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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气副词“并”的语法化历程及其反预期标记功能

2020-12-17覃振桃

关键词:化机制情态语气

覃振桃

(1.延安大学外国语学院,陕西延安716000;2.中国人民大学外国语学院,北京100872)

现代汉语中的“并”作为语气副词,其语法意义有多种,目前语言学界对此看法不一。其中“加强否定语气”和“否定预设”是两种主要观点。第一种观点如《现代汉语八百词(增订本)》(吕叔湘主编)认为:“加强否定语气。常用于表示转折的句子中,有否定某种看法,说明真实情况的意味”[1];《现代汉语词典》(第5版):“用在否定词前面加强否定的语气,略带反驳的意味”[2];《现代汉语虚词例释》:“用来加强否定的语气,略含有反驳的语气和阐明实在情况的味道。”[3]第二种观点如陆俭明、马真(1985)认为,“并”强调的是“事实不是对方或一般人所想的或者自己原先所认为的那样”[4];彭小川(1999)认为“并”是“加强对语境预设的否定”[5];王明华(2001)的观点是“否定预设表示转折”[6]等。上述学说对“并”的语法意义和语用环境进行了较为深入的研究,的确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语气副词“并”的功能,也有其合理因素。但“并”作为语气副词,表达的是何种语气?这种语气特质有什么区别性特征?这些问题在先行研究中几乎是被忽略的。温锁林(2009)认为“并”表示的语法意义内涵是“表示述实性的申辩口气”。[7]但实际上,不管是口气还是语气,其本质都是语言主观性的表现。

本文将运用主观性(subjectivity)和语法化(grammaticalization)等相关原理,在充分参考先行研究成果的基础上,从“并”的语法化机制出发,通过语料库(1)本文语料来自北京大学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CCL语料库和北京语言大学BCC语料库。对“并”如何演化为语气副词进行历时考察,进而在共时层面从“情态表达的句中形式”视角阐释“并”的语义及其语用功能。

一、“并”的语法化历程

在古代汉语中“并”最初作动词,同时还可作连词、介词等。副词(情状副词、总括副词、语气副词)等用法是后来逐步发展而来的。本文主要探讨的是“并”作语气副词的用法,因此只考察其副词化来源,其他用法不予深究。随着研究的深入,有些学者对“并”进行了历时考察,如胡勇(2009)、邱峰(2012)等,但对“并”如何演变为语气副词的看法不统一。胡勇(2009)认为,“并”在先秦时已演化为副词,当时作方式副词使用,“并”的语气副词用法“来源于其表总括的范围副词用法”。[8]而邱峰(2012)则认为,“并”的演变经过动词→方式副词→范围副词→语气副词的过程,归根结底是由于其本义中所蕴含的“一致关系”[9]这个语义特征引发出来的,只不过这些用法的抽象程度有区别,因语气副词更抽象一些,所以出现得最晚。本文认为,“并”由动词虚化为副词是由各种语法化机制形成的,以下将分别探讨“并”的语法化机制及其历程。

(一)“并”由动词向情状副词、总括副词的历时演变

“并”由动词演变为情状副词的语法化机制是相邻句位(adjacentcontext),也译为“紧邻句法环境或者紧邻语境”。[10]78该语法化机制可通过前后文的句法环境引发词义变化。《说文解字》:“竝,併也。从二立。”就字形来看,在古代汉语中“并”为动词,本义为“并排、并列”。“两人并立”是“并”的源语义,含有复数的语义特征,单独作动词时语义指向为V的主语,需支配两个论元,这也是其演变为副词的语义基础。如:

(1)故事与时并,名与功偕。(《礼记·乐记》)

(2)并三家以为一家而不止又围赵襄子于晋阳。(《春秋·墨子》)

(3)奏任者闻于朝,判任者达于政府,并三年为一任,任满考其绩而升降之。(《晚清文选》)

(4)古者天子之始封诸候也。万有馀。今以并国之故。万国有馀皆灭。(《春秋·墨子》)

上述诸例中的“并”都是独立作动词,例(1)意思是“二者同时存在”,例(2)“并”为动词,“合并”之意。“合并”义项一直沿用,近代汉语也有用例,如例(3)。例(4)中的“并”意为“吞并”。这时的“并”虽为动词,但动作性较弱,当后面出现比其动作性强的动词构成“并+V”结构式时,V就主动占据了谓语动词的中心地位,成了动作的主要体现者,承担核心语义。而“并”降格为副词,核心语义被剥夺,其唯一承载对象为附属时间语义特征——“同时”,发展出共同、协同义项,表示动作进行的情状、方式等。《诗经》里“并”已开始用于动词前表示动作的状态,修饰后面与之共现的动词。如:

(5)既见君子,并坐鼓瑟。(《诗经·秦风·车邻》)

(6)子之还兮,遭我乎狃之间兮。并驱从两肩兮,揖我谓我儇兮。(《诗经·齐风·还》)

(7)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孟子·滕文公上》)

(8)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春秋·老子》)

例(5)“并+坐”意为“同坐、并肩坐下”;例(6)“并驱”意为“共同追赶”;例(7)“并+耕”意为“一同耕作、一起劳动”;例(8)“万物并作”意为“世间万物共存共生”。以上几例中“并”之后均出现了动词,动作性较强,此时的“并”降格为表示动作行为的情状或方式,产生了“一起、共同”的义项,具有时间上的统一性。

“并”在动词的基础上产生了“一起、共同”义项,转而成为副词,在语法功能上发生了改变,在“并”的语法化历程中是十分重要的一步。此后,“并”在“同时、一起、共同”义项的基础上,又发展出了总括义项。其实总括副词的语义基因已蕴含在作为情状副词用法的共同义项中,即“同时V”蕴含着“都V”,“都”是典型的总括副词,表示范围。只不过“并”作情状副词表“同时V”时,其时间上的统一性得到凸显;“并”作总括副词表“都V”时,时间性被淡化,可能“同时V”,也可能“不同时V”,凸显的是动作与论元的相关性,表示动作主体都具有该行为。这样,协同语义的淡化使得“并”由情状副词转化为总括副词。这种语法化机制称为“泛化(generalization)”[10]78,在“并”的语义演化过程中指语义延伸和扩展。如:

(9)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陶渊明《桃花源记》)

(10)道吾出世数年,并不见灵利者。(《祖堂集》)

(11)因过胡人前,弹指云:“兰阇,兰阇。”群胡同笑,四坐并欢。(《世说新语·政事》)

以上三例语义指向均为前指,例(9)表示老人、小孩都自得其乐;例(10)中的“并”也可替换为总括副词“都”,意为几年都没见到;例(11)“四坐并欢”意为在座的各位都欢乐、快乐。“并”核心义素为[+相同、同时]。[+相同、同时]这个核心义素制约了“并”最初用于表达具有两个论元的情况。此时经过泛化,其涉及对象可以在两项以上,“并”就具有了总括的语义功能。特别是例(10)和例(11)中“并”前出现的“数年”“四坐”等表示数量的语言形式,更是“并”具有总括义的力证。这类词中的“并”有些偏向于时间“同时”,有些偏向于范围“都”,其范畴边界是模糊的,“并”和V之间构成了从连动结构到状中结构的连续统关系。

(二)“并”向语气副词的演变

现代汉语中“并”作语气副词时要求与表示否定的“不、非、没(有)、未、无”等语言形式共现。通过语料库调查得知,“并+否定词”的用法在文献上最早见于西汉,但此时的“并”还是作为动词用的,且用例少,如例(12)。而作为语气副词的用法最早出现在东汉时期,如例(13):

(12)齐之并不西,韩必听秦违齐。违齐而秦,兵必归于赵矣。(《战国策·赵一》)

(13)丞相已下至者。并不敢言。京兆尹隽不疑后至。(《前汉纪·荀悦》)

例(13)中的主语没有两个或以上论元,“并”的范围总括意义已失去,只能依赖下文的否定词,演化成语气副词。随着“并”总括语义的淡化,其句法功能也发生了变化:之前的“并”需支配两个论元,且要求前一小句出现一个表示数量的语言形式与之呼应;而此时的“并”不再要求与数量词共现,“并”的语义可以单独使用,现代汉语意义上的语气副词“并”便出现了。而且,此时的“并”对“不”等否定词产生了高度依赖,要求必须与否定词共现,常用于表示转折关系的复句中。如:

(14)其出使朝廷边上,一物以上,并不得受领,却到京後,方镇亦不得辄寄附。(《唐会要》七十九)

(15)姚崇回至中书省,并不题起。张说全然不知,安坐私署之中。(《隋唐演义》)

例(14)中的“并”还有“总括”语义特征滞留,既可以替换为总括副词“都”,也可以替换成表示转折关系的“却”“但是”等词语。此时的“并”处于总括副词→语气副词的过渡阶段,在语义演变进程中同时包含两个语义。而例(15)是出现于近代汉语后期的用例,虽然此时“并”用于否定句的数量还较少,但其用法已经和现代汉语“并”的语气副词的功能几乎一样了。据曹利华(2016)的考察,“近代汉语时期,‘并’用作总括副词,总括其前的两个或多个对象,多见于肯定句,偶见疑问句,极少用于否定句”。[11]此时的“并”常用于表示转折的句子中,由于否定和转折在语义上具有内在的逻辑关系,“并”就经常与否定词共现,语义上受到转折语境的影响,其总括语义特征消退,转折语义特征凸显。而“并”在表示转折或具备这种句法特征的语境中的高频使用,就逐渐被看作“否定、转折”的标志。而其总括副词的功能逐渐消失,成为语气副词。这种语法化机制称为“语境吸收(absorptionofcontext)”。[10]79

通过上述考察,语气副词“并”的语法化历程可总结成如图1所示(箭头上方为“并”的语法化机制,下方为语义演变历程):

图1 “并”的语法化历程

从“并”的语法化历程看,在其由动词发展为情状副词再到总括副词的各个阶段都存在语义滞留现象,但从总括副词到语气副词的演变过程中语义滞留现象消失,究其原因是由其所处的句法环境的变化决定了它能够发展出语气副词的用法。

二、语气副词“并”的反预期标记功能

在共时层面上,目前学术界对语气副词“并”的功能看法不一。温锁林(2009)认为句子中使用“并”是通过激活背景小句所提供的预设并对该预设进行否定,增加说话者的主观情感与态度,着重指出“并”表示的是“述实性的申辩口气”。[7]14温锁林(2009)指出的“并”可以激活预设、注重“并”的“语气”性质等观点有其可取之处,但尚有不完善之处。本文认为,“并”作为预设触发语,是一个反预期标记(counter-expectationmarker),凸显的是偏离预期的信息。反预期标记是凸出偏离预期信息的一种语言手段,表示一个命题在某种程度上与正常情形不同或相悖。尹洪波(2011)分析了“并不”中“并”的功能,认为“作为一个词,‘并不’是一个反预期标记,它最主要的语用功能不是以往所认为的‘加强否定’的语气,而是否定某种预期,说明真实情况,具有‘校正’的味道”。[12]但尹洪波(2011)只分析了“并不”的功能,没有言明是否所有的“并+否定词”结构中的“并”都具有这一功能。本文将吸收上述两种观点的合理之处,对“并”的反预期标记功能从语境预设和语气表达的主观性两方面进行分析和论证。

(一)“并”的语境预设与反预期

“并”作为语气副词,在符合的语境下,即当说话人为强调说明事实真相或实际情况而否定或反驳某种看法时,使用“并”提示反预期信息。而此处所说的“某种看法”即为句子的语境预设,预设会受句子中的某些词语影响而“触发”,这些词语被称为“预设触发语”。我们认为“并+否定词”中的“并”是一个预设触发语,能激活并凸显句子的预设,与偏离预期的情况形成对比,突出句子的焦点,提供一种反预期信息,是反预期标记。含“并”的否定句的语境预设有显性预设和隐性预设两种。

1.显性预设

显性预设在话语交际中已明确表述出来,有些在“并”所在语句中的前后文中已出现。如:

(16)都说我馋,其实我并不馋。其实我很容易满足。一个大葱抹酱,一个红薯粘粥,这就够了。(王蒙《活动变人形》)

(17)江华严肃地答道,“中国人民宣判了你死刑,但是现在并不处死你”。(杨沫《青春之歌》)

(18)她生来苗条纤细,看上去弱不禁风,然而,她并不是弱不禁风的。她总是用瘦削的双肩,默默地承受着生活中各种突然的袭击和经常的折磨。(谌容《人到中年》)

以上几例的预设都在前一个分句中已出现,例(16)是社会舆论——“都说我馋”,而实际情况是“我不馋”,后文还具体对此加以解释;例(17)类似于法律法规——“宣判了死刑”,实际情况是“不处死”;例(18)是视觉信息——“看上去弱不禁风”,而实际上“并不是弱不禁风的”,后文描写了“她”的坚强,对该观点作了补充说明。这些用例都通过“并”的使用实现了语用预设和实际情形的对比,凸出反预期信息。

(19)秦恺也笑了笑。他想,高大泉并不像一些人说的那样不讲情面,一味地偏袒翻身户。他想,高大泉这个人,能恨能斗,也能爱能帮,的确是个好干部。(浩然《金光大道》)

(20)她自从听到七大人的一段议论之后,虽不很懂,但不知怎的总觉得他其实是和蔼近人,并不如先前自己所揣想那样的可怕。(鲁迅《彷徨》)

例(19)的预设是“一些人说高大泉不讲情面”,而实际情形“不是那样”,后文也对此作了说明。该句的预设已经在含“并”的句子中作定语表达了出来,“并”将实际情形与大众舆论的主观认定作对比,凸显了反预期信息。例(20)的预设是“他很可怕(先前自己所揣想的)”,而实际情况是“他并不如先前自己所揣想那样的可怕”,预设也是在定语中出现。由于显性预设在前后文中已明确表述出来,“并”作为预设触发语的功能表现得弱一些,但“并”所表达的对预设的否定意义最为明显。

2.隐性预设

另一方面,隐性预设没有出现在句子表层,有些是可以从前后文中推想出来;有些则是背景知识,包括自然知识、社会常识等,是一种理想认知模式。如:

(21)她有点憔悴,不过人并不十分瘦,而且比从前更好看些。(巴金《家》)

(22)然后发现宝塔山并不“巍巍”,延河又因在冬天不能“滚滚流”。然后遇见有人朝我们伸来饭碗,被带队的县干部吼开。我心里的诗意遭了挫折。(史铁生《插队的故事》)

从一般人的认知心理出发,“憔悴”经常和“瘦弱”联系在一起,例(21)由“她有点憔悴”,通过语用推理得出一个预设“她可能很瘦弱”,而实际情形是“不十分瘦,而且比从前更好看些”,这种视觉上的反差是通过语气副词“并”表现出来的。例(22)中的预设是文学艺术类背景知识。通过文学作品、歌曲传唱,“滚滚延河水,巍巍宝塔山”已成为延安的标志,是革命的象征。而文中主人公在插队时真正到了延安才发现宝塔山不“巍巍”,延河又因在冬天不能“滚滚流”,从后文“我心里的诗意糟了挫折”得知,想象和现实形成了反差。而如此巨大的心理冲击正是通过反预期标记“并”才得以引发的。此类预设都没有从话语中明确地表述出来,但可根据前后文或背景知识推断得出,属于隐性预设。

(二)反预期标记“并”与情态表达功能

一般认为,句子由命题和情态这两种不同性质的成分构成,二者相互对立又相互依存,共同构成句法研究的两个重要领域。语气副词“并”触发预设的功能属于主观情态层面,而且其句法位置居于句中,我们将其称为“情态表达的句中形式”。所谓“情态表达的句中形式”,指的是表达情态的句子成分,这些成分不出现在句末、且不依赖于句末情态而存在,能独立表达语法功能。徐晶凝(2008)指出,“语气助词主要用于对‘人’,即表达说话人鉴于与听话人的关系而做出的对语句的处置方式;而情态副词则主要用于对‘事’,即用于单纯对语句内容做出评价”。[13]这与日语情态分类“针对命题的情态”和“针对听话人的情态”两大类型不谋而合,只不过日语里对事和对人的情态绝大多数都出现在句末。而汉语的情态动词、情态副词等语言形式居于句中。这类句中形式具有句法独立性,在句中将其删除并不影响句子真值,即具有非强制性和可取消性。如将例(23)a句中的“并”删除后得到b句,两例在句法上均为合格的句子,但语感有所不同,“并”的使用加入了说话人的主观态度,使句子表达变得委婉。

(23)a.工人说,鸡蛋到了梅佐贤的手里也要小一圈。这个比喻并不过火。(周而复《上海的早晨》)

b.工人说,鸡蛋到了梅佐贤的手里也要小一圈。这个比喻不过火。

表达说话者的主观态度是语气副词的共性,而“并”体现在话语中的主观情态需放在具体语义背景下进行辨析和解读。(23)b句为断言,是对事实的陈述。而a句使用了“并”后,加入了说话人的主观情感,让听话人觉得语气不那么生硬,变得委婉而易于接受。而且,预期本身也是语言主观性的表现,反预期标记是表达语言主观性的手段之一。因此,本文认为语气副词“并”的反预期标记功能不属于句子命题层面,而属于情态范畴,可将其界定为“情态表达的句中形式”,统一纳入情态系统的研究。

综上所述,本文研究结论可归纳为以下两点:第一,从历时角度看,“并”由动词向语气副词演化是通过相邻句位、泛化、语境吸收等语法化机制实现的。第二,通过共时分析得知,语气副词“并”作为预设触发语,是一个反预期标记,它所引出的事件情形往往是听话人或读者所未曾预料到的或有悖于常态的。语气副词“并”通过激活语用预设,凸显话语焦点信息,表明说话人的主观态度与看法,是语言主观性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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