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工商业者当代命运的侧影
——《考工记》中的人宅纠葛与命运浮沉
2020-12-17高颖君
高颖君
(扬州大学文学院,江苏扬州225009)
王安忆的长篇新作《考工记》,延续了《长恨歌》的风格,同样借经典命名,写大历史中小人物的命运,故事发生时空也基本重合,但又有新的拓展和突破。若说《长恨歌》是以人窥城,以人涉史,上海小姐王琦瑶的一生是上海的别传,在王琦瑶的里巷日常中写出了上海的发展史;到《考工记》就是以宅写人,以人立心,陈家祖宅的变迁是上海工商世家后裔陈书玉一生的写照,在“西厢四小开”的聚散沉浮中折射了中国工商业者的当代命运。
一、时代风雨中的老宅变迁
王安忆在小说创作谈中写道:“我将小说题作‘考工记’,顾名思义,围绕修葺房屋展开的故事”[1]4,“房屋”,即陈家祖宅是小说的中心物象,对小说叙事起着穿针引线的作用,小说从1944年秋陈书玉回到老宅开始,到两千年老宅被列为文物结束。这座老宅栉风沐雨、阅尽沧桑,“宅子里的人,好像一代一代地蜕壳,蜕到后来,终于什么都没有”[2]147-148,与宅子相关的人来了又走,故事上演又收场,可“这幢木结构的宅院……榫头和榫眼,梁和椽,斗和拱,板壁和板壁,缝对缝,咬合了几百年,还在继续咬合”[2]7,历经百年,屹立不倒。它在时代的风雨中,经历了从显官府邸到巨商豪宅,从私人宅第到公共空间,从重归私权到文物古迹的转变。
(一)由显官府邸到巨商豪宅
陈书玉出身工商世家,家世渊源可追溯至乾隆年间。祖上从台湾来到上海,开辟码头,建立船号,经营海运,成了煊赫一时的巨商大族。陈家当年统辖一条十六铺,享誉沪上世族。这从陈家祖宅的来历中就能看出来,宅子原房主曾官至尚书,建宅时得了御赐宫制式样,其选材用料、格局构造等都出于匠心,故有皇城大都气象,自与寻常人家不同。御用地砖,嵌套砖雕,釉陶瓦当;墙头逶迤游龙,琉璃脊兽踞顶,仿宫制歇山顶;宅基为正北正南,位居城市中轴线,彰显主人重臣身份。这座宅子后来被转给陈家,可见陈家其时财雄势厚。它当年在沪上被誉为“半条江”,意为陈家生意可占黄浦江之一半,宅子最初的堂号即为“半水楼”,可以见证陈家巨商大族的辉煌荣光。小说中写到大虞去陈书玉家为其祖父贺寿,一见陈家祖宅即有惊艳之感。在他看来,老宅的天井檐廊、砖雕柱梁、建筑技艺等都包含着无可比拟的贵胄风神,使他一见倾心、赞叹不已,不禁对陈书玉感叹:“阿陈你是坐在金盆里洗澡啊”。[2]42
可到了陈书玉这一代,昔日巨商的运数已在末梢。同治年间,陈家将码头、船号盘给了轮船招商局,倚靠所得资财,一直开销至今。因为遗泽庇佑、祖产丰厚,陈家虽谈不上锦衣玉食,却也几世几代不愁。可到了陈书玉一辈,衣食无忧的生活已到尽头。陈书玉祖父八十五岁寿辰时,家人商议办寿从简,只祖父和儿子、几位亲朋故旧用一桌酒菜,其余女眷、孙辈、宾友只吃一碗寿面。祖父提笔向来只是习字作画,到此时竟开始记录家中的日用流水。而陈书玉自渝返沪之初,得知奚子在浙西教书,心中还感慨他“局促成何等程度,才会背井离乡做教书匠”。[2]26不想未久,他这个世家子弟也别无出路,只能应聘做小学教员,来支撑家庭日常开销。
祖上风光早已化为坊间传说,只留下一座与旧时辉煌相联的老宅,也走到了颓圮衰败的边缘。小说开篇写到,1944年秋陈书玉辗转千里回到上海祖宅,在夜色中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宅子外面突兀的白墙。在小说末尾“白墙”意象再次出现:“那堵防火墙歪斜了,随时可倾倒下来,就像一面巨大的白旗。”[2]267这一意象隐喻了老宅及宅中人的命运:其人生即将落幕,打出了悲悼的白旗。陈书玉回来后发现老宅已人去楼空,家族各支在战火与世变中风流云散。这座煊赫一时的巨商豪宅,在盛世时曾几代同堂、壅塞热闹,此时却外在形制犹在,内在根基动摇,处处透出一股颓败的气息:“木的迸裂,从记忆的隧道清脆传出来,既是熟悉,又陌生。他回家了,却仿佛回到另一个家。”[2]8“还有一种崩裂的锐叫,来自木头的缩胀,由气候的干湿度引起……这是静夜的声音,老房子的低语。”[2]7它从显官府邸到巨商豪宅,再到今日的繁华凋零,已经历经数朝数代,见证了巨商大族陈家由兴到衰的全过程。
(二)从私人宅第到公共空间
陈家祖宅本属私人宅第,但在时代变迁中,这一私人生活空间不断被压缩、侵蚀。从战时起,陈家就锁闭宅子前后门,从西侧门进出,于是东院荒疏下来成了薄弱环节。墙外人家便生出觊觎之心,环楼一侧建房种地,筑起城中村,油毡盖顶、旧砖瓦砌的各类棚户、披屋迅速繁殖、蚕食推进。这些宅边的自建房还不停地翻盖,每次翻盖屋脊都要高半尺,屋脚都要跨一步,瓦顶从一层升到两层再到三层,墙基从一尺进到两尺再到三尺。于是遂成浩荡之势,以致直巷闭合,横街收窄,窄到仅够两人通行,被人称为引线街。宅子附近火神庙一带也从逢五逢十的流动摊设,到常驱不散的民间市廛,公开入侵、毫无顾忌,始料未及、令人心惊。这场“攻城战”一直持续到新世纪,在这一片平民建筑的挤压下,陈家祖宅失去了往昔豪门大宅的气派,成了一个时代遗迹般的存在,宛如浩瀚大海中的礁石一般,茕茕孑立、进退失据。
陈书玉作为老宅主人,也曾多次出面抗议,主张宅子私人权利,可都无人理会,甚至会遭到回击。一次他见东墙豁口又进深拓宽,半间披屋俨然而立,墙外人家公开入侵,就架梯上墙拍打房顶抗议。不想还未发一言,即刻就遭到狙击。油毛毡顶下钻出一个女人,仰首叉腰地指责他道:“拆房子吗?新社会了,社会主义了,穷人翻身了,不受剥削了。”[2]97-98“东墙”这边是昔日的世家子弟,那边是新社会的无产者,老宅的院墙隔出两个阶级。陈书玉这个游离于“新社会”“社会主义”话语体系之外的人,在她这一番言辞的轰炸之下,只有选择隐忍、逆来顺受,立刻就偃旗息鼓、撤梯逃离了。如此退让却仍受气,那女人言语攻击犹嫌不足,还丢砖过墙以示抗议。这次恼人的“维权”经历,昭示了陈家及其祖宅在新时代的际遇。老宅在有清一代为显官府邸、巨商豪宅时,是威风凛然、不容侵犯的私人府宅,可到了工商世家没落颓败、无产阶级成为主人的新时代,它却成了普通人家犹可侵扰、混杂于民宅的公共区域。
不仅宅子外部空间被平民宅第的扩张所侵扰,宅子内部空间也在国家的统筹规划下,被迫开放成为公共区域。新中国成立后,发展工业成为第一要务,在这一总体目标的指引下,上海的城市结构也被重新规划改造,这不可避免地给老宅带来了影响。1958年区里筹建工厂,老宅被征用开了瓶盖厂,占据宅子东西两部和后楼北房,只将主楼南面留给了陈家,其实也就是陈书玉一人居住。工厂的建成彻底改变了老宅的面貌,往昔陈家平静无澜的家庭生活情景,被热闹纷扰的集体生产场景所取代;往日祖父临摹书画、净心避世,体会笔墨趣味的私人空间,如今则成了工人休憩娱乐、劳动生产,参加社会主义工业建设的公共空间。这大大压缩、甚至取消了陈书玉的私人空间,想像以往一样不受侵扰、自由行动几乎成了奢望。三年困难时期,物资供应不足,满街都是饥馑人群,社会上流行水肿病。陈书玉想改善伙食、补充营养,可在这工厂公共空间,连避众独食都成为负担。他一面想独享口腹之欲,一面又怀着一种不安的心情,生怕被工厂的人发现,为要掩人耳目而费尽心机。夜里他在家中炖葡国鸡,可木制楼宇气味不散,满楼生香淌到天井,他就挥舞报纸驱赶油烟,餐毕还将骨头扔到两站外的垃圾箱。而正当此食物紧缺之际,陈书玉收到了冉太太寄自香港的邮包,她所馈赠的各种稀缺吃食,成了灾荒年代的珍贵私藏。可他也不敢公开享用美食,常要一个人躲在宅里,等到夜深人静时,才蹑足起床享受宵夜,其后还要点上蚊香清洁空气后,才能放心就寝。
更可畏的是,在这工厂公共空间中,凝视的目光覆盖了所有区域,陈书玉的私人生活受到了严重干扰,处在一种被持续监控的状态中。想保守秘密实属不易,要自由行动更是幻想。陈书玉有一晚无意撞见老厨子偷铁皮的事,觉得无法应对、尴尬不已,这变成了他的一桩心事。于是便更早地出门上班,并设法拖延下班,想以此来避开老厨子和一切与工厂有关的人,可这在人流如梭、日日会面的工厂是不易实现的,最终他还是在各种场合与老厨子不断撞见。文革时期风声鹤唳,瓶盖厂建立夜值制度,守夜的是一个厂里的工人。入夜后一个偌大的宅院中只剩下陈书玉他们二人,尽管从不照面,但守夜人成了隐在的耳目眼线,隐身于夜色中时刻监视着他的行止。一次晚归经历让他毛骨悚然,叫门后无人回应,漫长的等待后门突然开了,他看到院中值班室里没有亮灯,只有墙下影地里黑洞洞的一双眼睛,进门后这双眼睛还紧追其后。这种无形的监控让陈书玉胆寒,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囚徒,终日有人看守,四周都是眼睛。这使他变得神经质,常会杯弓蛇影、无端紧张。为了避开耳目、加强防范,他将窗户插销更新,房门锁钥换掉,楼下正门上闩,后楼梯上装隔扇。老友来访本是常事,可因处在这种监控中,也变得疑虑重重、无法实现。奚子因造反派夺权,风声紧张需暂避一段,就投奔陈书玉而来。陈书玉本想带他回家,可一见老宅便即刻警醒离开,因为他想起了那个幽灵般的守夜人。他虽消失了形骸,却视听功能俱在,一切异端的介入都会引起他的警觉和敏感。陈书玉为了应对恼人的“侵犯”,保留一点独立空间,与活动于宅中的其他人成了戒备的两方。
文革时期遍地烽火,扫荡一切,在大串联、闹革命的风潮中,所有私人空间都成了可以无限开放、任意窥探的公共场域。红卫兵不论昼夜,随时都可能闯入门庭、翻找抄检。陈家虽已家道中落,可仍留下了这座招眼的大宅。因宅子是建有工厂的生产驻地,使其暂时成为不被侵扰的法外之地,可最终还是无法避免被抄的命运。一天一所中学的红卫兵造反派,冲到老宅中四处抄检,将藏书字画、瓷瓶折扇等陈年旧物都搜罗出来,或销毁、或拖走,整座老宅被横扫一遍。到此时老宅已经成了全面敞开,没有任何存物、秘密的公共空间。
(三)从重归私权到文物古迹
文革过后,革命浪潮逐渐平息,人们生活重回正轨。在这一新的社会历史环境下,老宅中也起了一大变动,政府的瓶盖厂迁出关停,只留下了未拆的车间棚架、机器道轨等,提示着老宅这一段独特的历史。在老宅被征用的历史结束后,工厂公共空间重又变回私人生活空间。只是经此一番异动拆建,老宅倾颓更加严重。轿厅、花厅、天井、过廊都变得轮廓模糊,地板、墙壁、顶阁、楼梯也显出一副要散架的样子。门楼的砖雕风蚀得厉害,柱上的彩漆剥落殆尽,屋顶的碎瓦不时下落,四壁的院墙亦已倾颓。大虞相隔十多年再见老宅,惊诧道:“这地方可以演《聊斋》!”[2]246老宅因瓶盖厂得以生存,避开历史的风浪,却又因它而顶顶受伤。
工厂关停对老宅本是好事,为其让地修葺减少了障碍。可修葺老宅是一个大工程,非陈书玉一己之力可以完成。若不修葺就只能任其倾颓,消失于历史风雨中。奚子建议老宅若有来历渊源,或可纳入文物系统,政府便有责任修葺,这给陈叔玉茫然中开出路径。在他四处奔走、呼吁要求后,修缮老宅之事终于有了回音。时任南市区长的奚子警卫员老李,得知陈书玉有将祖宅上缴国家意愿,有意将老宅纳入市政规划中,修复之后归入文物系统。而要实现这一规划的前提,是确认老宅的产权归属。老宅的产权归属极为复杂,产权人除了陈书玉以外,还有他的三个堂兄弟。他们或在异国或非本地,早已切断与老宅的一切联系。可一有处置老宅的消息传来,这些隐身的产权人一一出现,从长久不通消息到书信往返不绝,在赞赏陈书玉守持家业的同时,还表明不会放弃宅子产权,并提出以新房换老宅的方案。在交涉方案的过程中,因家族人多口杂、纷争不断,事情被无限期地搁置下来。后来老李的任期已满,换房一事不能兑现,唯一可担修宅大任的大虞也意外去世了,最终断送了修缮老宅的机会。
老宅修缮无望、日渐破败,在繁华的大都市上海,宅子四面都起了高楼,在那一栋栋高楼中间,破败的老宅像一个盆地的锅底,一个地壳运动形成的洼地,颤颤巍巍、如履薄冰,随时都可能被城建运动震碎。两千年时文物局兑现承诺,将老宅列为市级保护文物,并在门口竖起一座名为煮书亭的石碑。在文革结束后,老宅结束了工厂的历史,恢复了私有的性质,并被作为上海市的保护文物,参与到了市政文化工程的建设中。但在一个商业文化逻辑主导的新时代,再也没人把它当作一个有归属感的家,或像大虞那样将其视为一件艺术珍宝,而是把它当作一个吸引游客的旅游景点,将其视为一件幸存于当代的历史遗迹。陈家祖宅历经世变而屹立不倒,却挡不住历史的滚滚向前,它从最初让人惊艳的模样到变成上海的“锅底”,并最终活成了门前的一块石碑。这座石碑象征着老宅的命运,老宅命数已尽,即便留存也只能以一种纪念碑的形式存在。
二、人与宅的纠葛:工商世家子弟的当代心史
小说还写了上海工商世家后裔陈书玉在大时代冲击下的命运,王安忆在创作谈中写道:“这个人,在上世纪最为动荡的中国社会,磨砺和修炼自身,使之纳入穿越时间的空间,也许算得上一部小小的营造史。”[1]5可见所谓“考工”,所“考”的既是陈家祖宅在时代更迭中的兴衰历史,也是陈家后裔陈书玉在历史巨变下的个人生活史,二者命运相连、互为写照,都是可照工心的“时代工艺”。从20世纪40年代到新世纪大半个世纪里,陈书玉独自栖身于老宅,经历了种种巨变。在多变的时代浪潮中,老宅既给他带来了无形的枷锁,又是为他遮风挡雨的栖所,既让他感到战战兢兢,又给了他慰藉温情,而他对老宅的情感也发生了从彼此离心到相濡以沫的转变。
陈书玉读上海交大,“八·一三”抗战学校内迁,奚子提议去西南联大,许诺在那里先驱者正于蛮荒中开辟出新天地。陈书玉在他的诱导下,辗转千里来到大西南,在西南分校继续学业。当时正值战争岁月,异地求学条件艰苦、处境危险,洗刷掉了他最初的勇敢。他不再向往在外闯荡的生涯,抗战胜利前夕回到上海祖宅,憧憬着在此展开安稳人生。可在此后半个世纪中,时代风浪不断袭来。在变幻莫测的时代潮流中,陈书玉退回老宅这么一个静止的所在,并与之共同经受一次次的洗礼和改造。在此过程中,他对老宅的情感也发生了转变,从先前的逃避、反叛,深感老宅的嫌恶,害怕老宅的牵连;到后来的守护、修缮,为老宅的修葺而奔走,对老宅生出无尽温情。
上海解放后不久,中国进入了社会主义新时期。陈家祖宅这昔日沪上的巨商豪宅,在新时代里显得格格不入、晦暗颓败。它有着无法摆脱的旧时痕迹,属于旧世界、旧社会的一边;它有着暧昧不明的身份归属,在新世界、新社会像一团无法消除的疑影。正因为这座宅子的存在,使生活于其间的人们,也无法彻底摆脱旧时代的遗存,坦然迎接新时代的曙光。在新生活的画卷渐渐展开之际,它就像一道阴影覆在他们的道路上,使其成了挣扎于新与旧的夹缝之中、身份暧昧不明的人。陈书玉很快就觉察到了这一点,在他的感觉中,“这宅子是个隐患”[2]86,它极“不合时宜……仿佛古尸身上的防腐剂。”[2]69它立下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人世划分成两边,这边是过去,那边是现在”[2]80,这边的生活晦暗不明、死气沉沉,那边的生活新鲜活泼、生机勃勃,二者有着截然的界限。这让陈家人对它生出了忌惮之心,为此家中年轻一辈大多择路而逃,有的携妻挈幼举家迁走,有的结婚成家滞留外埠,主动切断了与老宅的联系。就连家中的老人,如陈书玉的姑婆、父母,也都各自找到亲友投奔,搬出老宅不再回来。只剩下了无处可去的陈书玉滞留于此,开始了与老宅共守的一生。
时代风浪一波波冲击而来,反右运动、大炼钢铁、三年困难、文化革命,在动荡不安的时代面前,陈书玉这个身份暧昧的人,细想几个朋友的命运,再看自家这座大宅,开始变得胆颤心惊、如履薄冰。他整日生活在不安与恐惧中,总担心宅子会成为牵累,给他带来什么灾难。朋友大虞就点出了老宅在新时代暗藏的危机:“如今是无产者的天下,有产就是有罪,我担心你家的宅子”,他还打了一个形象的比喻:“某人楼上邻居每晚上床,脱一只靴子,地板咚一声响,再脱一只靴子,再咚一声响,有一日,第一响过去了,第二响却不来。”[2]95对大虞、朱朱而言,楼上的“靴子”都已脱齐,个人的处境已经明朗,所有事情早有定论。只剩一个前路模糊的陈书玉,楼上的靴子悬到头顶,日日等它落地却一直没有消息。这沉重的心理压力时刻压迫着他,使他对老宅生出了畏怯、嫌恶之情。大虞是老宅的知音,他叹赏这座精美的清代大宅,说:“这宅子就是一本书,够读的了!”[2]103陈书玉却日日忧心他的“靴子”何时落地,说:“我都不愿意看它,恨不得及早抛下来,走出去。”[2]103有一日他翻出了老宅的房契,马上陷入到一种犹疑不安的情绪中,想把房契上交政府,但怕时机不对引人生疑;想保持缄默不交,可又怕之后事发不能自辩!最后有一种巨大的恐惧袭来,他颓然地“坐在地上,周围的家具更显得高大严峻,从四面围拢,压顶而来。”[2]149于此可见老宅对他精神压迫之巨,就像“囚禁了他,他逃不出去。”所以每天清早他离家上班,就有一种放飞的心情,因为可以逃离这座大宅。而文革期间,一所中学的造反派闯入老宅抄检,将整座宅子都横扫了一遍。对此,他不仅毫不惋惜愤慨,反而显得欢欣鼓舞。甚至还在红卫兵查抄老宅时,主动为他们介绍房屋结构布局、家具材料款式,帮他们移桌搬床、倒箧翻箱。因为在他看来,只有与老宅划清了界限、摆脱了关联,才能挺直腰杆“不卑不亢”地生活,坦然接受新时代的阳光。而在此之前,他虽从世家子弟变成了一个普通教员,但因为老宅他日日生活在惶恐中,变得行为犹疑、进退失据。而有了这次被查抄的经历,他悬着的心终于安定下来。抄家的第二天,他就向书记报告说:“昨天我家抄过了!”[2]197言语中充满自豪和底气。
陈书玉为了摆脱老宅的无形压迫,曾多方设法、颇费筹谋。他与父母商议能否将老宅上缴政府,不计大小换两间住房。在老宅人去楼空后,他处置老宅的意念愈加强烈。他主动向街道领导汇报,自愿将祖宅上缴政府,得到了这一基层权力组织的支持。他们告知陈书玉,区里正在筹建工厂,老宅已被纳入规划之列。1958年,老宅被征用建厂,楼上那只靴子总算落地,所有的悬而未决都有了结果。即便如此,陈书玉仍然希望老宅被彻底遗忘,过平静而不被打扰的生活。外面的世界轰轰烈烈,他却独自幽居于老宅中,屏声蹑足地过日子,言谈举止时时注意,从不主动参与时代风潮。以致宅中生活被压缩到近乎于无,整座老宅仿佛空无一人,外人常以为是一座废园。
在与老宅孤独相伴的日子里,陈书玉对它的畏怯、嫌恶之情慢慢退去,在相濡以沫中积淀了深厚的感情。时代风浪在窗外呼啸而过,在封闭隔绝的老宅中,陈书玉过着躲进小楼成一统的生活。老宅为他屏蔽掉了外界的纷扰,使他能在变幻频仍的岁月中,维持一份有生活追求和原则持守的体面生活。工厂的建成为老宅带来了生气,空寂的老宅复活了,充满机器的轰鸣、喧嚣的人声。陈书玉晨起上班,迎面而来的是陆续进厂的工人,晚归下班,还有在厂里逡巡的守夜人。在厂里负责厨房的女人,会热情地与他打招呼,执拗地帮他灌热水瓶;少年和老厨子也邀他到灶房午聚,在款待与聚谈中成为熟识,这多少缓解了他的寂寥和凄凉。而在这人声喧哗的工厂中,陈书玉又辟出了一片静谧,他躲在老宅这一方小天地里,过着平静无澜的生活。白天到学校上课,晚上下班后,就有了与老宅独处的时间。他时常翻检宅中的旧物,地契井盖、插屏书案,摩挲把玩、思忖良久。他还在祖父房中临帖抄经,抄完隋人的莲华经,再去临摹魏碑,不循章法、不问师从,于其中体会笔墨的妙趣。年轻时他一心向往外面的世界,如今却在中国古代文化的精髓书法中找到了精神寄托。东墙外的鸽笼也为他寂寥的生活,平添了几分乐趣。每天早晨鸽群在天空盘旋,不时落在檐下阑干上,他便放些饭粒引其啄食,惬意地看它们在空中往还。在动荡的世事中,陈书玉隐身于大时代,在与老宅的共守中过着平淡的生活,并创造了一个独属于自己的小世界,以此来默默抵御时代的风雨。
在与老宅相依共守数十年后,陈书玉对老宅的情感也发生了从彼此离心到相濡以沫的转变,他开始为守护、修缮老宅而奔走。工厂的拆建对老宅造成了很大破坏,使得宅子结构动摇,地基下沉,瓦隙开裂,屋顶破损,已经颓圮到了“可以上演《聊斋》中的鬼戏”的程度。[2]130可修复老宅是一个浩大的工程,仅凭陈书玉一人之力无法完成。于是他开始四处奔走,一级级地找到瓶盖厂厂长、街道委员会、区委工业部门,让其施以援手、负责维修,没有得到回应。最后在集后处汪同志的积极促成下,老宅终于得到修缮的机会,不过所谓修缮只是零修碎补的小工程,上面只派了两个工匠,换了七八处碎瓦,补了屋顶漏洞。
在陈书玉退休后,老宅的破败程度进一步加剧,近乎到了大厦将倾的地步。这再次触动了他修葺老宅的心事,他依奚子建议:查明老宅的来历,将其纳入文物系统,让政府负责修缮。为此他四处奔波,到上海图书馆查名士、宅邸的记载,到徐家汇藏书楼看《申报》上的船讯消息,希望从这一大堆旧籍中,拼凑出自己的家族历史,查考出老宅的来历渊源,来为祖宅正名。可在浩瀚的历史中打捞真相,正如大海捞针一般,最终他无功而返。后来他决定修撰一份文字,借此留存老宅的部分线索。可他所了解的只有一些坊间传闻,在家寻到的也只是一些琐碎物什:家庭日用流水、人情往来短简、若干旧照片等。这些唯一留存的字纸记录,仅能拼凑出祖父母辈的部分生活,家族历史、老宅渊源依然无迹可寻。能算得上记录的只有老宅本身了,可无奈土木砖石也并不坚固,老宅在风雨的冲刷下不断倾颓。而古稀之年的陈书玉所能做的,只有在台风来临之际,为了保护风雨飘摇的老宅,在漆黑的雨夜攀上屋顶,像蜥蜴一样张开四肢扑倒其上,压住被狂风掀起的烂瓦破毡。全书就在这一场景中结束,令人心生惘然。
三、西厢四小开:中国工商业者当代命运的缩影
小说以“考工记”为题,其所要“考”之对象“工”,既包括工艺,又包括与之相关的人。老宅历经自然的风雨、人间的变局而屹立不倒,凭的是工匠们精湛的技艺;而与老宅命运一体的工商世家后裔陈书玉,也在与之共守中穿越时代的风雨。承担起“考工”使命的,除了陈书玉以外,还有与之合称“西厢四小开”的朱朱、大虞、奚子。
四人大多出身上海工商业者家庭,这些工商后裔与草创天下的第一代不同,他们生活优渥,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年少时朋党四人意气风发,相携出入繁华的十里洋场,一起浮游浪荡、流连欢场,尽享大上海的旖旎风光。新时代到来后,时代洪流冲散了当年潇洒倜傥的“西厢四小开”,他们都憧憬着延续殷实家业,展开安稳人生,但在时代的风云激变之中,他们的命运发生了巨大转折,这些出身富贵之家的工商后裔,在仓皇应对中各自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陈书玉家是颇有渊源的工商世家,可到他那一代已至繁华末梢。他所受祖业福荫不多,却因祖宅与旧时代的关联,大半生都在不安中度过。靴子落地前战战兢兢地等待判决,尘埃落定后孤苦一生地与老宅相守,并从世家子弟变成小学教员,由洋场弄潮儿变成时代自隐者。朱朱祖上与陈家渊源深厚,老祖宗是陈家船号通事,专司洽谈洋人生意,后来还曾经商做买卖,也是工商一道中人,到朱朱一代已家道中落。在新时代,朱朱过上了安稳的生活,妻子出身工商界实力派家庭,朱朱也想往经商之路上发展,曾筹办明星画报。未料建国不久便因历史问题被判入狱,受此冲击后举家移居香港,以抽身而退的方式离开时代漩涡中心。大虞先人到沪上做木器生意,也是工商业者中的一员。到大虞一代家业兴旺,经营着棺材铺和木工坊,沪上及乡郊广有田产。大虞承袭了父辈的事业手艺,还有不同于俗商的大匠之风。却因父亲无意收购的一套日产家具,是国民党大员私瞒的财产,而被政治风浪意外席卷。后虽免赦但财产充公,迁回乡下黯淡度完余生。“西厢四小开”这些工商业者的后裔们,在旧时代是钟鸣鼎食的富家子弟,阅尽了十里洋场的繁华景象,进入新时代后,却显得步履蹒跚、无所适从,旧时代的经济地位无法转化为新制度下的安稳生活,更意识不到资本主义经济的没落命运,最终成了被历史洪流裹挟的细浪,在时代夹缝中生存的凡人。
从晚清到当代,文学领域中出现了不少描写工商业者、资本家生活的作品,如晚清姬文的《市声》、20世纪30年代茅盾的《子夜》、建国初期周而复的《上海的早晨》等。新中国成立后,工商业者、资本家在党的领导下进行了社会主义改造,完成了浴火重生般的洗礼,接受了社会主义文化逻辑,融入了新的国家共同体中。周而复的《上海的早晨》、老舍的《春华秋实》,羽山、徐昌霖的《东风化雨》等作品,都反映了这一改造运动的历史过程。改造完成后,民族资产阶级在中国整体上已经消亡,文学中的大工商业者、资本家形象也逐渐消失。六七十年代,往往只在涉及新旧社会对比时,才会将其作为压迫工人的反面形象写入作品中。新时期之后,随着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发展,资本主义经济成分复现,新生资产者开始登场,原工商界人士、民族资本家的境遇和状况,也成为人们关注的对象,反映其生活的作品重新开始出现。如俞天白的《大上海沉没》写新兴资产者的经济、社会生活;程乃珊的《蓝屋》写原资本家及其后裔,在新历史环境下的心灵波动与品性变异;毕四海《最后的资本家》写保留精明算计的资本家本性,而又不失爱国热忱的老资本家,在新时代中的坚持与执守,都切近现实而又有历史纵深感。这些作品反映了从晚清到当代,每一时期中国工商业者、资本家的历史特征和独特面貌。
王安忆的《考工记》也可归入这一文学序列中,但与同类题材作品相比,它亦有独特的开掘和创造。其一,它并未正面描写工商业者的历史命运,而是将其后裔在新时代的命运浮沉作为小说的中心视景。“西厢四小开”各自不同的人生遭际、命运轨迹交错在一起,演绎了当代以后工商业者在时代激流冲刷下的万象人生。他们所经历的挣扎和彷徨、所走过的道路与人生,既是不可复制的“这一个”,又承载着丰富的历史内涵,折射了工商业者这一社会群体在中国当代共同的生活史和心灵史。其二,在小说中,王安忆延续了以“小”见“大”的日常叙事的写作手法。其所写人物的命运与时代息息相关,他们经历了当代所有重大政治事件:新中国成立、公私合营、大炼钢铁、三年困难、文革、改革开放,但王安忆并不在小说中直接灌注时代、政治话语,而是将其作为潜在的小说背景,以人物生活轨迹勾连起社会历史风云,用细腻的笔触写出人物在大时代的心路历程、日常点滴。写工商世家子弟陈书玉与一座老宅相守的琐碎日常,写“西厢四小开”数十年间的沉浮聚散,这点滴细碎、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织缀起了上海从20世纪40年代到新世纪的历史图景。将历史的沧桑巨变化入人物的日常点滴之中,以小人物的沉浮悲欢去映射时代的发展轨迹,这样的历史才是有血有肉、贴肤可感的,个体的小世界也不会被汹涌的大历史所淹没。正如王安忆自己所说的:“历史的面目不是由若干重大事件构成的,历史是日复一日,点点滴滴的生活的演变……我关注的是这样一种历史。”[3]王安忆将个人的写作特色和独异思考,融入了《考工记》这一描写工商业者历史命运的文学文本中,使之相对于同类题材作品表现出了一种特异的姿态。
王安忆的《考工记》带着历史的长焦,围绕着几个旧友、一座老宅,写了时代风雨中陈家祖宅的沧桑变迁,工商世家子弟陈书玉与老宅的复杂纠葛以及工商后裔“西厢四小开”各自分殊的沉浮命运,以此不仅描绘了中国大半个世纪风云变迁的历史画卷,而且展示了中国工商业者在当代的心灵图谱与命运轨迹。