视创作题材‘广阔而深刻的社会生活内涵’”[8],重视作品对厚重思想文化内蕴的开掘,表现出了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担当意识。路遥并非意识不到文学生存的外在环境的变化,他也很清楚自己这种“冥顽而不识时务的态度,只能在中国当前的文学运动中陷入孤立境地”[4]16,但他认为中国的社会现实需要传统的现实主义创作方法,中国的读者也乐于接受现实主义的文学作品。因此,评论界的指责,文学圈的孤立,反倒使路遥的“精神更强大、更振奋”。路遥自己坦承,《平凡的世界》的写作,对他而言,“又是一次挑战。是个人向群体挑战。而这种挑战的意识实际上一直贯穿于我的整个创作活动中……完全是在一种十分清醒的状态下的挑战”。[4]17

路遥敢于以“知难而上”“不合时宜”的勇气与硬气,对市场经济影响下文学的“媚俗”状况进行大胆的否定,这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创作勇气背后,体现的是陕北文化中决绝刚烈的孤勇精神、积极进取的抗争姿态。

(二)抗争精神在文本中的呈现

《平凡的世界》中出现的都是持重务实、坚韧顽强的人物形象,面对生活中的坎坷、曲折,甚至灾难,他们从不屈服、退缩,也从未寄希望于虚无飘渺的东西,他们总是一步挨一步硬挺过来,他们骨子里有一股陕北“愣汉”的硬气,他们身上体现出了陕北文化中积极的进取精神、决绝的抗争意识。

在《平凡的世界》中,孙少平落脚于一群穷困潦倒、“安天知命”的揽工汉中,但依然能够保持旺盛的求知欲,坚持强烈的进取精神,并孤傲地坚守着人类的良知道义。这个有担当、不屈从的“男子汉”在经历了求学失败、爱人罹难、矿难事故等多次毁灭性的打击之后,始终没有放弃最初的生活信念,而是“在与各种苦难的抗争中显现出自身的光辉的。”[9]他给妹妹兰香的信中说:“我们出身于贫困的农民家庭——永远不要鄙薄我们的出身,它给我们带来的好处将一生受用不尽;但我们一定要从我们出身的局限中解脱出来,从意识上彻底背叛农民的狭隘性,追求更高的生活意义。”[7]369-370孙少平在逆境中所展示出的坚忍不拔、吃苦耐劳的抗争精神,为无数身处困厄之中的人们鼓起了生活的勇气。孙少安那美好的求学生涯及懵懂的情感体验,都让残酷的现实彻底碾碎了,但他没有怨天尤人、悲观绝望,而是以稚嫩的肩膀扛起家庭的重担。他虽然留在了农村,却并不像传统农民困守着那点贫瘠的土地,而是凭借科学知识和辛勤劳动,在农村办起了砖厂,带头发家致富,并倾其所有为村里的小学免费盖起了令人羡慕的教室。此时,残酷的命运又一次袭来,他挚爱的妻子贺秀莲倒下了,但命运可以摧毁孙少安幸福的家庭生活,却无法摧毁孙少安不屈不挠的抗争精神。

陕北之于路遥,是一种影响至深的文化存在。陕北文化因素在路遥的内心深处形成了厚重的文化积淀,并成为其一生中不可磨灭的文化印记。陕北文化精神中浓重的苦难意识决定了路遥的文学理想从来就不是“给自己找到一个逃避人生忧患苦难的庇护所”,而决绝的抗争精神导致路遥能够始终肩承起文学“至沉至重的责任感和不移不渝的目标感”。[10]然而,我们也必须认识到,地域文化的精神内涵虽然是在历史发展过程中形成的相对稳定的存在,但在传统农业文明向现代工业文明急遽转变的过程中,我们文化中一些超稳定性的因素,如文化精神也在悄然中发生着转变。在当下全球化的文化视野中关注地域文化与文学的关系,必须要具有发展的眼光、开放的格局。所以,陕北文化精神及其对路遥文学创作的影响,是站在传统文化背景中所得出的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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