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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谈“扬一益二”

2020-12-17陈雪飞王催霞

扬州职业大学学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唐人扬州

陈雪飞, 王催霞

(盐城市滨海县明达中学, 江苏 盐城 224000)

“扬一益二”,南宋洪迈在《容斋随笔》卷九“唐扬州之盛”条中论之甚详,其言:“唐世盐铁转运使在扬州,尽斡利权,判官多至数十人,商贾如织。故谚称‘扬一益二’,谓天下之盛,扬为一而蜀次之也。”[1]126

学界普遍以洪迈所言为是,认为“扬一益二”乃唐代谚语。《全唐诗》卷八七七《谚迷》中引洪迈《容斋随笔》中所载,又冠之以“盐铁谚”之名,进一步以为“扬一益二”乃唐时所谓盐铁谚[2]10008。史念海先生在《论唐代扬州和长江下游的经济地区》一文中写道:“扬州在唐代为全国最大的经济都会,当时的人(即唐人)每以益州和扬州并称,说是‘扬一益二’。”[3]谢元鲁先生也以为此语乃“是当时的人们(即唐人)对全国除长安、洛阳外,两个最大最繁华的经济都会的地位的评价”[4]。换言之,“扬一益二”四字产生于唐代是目前学术界的共识。今人言及“扬一益二”一词,也都是在承认其是唐人所语的基础上,来论述唐中后期各地(特别是扬、益二州)的经济发展状况。然细考唐时现存文献,唐人虽将扬州、益州并称,一度号为“扬益”,但现存唐人文献中从未出现过“扬一益二”如此有确切先后排名的说法。就笔者观点,“扬一益二”之说恐非唐人原话,更不可能是唐时谚语。

1 唐时:扬益并称无先后

今所能见到的最早明确载有“扬一益二”四字的实际是北宋司马光所撰之《资治通鉴》(以下简称《通鉴》)。《通鉴》卷二五九“昭宗景福元年”条载:“先是,扬州富庶甲天下,时人称扬一、益二。”[5]8660此中的“时人”显然是唐时人。然考唐人现存记载,虽多用“扬益”之说,却无一直言“扬一益二”。为便于分析,现将见存的所有唐人并称“扬益”的相关记载罗列如下:武元衡,武则天曾侄孙,唐德宗建中四年(783)登进士第,元和二年(807)正月,拜门下侍郎、平章事,后充剑南西川节度使,元和八年(813)还朝,重拜门下侍郎、平章事[6]4159。其尝有《奉酬淮南中书相公见寄》一诗,在该诗序言中,武元衡言:“皇帝(即唐宪宗)改元之二年(元和二年),余与越公(《全唐诗》此处‘越公’或系‘赵公’之讹,李吉甫尝封‘赵国公’,理当称‘赵公’,而非‘越公’,且下文中再言李吉甫则又称‘赵公’,显然自相矛盾)同制入辅,并为黄门侍郎。夏五月,连拜弘文、崇文大学士。冬十月,诏授检校吏部尚书兼门下侍郎,彤弓旅矢,出镇西蜀。后九月,赵公加大司马之秩,右弼如故,龙旗虎符,出制淮海……”[2]3563-3564此诗中的“淮南中书相公”乃李吉甫,李吉甫元和六年(811)尝封赵国公,故又称其赵公。元和三年(808)九月,时任中书侍郎、平章事的李吉甫因与御史中丞窦群有隙,拜检校兵部尚书,兼中书侍郎、平章事,出为淮南节度使[6]3992。而此前一年(807)十月,武元衡已出任剑南西川节度使,而当时西川节度使治所恰好就是成都府(即益州)。李吉甫与武元衡,一人在扬州,一人在益州,故而武元衡在序言中又言:

时号扬益,俱为重藩。左右皇都,万里何远。[2]3563

李吉甫乃元和六年正月(811)方才进位“赵国公”,武元衡在序言中既直呼李吉甫为“赵公”,则此诗实际当作于元和六年正月以后。而李吉甫元和六年当年就离任扬州,再度入朝为相了,此诗既题为“奉酬淮南中书相公”,又言“时号扬益,俱为重藩。左右皇都,万里何远”,则作此诗时李吉甫当还在淮南,此诗只能作于元和六年正月后,李吉甫已进位国公而尚在淮南节度任上时,换言之,此诗必然作于元和六年(811)。以此时间节点来看,武元衡所谓“时号扬益,俱为重藩”乃是目前可见最早的唐人将扬州、益州并称的论述。而其仅言“扬益”,将二者并称,显然无先后之别。

与武元衡同时,李吉甫在《元和郡县图志》中亦尝将扬州、益州并称(今本《元和郡县图志》淮南道部分已散佚,此条乃见于缪荃孙所辑之《元和郡县图志附阙卷逸文考证》),其言:

(扬州)与成都号为天下繁侈,故称扬、益。[7]

《元和郡县图志》成书于宪宗元和八年(813),次年(814)又有增补,其成书当稍晚于武元衡《奉酬淮南中书相公见寄》一诗。而李吉甫也只称“扬益”,二者并无先后。

而较武元衡、李吉甫稍晚,文宗大和年间,范阳人卢求有《成都记序》一文,亦提及扬益二州,且论述较武、李二公更详,其所言也最具“扬一益二”本意:

大凡今之推名镇为天下第一者,曰扬、益。以扬为首,盖声势也。人物繁盛,悉皆土著,江山之秀,罗锦之丽,管弦歌舞之多,伎巧百工之富,其人勇且让,其地腴以善,熟较其要妙,扬不足以侔其半……[8]

卢求认为当时天下各州,以扬、益最盛,而在二州中,又明确提到了是“以扬为首”,照此逻辑推衍,“扬一益二”一词似已呼之欲出,李廷先先生也依此得出了“扬一益二”一词乃系宋人依据卢求此说推衍而来的观点[9]。但无论如何,卢求终究未使用“扬一益二”一词。且通读卢求此文会发现,不要说“扬一益二”了,卢求本人对将扬州、益州并举的说法(即扬益)都颇为不屑,认为无论是从人物、景色,还是管弦歌舞、伎巧百工,甚至是土地肥沃程度,扬州都不及成都“其半”。而世人之所以称“扬益”,将“扬”字冠于“益”字之前,乃是为了“声势”,纯粹是因为“扬益”的称谓读来要较“益扬”更有气势,更加朗朗上口,完全与两地经济状况无关。卢求此文本就是为《成都记》而作的序言,其所论角度自然要倾向于成都,行文间有如此的主观性也无可厚非。抛开这一点无论,卢求所谓“大凡今之推名镇为天下第一者,曰扬、益。以扬为首,盖声势也”一句,确实非常接近于“扬一益二”一词,但也仅是接近而已。

以上三条乃今仅见的唐人将扬州、益州并称号为“扬益”的记载。武元衡只言扬益“俱为重藩”,二者并称,并无先后;李吉甫也同样以为“(扬州)与成都号为天下繁侈”,仍是并举,亦无先后之分;直至卢求《成都记序》,方才明确提到了“以扬为首”的问题,虽接近“扬一益二”本意,但终究未出现此四字。且卢求本人根本就不承认所谓“扬为一而蜀次之”的观点。而若是“扬一益二”真如《通鉴》所言乃唐人所言,或是如洪迈所说是唐时谚语,以李吉甫、武元衡、卢求诸公之博洽,岂能不知?又岂能不引?

2 入宋至《通鉴》成书前:扬益仍只并称

《通鉴》之编纂工作始于宋英宗时,司马光奉英宗皇帝旨意,论次历代君臣事迹为编年。神宗继位后继续编纂,并亲赐书名“资治通鉴”,以为鉴于往事,有资于治道。该书直至元丰七年(1084)方成,元祐元年(1086)下杭州镂版刊刻[5]11-12。换言之,《通鉴》之成书实际要到神宗朝后期。而细考宋代文献不难发现,在神宗元丰之前,时人论述唐代扬、益二州时,仍只言“扬益”,并不用“扬一益二”四字。

成书于宋太宗朝的《太平寰宇记》是现存最早的宋代地理总志,其在扬州一卷中亦提及唐时扬、益二州的繁盛,云:

(扬州)与成都号为天下繁侈,故称扬、益焉,皇朝因之。[10]

此处乐史所言显然引自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然乐史终究未用“扬一益二”四字。

至仁宗庆历五年(1045),韩琦出知扬州,在扬首尾三年,于庆历七年(1047)五月转为京西路安抚使。在离任前的庆历七年三月,韩琦有《扬州厅壁题名记》一文,其在文中亦论及唐代扬州的繁盛,曰:

前代(即唐)建府之重,东南为冠,故有唐藩镇之盛,唯扬、益二州号天下繁侈。[11]44

此处所述与《太平寰宇记》中所言类似,或仍是本自《元和郡县图志》。此处韩琦亦未用“扬一益二”四字。

神宗熙宁八年(1075)至元丰二年(1079)间(时《通鉴》尚未成书),王观出知江都县,在江都期间,尝作《扬州赋》进献皇帝,宋神宗阅后大喜,对其褒奖有加。而在该文中,王观亦曾提起唐代扬州的景况,道:

扬州,古都会也,枕江臂淮,与益部号为天下繁盛,故有唐以来节镇,首称扬、益焉。[11]260

王观仍只言“扬益”而已。

就此三处所载,再结合上文所析,笔者大胆推测:在太宗朝、仁宗朝,甚至是《通鉴》成书前的神宗朝,都无所谓“扬一益二”的说法,否则以乐史、韩琦、王观诸公学识之广博,若“扬一益二”真是唐人所言,或如洪迈所讲是唐时谚语,又怎会不知?又怎会不用?

3 《通鉴》成书后:始见“扬一益二”之说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在《通鉴》刊刻流传后,“扬一益二”四字反倒越来越普遍,在各种文献中反复出现。

仅南宋朝而言,洪迈《容斋诗话》《容斋随笔》中有之:

唐世盐铁转运使在扬州,尽斡利权,判官多至数十人,商贾如织。故谚称“扬一益二”,谓天下之盛,扬为一而蜀次之也。[1]126

王懋《野客丛谈》卷十五“唐时扬州通州”条云:“唐时扬州为盛,通州为恶,当时有‘扬一益二’之语。”[12]

朱熹《通鉴纲目》卷五十二引《通鉴》云:“先是扬州富庶甲天下,时人称‘扬一益二’。”

袁枢《通鉴纪事本末》卷三十七亦引《通鉴》此条。此外,王象之《舆地纪胜》也引《通鉴》。

陈大猷《尚书集或问》卷上云:

至唐则以江淮为财用渊薮,天下号“扬一益二”,以户口之盛故也。[13]

谢枋得辑录《千家诗》时亦云:

唐诸道郡国之富贵,人物之众多,城市之和乐,声色之繁华,扬州为冠,益州次之,号为“扬一益二”。[14]

祝穆《方舆胜览》中更是多处出现“扬一益二”四字:

(卷四十四淮东路扬州“富庶甲天下”条)《通鉴》唐昭宗曰:扬州云云,故称扬一益二。

(卷四十四淮东路扬州“迁徙贸易皆出扬州”条)《容斋随笔》:唐盐铁转运使、扬州判官多至数十人,故称扬一益二。

(卷四十四淮东路扬州“平山堂”条)洪迈撰《平山堂后记》云:……方唐盛,全蜀尚列其下,有扬一益二之语。[15]

祝穆在引文时已标明出处,此三条都是引自《通鉴》或是洪迈所论。

至元明清三代,言“扬一益二”者更是不计其数,兹不赘述。

4 结语

综上,笔者有理由相信“扬一益二”一词并非唐人所言,更不是所谓的唐时“盐铁谚”。很可能是《通鉴》编纂者对唐人诸如“大凡今之推名镇为天下第一者,曰扬、益。以扬为首,盖声势也”一系列言论的概括性总结,且就卢求《成都记序》一文来看,此种概括可能并不符合唐人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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